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上)

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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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圖來自 @布哈林 和 @孫綠 ,特別鳴謝。一部分圖右下的個人水印是上傳時系統加的,有的時候加,有的時候不加,不知道什麼原因。並非本人有意為之,特别致歉。

各歷史事件參考自楊寬教授《戰國史料編年輯證》,部分史實與通俗讀物有差別,特別說明。

部分遊說語言在翻譯為白話文時作簡化,其中多意譯,特別說明。

地緣下的強魏與殘魏:

魏國,原為晉國魏氏卿大夫封地,與韓、趙、智、范、中行並稱為晉六卿,在春秋後期長期把持晉國朝政。

春秋末期,晉六卿相互兼并。

至春秋與戰國交界時期,范氏、中行氏、智氏相繼滅亡,僅存魏氏、韓氏、趙氏,史稱三晉。

戰國初期,三晉名義上為晉國的卿大夫,實際已成為獨立的邦國。

由於本身為卿大夫封地,魏、韓、趙三方的領地顯得頗為零碎。尤其在瓜分智氏領地以後,三晉的疆界可謂十分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為此,魏、韓、趙三方先後進行過多次換地,努力使領土連成一片。

最終,魏國的領土被整合為東西兩部分:

西部領土主要為晉國故地,以安邑為中心;

東部領土位於泗上十二諸侯西側,以大梁城為中心;

魏國東西兩部分被韓國從中一分為二。不過,換個角度上講,也可以說成是魏國從東西兩端夾擊韓國。

(註:這裡提及安邑、大梁主要為標記地理位置,魏國直至魏文侯中期才佔據大梁。)

戰國初期,魏國的地緣特點頗為尷尬:

西部領土被秦、楚、韓、趙包夾,東部領土被韓、趙、楚、宋包夾。

從整體上看,整個魏國被趙、秦、楚、齊四個最大的諸侯國包夾,同時中間還有一個韓國作心腹之患。

為解決魏國所處之窘境,魏文侯在繼位以來,主要採用了三種措施。

第一為率先變法,史稱李悝變法。

第二為大肆擴張,主要分為在河西擴展鞏固西部領土,聯合三晉在東部擴展開拓東部領土,穿過趙國獨吞中山國。

第三為鞏固三晉聯盟。

其中,第二條和第三條需要聯合起來看:

表面上看,三晉聯盟的牢固來自於魏文侯的道德品質。《戰國策》上說,韓國、趙國都曾拉攏魏國攻擊彼此,但魏文侯認為三晉是「兄弟」,不忍相攻,於是感化了韓、趙。

但如果我們從地圖上看可以發現,一旦韓趙聯合與魏國交戰,受到當時攻城器械的制約,韓、趙均會被魏國東部的領土所牽制,而魏軍主力則能從容地從西部攻擊韓國迫使其屈服,隨後全力對付趙國。

魏文侯後期,魏國在佔據中山國以後,也對趙國呈南北夾擊之勢。由此一來,魏國霸權下的三晉聯盟更為牢固。

但是,魏國的霸權也是非常脆弱的。三個四戰之地,彼此互不相連。尤其中山遠在千里之外,魏文侯必須派世子親自鎮守。

可以說,魏國為韓、趙拴上了枷鎖,同時也為自己拴上了枷鎖。

此外,魏國霸權下的三晉聯盟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魏國的擴張。

因為,魏國對韓趙的夾擊使韓趙的當局者異常敏感,接下來魏國的任何擴張行為都會牽動韓趙敏感的神經。

作為對韓趙的補償,魏文侯在晚期停止了擴張,組織三晉聯軍跨過泗上攻入齊國,挾持齊康公前往雒陽朝見周天子。周室在驚恐中向三晉之君授予侯位。

由此,三晉從「家」正式晉陞為「國」,魏文侯的尊號也從「魏子」上升至「魏侯」。

魏文侯死後,世子自中山歸國繼位,是為魏武侯。

魏武侯在繼位前曾鎮守中山長達10年。從他繼位後的舉措可以看出,魏武侯應該在這10年中深刻意識了魏國霸權的致命缺陷——如何統治中山國?

魏文侯在66歲時奪取中山國,然後命令時為世子的魏武侯鎮守。這一年魏武侯當在40歲左右,可能認為自己距離繼位並不是特別遙遠。但魏文侯活在76歲時才與世長辭,在鎮守中山的漫長等待中,魏武侯難免不會產生某些不該有的想法。

因此,魏武侯在繼位以後基本放棄了對中山的維持,而將主要力量投入在對東部領土的擴張。

隨之而來的是三晉聯盟的鬆動,尤其趙國,在公仲連變法後開始急切地謀求掙脫魏國的枷鎖。

也就在這一段時期,魏國重臣吳起遭到魏武侯猜忌,轉而投向楚國。楚悼王由此執行吳起變法。

至魏武侯中期,趙國與魏國的矛盾激化。趙國對衛國的兼并引發魏趙全面開戰,魏國憑藉強大的國力擊潰趙軍。

次年,楚國倒向趙國,魏國處於南北夾擊的困境。當是時,楚將吳起的出戰對魏軍心理造成了致命的打擊。楚軍一鼓作氣攻佔林中、野王,切斷魏國東西的聯繫,趙軍隨即大肆反攻,中山藉機復國。

這是魏國第一次暴露地緣上的劣勢,但幸運女神的垂青掩蓋了這一點:

楚悼王突然離世,楚軍的行動至此止步。吳起帶兵回國後被楚國貴族射殺。新繼位的楚肅王名義上廢止吳起變法以安撫封君,隨後對70家封君展開了血腥的清算狂潮。

魏國勉強維持住了霸權。

其後,魏武侯去世,兩公子爭位。

韓趙藉機干涉,但解決方式產生了巨大的分歧——韓國主張將將為魏國一分為二,而趙國則主張向新君勒索領土。

很顯然,韓國的目的是打破魏國的枷鎖,而趙國則認為這樣一來韓國可能在中原坐大,形成一個領土不再破碎的新的「強魏」。

最終,韓國憤然退兵。公子瑩擊敗趙軍奪得侯位,是為魏惠王。

為解決魏武侯時期的窘境,魏惠王主要有三項舉措:

第一為執行二次變法,包括水利建設和軍事改革。其中,水利建設規模龐大,消耗更是驚人——毫無疑問,魏惠王會借大規模興修水利之名暗中推進新一輪的政治變法。

第二為遷都大梁。

第三為稱霸。

遷都大梁是一項頗有爭議的舉措。從表面看來,遷都大梁是魏國隕落的直接原因之一。

但如果我們認真觀察上面的地圖會發現,魏國西部領土主要位於山西盆地,可謂「表裡山河」。這樣的環境固然易守難攻,但汾河流域的地區非常狹窄,經濟規模難以維持龐大的軍團四處征戰。同時,這裡也處於趙、楚、秦三大變法國的夾擊之中(公仲連變法、吳起變法、秦獻公變法),拓展空間非常有限。

