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未被地震擊倒的人,鋪就了通往未來的路(下) | 科幻小說

那些未被地震擊倒的人,鋪就了通往未來的路(下) | 科幻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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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 震 雲 (下)】

作者 | 孫望路

上篇:

那些未被地震擊倒的人,鋪就了通往未來的路(上) | 科幻小說

10

二十天轉眼就過。老盧做了很多努力,他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告訴政府我的研究成果。結果官員去諮詢了地震局,聽說了老盧的民科背景,外加我這個幕後研究者的丑料。官員好聲好氣地說:「我們不能光聽一家之言,要找專家團評估。」

老盧氣得直罵娘,恨不得把八輩子說過的罵人話都說出來。他不知道怎麼沒聽住勸,打電話讓公司的人都跟著去站樁鬧事。公司員工們稀稀拉拉地排著隊,跟著慷慨激昂的老盧喊口號。只能說群演找的實在不夠稱職,旁人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

過了一會兒,城市新聞的記者趕到了現場;再過了一會兒,警察出動了。這座城市也就那麼大,消息隨著新聞的播出傳遍全城。為了讓新聞更有趣味性,記者甚至添油加醋地把老盧的主張描繪了一遍,充滿了諷刺的味道,連帶著我們也成了笑柄。

聽說那天最後鬧得很不愉快,老盧回來的時候是被警察禮送回來的。他剛回到別墅就操起一根鐵棍,狠狠地對著幾百萬的車砸了下去,還一邊「親切」問候著別人的親戚。

於是,他的努力徹底失敗了。我倒覺得這是好事,要是政府信了我這超級不靠譜、千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才實現的事情,那豈不是很尷尬?

我的生活倒也愜意,該吃吃該玩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做出了成果,還是因為心灰意冷而消沉,老盧也沒在意我翹班。我在進行最後的狂歡。如果最後沒有地震,老盧會怎麼看待讓他鬧出大笑話的我呢?

就在這時,我的父親給我打了電話。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第一句就是關心老盧:「你們那老盧上電視了。」

「我知道。」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表情了。夜光燈下,霓虹燈花花綠綠。在這座完全不屬於我的城市,我又蹉跎了很多年。下一站在哪裡?人生會怎麼樣?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聽說那東西是你做的?」

哎,我爸爸太關心我了,他說不定就連新聞都看綿陽台。此前,我只知道他關注了好幾個本市的微信公眾號,每天轉幾條類似天氣變化,或者哪裡東西不能吃的消息。我能說什麼好呢?

父親見我沒回答,知道是默認了。他說:「你該回來了。你老闆像個瘋子。」

「我再考慮一下。」我開始拖字訣。

「再考慮?對象找了嗎?」

「沒有。」

「房子有買嗎?」

「沒有!」

「事業有著落嗎?誒你倒是出息了啊,學會合起伙兒來騙老子。上次去那公司,我還以為你做著什麼不得了的事情。你說這新聞要是傳到七大姑八大姨那裡,我們家是多大的笑柄啊!」他也爆發了,傾瀉話語像連珠炮一樣。

老子他媽的事業沒著落!其實這麼多年下來,父親的套路我早就熟悉了,無非是先提問,然後找關鍵點擊破。我沉默了半分鐘:「老爸,我知道你愛我。但你知道什麼叫自由嗎?」語閉,我掛斷了電話,把他的電話號碼加進黑名單。

起碼到審判結束吧,讓那千萬分之一的僥倖也徹底破滅吧。

結果,這千萬分之一的可能性還真讓我們撞上了。兩三天前,有村民報告了一些異象,監測數據也有一些異常。政府終於引起重視,提高了警報等級。結果當天真的地震,震中位於汶川縣境內,初步計算大約6.4級。

我對比了結果,其實嚴格來說,我只預測對了時間,里氏震級和震中和實際偏差很大。

政府官員焦頭爛額救災時突然想起來老盧,外加上前段時間他的笑話大半個城市都知道了。他們一對比他說的和實際發生的,發現挺準的嘛!這一消息經過媒體捅出來,一下子乘著地震的消息傳遍祖國南北。

雖然學術界也有人發聲,提醒說可能只是巧合,但這些聲音在媒體面前不堪一擊。

我和老盧瞬間都成了公眾人物,只不過他是春天滿面,我卻是滿面愁容,惶惶不可終日。幾年前,生物學界某知名人物也一度躥紅學術界,被說成是諾貝爾級別的成果,但後來呢?

而我做的這東西,我自己都不相信,結果它居然成功了,真他娘地遇到狗屎運了。什麼時候民科也能拯救世界了?那未來滿地「諾貝爾哥」到處亂跑,真正的科學又能有幾個人相信呢?

