李劼 | 全息思維的文化源起——張遠山《伏羲之道》評述
全息思維的文化源起
——張遠山《伏羲之道》評述
李劼
【內容摘要】 該文是作者正在撰寫的思想文化論著《全息思維》 中的一個章節。此文從全息思維的文化源起角度,高度評介了張遠山《伏羲之道》之於中國上古史研究的開拓性貢獻。認為《伏羲之道》乃是繼王國維 《殷周制度論》 之於商周之交研究以降的又一重大突破,即以炎黃之戰界分了八千年的中國歷史,從而推翻了中華文明五千年的傳統定論。此文著重闡述了《伏羲之道》有關中國上古文化的研究成就,認為全息思維的文化源起,在於生命與宇宙的對稱性上。並且也特意指出了《伏羲之道》之於雙魚圖向太極圖演化過程中的低維化和僵硬化現象有所忽略。但此乃白璧微瑕,並不妨礙《伏羲之道》重寫中國歷史和中國文化的經典性和里程碑意味。
【關 鍵 詞】 全息思維;伏羲文化;炎黃之戰;商周之交;王國維;張遠山。
當年清華國學院的兩大學者,陳寅恪和王國維,庶幾就是清末民初的學術標高。然而,他們面對華夏上古史的選擇是截然不同的。陳寅恪選擇了駐足,認為史料過於匱乏,從而聚焦於中古史亦即魏晉至隋唐的研究。王國維以文獻和實物互證的二重證據法,步入,其最主要的研究成果便是那篇著名的經典論文《殷周制度論》。此乃筆者寫作《中國文化冷風景》[1]最為重要的參考,並且深為認同王氏的斷言:「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於殷、周之際」。
在《冷風景》中論述先秦諸子之際,曾經反覆對照過西方哲學經典,諸如亞里士多德、康德、維特根斯坦乃至索緒爾語言學等等,從中發現了拼音文字和象形文字之間的人文價值取向和思維方式差異,從而引發了有關全息思維的思考,並且將此定為下一部論著的論題。就在我思索有關全息思維的論述和寫作之時,十分欣喜地讀到了張遠山君的《伏羲之道》,此著可謂繼王國維古史研究之後的又一個里程碑式的重大突破,尤其是其中有關伏羲文化的探索,揭示出了我正在琢磨的全息思維的文化源起。
一
遠山君在《伏羲之道》中令人信服地以華夏文化八千年的結論,推翻了此前誤傳甚廣的中華文明上下五千年的謬說。遠山君詳細地論證了華夏文化的歷史演變,大致釐定了公元前四千年的伏羲文化,公元前後四千年的黃帝文明承傳,此間的界分乃是炎黃之戰。很認同遠山君的看法,炎黃之戰確實改變了華夏文化的走向,可以說是商周劇變之前的一場重大歷史轉折。這兩場戰爭有一個相同之處,皆為野蠻戰勝文明。正如商周劇變是地處西岐的姬氏家族滅掉了黃河之濱的殷商王朝,炎黃之戰是來自北方的游牧民族戰勝擁有四千年文化成就的伏羲農耕民族。這種由西向東、或由北向南的野蠻戰勝文明的歷史,後來經由秦統天下、蒙元、滿清先後入主中原等等一再重演,致使一部華夏歷史竟以野蠻戰勝文明為特徵。
讓陳寅恪當年駐足的上古史料奇缺的學術局面,因為近百年接連不斷的文物出土以及相應的考古研究而打破。毋須贅言,期間有不少有志有心者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心血努力鑽研,認真解讀。遠山君的慧眼獨具在於,從伏羲族的陶器圖紋上,解讀出了這個農耕民族畫在上面的天文知識和曆法體系。那些圖案在眾多專家學者眼裡,大都被解讀為裝飾、圖騰甚至性崇拜等等,惟有遠山君讀出了其中的文化密碼涵義,從而使上古史研究獲得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突破。如此重大的突破,假設王國維有知,恐怕就沒功夫去昆明湖自殺了。
