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史?曹魏-武廟的群像(四) 華歆

治史?曹魏-武廟的群像(四) 華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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盤螭 華歆

即便是對三國歷史不了解的人,也可能聽過華歆最有名的那則事迹,也即典故「割席斷交」的出處。這個對華歆不太友好的故事,說的是華歆曾和管寧住在一處,兩人在院中鋤菜時發現金子,管寧視若無物,華歆卻撿起來看過後再扔掉;兩人又曾同席讀書,有貴人乘車經過,華歆便放下書出門觀看,而當他回來的時候,管寧便把席子割開,對他說:「你不再是我的朋友了。」

小時候讀到這個故事,當然會對管寧的纖塵不染心存嚮往,覺得他是比華歆更高一個層次的存在,但其實也一度很惶恐。因為我那時雖然不懂事,卻已經開始知道錢是個不錯的東西,至少可以拿來買變形金剛,而變形金剛的獨特之處在於它可以從人形切換成車形,不經意之間我這一個愛好就觸犯了故事裡的兩條紅線,於是戰戰兢兢地,總是擔心小夥伴們知道了這則故事就會與我絕交。

這份擔心,隨著我中學時接觸了《三國志》,開始逐漸消弭。

我知道了華歆與邴原、管寧這才學高卓的三人在當時並稱「一龍」,且心無旁騖的管寧只是龍尾,心猿意馬的華歆卻是龍頭。

我發現華歆其實謙虛低調,既不詆毀他人,也無好勝之心。他年輕時,同郡的陶丘洪總要與他比較,直到華歆及時勸阻他參與王芬的廢立大業,以真知灼見救了他一命,從此敬服。

我更看到:

黃初中,詔公卿舉獨行君子,歆舉管寧,帝以安車徵之。

明帝即位……歆稱病乞退,讓位於寧。

自黃初至於青龍,征命相仍,常以八月賜牛酒。

十年之間,對這位與自己割席斷交的管寧,華歆從未忘記推舉,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將自己的三公之位讓與他。

無論用哪個時代的標準衡量,在朋友之道上,恐怕都不應該對華歆有更多苛求了。

華歆的一生中,常常被拿來與別人相比,除了管寧之外,另一個常見的參照,是大名鼎鼎的王司徒——王朗。

關於他們二人,也有兩則小故事。

華歆、王朗俱乘船避難,有一人慾依附,歆輒難之,朗曰:「幸尚寬,有何不可?」後賊追至,王欲舍所攜人。歆曰:「本所以疑,正為此耳。既已納其自托,寧可以相棄邪?」遂攜拯如初。

王朗每以識度推華歆。歆蠟日,嘗集子侄燕飲,王亦學之.有人向張華說此事,張曰:「王之學華,皆是形骸之外,去之所以更遠.。」

華歆與王朗一同乘船逃難,有人想上船,華歆顯得為難,王朗卻說,船夠大,為什麼不幫他?後來海賊即將追上,王朗便想將救的這人丟下,此時華歆說,一開始我正是考慮到了這種時刻而覺得為難,但現在既然已經救了他,又怎麼可以拋棄呢?

王朗一直覺得華歆氣度不凡,於是總模仿他的行為。每年臘八之日,華歆常召集晚輩們舉辦宴會,王朗也有樣學樣。後來的西晉司空張華評論此事,說王朗學華歆,只學到了些皮毛,實際上是越學距離越遠了。

如果說在德行上,管寧始終身處領先桿位,那麼華歆和王朗,則可能從來都不是一個賽事級別了。

在這些對比之外,我們再看看時人對華歆的評價。

華歆清純德素……誠皆一時之俊偉也。魏氏初祚,肇登三司,盛矣夫!——陳壽

華子魚良德也,然非籌略才,無他方規,自守而已。——太史慈

若華公,可謂通而不泰,清而不介者矣。——陳群

府君年德名望,遠近所歸。——孫策

淵清玉潔,有禮有法,吾敬華子魚。——陳登

華太尉積德居順。——傅玄

歆素清貧,祿賜以振施親戚故人,家無擔石之儲。公卿嘗並賜沒入生口,唯歆出而嫁之。帝嘆息……——曹丕

類似的評價太多,以上僅是部分遴選。在評價的人中,既有曹魏的皇帝、同僚,也有其他勢力的君臣,還包括了史官的總評,甚至有陳登這位向來不屑與凡夫俗子為伍,快人快語的湖海豪士。我們看到,即便身居三公高位,華歆依然安貧樂道,樂善好施,其德操之高潔,班班可考。