而魏國東部的領土水源豐富,無論從灌溉還是水運的角度都非常便捷,足以維持大規模軍團東征西討。同時,東部的泗上十二諸侯是比較好的兼并目標,即使短期內無法悉數吞併,也能作為和齊、楚的緩衝地帶。

因此,遷都大梁可以說是魏惠王為數不多的選擇之一。

如果說遷都大梁尚可定為正確的抉擇,那稱霸就明顯帶有一些作死的味道了——更何況稱霸之後還要稱王。

遷都大梁後,魏國曾在齊、楚、趙、秦、宋的聯合圍攻下取得勝利。魏惠王也由此在泗上十二諸侯與秦、趙的簇擁下登上了霸主的寶座,不久後稱王。

其後,魏國在馬陵之戰遭到慘敗,所引發的破窗效應使魏國連續遭到秦、秦、楚的攻擊,而且每一戰均已慘敗收場。

至此,魏國已喪失軍事對抗列國的實力,魏惠王也只能將重點放在外交上的斡旋。

至魏襄王時期,魏國對外交詐術的依賴已愈演愈烈。此後,魏國朝堂內鮮有良將、能臣,身居高位是清一色的縱橫家。

這種以詐術為立國之根本的基調,也從此貫穿始終。

在魏襄王和魏昭王兩朝期間,魏國不斷在縱與橫之間搖擺。魏國的戰略整體處於割地、拉攏、出賣、收回的反覆循環,秦、楚、趙也在這樣的外交迷宮裡玩得樂此不疲:

當沒有合縱趨勢時,就割地給秦國;

當秦國的擴張和疆土界限讓列國認為有必要合縱時,就隨縱方向秦國索取領地;

當縱方鬆動時,就倒向橫方,在秦國與列國火併時趁火打劫。

此時的魏國已經開始把地緣上的劣勢轉化為優勢。面對這個「反覆之國」,列強顯得那樣的束手無策,天下的走勢也在縱與橫的搖擺中苦悶地打發著時間。

秦國伊闕之戰的大勝本有希望打破這種僵局。但這一次魏國特別捨得下本,直接把半個魏國割給了秦國。

諸侯在恐懼中迅速組織合縱,由於狡猾的魏國並沒有割讓安邑,秦國在合縱的壓力下只能又把河東吐了出來。

有關安邑的戰略作用需要特別補充一下:

安邑位於上圖「汾水」的「水」字一帶。南側正是三門峽,函谷關位於三門峽東山口。

安邑在河東地區的位置頗為微妙,它位於汾河流域中部,同時能夠掐斷函谷關向東方的交通線。可以說,如果秦國不攻取安邑,就永遠無法在河東真正站穩腳跟。

那麼,為什麼在這麼長的時間內,秦國都無法攻佔安邑呢?

答案是來自齊國的干涉。

齊國既希望保留魏國牽制趙、楚,又不能坐視秦國坐大,因此一直在干涉秦國在河東的動作。

在齊閩滅宋時,秦國終於得到了齊國不干涉攻佔安邑的承諾。

由此一來,秦國在河東的勢力已經不可控制。

現如今,魏國對西部的統治也無以為繼。僅存半壁江山,殘魏之世正式開啟。

魏昭王后期:

盛宴過後,從來是盤杯狼藉。

公元前284年,魏昭王12年,齊閔王滅宋的2年之後,距離秦滅魏59年。

是年,五國伐齊。齊閔王奔亡至衛國。

齊閔王問:我為何淪落到逃亡的地步啊?

公玉丹說:是因為你太賢明,而天下列國的君主都不肖,所以群起而攻之。

齊閔王繼續問:那我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君王?

公玉丹說:是賢君。我聽說古代的賢君失去了江山以後不會悲痛欲絕,只是平淡地接受。我原本不信,今天親眼看了,原來是真的。

齊閔王說:是啊,自從失了江山以後,我的腰帶已經往外放過三次了。

也許,齊閔王確實是一位賢君。

驅逐亂臣,不可謂不賢;

收燕凌晉,不可謂不賢;

威加暴秦,不可謂不賢;

誅滅桀宋,不可謂不賢;

居東帝而治天下,不可謂不賢。

然而,天下從來是有德者居之,而非賢者居之。

五賢凌人而以不仁行之。上一個這樣的賢君,是智襄子。

公玉丹沒有再多說一個字。等到楚將淖齒率兵救齊的消息傳來時,他默默地送別齊閔王,目送這位賢君奔向人生的終點。

盛宴過後,從來是杯盤狼藉。

公元前283年,魏昭王13年,距離秦滅魏58年。

燕取臨淄,趙取濟西,楚取淮北,秦取陶邑,而魏國一舉吞併全部宋國故地。

魏昭王的投資終於得到了回報。晉地的表裡山河換來了宋國的錦繡河山,也許是個不賺不賠的買賣,或許還有點賺頭。

魏相孟嘗君搖了搖頭:

失去了晉地,也就失去了魏國僅存的縱深空間。秦軍將能輕而易舉地迫使韓國屈服,然後穿過韓境直取大梁。

……何況還有定陶在背。

這一年,秦昭襄王與楚頃襄王相會,而燕、趙的大軍仍在齊國境內攻略。

魏昭王端坐在天下中央,迎接新一輪的風暴來襲。

秦國的大軍如狂風驟雨般席捲而來。安城被迅速拔掉,背後的大梁城在風雨中飄搖。

魏昭王在大梁城頭望去,目光所及之處,秦人的篝火已布滿整條地平線。

他問孟嘗君:你有什麼辦法?

孟嘗君說:只要與國來救,魏國應該能活吧。

是啊,與國來救……燕、趙正在鯨吞齊地,楚國已被秦國拉攏,剩下一個小小的韓國,指望它救梁無異於揚湯止沸。

但這類遊戲……不正是魏國最擅長的嗎?

孟嘗君的車隊立刻啟程,前往邯鄲。車隊所過之處,趙人敬畏地低下了頭,再無一人敢嘲笑孟嘗君的矮小。

他是失去齊國的齊公子(孫)。

他是失去薛地的薛公。

他是兵臨城下時卑微求救的使者。

但他仍是「雞鳴狗盜之雄」,三千門客的主公。

堂中有客三千輩,天下人人畏孟嘗。

孟嘗君堂堂正正地站在趙宮之上,完成了人生中最簡單的一次遊說。

孟嘗君說:我要借兵。

趙惠文王說:我不借。

孟嘗君說:我找你借兵是為你好。

趙惠文王說:你怎麼腆著臉說是為我好?

