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昆崙山采玉,命值不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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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玉這行當,自古就有這麼個說法,尋玉之難,千人往百人返,百人往十人至。就這都是往好了說的,十人至也就一人得而已。
作者:覃月
第一次見宗宗,是在烏魯木齊的一家拉麵館裡。
當時我在一家上市公司做英文翻譯,一個瑞典朋友委託我採購和田玉飾,想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他痴迷中國文化的母親。在當地朋友的引薦下,我去見了「絕對靠譜的玉販子」宗宗。
聊天中,他知道我業餘時間也寫點文章後,特別誠懇地說:「我給你講講我販玉之前,在和田做采玉人的故事吧,那也是兩代昆崙山采玉人的故事。」
本文是宗宗的口述。
1
小瑤兒跪在院子里拜師的那天,我已在馬師傅門下做了5年學徒了。
1998年,18歲的我高考落榜,便跟著父親到了和田。父親常年往返新疆和老家湖北之間,販賣些乾果,我就被他安排拜師,做了采玉學徒。在來新疆之前,我一直覺得「拜師」只會發生在舊社會,到了這兒才發現,在新時代里,拜師是一種對傳統技藝傳承的慎重和尊敬。
馬師傅跟父親年齡差不多,精瘦、皮膚黝黑,人很嚴肅、枯燥,平日里行事老派,好似活在新時代里的「舊人」,只有講起采玉這行的事,才會眉飛色舞。他心術正,名聲好,所以當他收個女娃做徒弟時,並沒引起什麼非議。
和5年前我拜師那日一樣,師兄弟們起了個大早,擺好桌椅,備好茶和乾果。師傅那張太師椅的正前方,擺著師母昨天洗凈的羊毛地毯。這行講究個「乾乾淨淨入門」,所以小瑤兒一大早就洗了澡,發梢也還潮潮的。
師傅坐在院子正中央,等小瑤兒端端正正行完三叩首之禮,便從懷中口袋裡拿出自己前些天採到的白玉籽料,遞給小瑤兒——凡是入采玉這行,師傅都會贈給弟子一塊自己採的好玉料,給小瑤兒的這塊,則是收藏級別的好料。
師傅清了清嗓子:「采玉這行當,自古就說,尋玉之難,千人往百人返,百人往十人至。就這,都是往好了說的,十人至也就一人得而已。丫頭你名字里有個『瑤』字,想來是與玉有緣,我老馬也是看在與你父親的緣分上,破例收個女徒。不求你常得美玉,切記平安為先。」
我和一眾師兄弟站在一側,看到小瑤兒巴掌大的臉紅通通的,她摸了摸師傅遞過來的籽料,仔細收好,又抬頭怯怯掃了一眼我們,點了點頭。
在小瑤兒之前,師傅家也算是個和尚廟,除了師娘外,都是半大小子。除去那些吃不了苦、幾個星期就回家的,或者跟著師傅進了一次山就採到了好料賣錢走人的「短期徒弟」,師傅家就只剩下了師兄大魏、啞巴小弟和我。
大魏跟了師傅很多年,學到了幾成本事,所以日子過得也算舒心;啞巴小弟是打雜的,人很木訥;多了個年輕的小師妹,我倒沒多大觸動——因為我在湖北當時還有個談了一年多的女友——可大魏和啞巴小弟都是多年的光棍,他倆對小瑤兒的到來,欣喜不已。
