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尼亞舅舅》|等身體好了我再腐化
來自專欄裂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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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最先鋒的不是小說，而是戲劇，這個觀念越來越被人們所接受。他的戲劇處於被重新發現的過程中，而在他生前，包括托爾斯泰都對他的劇本做出過極為糟糕的評價。契訶夫擅用獨特的四幕劇寫法，長段抒情，消除了巨人和英雄敘事，反而將最平淡無奇的生活融入進來。他改變了戲劇的傳統，劇中充滿了立體聲音，關於靈魂的討論（伍爾夫說契訶夫筆下出現最多的詞是靈魂），以使道德讓位於藝術。
契訶夫家境貧寒，20歲時染肺病，一生憂鬱苦悶，不管是在小說還是戲劇中，他都在永不疲倦的描寫生命的幻滅感。一般來說，美才伴隨著幻滅，像戰後的那批日系作者，將生命的最後之舞推向高潮，而苦難更多是伴隨著歸宿的，不管是猶太背景小說，納粹集中營小說，還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俄式苦痛，都在苦難里得到升華，繼而目睹了上帝之光。契訶夫最獨特也是最令我受感動的地方在於對痛苦無意義的展示，人們在受苦，但是沒有意義，也不存在皈依，痛苦之後還要經歷幻滅，看不到指引，如夜行船。我們或許可以記起《海鷗》里妮娜的台詞，「人，獅子，鷹和鷓鴣，長著犄角的鹿，鵝，蜘蛛，居住在水中的無言的魚，海盤車，和一切肉眼所看不見的生靈——總之，一切生命，一切，一切，都在完成它們凄慘的變化歷程之後絕跡了……」凄慘的歷程之後沒有苦盡甘來，而是絕跡，滿是空虛。他在19歲第一部戲劇里，展示天才的同時也展示了以上態度——安葬死去的人，治好活著的人。契訶夫主業是醫生，他筆下的人物也似處於反覆被醫治的境遇里，活不下去的時候就尋找些信念，繼續維持，直到再也忍耐不住生命，他在第一部戲劇里借普拉東諾夫之口說出，等身體好了我再腐化。好似人生就是這樣反覆廢棄的過程。
《萬尼亞舅舅》是一首青春的輓歌，萬尼亞年輕時懷著藝術的夢想，陷入了對前輩謝列勃里雅科夫教授深深的崇拜中去，辛苦工作25年，將財產都供給那個教授，但是當他老了後發現，那個教授毫無藝術天賦，他被欺騙了，白白浪費了青春。
我陪著我母親，在這片產業里，就像只鼴鼠似的，一直關了25年……我們的心思，我們的感情，整個都放在你身上了，我們一天到晚談的都是你，談的都是你的工作，我們引以為驕傲。我們讀起你的名字來，心裡都起著敬意，今天我已極瞧不起的那些報紙和你那些書籍，我們從前是整夜整夜的讀啊。
與其說萬尼亞陷入對教授的失望之中，不如說是年華逝去後，青春夢想的幻滅。青春具有很好的包容性，人的嬌嗔、蠻橫，唯獨在年輕時顯得可愛。萬尼亞回首那些往事時說，我有勇氣我有才華，如果我的一生不浪費在這些瑣事上，我何嘗不能成為一個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許青春的美好面目在於一切可能性，屠格涅夫也提過類似見解，青春什麼都不在乎，可是你的日子時時刻刻飛走，不留一點痕迹，白白的消失了，也許它的整個秘密就在於，浪費盡了你自己不知怎麼用到別處去的力量，而認為你有權利說，倘使我不浪費時間，我什麼都辦得到。
另一個人物阿斯特羅夫和萬尼亞陷入同樣困境，青春逝去後喪失了愛的能力，萬尼亞說我才三十幾歲可人生已經無法重來，而阿斯特羅夫則將生命寄托在植樹和治病上面。他的觀念是，假使一千年以後，有人因為我現在做的事而蒙受恩惠，那將死而無憾了。其類似一種生命的代替，個人從生命里退出來，將它分配給人間。然而他們的夢想都幻滅了，曾經最後希望的兩個年輕人，短短十年，都被庸俗套牢。他們無比渴求擺脫庸俗，一者向內一者向外，結果殊途同歸，都走向了對美的追求。
我的感情也都磨的遲鈍了……我誰也不愛，我將來也不會愛上誰，只有美還能吸引我一下。
愛過於費心費力，只有美，殘酷妖嬈，剎那中見永恆，通過犧牲與交換，能夠暫時拋棄庸俗，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向美麗的葉列娜求歡。
於是葉列娜的對立，純潔然而面容醜陋，對阿斯特列夫陷入崇拜的少女索尼婭的命運也水落石出。若干年後，也將沉入一潭死水裡去。
《萬尼亞舅舅》是懷舊的，過去並不全部美好，然後青春和夢想都交織在裡面，已不存在獨立的過去。那些人老了後，只能窺視昔日的榮光，迷戀骸骨，而無法再開始新的生命。阿斯耶列夫說，還談什麼新生活呢，我們兩人都把自己的生活糟蹋的無可救藥了……只有到墳墓里去看些個夢境吧。
這部戲最初版本叫作《林妖》，後來契訶夫修改了一些情節，特別是結尾，萬尼亞在青春夢破滅後的選擇由自殺改成了夜以繼日的工作，於是有了《萬尼亞舅舅》。工作可以療傷，人在無意義的狀態下靠活計過日子，很像之前的一個新聞，無兒無女的老人種了幾千顆樹，好像從這裡面可以找到生存的慣性，或者與存在相關的哲學。
再聽一聽索尼婭小姐的話吧
我們要繼續活下去，萬尼亞舅舅，我們來日還有很長、很長一串單調的晝夜，我們要耐心的忍受將來的種種考驗。我們要為別人一直工作到我們的老年，等到我們的歲月一旦終了，我們要毫無怨言的死去，我們要在另一個世界裡說，我們受過一輩子的苦，我們流過一輩子的淚，我們一輩子過的都是漫長的辛酸歲月……你一生都沒享受過幸福，但是，等待著吧，萬尼亞舅舅，等待著吧……我們會享受到休息的。休息啊！
這句話通到了《海鷗》那端
我可真疲倦呀。休息休息……我多麼需要休息休息呀。
那些累極了的人，在受完所有的苦後，永遠死去了。這是契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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