毋庸置疑,伏羲族的陶器圖案上具有特定的審美趣味,但更為重要的是,那些圖案所獨具的文化密碼涵義。遠山君稱之為圖像思維。根據山影間的日出日落所標畫出的連山紋,從連山紋衍變出的舞蹈紋、日神紋、穀神紋乃至玄牝紋、太昊紋等等,確實很容易被後人從審美的角度、甚至從生殖繁衍的角度加以解讀,從而忽略了其中的天文曆法意味。而諸如《山海經》那樣的古書里也有不少借用動物形象加以解讀的例證,將那些圖紋讀作燭龍、燭陰之類。但即便是那樣的解讀,同時也描繪了太陽的運行。更不用說昊文紋、太昊紋之於太陽軌道分合之異的對稱性描述。遠山君的卓識在於,不僅從中揭示出了連山歷的來龍去脈,進而極其詳細地描述了從伏羲連山歷到神農歸藏曆的演變過程;而且又同時有力地證明了,上古八卦在伏羲時代只是天文曆法,到了黃帝時代才變成了卜占之術。征服了中原的黃帝族的野蠻在於,不僅將八圭變成八卦,亦即將天文曆法變成了卜占之術,而且毀掉了華夏民族歷史上最為重要的天文台,山西襄汾陶寺的太極台,從而將伏羲族確解認識宇宙的渾天說、渾夕說改換成了天圓地方的蓋天說。
山西襄汾陶寺古觀象台
在伏羲族天文曆法被黃帝族卜占之術所替代的過程中,遠山君還發現了老子思想之於伏羲時代的承繼性。早在寫作《伏羲之道》之前,遠山君已精研過老莊思想,並且著有《莊子奧義》《老莊之道》等等專著。遠山君也藉此指出了,因為炎黃之戰導致伏羲文化的被人為地雪藏,而此後又在先秦諸子比如老子、鄒衍的著述中重新顯現出來的隱晦曲折,從而給出了還原中國古代歷史的重要線索,指證了從炎黃之戰之後的《五帝本紀》起筆的司馬遷《史記》之於歷史的斷章取義。斷章所斷者,伏羲文化也;取義所取者,無疑是孔孟之道。司馬遷以儒寫史的偏面性,由此又可見一斑。
遠山君的《伏羲之道》之於上古文化和上古歷史研究的開拓性,可謂前無古人。遠山君的成就,又一次證明了當今的中國思想學術重鎮不在學府、更不在官府,而就在民間,而就在體制外的獨立學者筆下。有必要提及的是,遠山君的重大突破,是在考古成就及其相應的學術資源被官家學府中一些浪得虛名的權威學霸肆意壟斷的前提下取得的,此中艱辛,可想而知。這當然也使其空前的開拓性更加顯得意味深長。倘若說詩人木心提供的是一種審美趣味,那麼遠山君的研究所致力於的乃是於中國歷史中國文化的重新定位和重新書寫。
二
遠山君的努力於我《冷風景》式的書寫無疑大有禆益。其中最為重要的是,遠山君從連山紋的圖案上所闡發的圖像思維,使我正在思考中的全息思維有了文化源起的實證。全息思維乃非邏輯思維,以具象而不以邏輯作為基本的思維方式。因此,全息思維又可說是具象思維。這種具象思維的特徵,不在於具有多少邏輯性,而在於是否具有全息性。正如樹的年輪具有全息性,人的腳底或者耳朵上的穴位具有全息性,華夏的伏羲先民藉助山巒的自然排列找到了山影與太陽、乃至與宇宙運行之間的全息性。這種全息性以具象的圖紋呈示出來。