小瑤兒的父親也是個早些年的采玉人,在一次采玉中遇到大雪迷了路,凍死在玉礦。她媽媽叫古麗,拉扯她到17歲,也得了絕症,臨死前把小瑤兒託付給了師傅師母。原本師傅只想要小瑤兒跟著師母打雜,可古麗跟師娘說,自己男人到死也沒採到好玉,想讓女兒正式入老馬門下,也算女承父業,有個寄託。
當然,古麗選擇師傅帶小瑤兒還有個原因,就是他們都是「二轉子」(不同民族的混血兒)。在和田的采玉人分很多幫派,有按民族搭伴的,有按籍貫組隊的,還有按采玉技巧來分的下河摸玉、踏玉幫,以及只進山采玉的山料幫。師傅因為自己「二轉子」的身份,帶著我們幾個徒弟,算是中立團體,反而在和田混得很好,因為各個幫派都說得上話。
多年來,在和田的采玉人大多都是有經驗的老者或者年輕力壯的男子,也有維族人會帶著自己老婆進山或者下河摸玉的,但真正懂得怎麼定位尋玉、尋到後如何運下山、下山後怎麼開、開了如何辨、辨出好玉後如何去巴扎(維吾爾語,意為集市、農貿市場)賣出好價的,還沒出一個「女師傅」。
2
初春,遠山半山腰上還有厚厚的積雪,我們不能進山采玉。
師傅說了,采玉這行當,都是「老天爺」安排好了的,人若是一旦進山出事,就說明不適合吃這碗飯,最好就此放棄這行。想避免出事,得講究個天時地利人和:要多方打聽,不走別人出過事的小道兒;人不能有個頭疼腦熱、四肢帶傷,女人家來了「那個」也不行;時節、天氣很重要,秋冬及初春有雪不行,和田的6到8月,才是真正屬於采玉人的好時節。
師傅要大魏和我,趁著淡季,多教教小瑤兒采玉的常識。我一般就找塊石頭一坐,看《故事會》,教小師妹的事都歸了大魏,反正他更樂意跟小瑤兒相處。
大魏教得很認真:「師妹,進山前先活動開,拉拉筋;上山要小步來,越陡的地方,重心越要放低,吐氣要大口,別只用腳使勁,手、背和頭都要用上勁兒才不累。」
小瑤兒跟著我們出去了幾次,爬了矮山包,上山時我們走在後頭,大魏緊跟著護著她,抬頭就能看到一截兒雪白的細腰;下山時大魏走在前面,好幾次小瑤兒沒站穩,大魏都伸手扶了她一把。
我總覺著小瑤兒學采玉不太認真,大魏大概也感覺到了,黑著臉訓了她好幾次:「下山比上山更難,你慢點,不能老是摔。」小瑤兒一撒嬌:「反正滑了有你扶我!」大魏就心軟不作聲了。
天氣轉暖,師傅說可以準備進山了。大魏拉著我去了巴扎,中途又找借口甩開我,自己獨自神神秘秘地買東西去了。
我一人回了師傅家,天光還亮著,站在院里,聽到堂屋裡傳來師傅教導小瑤兒的聲音:「采玉人靠山吃飯。橫貫了西藏、新疆,一直延伸到青海的昆崙山,也叫玉山。昆崙山之東出產的玉叫崑崙玉,產自山之北的,就是中國四大名玉之一的和田玉了。」
小瑤兒的聲音脆脆的:「師傅怎麼不跟其他人一樣下河呢?」
師傅帶著嫌棄的語氣說:「別看有些老維族吹得那麼神,說什麼在河裡憑著腳的觸感就能分辨出是玉還是石頭——這玉龍喀什河是帶不來真正的大玉的,還是進山采『山料』過癮。現下,這文本上的東西你都記得了,體質也比你媽剛走時候壯實了些。等下周暖和了,咱們進一次山。」