孟嘗君說:你要是不救,魏國可以向秦國投降。等沒有魏國做屏障的那一天,秦趙接壤,你自己看著辦。

孟嘗君笑了笑——你以為秦國真能放任你舒舒服服地吞併齊國坐大嗎?

趙惠王說:我立即派10萬大軍救魏。

孟嘗君成功說服了趙王。但他清楚,只有讓燕王也同意救魏,趙王的許諾才有可能兌現。

孟嘗君抵達燕都。魏國的存與亡取決於這一場關鍵的遊說。

孟嘗君說:我要借兵。

燕昭王說:我這邊糧食歉收2年了,魏國太遠,我去不了。

孟嘗君說:我借兵是為你好,否則天下可能會大變。

燕昭王問:還能變成什麼樣呢?

孟嘗君說:如果你不救魏,魏國大不了再搭出一半國土割給秦國。然後,魏、趙、韓、秦聯合攻燕,那時你就不心疼這麼點糧食了。

孟嘗君又笑了笑——奪了齊國八百里魚鹽之地,你覺得列國真能放過你嗎?

燕昭王火速集結8萬人的軍隊,18萬燕趙聯軍奔赴大梁救魏。

秦軍聞訊立即向魏國求和,歸還新佔領地退回秦境。

孟嘗君回到大梁。

魏宮之上,芒卯、須賈、魏齊畢恭畢敬地拜服在薛公階下。

孟嘗君站在宮宇之中,他望著高殿上的魏昭王,滿眼儘是自己從前的影子。

從前……罷相,逐薛,門客散盡。

空蕩蕩的堂中,尚有一人仍未離去。

其實,馮諼早料到了這一天。也正是在這一天,他告訴孟嘗君:想想魏王(魏惠王)吧,你還有奪回相位的機會。

是啊,就像殘魏僅剩半壁江上,但依舊能在五國伐齊的驚濤駭浪中獨吞泗上。

那一年,馮諼回報了孟嘗君的知遇之恩,就像這一年,孟嘗君回報了魏昭王的隆恩。

魏昭王向他力挽狂瀾的國相施予回禮——既然你能保住魏國的千里江山,寡人又怎麼能不再封你一處山河。

孟嘗君在此後事迹不詳。

後人只一廂情願地相信——齊襄王在復國以後把薛地重新奉上,孟嘗君也從此中立於諸侯——卻選擇性忘記了薛地早已在五國伐齊時被魯國奪取,直至邯鄲之戰期間才被楚國攻佔。

公元前282年,魏昭王14年,距離秦滅魏57年。

對於魏昭王而言,這是乏味又平淡的一年。

一場洪水,與秦、韓重建連橫,被趙國攻陷伯陽。

災難,背叛,戰火,對於這個地處泄洪之地的四戰之國,哪一件不是常有的事情?

在北方,秦趙的戰爭愈演愈烈,趙惠文王處於下風。

也大致在這一年或前一年,趙使藺相如攜和氏璧朝見秦昭襄王。

在咸陽宮的萬眾矚目之下,藺相如用近乎行為藝術的表演羞辱秦國君臣。趙惠文王以此昭告全天下——趙國決不會向強秦屈服!

魏昭王百無聊賴地卧在天下中央,他知道,這場表演在演給他一個人看:

五國伐齊之時,秦人相隔千里搶佔陶邑,為的顯然是建立一個東西夾擊大梁城的據點。

而秦軍一旦攻克大梁,天下縱親之腰就會被斬斷,列國將再也沒有機會聯合對抗暴秦。

現如今,楚國已經與秦國締結聯盟,你趙國若是再向秦國屈服,大梁城的覆滅也就在轉瞬之間了吧……

……等到那一天,趙國還有機會獨存嗎?

所以,趙國決不能向強秦屈服,韓魏也決不會趁火打劫。因為無論縱與橫,三晉從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魏昭王遊走在縱與橫的天平兩端。天下的棋局,早已變為了他與穰侯魏冉的對決。

在棋盤的一端,是魏冉布下的雄兵百萬。他以連橫之名脅迫韓魏,再以秦兵之強逐一擊破魏國的潛在盟友,只待對手孤立無援時一擊斃命。

而棋盤的另一端,是魏昭王和他的殘破的山河。

棋局之外,暗流涌動,隱藏著魏昭王不可戰勝的王牌。

穰侯不語,苦對枯棋。

公元前281年,魏昭王15年,距離秦滅魏56年。

是年,穰侯魏冉正式復相,秦昭襄王以陶邑加封魏冉。

秦將白起伐趙,在迫使趙國委質求和後,立即移師東進,跨過韓國,驟然襲擊它的盟國魏國。

那一刻,可能穰侯頗為得意:敵我間的瞬間轉換,魏王啊,您老人家應該再熟悉不過了吧。

然而,當秦軍攻至大梁城時,趙國旋即撕毀和約,引燕軍南下,攻至韓界以切斷秦軍退路。

而韓國則用沉默回報它的盟友秦國,彷彿一切是那麼理所當然。

是年,楚頃襄王正式宣布倒向縱方,他宣布要聯合趙國,策反韓國,隨後破梁滅魏,再揮師擊破強秦。

此時此刻,縱然白起有取勝如神之能,也難破列國的天羅地網。

秦國被迫向趙國、燕國割地求和。

戰後,趙惠文王鑿開堤壩,放出滔天洪水灌向魏國。

無論從哪個角度上看,這一年的所有陰謀看上去都與魏昭王無關。

公元前280年,魏昭王16年,距離秦滅魏55年。

秦將白起再度攻趙,斬首三萬。

是年,魏國向秦昭襄王獻上一封信,信上說:

我聽說你下一步想打大梁。但你想一想,魏國就好比就一條蛇的腰,如果你攻蛇的腰,是不是會同時遭到蛇頭和蛇尾的夾攻?如果你轉而去攻楚,我們誰又有閑心去救它呢?

秦昭襄王盯著竹簡默不作聲,他彷彿聽見魏昭王就在耳邊低聲地嘲笑著他舅舅的愚蠢。

而魏冉端坐在秦宮的另一端:魏王的信只是一通正確的廢話,這條老狐狸實際是要告訴我們,秦楚交戰,秦國輸了就能減少魏國在西邊的壓力,楚國輸了就能減少魏國在東南的壓力——無論哪一種結果,魏國都是收益方。

秦昭襄王抬頭看著他的親舅舅:那我們還要不要出兵?

魏冉拂袖而去。

秦宮之外,狂風咆哮,正如穰侯的衝天怒火:魏王這條老狐狸以為躲在天下之勢的王八蓋子里就能恃無恐?呵——道生之,德畜之,物行之,勢成之——大勢所趨,從來在道、在德、在物、在人,不在天!