伏羲先民以全息的具象思維從山巒間的日影制訂天文曆法,在陶器上標之以連山紋。倘若將這種思維付諸圖象,比如以比較抽象的方式畫上陶器,便是圖象思維;倘若再從那些圖象中繼續抽象出象形文字,那麼便是形象思維。從《伏羲之道》之於伏羲文化和黃帝文明的劃分,似可得知,上古華夏先民的具象思維,在伏羲時代大致以圖象思維為主,到了黃帝時代產生了象形文字之後,則以形象思維為主。不過,現在的考古發現依然很有限,因此還不能絕對肯定,伏羲族當年只有圖象而沒有文字。
當然,比伏羲族有沒有文字更為重要的是,伏羲族的那些陶器圖紋,相當生動地呈示了伏羲先民的具象思維記錄。那些圖紋雖然是平面的、二維的,但其中蘊含的信息卻是多維的、同時意味著時間和空間、以及太陽軌道甚至星際運行的。那些圖紋的全息性可能還不啻於天文和曆法。從湖北石家河紡輪的雙魚圖所呈示的歸藏曆雙魚逆反圖來看,伏羲先民已經感應到很深的宇宙奧秘。
在先秦的稷下學派中有一位非常傑出的先哲,鄒衍,曾經專門論述過雙魚圖的陰陽五行原理。可惜的是,《鄒子》、《鄒子終始》皆已遺佚,後人無法得知鄒子的陰陽五行思想究竟是怎麼回事。因為雙魚逆反圖所蘊含的信息,除了天文曆法之外,應該還有更大的宇宙奧秘;天體運行都是旋轉的,不僅太陽系中的恆星行星之間有公轉和自轉,宇宙中的星系也是旋轉的,甚至今天人們認識到的黑洞也是旋轉的,乃至整個宇宙都處在某種旋轉狀態中。就此而言,雙魚圖與佛家的萬字元所表達的幾乎是同樣的全息涵義:宇宙是旋轉的,一如生命是輪迴的。有趣的是,遠山君在下一部有關玉器三族的論著中,非常詳細地談及的從玉器上發現的華夏先民所刻畫的萬字元,也是一種旋轉標記。
倘若要解讀雙魚紋所標畫的互動圖究竟有多深的奧秘,可能就是宇宙中的這種旋轉性。或者說,宇宙中包括生命在內的旋轉狀態,乃是雙魚圖的全息意味所在。而河圖洛書的兩種數字排列組合方式,很可能就是某種具有宇宙意味的旋轉方程式。因為從這兩組排列的數字結構中可以發現,河圖洛書所對應的是一個旋轉的全息對象[2]。可能正是雙魚圖的全息思維涵義,致使深研此圖的鄒衍與語言邏輯學大師公孫龍格格不入。《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里有說;「平原君厚待公孫龍。公孫龍善為堅白之辯,及鄒衍過趙,言至道,乃絀公孫龍。」順便說一句,莊子學派與惠施、公孫龍學派的衝突也跟彼此的思維方式不同有關。
伏羲族在陶器圖紋上留下的這些全息圖象,倘若確實具有上述宇宙狀態的全息性,那麼會有疑問如是:星系的旋轉在今天是通過天文望遠鏡才能觀察到的,當時的伏羲先民何以得知?儘管鑿鑿有據的是天文和曆法,但還是不能排除伏羲先民之於星系之類宇宙圖象的全息性感知,否則就很難解釋雙魚圖象的旋轉性。當年伏羲先民畫出的雙魚圖象的逆反旋轉,與當今天文望遠鏡觀察到的宇宙中旋渦狀星系旋轉圖象如此的相像,難道只是偶然的巧合?由此生髮的疑問乃是,諸如雙魚圖象之類的圖紋,除了遠山君所指出的天文曆法涵義之外,可能還有更加深奧的所指涵義,而那些涵義並非只是通過肉眼之于山巒和日月星辰之間的觀察所得到的,而是伏羲先民藉以人的生命本身所具有的與大自然、與地球、與太陽系乃至與宇宙之間的對應性和感應性獲得的。