最讓我不快的還是同事們。好多人說大家都是一個實驗室的,應該共同署名一下嘛。尤其張老五,他吼得最凶了,要我把他們的著作介紹到主流科研圈。唯獨許冶鋼這人不悲不喜,依舊在拐角頌念經文,還保持吃齋。

「發論文吧,我幫您寫,掛我二作三作都可以。」之前接觸過的陸副研究員給我發來郵件,甚至表示願意給我金錢和特聘的機會。

我表示再考慮考慮。

大華從北京飛來,他說技術團隊聽說了這件事情,拿出了以前的保密協議。他說現在要趕快一起申請專利保護,這項技術握在手上,別說豬了,就是大象都能被錢吹飛起來。

我不記得演算法能不能申請專利,反正這東西本來就是他們的。我說等我和老盧商量一下,畢竟他是資助我的人,也算有權利。

媒體的邀約更是不計其數,大學的邀請也很多……我只能說,他們難道都忘了幾年之前的那件事嗎?這時候捧起來我,就算是再輕的鴻毛,也會被摔在地上的。

不過,比起名利,我最頭疼的卻是眼前。屏幕上的數據顯示,大約一個月後,涼山會地震,里氏震級大約5.7級。

當算出這條數據的時候,我想已經有不止我一個人知道了吧。

果然晚上6點時,我的電話都快被打爆了。央視節目也進行了專家訪談,專家的態度非常曖昧,體現了唯物辯證法的原則,和希拉里回答競選問題差不多。

政府當機立斷,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立刻開始制定撤離疏散方案。但是,急不可耐的涼山當地居民搶先一步開始了撤離,聽說那天市內到處都在堵車。大家都想自己走,但卻誰都走不掉,真是太諷刺了。

而我只能祈禱,希望它再次成功,要不然我就成了大笑話。我甚至都想好了,如果這次再成功,我需要主動發聲,澄清它其實沒那麼準確。

面對記者們的圍攻,我只得暫時離開租住地,搬進了辦公的別墅。老盧把他的辦公室和大床都讓給我,大有一種恨不得把別墅送給我的感覺。

而我卻只是考慮著該怎麼跟老盧坦白,以及告訴大眾真相,戳破我無意間創造出來的神話故事。

11

就在我鬱鬱寡歡的時候,一個男人走進了別墅,找到了我。他看起來很老,帶著黑框眼鏡,但卻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

我為他倒了一杯茶,反正別墅里不缺高價茶葉。他打量我的工作環境,掃了一眼書籍,眼神里隱約閃爍出不屑。他遞出一張名片:「我叫蕭正名,是新科學促進會的會長。你不用太奇怪,這不是官方組織。」

他肯定還有其他的身份,但唯獨卻用非官方身份和我說話,可見非常謹慎。我看了眼名片,突然明白他是做什麼的了。他是一名科學掮客,專門利用對於體制的熟悉進行項目通過和經費騙取。雖然我不喜歡這類人,但他的出現簡直就是福音。

我和他握了手:「我是夏帆,請問找我有什麼事情?」

「你成功地預報了地震,知道這件事情意義有多大嗎?」

「知道。」我怎麼可能不知道,我倒是寧願它意義小一點。Sci裡面從不缺乏不可重複的成果,但只要沒引起轟動,大部分人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有那些驚世駭俗的成果才會被放在放大鏡下看。

蕭正名用眼神暗示我的周圍:「很難想像您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做出如此高的成果,我聽說過一些不太好的傳聞,這裡是民科聚集地。」

「嗯。」

他靠近了我一步,我們之間只有2米不到:「我來就是告訴你,你的才華不能被埋沒了。國家缺乏的就是你這樣的人才,促進會裡面很多會員都覺得,應該在成都建一個地震研究的國家科學中心。到時候,國內一線的地震學研究者會來就職,不管國家、省里還是科學系統都會給撥款,還能擁有很高的招人許可權。」

「那和我有什麼關係?」

「你起碼是中心副指揮,你想想吧,到時候全國的地震學專家都在你手下幹活兒。過個一年,你就能評上長江學者,再過兩三年就有可能特聘成為院士。當然成果本身的意義還要重大,這可是諾貝爾級別的!再過幾年,你還能躋身政界。對了,我聽說你還是單身?」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長江學者,院士,這些詞語離我太遙遠了。這些都是中國科學工作者們一輩子的夢想,不知道有多少人卡在副教授升不上去。而他後一句話,問我有沒有對象,其中暗含的意思就更多了。想像一下,那些原本我連想都不敢想的姑娘,現在竟然也可以考慮。

但我的糾結又不合時宜地出來。夏帆啊夏帆,你只不過是個博士肄業生,所做的東西也不過是用來騙人的,何德何能接受如此大禮呢?