師傅總跟我們誇小瑤兒聰明、記東西快、又好問,不像我們這些人高馬大的瓜娃子,采一趟玉十天半個月,聊天都不會,悶死個人。我總覺得師傅偏心:當年我們哪個不是幹了一年半載的雜工,才能跟著他進山的,啞巴小弟在家裡這麼多年,一次玉都沒真正採過——可小瑤兒這麼快就能跟著進山了。
過了幾天,遠處山尖兒上的雪線明顯上移了許多。師傅讓師娘準備進山的物料:饢、乾果、風乾牛肉、水壺,再備上調味的辣子面和孜然粉,我從外面定好了新的繩索和帆布袋,大魏心最細,帶的也最多,除了尖錐等挖鑿工具,還有手電筒、帳篷、常用藥,手紙都鼓鼓囊囊裝了幾大包。
小瑤兒背上師母備好的一袋子衣服,裡面有夏裝,也有棉襖毛衣,因為要應對山上多變的天氣。
3
進山前一天,我們吃飽喝足,都洗了個暢快澡,師傅挨個兒確認每人身體無恙。
第二天一早,師傅捲起他做禮拜用的小地毯,我們幾個帶好行囊坐了一段兒大巴後,到達山腳下的村子,租了兩頭驢馱著物資,開始進山。
路程漫長,我和大魏聽著小瑤兒和師傅你一問我一答,也沒以前那麼無趣了。
「師傅,玉礦在哪兒啊?開始是怎麼找到的啊?」
「和田的幾個大玉礦,都有上百年上千年歷史,中途有些礦停采後,礦脈的位置慢慢就沒人知道了。咱們現在去的地方,是離以前大礦邊上十幾公里的小礦,當年跟我一起的采玉人,如今老的老、死的死,還有退出這行的,這位置,只在師傅腦袋裡咯,跟著我走就得了。」
幾乎所有認識師傅的人都曾問過同樣的問題,師傅總是笑而不語,就算我們幾個徒弟私底下問得多了,他也只敷衍著講幾句就收了口。但我聽老一輩的人說,老采玉人一般只熟記一個玉礦的位置,每次採的玉量很少,才能買出高價。這些掌握了玉礦位置的人家,代代相傳,能保證幾代人衣食無憂。師傅祖輩都做這個行當,打小就進山,幾乎把玉龍喀什山走了個遍,心中自然存了不少「礦址」。
小瑤兒隨我們趕了幾天的路,兩頰開始泛起高原紅來。大魏趁師傅休息時,從口袋裡掏出一盒雪花膏遞過去:「師妹,瞧我這記性,先前就買好了,應該早點給你的,你塗一塗,臉就不皴了,這可是上海運來的好東西呢!」
小瑤兒把小鐵盒接過來,不尷不尬地道了聲謝,就在一旁看起師傅給她的那本封面已泛黃的《玉石大全》。我心想:現在的年輕女孩哪還有用雪花膏的?大魏你也太落伍了。
我們在一處背風的山口卸了東西,把驢綁在樹邊,我撿了塊大石頭,掏出準備好的水彩筆,在上面寫了個「馬」字。
師傅指著這塊石頭對小瑤兒說:「采玉這行的規矩,如果咱們運氣好開著了大傢伙,就在玉上寫上姓名。這樣就算同行看到了,也不會取。同樣的道理,咱們要是看到有標記的料,也不能碰。」
小瑤兒問:「可是拿走了,誰也不知道啊。」
師傅撇嘴笑了答道:「丫頭你還小,人在做天在看。不管維族還是漢族,總有個信仰,這種不厚道的事情誰敢做?壞了自己的運道。」
又走了兩天,總算到了小玉礦。師傅說:「當年一個上海來的富家子,愛玉成痴,非要跟著進山,那一趟是開出了幾塊成色好的白玉,但那富家子可能是因為高原反應,死在了半路,按規矩,我們把玉分成幾份,他的那一份郵寄回了上海。這人沒了,總要留個念想,於是我們就叫這礦『少爺礦』。」
師傅按規矩鋪好毯子誦完經,就和大魏掛著繩索開始攀上旁邊的峭壁。小瑤兒感嘆,平時不愛動的師傅「怎麼這麼會爬山」,我笑她:「師傅從小就喜歡看山羊爬山,觀察山羊的姿勢,好多峭壁年輕人都上不去,師傅幾分鐘就爬到頂了——采玉人會爬山,也算是多了個絕活。」