斯坦福大學心理系助理教授,問澳大利亞北部原始部落的一個五歲小姑娘,哪邊是北,小姑娘立即準確無誤地指示出來。相反,在斯坦福大學的演講廳里,該教授讓一群優秀學者閉上眼睛,指出哪裡是北,結果沒有人能夠做到。該教授認為,那是原始部落的語言本身具有東南西北的方向感的緣故,並且鑿鑿有據地找出了那個原始部落的語言作證。但我認為語言只是表面原因,更為深層的原因在於人的生命本身與大自然與地球,乃至與宇宙之間的對應性和感應性。這就好比佛經中所說的天眼慧眼法眼佛眼那樣的超常能力。普通人的視域僅止於當下,有些人、尤其是有一定生命修為的人,能夠看到過去未來,看到肉眼無法抵達的遠景異像。世人通常將這些無法用常識解釋的視力稱之為特異功能,事實上,這些被稱之為特異功能的視力,是人的生命本然所具的。
老聃在《道德經》里所說的嬰兒狀態,其實是意指人的生命的本真狀態。人在出生後的所謂成長,從另外一個角度看,恰好是生命本真狀態的退化。這其實也是雙魚圖紋所蘊含的奧義,當一條魚從某個方向遊動或曰成長時,同時又在朝另一個方向移動或曰退化。因此,所謂長大,與其說是生命的增值,不如說是生命在付出成長的代價。
就此而言,所謂的原始人類,或者說原始部落,其實是與人的生命狀態的嬰兒時期對稱的。那時的人類雖然沒有獲得如今這般的文明程度,但其生命的元氣卻極其充沛;換句話說,生命之於大自然之於宇宙的那種對應性和感應能力,尚未受到損耗,尚未嚴重退化。因此,伏羲先民得以用雙魚圖紋表達出生命與宇宙之間的對應、以及生命之於宇宙的感應,而這些對應和感應,正是當今被高度文明化的現代人難以抵達的。
倘若將那樣的對應和感應訴諸思維形態,那麼毋庸置疑是全息的,而非邏輯的,亦非語言、非文字的。法國學者列維·斯特勞斯把他所考察的南美印第安人文化稱作野性思維(又有中譯原始思維),是很不確切的。因為西方學者習慣於邏輯思維,從而無法理解非邏輯的思維方式,更無從領略全息思維是一種什麼樣的思維狀態,或者說,是一種什麼樣的生命狀態。不管列維·斯特勞斯是否持唯物主義哲學立場,但他之於印第安部落的考察是相當唯物主義的。
這其實也是遠山君在《伏羲之道》里的局限。雖然從陶器的圖紋中看出了天文曆法意味,卻並不願意進一步深究那些圖紋所蘊含的生命密碼和宇宙信息。因為那些圖紋的全息性,並不啻於天文曆法,還有對生命本身的感悟,對宇宙的認知和感應。比如有關被人讀作性崇拜的穀神紋、玄牝紋[3],遠山君在不否認其中的性崇拜意味的同時,指出了該圖象源於伏羲連山歷的關聯性。遠山君同時又援引了《道德經》中的論述,「穀神不死,是謂玄牝」,藉此指出玄牝紋的涵義:「天道生出萬物,如同孕婦生出嬰兒」。並且強調:「這只是比方,不宜坐實,因為『玄牝』位於穀神的頭頂,而非穀神的袴下」。但既然並非袴下,為何非得認作玄牝呢?那個被認作玄牝的圖紋,可能根本就不是玄牝,而是位於兩眼之中略為上方的天眼,或者世人所說的松果體。研究者們樂於將那個圖紋讀作玄牝紋,除了遠山所例舉的《道德經》論述之外,恐怕還有一個原因,即經由坐實女性生殖器以對應於社會達爾文主義也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社會進化學說:早期的原始社會是母系社會。玄牝作為女性崇拜,正好對應母系社會。對於這種學說,遠山君是相當認同的。