不對啊,我做出成果了啊。他不是一般的掮客,提供給我的是一條洗白的通天大道。當我的成果被國家認可,一兩次預測失敗的小失誤又何足掛齒呢?

我緊繃的面部終於鬆懈了,和蕭先生進行了親切友好的會談。

就在我打算找老盧說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卻先一步來找我。

他猩紅著眼睛,彷彿一夜沒睡。這個壯碩的中年人好像老了很多,聲音都變啞了:「很多人要喊我們公開技術。」

「哈?公開,別扯淡了,最多咱們賣給政府,然後政府該幹嘛幹嘛。」我一時間忘了立場,可能是最近太膨脹了。現在擺在面前的機遇那麼多,為什麼要讓利呢?

他那表情像要把我吃掉:「你個狗日的仙人板板,我做這個,只是要搞懂地震。你不是只做了四川省的嘛,公開出去,讓別人做中國的、亞洲的甚至四界的。我們辛苦了好久,不就似為了今天?」

我以前怎麼沒看出來老闆這麼有共產主義的覺悟,絕對是酒喝多腦子燒了吧。但轉念一想,其實他要公開我還真沒法阻止。問題是,我們真的能公開嗎?

我張著嘴,不知道該說還是不說。我低下頭看向其他方向,但沒能促使我下定決心。

就在我遲疑的時候,他已經回頭了,風風火火地準備下樓。他的SUV就在外面等著他,接他奔赴下一個戰場。

「不行!」我喊了出來。

「為啥子?你個瓜娃子有啥話說?」

總算到了這一天了,我終於可以坦白了:「我對模型其實一點信心都沒有。我本來只是想配合你演戲,其實現在模型已經變了,核心演算法是一家天氣信息公司算天氣的。那玩意兒不是我能寫出來的,他們最近在找我一起申請專利。你越過他們……」為了佐證我的話,我找出一份保密協議。

他被我的話震驚了,整張臉都扭曲了。他緊緊攥著拳頭,可能幾秒後就會和我的皮膚親密接觸。

他大聲地罵出來,用的是中國人的國罵。他一拳揮空,迫使我後退,如同餓虎撲食一般把我按在角落,眼光像要殺人:「你偷人家的?」

「嗯……」我也沒退縮,要不然也不會和導師鬧掰。我挺直了腰桿,反倒有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味道。

「我日你媽!我早說過,在咱們研究室,誠市(誠實)是頭第一位,別把學術圈那怪東西搞進來。你個瓜娃子!」他惡狠狠道,雙拳砸向我身後的牆壁,直到拳頭上都出了血。

而我挑釁地看著他,終於從一個被撿回來的廢物成為了一個真正的混蛋。我的翅膀硬了,上帝為我關上了一扇窗,卻打開了一扇大門。

衝突爆發完,我估計實驗室不再有容身之處。我收拾好東西,隨手定了酒店房間。在去賓館的路上,我罵罵咧咧地刪除好友和退群。

臟老五,永別了,您好好地演戲吧!

許冶鋼?還是別刪,我對他還挺有好感。老盧?我的心顫抖了一下,這感覺太奇特了,明明撕破了臉皮,為什麼我卻不忍心下手?他對我一直很好,我現在能這樣,起碼一半以上要歸功於他。他為我做過的努力,提供給我的工資,把我從黑暗中拯救出來,喝酒後的自白……那些畫面,一幕幕,我永生難忘。