司馬錯自蜀郡順江而下,秦軍所過之處,楚軍望風披靡。一時間,黔中淪陷,南國震動。

公元前279年,魏昭王17年,距離秦滅魏54年。

楚將庄蹻發起反攻,成功奪回黔中並擊敗司馬錯。楚軍乘勝攻至巴郡的枳縣,隨後轉戰滇地,攻破夜郎國。

咸陽城內,秦昭襄王憤怒地把回報摔在大殿中央。他厲聲下令,從今以後史冊上永遠抹除司馬錯這個骯髒的名字!

秦昭襄王盯著他那個素以「多智」聞名的親舅舅:這就是你辦出來的好事!庄蹻佔了滇地,蜀郡的側翼洞開,接下來楚國肯定會把重點向西方傾斜。現在,魏王那條老狐狸的東邊和西邊的威脅都解除了!等到他吞衛滅魯,你還談什麼「絕縱親之腰」!

魏冉不動聲色,只是淡淡地告訴他的外甥:過幾天你要去一趟澠池,在那裡和趙王相會。

澠池之會,藺相如再度以極具視覺表現的表演羞辱秦王,而趙將廉頗攜數萬驍騎在邊境耀武揚威。

秦昭襄王強忍怒火與趙王遞交和約。此時此刻,魏昭王依舊端坐在天下中央。

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

魏昭王無奈的搖了搖頭。

不過是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吧。

秦趙停戰。秦國為表示誠意,調回常年負責攻趙的秦軍主將白起。

鄢郢之戰爆發。

秦將白起率精銳部隊深入楚境,以破釜沉舟之勢攻至鄢城。

當是時,秦軍主力在城外修建堤壩,開始蓄水。同時,又派遣小股部隊四處劫掠,使楚兵咸顧其家而難以集中兵力反擊。直至蓄水完成,秦人水攻鄢城,大破之。

其後,秦軍攜連勝之威再破郢都,楚頃襄王倉皇出逃,楚將庄蹻因歸路被斷,在滇地自立為王。

前線的捷報傳回咸陽。

魏冉端坐在秦宮的另一端,望著羽翼尚未豐滿的秦王:外甥啊,智慧不只在戰場上的韜略,還在於你能看穿楚王是個什麼東西,庄蹻又是個什麼東西……魏王以為他能看懂「勢」,其實他連個屁都看不明白!

天下的棋局,穰侯已經佔盡上風。現在,魏冉將完成完殺的最後一步。

秦國借破楚之威拉攏燕國。燕昭王準備朝秦,終被蘇代所阻。

是年,燕昭王逝世,燕惠王繼位。齊國境內可能發生劇變,但無論結果如何,魏冉都可以拉攏戰勝者圍攻魏國。

魏冉已穩操勝券。

而在棋盤另一端,魏昭王毫不在意:

這個自作聰明的人……不會以為寡人暗藏的王牌,是天下之勢吧?

魏昭王憐憫地搖了搖頭。

(註:關於白起破郢,《史記》有記錄稱是在破鄢以後的第2年。鑒於蘇代在秦軍破郢後曾遊說燕昭王,考慮到燕昭王的死亡時間,個人認為是因為《史記》有個別記錄使用的是秦歷。)

公元前278年,魏昭王18年,距離秦滅魏53年。

秦國於郢都置南郡,封白起為武安君。

楚頃襄王遷都於陳郢,迎回曾因諍言被逐的庄辛,封陽陵君。隨後驅逐佞臣,再度反攻黔中郡。

燕惠王因猜忌樂毅,以騎劫代之,樂毅逃往趙國。

其後,齊將田單用火牛計大破燕軍,恢復齊國八百里魚鹽之地。

是年,魏昭王依舊堅守在棋盤的一端,等待著畢生最猛烈的風暴來襲。

公元前277年,魏昭王19年,距離秦滅魏52年。

秦軍反擊,再度攻佔黔中郡,秦楚之爭陷入拉鋸戰的泥潭。

楚頃襄王用陽陵君之計,趁齊境劇變時收服泗上,並攻取魏國的淮北。

也就在這一年,魏昭王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這一刻,他拋棄了魏國,拋棄了棋局,拋棄了對手,終於從度日如年的19年中徹底解脫,撒手人寰。

魏昭王至死沒有等來魏冉的總攻,沒有等來本屬於他的狂風驟雨。

魏人小心翼翼地為他們的先王選了一個略顯平庸的謚號……

……以紀念這個在不斷在示弱中讓殘魏起死回生的君王。

是年,芒卯、須賈、魏齊、魏無忌匍匐在魏宮中央,迎接新王加冕。

那是迷一般的幻影,期間,所有人彷彿都看到了往昔的幻影從眼前劃歸。

自西向東。自南向北。無思不服。

往昔的榮耀早已散去,幻影……終歸是幻影罷。

魏安釐王端坐在棋局的另一端。

秦人磨刀霍霍,彷彿忘記了魏昭王至死仍未打出的王牌。

(註:由於輸入法問題,魏安釐王以下簡稱為「魏安王」。)

魏安王前期:

公元前276年,魏安王元年,距離秦滅魏51年。

楚頃襄王收服淮、泗,得雄兵十餘萬遂,再度下令向西反擊。

是役,楚軍奪取巴郡以東十五邑的大片土地,秦楚的拉鋸戰以此告終。

楚頃襄王的勵精更始正如一記驚雷。那一刻,楚人相信,楚莊王已重返人間。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飛則已,一飛衝天。

穰侯魏冉看到前線傳來的消息,啞然失笑:

楚莊王……呵,我還不知道他到底個什麼東西?只要南郡還在秦人手裡,這隻老烏龜就會嚇得天天尿褲子!老狐狸已經死了,現在……是該掐死他的孽子了!

從這一年開始,這個未來創造了「抱薪救火」、「龍陽之好」等一系列荒唐成語的年輕君王,端坐於在天下中央,與穰侯魏冉展開了最終對決。

是年,秦國的盟友趙國率先攻魏。

穰侯在呼風喚雨中宣告最終的風暴降臨。

公元前275年,魏安王2年,距離秦滅魏50年。

秦趙聯合伐魏。

秦相魏冉親率大軍立即攻入魏境,企圖在主少國疑之際一舉滅魏。

誰能想到,素來以耍雞賊聞名於世的韓釐王竟毅然決然地宣布背叛秦國,興兵救魏。

因為韓王明白,一旦大梁被攻克,韓國在秦國的東西夾擊下必死無疑。

韓將暴鳶揮師救魏,與秦軍展開激戰。

是役,秦軍痛擊韓軍,斬首四萬,魏國割地求和,韓、魏被迫向秦國屈服。

公元前274年,魏安王3年,距離秦滅魏49年。

魏安王轉向投靠新復國的齊國。秦軍以此為由再度攻魏,拔四城。

趙國趁機伐齊,向東方大肆擴張。

公元前273年,魏安王4年,距離秦滅魏48年。

此時此刻,趙國終於有了和秦國面對面抗衡的底氣。

芒卯站在魏安王面前:時機已到,收復晉地在此一舉!