從遠山君有關連山紋、連山歷的舉證中,可以看出,那一系列不斷演化著的圖紋,主要在於呈現伏羲先民之於生命和宇宙的認識。這就好比埃及金字塔的構造和結構本身,蘊含著深邃而豐富的天文曆法、生命宇宙知識一樣,伏羲先民的陶器圖紋之於天文曆法和生命宇宙的認識也是同樣深邃而豐富的。但遠山君的論述卻僅止於天文曆法,而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其中的生命、宇宙信息。須知,那樣的上古文化,好比人類嬰兒時期之於大自然和生命本身的感應感悟一樣高度全息。因此,那些圖紋在隱喻的意義上呈示女性生殖器是可能的,但由此框定母系社會云云,卻是相當唯物主義的。相比之下,當然是《道德經》的描述更為接近那些圖紋的涵義:
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之根。緜緜呵若存,用之不勤。(——帛書《道德經》)
但這種袴下玄牝的解讀,理當以頭頂天眼的解讀加以補充,才符合雙魚圖紋的全息思維原理:當一種解讀(好比一條魚)向著一個方向游去時,必須要看到另一種解讀(好比另一條魚)朝著相反的方向游過來。玄牝和天眼,看似相反,實乃相成;或者說,以相反的方式構成同一種圖紋。這圖紋的奧妙在於:既通向天地之根的玄牝之門,又呈示了生命之於宇宙的全息審視。亦即《道德經》所言:「反者道之動」。道者,就像雙魚圖紋一樣,須得有逆反才能成立。道的這種可逆性,同時也是道的開放性。時間空間的雙向逆反性質表明,宇宙不僅是彎曲的,而且還是開放的。宇宙並非如同人們想像的那樣,是封閉的。所謂宇宙大爆炸,並非是在一個封閉時空里的爆炸,而是在一個開放的可逆的高維時空里的爆炸。就此而言,康德的二律背反倒是無意間道出了這種時空的雙向逆反性質。愛因斯坦之於宇宙的描述,有限無邊,更近似於伏羲陶器上的雙魚圖紋所呈示的逆向同構結構。而這也正是《道德經》所謂「道可道、非常道」的奧義所在。宇宙的有限無邊,可道么?不可道。
三
遠山君指出老子《道德經》的伏羲文化背景,無疑提供了相當重要的解讀參考。但同時必須指出的是,《道德經》文本所指,遠遠超出了遠山君所闡發的連山歷和歸藏曆的內涵。《道德經》文字的能指,與伏羲先民陶器上的圖紋是對稱的。但假如後人從那些圖紋上的解讀僅止於闡發天文曆法涵義,那麼,不僅會局限圖紋的全息性,也會相應地局限了《道德經》的全息思維意蘊。
歸藏曆標準太極圖
遠山君在舉證歸藏曆太極圖的演化過程時,以「湖北石家河1984」所標示的雙魚圖紋最為醒目[4]。在此,遠山君指出:「雙魚已分陰陽,而且密合,不留空隙,歸藏曆標準太極圖正式誕生」。然後遠山君出示了太極圖的演化圖紋,以及最終成形的陰陽太極圖。在整個演示過程中,遠山君全然忽略了一個看上去很微妙、其實是十分關鍵的細節:「湖北石家河1984」所標示的雙魚圖紋,雙魚之間只有一隻魚眼,同時點在了兩條魚的魚頭部位,而最後成形的太極圖卻有兩隻眼,分別點在黑白兩條魚的魚臉上。更發人深省的是,後世所傳的陰陽太極圖,皆以此圖為經典依據,包括遠山君書中所例舉的宋朝太極圖與明朝太極圖,無一例外。後世學者竟然在一個虛假的圖案上忙乎了幾千年!