但我最終還是按了刪除鍵,這時我剛好走出山莊,保安小哥朝我友善地揮手。我也揮揮手,兩行熱淚不由得從臉頰上滑落。

開弓沒有回頭箭,我一直都明白的。

接下來幾天,我一直過得很安詳。父親再次給我打了電話,人生幾十年來,我頭一次反客為主。

「爸爸,要不要來成都住?馬上成都要有個國家科學中心,我起碼是副指揮。」

父親找理由推脫:「那邊太辣,我吃不慣的。」

「沒事,中心肯定自己有廚師。到時候,我給您老人家安排個清閑的職務,中午你想吃啥就吃啥。」

「哈哈哈!」父親爽朗地笑了。過了一小會兒,我就看到他在親戚群里吹牛,言語間全都是對我的自豪。

就在我喝了點小酒,安靜地睡著時,房間門卻被人敲響了。

我起來看向門洞,發現來的竟然是大華。深更半夜,他不太可能是計劃好現在來,反倒像是因為臨時有事緊急坐飛機過來了。我想起來似乎給他發過定位。

他都沒有寒暄:「你們為什麼公開了源碼?」

「啊?」我先是驚訝了一下。

大華和老盧一樣像是肉食動物,眼睛裡滿是兇殘的光芒:「你們為什麼公開了?我們要申請專利呢,我們要壟斷這項技術,你難道忘了,我們手上的協議能讓你們身敗名裂。我認為我也有權向你們索賠。當初我借給你源碼,只是讓你研究演個戲,可你們倒好!」他惡狠狠地盯著我,如同擇人而噬的猛獸。

「我告訴他事實,也說了不能公布。但現在情況是,他選擇自己公布了。」

「他是豬腦子嗎?這東西給誰都比公開要好!」

我尷尬地笑了笑:「他是一個民科,本來就不是正常腦子。但問題是,你覺得我那東西真的那麼准,一個月後涼山沒地震怎麼辦?你們公司的聲譽,那麼多宏偉的商業計劃,該怎麼辦?」

「呵呵。」他毫不含蓄地表達了自己的意見。在重大利益面前,那個在京城指點江山、淡定地掌握千軍萬馬的他已經不存在了。現在,我看到的大華和那些搶紅眼的市井小民又有何差異?

我從他的手機上看到了錄播。老盧驕傲地站在發言台上,用蹩腳的四川普通話發布了公布源碼的消息。甚至過程中,他都沒有為自己或者自己的公司打個廣告。

在那一刻,他閃爍的光輝已經不是商人的,而是一個真正高尚的人。知識多少因為教育不一樣,研究方法是否科學因為訓練而不一樣,但是人品高下卻是個人的事情。我早該預料到的,老盧一生的追求都在這裡,就算大華的公司把老盧告得傾家蕩產,他也不會後悔的。

源碼已經到處都是了,肯定消息發出去的第一瞬間就有無數的人下載了。而大華卻連阻止的機會都沒有,同時他公司的機密也被公之於眾了,雖然大眾目前為止還沒意識到。

我將面臨什麼?一場官司?一場審判?哈哈哈!這狗日的老天,幹嘛好死不死地非在那天真地震?我只是陪著民科做一個認真做科研的美夢,從來沒有想過它可能陰差陽錯的實現啊!

但現在,我無所謂了,按照蕭正名給我的消息,後面那些事情幾乎都要板上釘釘了。我馬上就能脫離現在的生活,走上人生巔峰。

我叫來保安,把糾纏不休的大華轟走,我們四年的室友情誼結束了。

我拿出蕭正名的號碼,撥了過去。

12

「我想知道,國家科學中心多久能建好?什麼時候能上任?」

「看來你同意了,我覺得也沒可能拒絕。」他笑了笑:「這麼心急?審批要走流程,就算是特批也需要時間。不過這倒不是最花時間的事情,你想想看,國家科學中心總歸要佔一片地方吧?就算沒有新建辦公區,起碼也得有臨時辦公區和招牌。這事情是國家的事情,你怎麼能指望上面的領導人和你在一個地方隨隨便便地剪綵。年輕人啊,多耐心一點。」

我稍微失望了一下:「那我現在能做什麼?我從實驗室出來了。」

他沉吟片刻:「這樣子,我給你個機靈的人。最近你其他事情都不用做,專門參加學術會議,出席各類活動,也算是為中心壯大聲勢。」

我同意了,心中又緊張又激動。

第二天,他指派的人就來了。那人首先自報家門,還送上一份履歷。我看著他的履歷,985畢業,國外留學,然後是工作經歷。對比他的履歷,我的履歷簡直就是一坨屎。

他畢恭畢敬地告訴我,從今後主要的事情都由他來先打理,我只需要同意不同意就可以了。

我還沒為他的專業精神鼓掌呢,他就拿出筆記本,上面記錄了今天可以參加的活動。

「在北京臨時召開的地震學會,現在坐飛機剛好趕得上。我已經事先聯繫過,請問去嗎?」

果然厲害啊,這辦事效率就算老盧和他比起來都差一大截。我心滿意足地同意了,然後就看他三下五除二地幫我收拾好行李,拎包出發。

我從來都沒有坐過飛機。這麼多年來,我本著省錢的原則,一直都坐火車,還總是硬座。但現在,我坐在頭等艙,看著形象氣質俱佳的空姐走來走去。

助理詢問我:「我沒問過您的喜好,根據我獲得的資料推斷,您可能更喜歡Grasshopper,是一款口味偏甜的含奶雞尾酒。至於餐點,我建議您來一份高級套餐,餐點口味適中。」

「行!按你說的辦。」我笑著說道,有種農村人進城的新鮮感。

吃著這些以前完全接觸不到的東西,我彷彿來到了一個新的世界,彷彿世界都圍繞著我旋轉。老盧給我買的西服此刻穿在身上也愈發地合身。我已經是一個成功人士了!