魏宮外,狂風凜冽。

在魏國的調停下,齊趙和談,宣布合縱伐秦。

彌留之際的韓釐王在新鄭城內仰天長嘆:魏王太年輕了……真的太年輕了……魏國尚強,趙國幾霸,楚國中興……韓國只能依附於強秦才有存在的價值,否則……轉瞬就會被三國瓜分……

韓國遲遲不願響應合縱。

齊國按兵不動以牽制燕國。魏、趙以芒卯為主帥,誓要先破韓國,再克暴秦!

大軍如野火燎原一般推向華陽。

華陽之戰爆發。

韓釐王不斷向秦國派出了一個又一個使者,而援軍始終杳無音信。

一旦華陽失守,往前一步就是新鄭城。

韓國的最後一個使者田苓站在穰侯的府邸外。他知道,這一次敗則韓亡,成則魏亡。

魏冉心不在焉地打量著田苓,說:韓國很危急嗎?

田苓說:不怎麼危急。

魏冉說:你們的使者像糖葫蘆串一樣一個挨一個來求救,你卻告訴我不危急——你就是這麼給你家韓王盡忠的?

田苓說:確實不危急。真到危急的時候,韓國就向他們投降了。

田苓誠懇地望著穰侯。

魏冉仰天大笑:韓王這個老雞賊終於老實了。時機已到,絕縱腰之親在此一舉!

武安君白起再次出戰。

八日後,秦軍驟然出現在華陽的戰場,縱軍猝不及防,全線崩潰。

是役,秦軍斬首13萬,趙軍渡河逃竄溺死2萬,魏將芒卯倉皇而走,後不知所蹤。

魏冉親自挂帥直取大梁,天下的棋局,就此完結!

在魏宮,須賈不發一言。

世人只道須賈、魏齊不及田文、芒卯之十一,但總忘記,真正的國士絕不臨陣脫逃。

須賈走出大梁,只身前往秦營。

夜空中,繁星點點,總有一顆屬於魏昭王的在天之靈。

從魏昭王的孤臣走出大梁城的一刻,其實勝負已分。

那是一段冗長乏味的遊說。須賈把最致命的武器隱藏在滿篇廢話之中——他知道,以穰侯之智能讀出來,而其他人不需要讀出來。

須賈先說:

魏國的君臣說不要割地,就算割也要少割,就像當年的趙國如何如何,當年的齊國如何如何,當年的中山國如何如何,如果魏國先割地以後趙楚會如何如何,接下來秦國會如何如何,魏國又會如何如何。

他告訴魏冉:

現在魏王集結了30萬大軍死守大梁,趙、楚的援軍保不齊哪天殺過來,大梁你未必能攻破,這一次你並沒有十足獲勝的把握。

接下來,須賈放出了他最致命的武器:

如果你失敗了,你在陶邑的封地就會被魏國吞噬。如果你現在接受魏國的求和,魏國就會在陶邑周邊割地來擴張你的封地。這才是最好的結果。

一股陰風飄過,彷彿魏昭王在另一個世界向他的老對手致意。

這一刻,魏昭王隱藏多年的那張不可戰勝的王牌終於拍在了魏冉的面前:

想從容圍攻大梁,你必須依靠陶邑東西夾擊;

想讓陶邑這座孤島不被魏國策反,你必須把這塊土地封給自己才穩當;

你作為外戚擅權之臣,又把天底下最富庶的這座城市討來當自己的封地,在秦廷中必有無數政敵;

現如今我只要在秦國境內大肆宣揚你只不過為擴充封地這一己私利才不斷攻魏,到時候你的相印和人頭還保得住嗎?

魏冉輸了。

原來,天下之勢不只在宮廷之上、列國之間,有時……就在你自己。

穰侯多智,卻沒能看穿他自己。

秦軍退兵。魏安王割讓南陽——這是一處原來魏國西部殘餘的領土,靠近楚國,和陶邑沒有一丁點關係。

這幫得了便宜賣乖的王八蛋還居然管這個叫「抱薪救火」!

魏冉黯然神傷地站在宣太后和秦昭襄王面前……他已經老了……可面對他的親姐姐和親外甥……無論多少次無功而返,總要為他們打破合縱的枷鎖。

魏冉向趙國送出人質,宣布要援助4萬甲士助趙伐齊。

齊襄王譴蘇代遊說魏冉,使魏冉取消攻齊計劃。

隨後,魏冉再度宣布聯合韓、魏攻楚。

楚臣黃歇遊說秦昭襄王,由此秦楚再度聯合。

這一年,魏冉順利地完成了對列國的分化。但他知道,天下的棋局遠未到完結之時。

公元前272年,魏安王5年,距離秦滅魏47年。

一場詭異的合縱在中原大地間醞釀。發起者是韓、魏,目標是合縱攻燕,秦、楚兩國大力支持,尤其楚國明確表示要出動3萬人的軍隊參與這次遠征……

……而與燕國接壤的趙國、齊國,反倒在極力撇清自己和這次合縱的關係。

一次雷聲大雨點小的合縱就此結束。我們找不到任何關於這次合縱的戰鬥記錄,無論斬首還是掠地,彷彿從始至終都是一場來自於韓、魏、楚、秦的惡作劇。

戰國後期的天空下,合縱早已被列國玩成了明確站隊和暗中阻撓的曖昧遊戲。

是年,黃歇隨未來的楚考烈王前往秦國為人質,秦楚再度聯合。

同年,秦宣太后誘殺義渠王,秦軍隨後滅亡義渠國。

這一年,沒有一件事是特別不得了的事情,像關中平原一隻小蝴蝶的翅膀扇動三次一樣微不足道。

公元前271年,魏安王6年,距離秦滅魏46年。

趙卿藺相如伐齊,取平邑。

魏安王在秦、趙、楚聯盟的壓力下選擇拉攏齊國。魏使須賈攜一干人等前往臨淄,意在建立齊魏聯盟。

同年,秦相魏冉公然宣布要伐齊擴張自己在陶邑的封地,似乎既在破壞可能出現的齊魏聯盟,也在高調宣稱自己毫不在意魏國的挑撥。

須賈在臨淄耐心等待著齊襄王的會見。然而,齊襄王對接見魏國正使沒有絲毫的興趣,反倒對須賈門下一名門客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這個人叫范雎。

據史料記載,范雎一直希望求仕於魏王,但因家貧無人引薦,只得暫居須賈門下。

在須賈使齊期間,齊襄王因聽聞范雎有辯才,特贈予牛肉、酒水和十斤青銅(或黃金)貨幣,被范雎辭退。

這是一次頗為特殊的外交事件:

一個常年在魏國混不出什麼特別大名聲的門客,在齊國短短几個月內居然名聲大到能讓齊王都親自拉攏……

……而齊王把魏國正使冷落數月之久,反倒堂而皇之地給一個小小的門客送禮。

這一出是齊王演給魏冉看的。須賈輕蔑地笑了笑。但演戲……誰演得過魏國呢?