對比陶器上的雙魚圖紋和最終成形的太極圖,看上去後者更為完美,殊不知,這種後人自作聰明的完美,恰好破壞了雙魚圖紋的全息性。因為單眼的雙魚圖紋所呈示的是一個立體的、甚至是更高維的全息圖象,而黑白雙眼的太極圖所呈示的是平面的雙魚結構。或者說,將那個單眼共享的立體圖象一剖為二,分解成了黑白各具一眼的雙眼平面太極圖象。黑白太極圖中的那對魚眼,其實是雙魚空間中那隻魚眼的兩個剖面。在黑白太極圖中的雙魚,看上去似乎依然是逆反方向互相纏繞的,似乎是依然向著相反方向遊動的,實際上卻是將一個立體的空間的全息圖紋剖成平面然後攤開,分拆出來了一幅相對靜止的平面的黑白分明的二維圖象。相對於雙魚圖紋所原有的真實性,黑白太極圖無疑是虛假的;不是空間而全息的,而是黑白分明地平面的。雙魚圖紋的特徵是雙魚在同一個時空里的反向同構,彼此各朝兩個相反的方向遊動,同時又相輔相成。彼此的同構,就同構在共享同一個魚眼上。倘若將雙魚比作某個星雲團,那麼該星雲團是以反者道之動的方式旋轉的;倘若將雙魚比作宇宙,那麼這個宇宙是逆反的、開放的;倘若將雙魚比作生命,那麼這個生命是輪迴的、生生不息的;倘若將雙魚比作時空,那麼這個時空是可逆的、可以反向追溯的。此乃老聃「反者道之動」的普世涵義所在。相反,黑白太極圖中的兩條魚,卻由於喪失了彼此的同構點或者說空間性,所以無法實現逆向同構,從而不再是開放的、而是封閉的。儘管後人總是想把這幅太極圖解釋成逆反運動的,但由於把一個魚眼分拆為二而導致的空間性的喪失,反者道之動就不能成立,只能從中引伸出諸如一分為二、對立統一之類的平面性概念。
倘若遠山君的伏羲文化和黃帝文明一說成立的話,那麼顯而易見,雙魚圖紋屬於具有全息意味的伏羲文化,具有反者道之動的逆反同構特徵,呈示為一個開放的時空結構;而黑白太極圖屬於越來越趨於封閉的黃帝文明,雙魚圖紋原有的全息性被黑白分明的太極圖所取代,從而為一個封閉的尊卑有序的專制體系和社會制度準備了文化發生學意義上的歷史依據。
《伏羲之道》的傑出貢獻在於從陶器圖紋上的發現天文曆法,但其局限也恰好局限在過於專註天文曆法的演變線索上,從而忽略了諸如經濟形態、政治制度和道德倫理等等的演變。由於司馬遷的《史記》是從炎黃之戰之後的《五帝本紀》寫起的,伏羲時代的政治經濟和相應的社會狀況,史料極其匱乏。而從遠山君在《伏羲之道》所列舉的實物和文獻里,又確實沒有發現伏羲時代的社會形態內容。僅就史料而言,幾乎空白。
但也不能說一點痕迹都沒有。且不說其它,從箕子對周武王姬發所講的《洪範九疇》中,似可窺見一斑。箕子在《洪範九疇》中提及的五行、五事、農用八政、協用五紀等等,雖然是從堯舜禹時代說起的,並且傳說是由伯禹制定的,但不能排除此中諸多治國大法承繼於伏羲文化。因為按照遠山君的《伏羲之道》所言,黃帝族在戰勝伏羲族之後,一方面在曆法上用蓋天說取代了渾天說、渾夕說,一方面又悄悄地大量吸收了伏羲文化以為己用,其情形有如滿清王朝在入主中原的同時,卻被漢族文化所同化。
王國維
《洪範九疇》乃是目前為止所能見到的華夏民族最為古老的政治文獻。其中,沒有論及政權交替,主旨在於如何治理國家。對照王國維在《殷周制度論》中提出的有關周室周制的文獻和論說,可以發現,《洪範九疇》了無男尊女卑、長幼有序的內容,反而強調了王道的要義在於平等:「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王道正直。」至於其中的「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一說,幾近於堯舜時代的描畫。有關那樣的天子準則是否承自伏羲文化,只能存疑。但可以肯定的是,九疇之中既沒有母系社會的跡象,也沒有父權社會的例證。至少,根本就沒有母系父系這類觀念。此中第七疇稽疑,說是「汝則會大疑,謀及乃心,謀及卿士。謀及庶人,謀及卜筮。汝則從,龜從、筮從,卿土從,庶民從,是之謂大同。」由此可見,每逢大事作決策,是天子與卿士、庶人、卜筮通過卜占、然後共同商定的。