到達會場的時候,會議差不多要開始。會議的參與者們都聽說了我要來的消息,齊刷刷地打量我,眼神複雜。他們當中一些我還認識,有很多人的論文都看過,其中還有我導師的導師的導師。

長條形的會議桌和別墅的餐桌有些相似,最前面的是會議組織者的位置。從他兩邊往後,很明顯地,人越來越年輕。

第一次出現在如此高端學術會議的我,卻沒發現有我的位置。然後,我的助理拉著我,直接來到了會議組織者的左手邊。

天吶!我猶豫了,誰都知道學術界論資排輩很常見,我剛來怎麼能坐上如此尊貴的位置。

就在我遲疑時,會議組織者打了圓場:「讓大家歡迎為地震學做出重大貢獻的夏帆先生!」

大傢伙兒猛烈鼓掌。我看著那些比我大得多的研究者鼓掌的樣子,腳下都有點飄飄然,只得故作謙虛地鞠躬:「謝謝大家!我只是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工作。」

「話不能這麼說!您是貴客,坐這裡當之無愧。」組織人繼續補充道。

然後,我大大咧咧地坐下來,還和旁邊的老專家相視一笑。會議氣氛輕鬆愉快,他們要我稍微說一下原理。我就從演算法入手,反正很多老專家都是一知半解,而就算我說錯了,年輕的新專家也不敢指正。這是一種心照不宣的氣氛,我講得輕鬆,大家聽得也輕鬆。

快要說完時,我還特地開了個玩笑:「真正的地震雲其實在地下。」

老專家說:「我搞了一輩子的地下流體,沒想到答案居然這麼近。」

大家紛紛表示,中國有我這樣勇於創新的人才實在是天佑中華。然後會議進入了高潮,主要就是大家說一下地震學研究的展望。

我旁邊那位老專家站起來,氣都有點喘:「人家一直說,我們中國地震學落後日本好多年。現在這是錯的了,我們領先,領先了起碼十年。同志們,我們現在的任務就是大力支持,有了夏帆這樣的好同志帶頭,我國的地震學能成為領先世界的一流學科。」

「對啊對啊!」大家紛紛附和道。

這群人展望了一圈,展望來展望去,主要內容還是圍繞著經費。我算是看懂這群人了,合著恭維我全是怕將來卡經費。

他們最後居然讓我總結。我深吸了一口氣:「我一定不辜負前輩們的教導,為建設世界一流地震學學科而努力。」

開完會後,他們主動帶我去吃飯。不少年輕學者找我攀談,自我介紹。我是第一次體會到「別人敬酒,你只需要泯一小口」的滋味。

看到總統套房,我甚至都已經不激動了,反正都是公費招待。

助理給我送上一杯晚飲,然後和我商量明天有可能有哪些安排,其中哪些是不可以推脫的。

我的日程就像藝人一樣緊湊,可能上午還在清華參與沙龍,下午就到中國科學院大學作學術報告和專家沙龍。母校也邀請我回去,要授予我名譽教授。我看了下日程,緊皺眉頭,只能表示再推遲一下。

我已經全然忘了幾天之後的地震結果,全心全意地醉心於營造一個新的形象。現在我就連講話稿都有人幫忙準備,完全不必費心。在大眾面前,我侃侃而談,多次強調這次預測的準確性達到世界先列。科學圈內,我多次放話,超英趕美。

在家鄉,小學為我掛上了畫像。父親現在接受採訪都必須要記者先給誤工費。鄰居街坊更賊,一看到有扛著相機的人來,就主動湊上去爆料。

各種榮譽頭銜接踵而至,多到助理都不願意彙報。多年以前紅火的《冰與火之歌》里,龍母丹妮莉絲每次都有一大推拉風的頭銜,而我現在有過之無不及。

順便,我一直煩惱的終身大事也有新進展。助理特地為我包裝了一套新形象,冷峻的髮型更加突出了深沉睿智。在一些宴會上,我見到了很多窈窕淑女。

她們扭動著腰肢,不少人甚至長得比我高。她們絲毫不介意我低俗的目光,反倒會挑釁似的還擊。這些姑娘大多出身優越,教育經歷出眾,和她們聊天相當愉悅。要不是助理每次過來提醒我,我早就沉淪溫柔鄉了。

就在這時,蕭正名告訴我:「審批已經過了,再過幾天消息就放出來啦!而且,現在已經給你審批下來不少東西,國務院特殊津貼還有……」

那再好不過了。只要有國家科學中心副指揮的身份,我還能有什麼好懼怕的呢?