須賈命令范雎接受齊王的牛肉和酒水,退還掉十斤貨幣,隨後離開了齊國。

在魏相的府邸內,須賈向魏齊如實彙報。兩人迅速達成了共識:

齊王那個小滑頭公然在魏國的使團里收買間諜……為的還不是向秦國證明他們真的不想給魏國當靠山?好吧,這齣戲……有什麼理由不陪你演下去呢?

魏齊私自逮捕范雎,然後動用私刑將其毆打至昏厥,再投入廁池,任由賓客入廁時以小便澆溺范雎。

……相比於在萬眾矚目下五馬分屍、千刀萬剮或者下油鍋,這種方法的傳播速度應該更快100倍吧。

魏齊得意地坐在魏相府中:

現在,魏國和齊國的關係真的撇乾淨了——你覺得秦國會先攻魏還是先攻齊?

……只是那個犧牲品真可憐啊,但又有什麼辦法呢?

公元前270年,魏安王7年,距離秦滅魏45年。

秦軍越過韓魏伐齊,取兩邑,以廣穰侯封邑。

魏齊和須賈憐憫地搖了搖頭:如果齊國選擇與魏國聯合,當然會招致秦國的盟國趙、楚的攻擊;可如果齊國不和魏國聯合,秦國則會穿過魏國直接攻齊。縱與橫的遊戲規則……沒有人比魏人更清楚了吧。

前一年,范雎獲救逃出魏齊府,更名為張祿,大致在這一年或前一年隨鄭安平西遁秦國。

在秦宮,一次對歷史走向尤為深遠的遊說正式上演。

范雎說:

秦國越過韓魏攻齊是非常愚蠢的行為,如果出動的兵力少不足以痛擊齊國,如果出動的兵力多則對國力消耗過大,而且獲益最多的還是魏國。

對此,秦國的策略應該是遠交近攻,拉攏趙、楚、齊,重點攻擊韓、魏。

具體的落實方法是——

(1)先拉攏韓、魏,把握住天下的中心;

(2)秦、韓、魏聯合後,趙、楚之間的弱勢一方就會倒向秦國;

(3)接下來,強勢的一方也會迫於壓力倒向秦國;

(4)進一步,齊國也會迫於五國聯盟的壓力倒向秦國;

(5)然後秦國破除與韓、魏的盟約,這時候攻韓、魏,你就不用擔心趙、楚、齊的救援了。

秦昭襄王說:你的第1步就不好落實,韓魏是反覆之國,寡人想聯合它們一直找不到機會,你要怎麼完成你說的第1步?

范雎說:先派使者拉攏它們,如果不行就割地賄賂它們,再不行就發兵攻打它們,打到和秦國聯合為止。

秦昭襄王無聲地嘲笑著面前這個可憐人:

這個從茅坑裡撈出來的傢伙是不是腦子裡進尿了?寡人怕打他們的時候列國救援,所以先拉攏他們,但為了拉攏他們還得先打他們——賊尼瑪,瓜皮,這不是個死循環嗎?!

范雎站在秦王面前:

不只是個死循環,而且韓、魏是反覆之國,就算你成功打服了它們,它們照樣會轉過臉就背叛你。

剎那間,秦昭襄王明白了所謂的「遠交近攻」其實是極為高明的政治語言:

你的敵人從來不是魏國、韓國、趙國、楚國、齊國,而是你的母親、你的舅父和那兩個比你還闊的親弟弟。

去攻打那片富得流油的中原之地,用新獲的領土封賞宗室和大臣,用掠奪的戰利品獎賞官吏和士卒。

等到那個時候,你覺得朝堂之上到底是支持你的人多,還是支持你舅舅的人多

秦昭襄王緊緊抿住了雙唇。那一天,秦王向韓國派出了使者。

公元前269年,魏安王8年,距離秦滅魏44年。

韓國倒向秦國。秦軍由此穿越韓境,攻打趙國。

是役,趙將趙奢大破秦軍於闕與,封馬服君。

而後,秦軍又穿越韓國伐魏。趙將廉頗率兵救魏,再度大破秦軍。

秦宮外,斜陽似血,把穰侯魏冉的影子拉得像塔一般細長。

魏冉陰鬱地盯著他的外甥,不發一語。

公元前268年,魏安王9年,距離秦滅魏43年。

秦國再一次跨過韓國攻擊魏國懷邑。趙、楚救魏,兵臨懷邑卻作壁上觀。

秦國從容地攻下了懷邑,而後列國各自退兵。

公元前267年,魏安王10年,距離秦滅魏42年。

一直在魏國做人質的秦世子病逝。

魏安王知道,次年秦國的進攻將更為猛烈。

公元前266年,魏安王11年,距離秦滅魏41年。

秦軍再度攻魏,取邢丘。這一次,列國連象徵性的救援都沒有。

魏安王在秦國大兵壓境下屈服。

是年,范雎向秦王獻計,說:

現在韓國已經被孤立,只要兵分三路攻韓,就能把韓國一分為三——屆時,整個韓國就會匍匐在大王腳下,而你也將成為天底下毋庸置疑的霸主。

秦昭襄王雄心勃勃地將目光轉向東方,彷彿此時已經登上了霸主的寶座。

但范雎卻把宮內的所有傭人支走,獨自一人站在秦王面前,他說:

你想想列國的那些擅權之臣都是什麼德行,再想想你娘什麼德行,你的兩個舅舅什麼德行,你的兩個弟弟什麼德行,最後想想以後秦國的江山還是不是你的?

滅義渠的大功已經記在你娘親的頭上了,滅韓的功勞你是準備記在你舅舅頭上么?

