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閱讀中毀滅閱讀
三十五年,一台機器,成百上千的經典著作中閃耀的思想,在一位「書籍劊子手」的腦中炸響了一遍又一遍,成為他的「love story」。亞里士多德、黑格爾、歌德、老子等智者的聲音不斷在他耳邊絮語,直到那些詞句像酒精一樣溶解在他的身體里,在他的血管中不斷奔騰,衝擊了每根血管的末梢。這不是笑話,而是捷克作家赫拉巴爾《過於喧囂的孤獨》講給我們的故事。
漢嘉,一個在廢紙回收站工作了三十五年的打包工,嗜書成痴,卻同時是一個軟心腸的屠夫。他日復一日把珍貴的書籍從廢紙中撿回,在自己並不寬敞的住所里搭起了一個沉重而閃爍著永恆智慧的書的世界。從赫拉巴爾第一人稱極富感染力的敘述下,我一直在閱讀中產生著一種遇見磕長頭朝聖者的錯覺,這是怎樣的的漢嘉,「手上沾著血污,額頭上沾著拍打死的綠頭蒼蠅,袖管會跳出一隻老鼠」。可是正因為對於書籍的愛,反使得他的心靈極度乾淨,他沒有哀嘆命運的不濟,社會的不公,而是把陰暗潮濕的地窨子看成天堂,將打包工的苦差看成自己與書籍之間正在經歷的愛情故事。這種柏拉圖的「戀愛」與人無涉,也因此至純至凈,乾淨到足以折射我自己的庸碌。我一直自詡是一個愛書之人,卻常常冠冕堂皇的拿「忙碌」作為借口,在不知不覺中養出了買書如山倒,看書如抽絲的壞毛病。那些想看的.未看的書,不斷地在我腦海中回放,直至形成一個長長的清單,像一張怨婦泣惶惶的臉一般向我發出拷問,讓我無從應答。而這樣孑然一身,終日在骯髒,潮濕,充滿著霉爛味的地窨子里用壓力機處理書籍的漢嘉,我能肯定,在遇到書的那一刻,是幸福到眼睛發亮的。他會把在別人眼裡的廢紙當成聖物來看待,細緻入微地描繪讀書的樂趣,像個涉世未深的孩子一樣告訴大家在喧囂世界的忙碌中無法體會到的救書喜悅。
然而,這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在向前邁進後又向後回歸的,恰似鐵匠的風箱,也猶如漢嘉的壓力機,機槽里的一切在綠色和紅色按鈕的作用下一會兒跳向前,一會兒又跳回來。人類文明精華橫遭摧殘的憤懣,沉痛傾訴背後撕心裂肺般的痛惜都變成了漢嘉面對現實的無可奈何。赫拉巴爾透過前進或是後退這樣一個康德式的正反題,在漢嘉舅舅身上開啟了一堂人性討論課:人到底是應該向著本源前進,還是應該向著未來後退?舅舅的死亡顯然是哲學性的,也是先驗性的。這一切輔助材料逐漸通往了本書的主題,也預示了漢嘉的結局:在過於喧囂的孤獨中看到了一切之後,是否還有足夠的勇氣使自己不瘋狂,漢嘉的工作將他拋進了一個廣大無垠、威力無邊的世界,威力大的也只能支撐他在布拉格的大街上且行且歌。這樣的熱情就像是年過不惑的男人終於明白自己想要成為的那個自己是怎樣的,卻忌憚於自己前半生闖天下的經驗,讓一場遲來的熱情以深夜的一口悶酒告終。人們始終有一種內心法則來對抗喧囂而冷酷的現實,這給我們提供了新一種底線的含義。藉由這樣的正反題,赫拉巴爾留給我們的思考是,當自己最脆弱的內心防線被塵世的喧囂碾成碎片之後,還剩下多少執著,能夠在地下室的一隅,行板如歌,釋放性情?「我從書本中認識到天道不仁慈,一個有頭腦的人因而也不仁慈,並非他不想仁慈,而是這樣做違背常情。」懷著對書的熱情,漢嘉一次又一次冷漠地按下壓力機的電鈕,在閱讀中毀滅閱讀。二戰後,當巨型壓力機替代了漢嘉的工作崗位,書籍成為這位看書人的催命判官。「哲學便是帶著一種鄉愁到處尋找家園」,德國詩人歌頌的是在上帝面前的生活,那麼,擺脫過於喧囂的孤獨吧。此情此景中的漢嘉只能選擇與珍愛的書本段落一起,跨進壓力機,升入天堂。
每每讀到漢嘉操作壓力機的片段,我都會因幻景與現實產生的巨大矛盾而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傷,而這悲傷大概只是他自身所承受的萬分之一。「奧威爾害怕的是那些強行禁書的人,赫胥黎擔心的是失去任何禁書的理由,因為再也沒有人願意讀書」,尼爾·波茲曼對於社會的前瞻性把握,使得我不敢只把這部小說當成一個簡單的故事來看。如果說在馬爾克斯魔幻筆觸下揭示出的是全人類的「孤獨」命運,那麼赫拉巴爾筆下的「孤獨」似乎只與個體有關,這種孤獨並不是群體性的共感,而是時代迭變中所有個體的孤獨。漢嘉的遭遇預示著一個時代的斷裂,這是社會性的大課題,它不只屬於彼時的捷克,曾經、現在或者未來,任何國家都逃不過。巨型壓力機,不過是新時代無數產物中的一種,它代表全新的生活和思維方式。如果說科技的發展是永不停歇的,那人性的剝落也從未停止,機械與人性,必然是在相互抵消。漢嘉,或者說赫拉巴爾自己,正是預見到了這種時代洪流衝擊之後的文化荒漠,因而感到無能為力的孤獨。就好比身處車水馬龍的繁華街口,霓虹閃爍,人來人往,卻找不到願意停下腳步的人,像康德那樣抬頭凝望頭頂的星空,低頭思索內心的道德準則。
「過於喧囂的孤獨」,赫拉巴爾這位捷克作家的一生此書的書名做註腳也再合適不過,他曾不惜一切的透過各種各樣的生活來加深自己對於世界的感知,且他自己在談到這部醞釀二十年,三易其稿的小說時也說:「我為它而活著,並為寫它推遲了我的死亡」。這本很大程度上帶著自傳性質的小說,他被自己的故事感動到幾乎流淚,卻在完稿十三年以後才被正式出版。赫拉巴爾對於寫作的激情,漢嘉對於書籍的熱忱,常常讓我覺得生活饋贈給他們的禮物,正是這場世上最盛大的喧囂。然而,這思想無上繁榮的另一面,是獨自窺探真理時深深的悲涼感,孤獨到漢嘉無處可退後選擇死亡,喧囂到赫拉巴爾不願別人替他慶祝八十歲生日,在即將病癒之時,選擇和這個世界告別。
這無處排解的喧囂,這隻有書才能釋放的孤獨,從赫拉巴爾的時代穿越到現在。抬頭看看四周,來的恰到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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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類閱讀 - 吳儂軟語話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