就在我忘乎所以的時候,助理告訴我,央視打算去涼山高調直播。那一天只要一旦涼山真的發生地震,全國的主流媒體都會被切換成央視的直播。世界都會知道我取得了多高的成就。

我打開任何一個軟體或者網站,全部都是這樣的預告。

等等!我突然意識到,我早就忘了這顆定時炸彈,而且國家科學中心成立的公布時間晚於地震預測的這一天。這意味著,一切都還有變數。我一下子如同掉進了冰窟窿,久違的恐懼感重新回歸了。

故作成功的偽裝被我扯碎了。我不顧助理的阻攔,狂奔出去,我不想當一個大騙子。

我打的去了電視台。幸好電視台有人正好下班,恰好認出我。於是,一場臨時直播開始了。面對著鏡頭,我戰戰兢兢,遠不像前幾天那麼鎮定。

我一直都在打顫,彷彿只是一個承認犯罪的罪犯。我幾次三番打斷自己的話語,用最拙劣的方式糾正錯誤,就像我現在走上電視台坦白一樣。

我終於說出了最關鍵的話語:「我覺得,預測成功完全是一個意外。現在我看來,最初嘗試……嘗試……就是用它,搞在……搞在民科研究上,只是一場……場很認真的遊戲。」

我急得都快哭出來了,聲音也成了哭腔:「它不能那麼當真的……

……

然後我被編導拉下了台……這段申明在網上和電視上都只是曇花一現,都沒來得及引起大眾的注意就消失了。

現在還沒到出結果的那一天,我還是學術英雄,是即將上任的科學中心副指揮,盧牛還是大度支持民間科學發展的開明投資者。我終於明白了,當成為英雄的那一刻,我的形象已經不再屬於我。

所有人都覺得我是救世主,他們相信我。但他們信錯人了,我不是救世主,我只不過是個博士肄業的民科小跟班!失魂落魄的我,漫無目的地坐計程車到處遊盪。這場審判即將降臨,而我竟然浪費了那麼多時間,追逐一個幻夢。

夏帆吶夏帆,不作不會死啊!助理狂打我的電話,但我不敢接。我只想找一個儘可能遠的地方,躲起來。

再次被找到時,我在網吧包間裡面通宵打遊戲。我驚悚地發現助理已經擋在了門口,他身後還有好幾個人。

這是要逮捕我嗎?我心中一驚。

他溫和地說:「夏帆先生,您最近壓力太大了。每天都應酬是很累的,很多人在突然成名後也很難調整好心理狀態,容易崩潰。我請了好幾位心理諮詢師,您跟我回去,我們可以幫您慢慢排解壓力。」

「那幾個人是心理諮詢師?」我不相信。

「不是。」

我的心涼了下來:「那我要是不回去呢?」

助理笑了笑,那種涼薄的笑就像刀刃一般刺入我的骨髓:「這可不太好,夏帆先生,您明天還有很多的邀約需要決定,我只能公事公辦。」

於是,我只好被架了回去。

這幾天我依舊參加一些活動,但興奮勁已經退卻。看到別人拋來的橄欖枝,我從心底里十分厭惡。而郵箱依舊爆滿,各種研究者找我聯合署名,而且隨便我一作還是二作。短短几天,他們把我的研究和自己的相結合,寫了各種解釋預測合理性的論文。

但我連回復的心情都沒有。

審判終於到來了。這一天,助理推掉了其他邀約,拉著我在化妝間等待。據我所知,央視的直升機正在涼山市上空飛來飛去,各種先進的拍攝設備盡一切可能性保證圖像能傳達出來。

演播人員在外面奔走,應對一切可能出現的情況。

而我只能苦笑。我在心裡祈禱,無論什麼神都行,請保佑我。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外面的聲音也逐漸平息,但我卻越來越沉不住氣。我打開手機,刷刷新聞,看看有沒有新消息。

沒有。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這一天也馬上過去。

時間跨過了0點,還是沒有地震。

就在我和其他人的耐心都快被消耗殆盡時,一條驚世駭俗的消息來了——涼山沒有發生地震,但是相鄰的攀枝花市卻發生了地震。震中比事先預測的位置偏離了一百多公里,而且震級也不是預測的5.7級,而是6.8級。