秦昭襄王的目光冷了下來:確實到了該算賬的時候了。

這是魏冉最後一次被罷相,以後再未被啟用。那一天,穰侯離開了咸陽,帶著他的家產前往自己的封地——陶邑。

據說,那是整整1000輛馬車的隊伍,擠滿了漫長的大路,一直延綿到天的另一端。

秦昭襄王對此頗為滿意:

起碼說明……這個貪財的老東西不會像孟嘗君一樣罷了相就滿世界搗蛋吧。

魏安王后期:

大梁,魏宮,某日。

魏安王與信陵君魏無忌在下棋。

期間,信使來報,趙王已集結軍隊向邊境移動。

魏安王抬起頭,盯著他的異母兄弟:

你們的棋盤上有19道縱線和19道橫線,而寡人的棋盤上只有2條線。

一條是橫,一條是縱。

世人只道——橫則秦帝,縱則楚王。可縱與橫的世界,哪有這般黑白分明?

沒有人比歷代韓魏之君更了解這局棋,也只有在夾縫中生存的君王才能看穿其中的奧妙——其實,在這其中有兩千萬條線,每一條線都是縱線,每一條線也都是橫線。天下之士像水銀的小珠一般滿盤亂滾,轉瞬之間就會匯聚成一道不可阻擋的洪流。

這是天下的棋局,張儀與公孫衍在此對弈,田文與蘇秦在此相博,魏昭王與穰侯在此棋逢對手……

現在魏冉走了,棋盤的那一端空了,那個位置只能留給命中注定的那個人……

至於你,兄弟,你要做的只有陪我演好一齣戲,而這場戲也要用一生演完。

畢竟……人生如戲。

信陵君點了點頭,當眾宣稱:這是趙王在打獵,我舍下的門客有人在趙國當差,那邊的情況我非常清楚。

這樣一來,列國總不會真當魏國是個隨便捏的軟柿子了吧……

事後,魏安王放出口風:我那個兄弟太有本事了,我得提防著他,不能對他委以重任啊。

也不至於逼得列國非要除之而後快了吧……

魏安王11年仍在繼續……

天下智士魏冉突然被罷相,新任秦相開始全面清算楚系重臣。

一時間,天下震動。

此時此刻,趙惠文王終於到了彌留之際,也許他畢生都在等待這樣一個機會,可惜……已無法把握。

齊襄王與楚頃襄王迅速達成共識,齊楚聯軍湧入魏境,意在肢解秦魏聯盟。

魏安王向秦國求援,秦王無動於衷:

趙王要死了,楚王、齊王、魏王又打起來了,就讓他們互相咬吧,咬到遍體鱗傷時,就沒人能阻止寡人滅韓了。

魏使唐且趕到咸陽,直入秦宮。

秦王看了一眼這個九十多歲的老人,說:好,寡人知道魏國有多緊急了。

唐且說:你並不知道。魏國是個萬乘之國,它只要願意,齊楚隨時都會欣然接納它的聯合請求。它之所以沒有投靠齊楚,只是因為現在它依然相信秦國是一個可靠的盟國——你是非要等到它認為你靠不住的時候才有動作嗎?

等齊、魏、楚聯為一體,你還有機會伐韓嗎?

秦昭襄王立即出兵救魏,齊楚聯軍聞訊退兵。

只是有一件事讓秦王頗為意外:魏國這個出了名的牆頭草……這一次為什麼沒背叛秦國?

是年,魏國重臣須賈使秦,發現秦相「張祿」正是范雎。

在一番羞辱後,范雎放走了須賈,要他回去告訴魏王,趁早交出魏齊的項上人頭。

魏齊立即逃往趙國,寄於平原君舍下。

同年,趙惠文王逝世,趙孝成王繼位。

公元前265年,魏安王12年,距離秦滅魏40年。

秦攻趙三城,平原君趙勝使秦被扣押。

秦昭襄王向新繼位的趙孝成王表示:交出魏齊的人頭,否則甭想讓你的叔叔回來。

趙王立即派兵前往平原君的封地(或府邸)捉拿魏齊。

魏齊改投趙相虞卿。而虞卿選擇了拋棄相印,毅然決然地帶著魏齊投奔信陵君。

虞卿相信,即使信陵君不便收留,也起碼能保護他們投奔楚國。

然而,信陵君並不太敢接濟魏齊。

他問:虞卿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侯嬴說:這是一個走到哪裡都會被封侯拜相的天下名士,這是一個為了朋友可以拋棄相印的無雙國士。現在,你反倒問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信陵君幡然悔悟,立即整頓車馬去迎接魏齊、虞卿一行。

然而,有一個人搶先了一步,他趕到魏齊面前,說:信陵君本來是不願意接納你的。

魏齊仰天長嘆。這是魏人最擅長的伎倆,還有誰比他更清楚呢:

為什麼自己當初就能那麼順利地逃出魏國,沒被任何一道關卡攔住?

為什麼自己不一開始就逃往楚國、齊國,偏要逃向離秦國更近的趙國?

為什麼有人能比信陵君的馬車還快,偏就能搶先一步告訴我——信陵君原本不願意接納我?

魏齊拔劍自刎。虞卿撫屍痛哭,發誓終生不仕。

魏人最終連屍體都沒有接納。

魏齊的屍體被送回趙國,趙孝成王命令斬其首送往咸陽,贖回平原君。

同一時期,趙國以長安君為質向齊國求救,秦國聞訊後媾和。

是年,趙孝成王割地封齊相田單,遣其帥趙軍伐燕。此舉旨在加固齊趙聯盟,但趙國重臣趙奢對此舉特別不滿。

這一年的最終結果是,魏安王以魏齊為犧牲品將趙國拉到秦國的對立面,接下來趙國又把齊國也拉下了水。

也就在這一年,秦宣太后逝世,秦國的楚系集團失去了最大的靠山。由此,秦楚的關係變得愈發撲朔迷離。

大致在這一年的幾年後,穰侯魏冉病逝於定陶。秦昭襄王失去了鎮守這座孤島最可靠的人選。

在韓國的天空上,戰國史上最慘烈的風暴正在暗中醞釀。

這將是屬於強秦的最終盛宴!

......但難免不會招來幾個蹭飯的,對吧?

公元前264年,魏安王13年,距離秦滅魏39年。

秦相范雎一直在瘋狂清算楚系集團,但對於秦國最耀眼的將星,范雎依舊不敢造次。

是年,武安君白起帥軍伐韓,斬首五萬。韓國被迫割地求和。

同一時期,秦昭襄王譴公子異人為質,宣布與趙國聯合。此舉旨在拉攏趙國,避免其干涉秦國的滅韓行動。

當是時,趙、魏、楚均被秦國拉攏。韓國孤零零地愁立在天下中央,在絕望中垂死掙扎。

此時的秦國君臣早已陷入了如饑似渴的狂歡:

這是成周故地,潁川之邦,有著道不完的富庶,數不盡的繁華。

每一處街市都堪比定陶、臨淄,每一座鐵鎮都遠勝邯鄲、壽春。

范雎在朝堂上向群臣宣布:你們的窮日子到頭了,去潁川當官吧,去雒邑封國吧,錢!鐵!劍!弩!門客!女人!應有盡有!