如此一個政治文獻,顯然不會出自任何游牧民族,而只能源自農耕社會。好戰的游牧民族需要軍事首領來指揮戰事,因此容易產生尊卑觀念。相反,安居樂業的農耕民族卻強調人與人之間的平等相處,所以會有「無偏無黨,王道蕩蕩」之說。倘若遠山君的炎黃之戰之歷史劃分成立的話,那麼《洪範九疇》源自農耕的伏羲族的可能性,要遠高於出自游牧的黃帝族。順便說一句,《道德經》的這番描述,也應該以上古伏羲族、而不是以黃帝族為其參照對象的:
小邦寡民。使有什佰人之器而毋用。使民重死而遠徙。有舟車無所乘之。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邦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同上)
倘若遠山君能夠不惟天文曆法為囿,而擴大其引證和論述的視野,應該能夠找到更多的例證,藉以考察伏羲族和黃帝族在政治制度、經濟形態、道德倫理方面的各種差異。研究擁有全息思維文化的伏羲先民,理當具有全方位思考的眼光和心胸。伏羲先民的天文曆法水平,並非是孤立的、沒有相應的文化氛圍和社會形態支撐的。《山海經》所記載的諸多神話人物,除了后羿是個射獵者形象之外,諸如女媧、精衛、夸父等等,大都接近伏羲先民的精神氣質。即便是刑天,也是一種失敗英雄的氣概,而不是戰勝者的形象。
言及至此,有必要提一下周室的所謂聖賢人物。比如說泰伯。在姬氏家族史上,倘若要數聰明絕頂人物,自然數姬昌無疑。倘若說到聖賢人物,首推泰伯。《史記》專門為其作《吳泰伯世家》,並且還在諸世家中排名第一。司馬遷援引孔丘之言稱讚道:孔子言「太伯可謂至德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由於孔丘之於姬氏家族的五體投地、讚不絕口,其言不可全信。泰伯的遜讓王位於三弟,與其說是品德高尚,不如說是內心深處害怕兄弟之間因王位承繼而起紛爭同室操戈。就讓位的心理動因而言,恐懼相殘遠勝於道德示範。而且,泰伯的恐懼並非毫無緣由,姬氏家族後來還真的上演了一場豆萁相煮的悲劇:姬旦弒兄逐弟。可見,倘若讀泰伯讓位能夠從後來的姬旦弒兄逐弟讀起,就不會像孔丘那樣津津樂道了。
提及姬氏家族的如許往事,是想指出,遠山君的《伏羲之道》雖然是繼王國維《殷周制度論》之後的又一座上古史研究里程碑,但並不意味著《殷周制度論》因此而過時了;相反,《伏羲之道》是對《殷周制度論》的一個沉甸甸的、更為實在的補充和極具開拓性的擴展。炎黃之戰改變了華夏文化的走向,但這並不意味著商周劇變就不再重要了。這兩次歷史轉折,具有非常緊密的關聯性,並且是一次比一次更劇烈,一次比一次更深刻地改變了中國歷史乃至中國文化時空。從伏羲族美麗的彩陶圖紋,到夏商周醜陋的九鼎,中國的歷史不是進化的而是退化的。
四
人的生命本身與宇宙的對稱性既在於身體有形或無形的構造,又在於思維方式和心靈感應。比如,人體的穴位是無形的,但倘若將無形的穴點陣圖勾勒出來的話,會發現與星空中的星際、星雲圖是非常相像的。讓我感到好奇的是,在伏羲先民的那些陶器圖紋中,除了天文曆法之外,難道就沒有人體生命本身的所指么?比如與星際圖對應的人體穴點陣圖之類?