我和小瑤兒在山下撿了軟草,沿著山壁的邊沿鋪列開來,師傅鑿出好的小料就揣到了懷裡,成色一般的就直接從上面扔到軟草上。
那時,我們手中還沒有像現在不用插電的小電鑽,有經驗的采玉人,都知道「鑿玉」最重要的就是在什麼位置、選多大的錐子和鎚子、用什麼力道,這關乎著能否把玉完好地從山壁中剝離——俗話說「十籽九裂」,下手狠了,整塊玉有可能都有裂痕,賣不出好價,但若力道不夠,或者工具選擇不當,這玉石便像長在山上一樣,采不下來。
小瑤兒仰著脖子看師傅在半山腰忙活,她揉了揉酸痛的頸子,問我:「師哥,這樣鑿太慢了,怎麼不像電視里開礦一樣用炸藥炸呢?」
我沒好氣地說:「師傅說小時候,六幾年吧,有人用炸藥開玉礦,基本上出不了好料,開出來的好多都廢了不能用,慢工出細活,懂嗎?」
師傅和大魏挖到了塊大料,直接綁在大魏的背上,讓大魏慢慢下到平地解綁。
我卸了玉,幫大魏往被磨得青青紫紫的脊背上塗藥。師傅也沿著繩子慢慢下來了:「這趟得有40多(公斤),去掉皮,我估計收成也差不了,回吧。」
師傅常說,美玉藏深山,采玉就好比要請玉離開自己家了,所以要恭敬地請它入采玉人的家,心要誠。沒有背著玉的人,要對背玉的大魏和我先深鞠一躬,說:「請您入我家。」此時不會講究輩分,說完,我們才正式返程。
下山途中,師傅跟小瑤兒走在最後頭,他指了指大魏對她說:「你看,咱們采玉下山也是有訣竅的,背上的料要用特定的厚布袋子裝好,你師兄身上系著的繩子也是特製的,很結實,繩子系的扣雖說是活扣,但除非用刀割,不懂解法的人,怎麼著也是解不開的。背玉的人休息時不能坐在地上,不然玉往後一栽,人也得倒,要講究找個面兒平、而且高度還合適的石頭,把玉輕輕地搭在石頭上,人蹲著休息。丫頭,這門道還多著呢,任何一個環節差了,這玉都到不了家裡,慢慢學吧。」
4
我們開玉的那天,從山裡背出來的隱隱露著翠色的幾塊大石頭,被整齊地碼在院子里。關係好的玉雕師傅和巴扎里幾個販玉的老維族都來了,啞巴小弟忙前忙後招呼著。
師傅照規矩洗好澡,做完禮拜,喊道:「小瑤兒,這次你先來看。」
小瑤兒扭開手裡那隻小巧的紅色手電筒,上前對著兩塊最大的石頭,細細看起來:「師傅,這露了點青的反而不行。這塊看著丑,但我估摸這裡頭有白玉,重量是對的。另外其他幾塊,留給師兄們吧。」
「辨玉」說起來並不難,但真正行家並不多。
和田玉常見的顏色有白、青、黑、黃幾色,摻了雜色的玉,會首先被淘汰。師傅教過我們:首先得看油潤程度,摸起來不幹澀,溫潤有脂是最好的;其次還得看硬度,真正的和田玉用刀、鑰匙去劃,表面不會留痕;其他的幾點也要注意,比如通透,和田玉不像翡翠,若是所謂的水頭和透光好的,反而是次品。
有人喜歡用手電筒打光,仔細看玉面的紋路,有線狀紋路或明顯不均勻的棉絮狀,亦或是有明顯一縷一縷走向的玉石,大多容易在雕刻時崩裂,別說是墜子,就連玉珠子都做不出好的。
師傅大概覺得小瑤兒的判斷跟自己的判斷是一樣的,就對著擠在院子里的同行們說:「那就按小瑤兒說的,先開了這兩塊吧。」