九天之上,風起雲湧。

居於大梁的虞卿並沒有堅守他的誓言。在個人名節和天下大勢之間,國士的選擇已昭然若揭。

虞卿前去拜見楚國重臣黃歇,說:

楚王的壽命已經不多了,你把保全押在他兒子身上並不穩當——你應該帶兵去燕國討逆,這樣就能藉機討好趙王,你以後的日子也就會過得滋潤多了。

打發秦國的借口已經幫你找好了,只要你表面不摻和韓國的破事,秦國才不在乎你有沒有和趙國建立的隱形聯盟。

未來的春申君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然後說:

但我需要跨過魏國才能伐燕,這要怎麼辦呢?

還得拉來魏王那條老狐狸才能成事,先生應該有辦法吧?

虞卿回到大梁,覲見魏安王,說:

楚國現在的實力頗強,可以說天下無敵。正因為天下無敵,所以你應該縱容它不遠萬里去攻燕,這樣 才能消耗它的實力啊。

對,就拿這個理由去糊弄秦國吧——告訴他們:我們和楚國建立聯盟的目的是為了削弱你的對手楚國啊——現在,秦國的群臣已經在征韓的巨大誘惑下癲狂了,他們現在只想著趕緊開宴,甚至還會主動找出一堆理由幫咱們開脫。

魏安王、楚頃襄王、趙孝成王在沉默中眉來眼去。

韓國在戰火下痛苦哀嚎,掩蓋住列國陰森的笑聲。

公元前263年,魏安王14年,距離秦滅魏38年。

韓國靠割地換來的和平沒有持續多久。

很快,秦軍再度出擊。韓王遣陳軫遊說秦王,未果。

秦將白起奪取南陽、太行,上黨郡與韓國本土的聯繫已岌岌可危。

同一時期,魏安王假惺惺地宣布要協助盟國秦國攻韓。

朱己說:如果讓秦國滅掉韓國,魏國就徹底喪失了最後一丁點縱深的空間,大梁城也在劫難逃。你現在要做的應該和趙、楚組建合縱,然後一起保存下韓國才對。

魏安王接受了朱己的勸諫,取消了攻韓計劃,但也沒有正式和趙、楚聯合:若時局有變,把朱己的腦袋交給秦國就可以了。

至於趙國,已開始廣泛招募天下之士籌備合縱。秦昭襄王用范雎之計,在武安大肆散發金錢,天下之士自相殘殺。

烏雲滾滾,有大雷雨暗藏於期間。

是年,楚頃襄王逝世,楚人因其前期失政而謚以「頃」。

但更多人相信,他就是楚莊王。

楚世子自秦國逃回陳郢,繼楚王位,是為楚考烈王。

黃歇一個人守在咸陽的府邸裡面,等待著秦國君臣的懲罰。

公元前262年,魏安王15年,距離秦滅魏37年。

秦昭襄王與范雎放過了黃歇,要求與新繼位的楚王聯合。楚考烈王懦弱地向秦國割讓廈州,誠惶誠恐地表達事秦的誠意。

在秦宮,每一個人都為之興奮不已:原來,「復強」的楚國是這樣的衰弱無力......楚國益弱,魏國益怯,現在只剩下一個小小的趙國......

在巨大的狂喜中,秦國君臣雪藏了由魏冉所提拔的故將白起,改派五大夫賁率兵發動最後的總攻。

是役,秦軍攻克野王,徹底切斷上黨郡與韓國本土的聯繫。

韓桓惠王至此依舊沒有等來任何應援的消息。

天要滅我勁韓嗎?韓桓惠王攥緊了拳頭:如果整個天下都拋棄了寡人,那也別怪寡人不念天下蒼生了!

韓桓惠王命令上黨郡守靳[黃重]降秦,被靳[黃重]拒絕。

韓桓惠王再派馮亭接替上黨郡守一職。

馮亭到任後再度拒絕降秦,轉而投降趙國。

韓桓惠王獰笑著望向東方:現在秦王怎麼也不會算到我頭上來了吧?

趙宮之上,平原君趙勝與平陽君趙豹展開了激烈的宮廷辯論。

平陽君趙豹稱,接納上黨只能招來災禍。

平原君趙勝稱,天上掉餡餅的事,這輩子能遇見幾回?有便宜不佔和王八蛋又有什麼區別?

而趙孝成王則認為,平原君說的明顯更有道理。

公平而言,趙孝成王和平原君絕非短視,平陽君也絕非懦弱,只是因為上黨高原的地理位置過於特殊。

上黨高原位於華北平原西側,汾河盆地東側,當時被稱之為「天下之腸」。

從上圖中我們可以看到:

秦軍一旦佔據上黨,向東就能俯衝趙國首都邯鄲,向北則能俯衝趙國北方重鎮太原。

而趙軍一旦佔據上黨,則能夠向西俯衝安邑(位於上圖曲沃下方),從此直接動搖秦國在河東的根基。

自三家分晉的一百餘年以來,上黨一直被韓國所佔據,從未有任何一方染指,正是因為列國都不希望打破這種平衡,而選擇把這塊戰略要地留在國力相對較弱的韓國手中。

現如今,秦國在群臣躁動的裹挾下終於向上黨伸出了手,那麼趙國也就不得不出手了。

趙國接納上黨,封馮亭為華陽君。

魏安王與楚考烈王心照不宣地打量著彼此......

公元前261年,魏安王16年,距離秦滅魏36年。

秦昭襄王在盛怒中下令攻趙。儘管此前范雎提醒過秦王——攻人先於攻地——但在群臣貪婪的亢奮中,秦國已無路可退。

楚考烈王借秦趙火併之機伐魯,取徐州(即薛邑,原孟嘗君封地)。

秦國君臣意識到此前楚國是在故意示弱——但已經不重要了——現在韓國徹底淪為微型諸侯國了,而楚國在泗上的動作會引來魏國的不安。現在,我們的對手只剩下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趙國了!

然而這一年,一場大饑荒在秦國驟然而至,秦國的攻勢被迫中斷。

范雎向秦王請示,希望向百姓分發蔬菜雜糧以賑災。

秦王則表示,如果一概分發會讓有功之民和無功之民的待遇相同,這樣是不行的——與其統一分發蔬菜雜糧導致賞罰混亂,還不如銷毀蔬菜雜糧來保證賞罰嚴明。

那一刻,秦國君臣的眼中彷彿有烈焰在燃燒:秦國戰車的車輪已無法停止!餓死多少人都沒有關係!我大秦的千秋基業在此一舉!

本文已超字。特開中篇:

王靖海: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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