由於盲信,很多涼山居民都逃到了攀枝花市,再加上政府對我的相信,也沒有做足夠的應對。原本用於保護人民安全的預測反倒因為錯誤造成了更大的損失,讓人啼笑皆非。

直播也終止了。偏離了一百多公里,時間也沒對得上,央視事先更沒準備到那邊拍攝;二來損失比事先預計要大,這不再是值得向國際誇耀的事情。

上天回應了我的祈禱,但卻用最惡毒的方式嘲笑了我。我如墜冰窟,地震本是天災,但我把它變成人禍。不過幾分鐘,蕭正名告訴我,中心的事情,上面說還要再考慮,然後讓助理暫時先回去報到。

這是很委婉的說法,我已經被放棄了。助理麻利地收拾好東西,頭也不回,帶著我的幻夢,翩然離開了。

尾聲

我再次來到了熟悉的汽車站,打開手機,給許冶鋼打去電話。現在是半夜1點,他應該已經睡了,但我如同一條敗犬,在乎不了那麼多。我都不知道為什麼會回來這裡,摸摸口袋,只有不到1000塊。

一直到現在我才發現,原來許冶鋼這小子才是最聰明的人。他接我來到租住的小房間,聽他讀經,給我推薦了《論語》和《說文解字》。《說文解字》厚得像砌牆用的空心磚,而《論語》則帶上了四五個版本的注釋。這些都是中華古代文明的精華,但我卻只是聽過名字,一點都沒有讀過。

真是貼心呢,冶鋼。

我打開論語的注釋,竟然還發現寫好的筆記。他將窮經皓首,但也許世人永遠不會知道他。反倒是我,被一道妖風吹上了天,然後在達到南天門之前摔了下來。

我承認,我的精神正在崩潰,我在尋找寄託。這時候,誰來都一樣,三者融合的儒道釋,亦或者其他宗教。

我寧願這幾十天的經歷都只是黃粱美夢。但它發生了,真真實實地發生了。從宇宙的角度看,任何事情都是有概率的吧。只不過一切都將回歸平靜。

我沒有受到處罰,只是不再有飛黃騰達的機會,反倒是整個社會都沉寂了下來。新的報道圍繞著救災開始,和我沒有任何關係。郵箱不再爆滿,那些和我互換聯繫方式的女性把我從通訊錄里刪除。我的父親閉上了嘴,整天躲在家裡,悶悶不樂。

大家都不想再提起我,雖然我的預報還是有一定準確性的。我相信在幾百里外的那個城市裡,此刻有無數的人在暗暗唾罵我。

科學界偶爾還有聲音支持我,認為這只是個小錯,能把預報時間和地點做到這種程度已經很不錯了。但這些聲音很快泯然眾人。過了一會兒,那些聲音又開始變化了,有人專門研究了我的代碼和原理,認為預測只是運氣好。

大眾媒體們發揮了更多的餘熱,他們找到了一起和我相關的訴訟案。按照原告公司CEO某華的說法,我的形象更加不光彩,成為一個竊取他人勞動成果的小偷。

許冶鋼突然停了。他看著我,粗糙的皮膚在昏黃的燈光下分外顯眼:「夏帆,你心不靜,是聽不進去的。」

「那我要怎樣?」我朝他吼了出來,積聚的怒火瞬間爆發出來,「我日你個仙人板板!」我也不顧這是在他家,對著地上的書堆就是一腳。某本書被我踢壞了,散落的書頁隨處飄散。然後我還覺得沒解氣,對著臉盆和飯碗又是幾腳。

天吶,我把事情搞得一團糟糕。除了回自己家,這裡已經是我唯一能來的地方了。

而許冶鋼只是冷靜地提醒我:「這是障,你必須去破障。」

呵呵,我的障,我他媽去哪裡破?我抱著頭,蹲了下來,快三十年的人生在腦海中快放,但我還是找不到問題所在。究竟從哪裡開始?我早該在很多年前跳樓身亡,苟活到今天也只不過是一隻遊魂。

他輕輕地抱住慌亂無措的我,虛弱的身體瘦得觸目驚心,但卻充滿溫暖的感覺。好熟悉的感覺,我曾經擁有過不少溫暖,但卻一一背叛了。他輕聲說:「你該回實驗室。」

「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咬牙低吟。除了父母,多年以來認識的人都差不多和我分道揚鑣了。