一陣電鋸聲蓋過了大家的耳語,隨後人們紛紛鼓起掌來,果然如小瑤兒所說,一塊石頭裡面青玉和石料混亂交雜,水頭差,雜質多,基本不值錢;另一塊卻是完整的、質地溫潤乾淨的白玉。
巴扎的老維族當場拿出計算器,跟我們討價還價起來。玉雕師傅簡單地去了「塵」,岩石外殼被剝離掉,按品級分類好,真正溫潤純正的特級白玉,也就巴掌大。師傅和老維族拿出各自的電子秤——以防對方在秤上做手腳——一眾人核對好重量,幾十克的玉,最終賣了14萬。
自此,小瑤兒辨玉的本事算是傳開了,師傅也在飯桌上跟師娘講:「我看這孩子能旺我,你看,先前跟其他孩子出去多少次,也沒採回來這麼多。」
大魏對小瑤兒更是多了幾分喜歡,常常在夜裡念叨著小師妹的聰明伶俐,啞巴小弟對小瑤兒也殷勤了許多,有新鮮的瓜果蔬菜,會想著先給她留一份,大概只有我對小瑤兒心裡多少有些不服氣。
師傅和我們幾個按4:2:2:2的比例分了錢,這次進山,算是收成不錯的一趟。拿了錢,大家一商量,不想吃師娘的「老三樣」了,去巴扎里下館子吃頓好的!雖然啞巴小弟一直沒有進山,但我們聚餐還是叫上了他——師傅之前總覺著他不能說話,萬一山裡遇上什麼事兒,連呼救都不行。
啞巴小弟難得出來吃飯,對著菜單跟服務員比劃著自己想吃的菜。大魏緊挨著小瑤兒坐下,問她得了錢要怎麼花。小瑤兒望著院外揚起的沙塵,回答:「我得都存著,從小長在這地方,儘是風沙,我要找個機會,去看電視里的大海,還有水族館裡的海豚表演。師兄你呢?」
大魏撓了撓頭:「我?除了想把師傅腦袋裡的本事都學會,現在也想去看看外邊了。」
啞巴小弟肯定是希望能早日跟師傅進山學真本事,我當時也有個心愿,就是想買輛廣告里的小轎車。
5
接下來的兩年,玉價隨著市場的開放漲漲跌跌。我們總在5到10月聚在一起進山采玉,大部分時間還是多少有點收成的。
當然也有空手而返的時候,有次進山,到了礦點,天氣突變,起了大風,雲層也變得厚了起來。師傅拉著我們一行人,用最快的腳程撤到了山下的農戶家。那一趟,據說就有想「等等看」的同行死在了山裡。我們更加佩服師傅的決斷。
小瑤兒自己本來就勤快,師傅給她的書冊被她翻看得多了,都毛了邊。加上每趟進山師傅的細心指點,她漸漸成了和田為數不多的女采玉人。幾年過去,她的身體也「抽條」一樣,變得亭亭玉立。
又是一年盛夏,我們選了天氣最好的時段進山,和田市區還是高溫,但山裡十分涼爽。那年師傅生了幾次小病,人瘦了些,眼神也不如從前好,所以辨玉都交給了小瑤兒。
小瑤兒已經記清了去「少爺礦」的路,對著我們採下來的玉,小瑤掏出手電筒,仔細看透明度和紋路,摸皮,探重,最後把一塊比較大的放棄了。大魏說他還有力氣,萬一是「石包玉」就虧了,想一起背下山。小瑤兒自信滿滿地對我們說:「這塊指定是廢料。」
於是大伙兒還是聽了她的,背了她指定的別的料下山。那時山裡的牧民偶爾會悄悄跟著采玉人「撿漏兒」。小瑤兒棄了的那塊料,就被牧民搞回家去了皮,後來打聽得知,果然是一團雜石。
漸漸的,越來越多的人來找小瑤兒搭夥,因為就憑她在山裡就能辨出好玉這一招兒,便能省去背「廢料」之苦。但小瑤兒念著師傅的教導之情,都一一拒絕了。師傅常常跟人吹牛,說自己的這個女徒弟,可比那其他瓜娃子強。
我心裡氣不過,但也不得不佩服小瑤兒的眼力。
6