人的生命之中,最為神秘的當然是思維。因為思維是一種奇妙的抽象能力。即便如圖紋那麼直觀的,也是一種抽象。直觀的抽象通常具有全息的可能性,而伏羲先民留在陶器上的圖紋,則可說是上古華夏民族全息思維的經典記錄。真要說起來,《山海經》里的神話故事、以及神話人物,也具有全息意味。但是相比之下,伏羲先民的圖紋,更為經典。因為那些圖紋比神話更為抽象,更具思維特徵,而不是神話的敘事特徵。
與《山海經》神話對應的圖紋,應該是古希臘陶器的敘事性圖紋,或者記載狩獵,或者記載戰爭,或者記載神話傳說。那些圖紋具有極強的敘事性,卻鮮有如同伏羲族陶器圖紋那樣的全息性。這是全息思維有別於敘事圖案的一個特徵。圖紋的抽象性,能使圖案成為符號,從而具有了思維的特徵。思維不是在圖案中進行的,而是通過符號實現的。倘若圖案僅止於敘事,那麼思維就難以成立。惟有圖紋既是具象的、又是符號的,抽象的思維才成為可能。
由此可見,伏羲先民留在陶器圖紋上的全息思維符號體系,是古希臘陶器所沒能具備的。換句話說,就思維能力的開發而言,華夏民族的抽象思維歷史,顯然要比古希臘民族更為悠久。在以後的歷史發展演變中,這種局面的改觀,是由各自的文字元號決定的。象形文字長於具象思維和形象思維,短於邏輯思維和形而上思辨式的思維;而拼音文字短於具象思維和形象思維,卻長於邏輯思維和形而上思辨。語言,不僅指數學語言之類,還有日常言語,或者說自然語言,大都與思維相關。相對於符號性的圖紋,語言無法表達思維的全息性;相對於敘事性的圖案,語言卻具有更加細緻更加明確的敘事能力。一旦語言成為亞里士多德在《工具論》中所闡述的邏輯工具,就會使思維具有極強的科學性。西方現代文明一個極其根本的支柱,就在於語言的這種邏輯功能。然而,這正好是以象形文字為語言實體的華夏文化的重大短缺。
伏羲族在陶器圖紋中顯示出來的全息思維,在以後的歷史演變中,非但沒有獲得長足的進展,反而被逐漸泯滅或者被人為雪藏。與該圖紋對稱的文字闡述,後世能夠看到的,惟《道德經》耳。由於儒家的專橫獨尊,先秦諸子當中有許多與儒家不合的著述,大都被邊緣化到杳無痕迹的地步。因此,世人大可以將遠山君的《伏羲之道》,看作是一次重新發掘的努力。正如《山海經》神話故事和神話人物是華夏先民的精神氣質寫照一樣,伏羲先民的陶器圖紋乃是華夏民族彌足珍貴的全息思維記錄。其中諸如雙魚圖紋的全息涵義,在西方直到相對論問世方才始獲相對應的揭示。正如現代科學在印證著佛經中的諸多奧義一樣,科學的發展也將同樣印證伏羲先民在陶器圖紋中呈示出來的具有全息意味的宇宙觀。
注釋:
[1]李劼:《中國文化冷風景》,[台灣] 允晨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
[2]論述請參見《中國文化冷風景》第三章:「《易經》誤讀河圖洛書的四維時空座標」。
[3][4]參見張遠山:《伏羲之道》第40、92-93頁,[湖南] 嶽麓書社2015年版。
二0一六年三月一日完稿於紐約
此文刪減版首發於二0一六年第七期《書屋》
此文全文版首發於二0一六第八期《社會科學論壇》
李劼:旅美作家,思想文化學者,文藝評論家。生於上海,畢業於華東師大中文系,並在該系執教十多年。1998年赴美,現居紐約。80年代至今,發表大量文章,在海內外出版有文學評論集《個性·自我·創造》,專著五卷本《李劼思想文化文集》,《中國文化冷風景》、《百年風雨》、《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論〈紅樓夢〉》、《美國風景》、《木心論》等;以及歷史小說《吳越春秋》、《商周春秋》、《漢末黨錮之謎》,長篇小說《麗娃河》、《上海往事》、《星河流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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