「但你不是回頭箭,你已經不一樣了。預立則先破,他會接納你的。」

會嗎?被我背叛過的老盧,這個直爽正直的四川漢子,還會接納我嗎?我看著窗戶玻璃,裡面倒映出我——喪家之犬,比好幾年前還要狼狽。

但許冶鋼不管我的躊躇,他撥通老盧的電話,把他從深夜喚醒。那輛幾百萬的車開到了站前,在安靜的夜晚下異常突兀。

在這個充滿霧氣的夜晚,我再次見到了老盧,他還穿著睡衣,只穿了拖鞋。他衝過來,看到了馬路邊的我,哈哈大笑。

「你個瓜娃子!」他用手拍拍我的肩膀,「喊我老奴就要的!走,我們吃酒!」

「老盧!」我喊出來,聲音在寂靜的街道上迴響。

幾天之後,我急躁地衝出房門,看手機。「夏帆,加油!」界面再次歡迎我。剛剛就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在催促我,果然我又忘了給掛鐘調時間。

我攔到計程車,去往別墅區。

「我回來了!」新世界的大門緩緩打開,其他人都早我一步,正忙著各自的事情。他們甚至都沒有驚訝我回來,只是溫和地歡迎我。

這應該是老盧打過招呼了吧,他害怕我心理有負擔。我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和許冶鋼親密擊掌。這時老盧也趕來了,晨會就要開始了。

我點開筆記本上的PPT,但轉念一想,老盧這邊也用不著。但我又想錯了,老盧讓人拿來了一部投影儀,並且放下一塊幕布。

我笑得很開心。

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這群傢伙說著不著邊際的理論,唯獨我講一堆他們都不懂的東西。

當然也有變化的事情,老盧找到我,說要簽個協議,大概就是說給我做項目,然後按照合同的數額提供資金。當然項目內容依舊是老盧和我共同的夢想。

我笑得更開心了,因為他依舊選擇信任我,用合同方式,但實際上給了我更大的支配權。

我恰好還有線索,關於為什麼預測會不準的問題,只是一直都沒來得及思考。我重啟了研究,每天在數據和論文裡面猛撲。我又做了好幾次預測,當然有的比較成功,有的偏差很大。我甚至都找到了規律,越是以前地震少的地方,預測就越不準,甚至可能出現完全誤判的情況。而預測的時間也很固定,從18天到63天不等,差不多是中期流體異常的可能範圍。

這裡面的規律似乎很明顯,但直覺告訴我沒那麼簡單。

我沒有對外宣布結果,只是安靜地做一次又一次地改進,看著預測系統在一步步提高精度。中間有很多人找過我,但是我都一一回絕了。那些紙醉金迷都和我無關,我現在只是想做科研而已。

除了科研之外,我經常看看儒家的書籍,倒也自得其樂。老盧整天給我張羅對象。要是碰到一個差不太多的,我也就認了。我想接受這差不多的人生。

某天,有人來到實驗室。

她稚嫩的臉上還有青春痘,背著大背包,顯得身材愈發嬌小。她從包里拿出一疊論文,其中有一兩篇是我的。

她穿越大半個中國找到我,只為了和我熱烈討論地震研究的問題。從言談中得知,她教育背景很不錯。當我問及她對目前問題的看法時,她突然說:「您雖然成功考慮了地下水系系統,但是沒有考慮礦物的作用,地下水系和礦物兩個系統應該是互相耦合的啊!如果說地下水是地下的雲,那礦物就是地下的山脈。」

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我立刻拿出紙筆,寫寫畫畫,但轉瞬間意識到把她晾在一邊是不對的:「對了,你叫什麼?」

「我叫滕葉子。」她眨巴著大眼睛,大大方方地看著我。

我放下了筆,口乾舌燥。我望向這位熱情洋溢的女孩兒,就好像看到了一片新的、充滿希望的地震雲。

FIN.

責編 宇鐳:

人類至今無法精確預測地震,圍繞這一課題,從專業的科研人員,到懷有不同目的動機的民科,悉數出場。在形形色色的各種關於地震的觀點裡,什麼是科學的,什麼是可靠的,什麼是有意義的,我們應該相信誰?作者巧妙地設置了主人公的身份:一個正式科研體系里的年輕人,卻機緣巧合進入了一家滿是民科的公司,在機緣巧合下發現了一些東西,從渾渾噩噩混日子,到真心做科研的心理歷程。我們還不能真正了解地震,但是在地震中,我們了解了人生。

責編:宇鐳;校對:宇鐳

作者:孫望路,90後青年科幻作者。自2014年起涉獵科幻,作品語言風格樸素,核心硬朗,擅長生物類和科研類小說。目前為未來事物管理局簽約作者,科幻代表作《北極往事》《逆向圖靈》《反智英雄》《殘缺真理》《地震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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