2004年,冬季大雪封山,我按例回了湖北老家。每隔一周跟師娘去個電話閑聊,得知大魏和啞巴小弟幫著師母放牧、打理家事做雜活兒,小瑤兒跟著師傅的朋友學起了簡單的玉雕手藝,給師傅師娘和師兄們,甚至給常來收玉的福建玉商都送了自己雕的小葫蘆。
一次通話,聽說小瑤兒戀愛了,還因此挨了師傅打——並不是師傅「老古董」,而是小瑤兒的男朋友,恰巧是師傅那個離家多年的不孝子。大魏在電話里跟我說,師傅的卧房連續幾晚都亮燈到凌晨,大約是睡不好。
我知道,小瑤兒這一次傷透了師傅的心。
師傅的兒子叫強子,我入門後聽大魏提過,他才是家裡真正的大師兄。他從小跟著師傅進山,采玉、辨玉也是一把好手。
采玉的幫派之間大部分時候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可因為搶場地發起狠來的事也不少。師傅一般都「以和為貴,吃虧是福」,不與人計較。可有次采玉,師傅在玉礦上跟「河南幫」碰了個照面,師傅原本客客氣氣地準備換地方,但那幫河南人不依不饒,還罵師傅是「雜種」。師傅跟他們去理論,被打斷了胳膊,身邊本就徒弟很少,有人也不願意拼上身家性命,所以輸得很慘。
而最讓師傅生氣的是,強子不僅不管親爹,還趁亂拿了河南人剛開出來的山料溜下山——這是大忌。
玉石圈子就這麼大,采玉、雕刻、販賣這一條線里打聽消息並不是難事。河南人被偷去的玉,去了皮剝出來50多克的純料,檢驗了以後是特級的墨玉,一點雜質都沒有。強子請玉雕師傅雕成了貔貅,然後賣給了台灣人,賣了30多萬。
河南人得知後,自然咽不下這口氣。他們帶人找到了師傅家,把家裡所有能搬走的好料全搶走了。師傅講究個江湖公道,沒有再去找他們。強子肯定也多少聽到了風聲,從那時起,就再也沒回過家、盡過孝。那30萬的賣玉錢,聽說強子在烏魯木齊早就賭光了,後來他只是偶爾來和田買籽料,憑著師傅教他的本事倒玉賺錢。
強子這人八面玲瓏,自然是最會哄女孩子開心的,他大約也是聽聞了小瑤兒的名氣,不知道兩人怎麼就照了面,開始用手機聯絡起來,最終被師傅發現,這才作罷。
後來過了一周,我再跟師娘去電話問及此事,師娘叫我不要再提,只感嘆了一句:「多年的生養,也比不過一個『錢』字。」原來小瑤兒聽聞了這些舊事,還是明辨是非的,已經給師傅磕頭認了錯,保證再也不與強子往來。
經了這事,大魏對小瑤兒還是掏心窩的好,但嘴上卻再也不提任何有關「喜歡」之類的字眼了。
第二年開春,我因為感冒,比原計劃晚回了和田半個月。坐了幾天幾夜火車,還沒到師傅家,卻接到了大魏的死訊——大魏是下山途中,被自己背著的山料壓碎了心口死的,我沒見到他最後一面。
我想起自己剛入門時,爬山時候連勁都使不對,夜裡渾身筋骨疼痛,腿總是抽筋、脹痛,大魏就用熱毛巾給我敷腿、按摩,還把自己的棉衣捲成一團,讓我墊高了腳睡覺。
進山時氣溫低,大魏就會把自己的毛衣脫下來給師傅穿上。在山裡吃飯,我們常常都只能吃乾糧,是大魏學著分辨山間能吃的蘑菇,給我們加餐。就算在家裡,大魏也偷偷揣著不值錢的碎玉給啞巴小弟把玩,或多或少地教他些采玉的常識。
我感嘆,像大魏這樣的好人,怎麼如此短命——他還沒來及出和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到師傅家的時候,師傅抽起了多年前就戒掉的煙,對我抱怨:「這個瓜娃子不知道是中了哪門子的邪喲,背著玉還要回身去扶人,那玉那麼重,下坡又陡,直接就翻了幾十個來回,胸口被壓成鍋口一般大的窩,血流了一路……」
師娘也在一旁哭紅了眼:「小瑤兒這個丫頭下山老是摔,都不知道多少次了,這大魏就是為了扶小瑤兒才滾下山的,造孽啊。」
我大概在那一刻,就斷了留在和田「采美玉,賺大錢」的心思。先回了老家待了一陣,最終又到了烏魯木齊倒賣玉石,但再也沒回和田采玉。小瑤兒也曾給我打過幾次電話,但我心裡有著些許的恨意,最終沒有接聽。
采玉人的命古往今來都太廉價——早些時候,大多采玉人不會買任何保險,進山前先簽下免責書,命由天定。人死了,領頭人或僱主是不用賠償的,採到的籽料賣出去後的分紅,會按規矩交到家裡人手中。
師傅人好,多給了幾萬塊,但最終大魏一條命換來的錢,也不到十萬,全給了他遠在山西的老母親。
7
我再次回到和田已是2017年,是為了給師傅祝壽。
這時,和田政府頒布了史上最嚴格的玉礦禁采令,前些年大批湧入和田的「外地人」總算慢慢撤出。啞巴小弟也改行了,在當地開了一家拉麵館,生意倒做得有聲有色。
師傅已經兩鬢斑白,但開朗了許多,成了一個白天逗鳥、晚上陪著師娘跳廣場舞的小老頭。他的故事,還來不及深究,就淹沒在邊疆的飛速發展里。現在已經沒什麼人願意冒著極大危險翻山越嶺做個采玉人,甚至連學鑒定和玉雕的人都少了很多。
我和師傅看了一場關於嗩吶師徒的電影《百鳥朝鳳》,看完他哭了,感嘆說:「老祖宗留下的東西越來越少了,和這嗩吶吹的『百鳥朝鳳』一樣,真正采玉的手藝,也就要絕了!沒人傳了你懂嗎?」
我無法反駁。
給師傅過了壽,我就離開了,照例還是每月給師娘去電話聊一會兒。師娘知道我討厭小瑤兒,我不問,她從來都不主動提。
但有次電話里,師娘還是告訴了我,大魏走後的三年里,不少人都對小瑤兒起了心思,直接拎著聘禮上門的也有。但小瑤兒還是規規矩矩地待在師傅家,話也少了許多。師娘不忍心她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就跟她說,她算是守滿了三年孝,心意夠了。
在大魏死後的第四年,小瑤兒跟著那個福建玉商走了,玉商在老家有自己的玉石市場,一直沒有娶妻,對小瑤兒也是誠意滿滿,足足等了幾年。臨行前,小瑤兒把拜師那天師傅給的白玉雕成的玉觀音還給了師傅,希望師傅能平安順遂。
後來啞巴小弟娶媳婦時,我跟師傅一起去喝了喜酒,小瑤兒從微信上給啞巴小弟轉了一個大紅包。聽聞她現在做了老闆娘,也接玉雕的活兒,在福建那一代已經小有名氣。我瞟了一眼小弟手機里小瑤兒的微信頭像,她抱著自己的寶寶,笑得很知足。
十幾年過去,我已經有了小轎車,如今的小瑤兒,也一定如願見到了大海和水族館裡的海豚表演了吧。
編輯丨唐糖
題圖丨《和田玉傳奇》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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