我想有人可能會覺得奇怪,武廟二十六配享,難道不應該以文治武功評定入廟資格嗎?為什麼到了華歆這裡,卻一直在強調他的個人品德,是否德行的高低,就能等同於貢獻的水準?

當然不是。

在中國歷史上,將「唯才是舉」觀念發揮到極致的,無人能出曹操之右。他三發求賢令,甚至提出了「負污辱之名,見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者,其各舉所知,勿有所遺」的口號,對品德要求已經放到最低,這也成為曹魏人才之豐富遠超其他兩國的主要原因之一。

但,時代是在變化的。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訴求。

同樣是在曹操的求賢令里,他也提到了「治平尚德行,有事賞功能。」當曹魏一步步從漢王朝的廢墟中建立,成為一個佔據大半河山的新帝國時,天下雖依然「有事」,但也需要些「治平」的手段了。

曹丕稱帝之時,華歆與王朗、賈詡同為三公。論才智計謀,賈詡遠在王朗、華歆之上,然而消息傳到江東,孫權卻獨獨譏笑賈詡的受任,這當然不是因為賈詡能力不足,而是他的名聲,實在太難聽了些。

《三國志 高柔傳》中更明言:魏初,三公無事,又稀與朝政。

我們很容易發現,相比於治政籌謀的水平,三公之人的選取,其實更看重品行。所謂「三公,論道之官」「民所具瞻」,初生的曹魏,正處於從「奉天子」向「受禪」轉變的敏感時期,自然非常需要這樣的高德之人來鎮場論道。聯繫之前所述,也很容易明白為什麼華歆覺得管寧這樣的除了高德之外幾乎沒有實績表現的隱士,是比自己更好的三公人選了。

實際上,在德行以外,華歆也有不錯的能力。早年在豫章做太守,政績不俗,頗得百姓愛戴,甚至曾被揚州軍民擁護為刺史,但他因無朝廷誥命而堅辭。孫策掃江東時進攻豫章,華歆為城中百姓免受塗炭而未做抵抗,被孫策奉為上賓。他一直心繫中原,終於向孫權告別而北上,臨行時「掛印封金」,後來又做過曹操的隨軍軍師。在明帝時期,華歆還上《止戰疏》力諫已身處不利行軍條件的曹真班師,並得到曹叡的採納。

只不過,與他的德行相比,這些才能都顯得不那麼重要,就三公的職能定位而言,如果曹魏三公中一定要選出一位最稱職的代表,華歆當仁不讓。

位極人臣,不忘初心,華歆的故事似乎就此講完了。

但其實,重點這才要開始。

前文一直在介紹華歆的個人德操,卻始終沒有提及德行的另一個方面。這一方面,我們稱之為「國家大義」。

華歆身處漢魏交替之時,他的內心歸屬,很值得關注。而他長期身居高位,又是否能做到置身事外呢?

他當然不可能置身事外,而且關於他的選擇,後世演繹得極為精彩。

「兩兄弟你一刀,我一刀,你一塊我一塊,把個江東名士、帶劍逼宮的華子魚,割得體無完膚,還得剖腹剜心,斬頭瀝血,灑祭馬騰墳墓,並西門諸將大冢。」

這一段血腥的描述,來自民國周大荒的小說《反三國演義》。此書是一部將擁劉貶曹思想貫徹到極致的作品,故事情節不受史實束縛,結局也是蜀漢一統天下。

書中,曹魏文武多數死於非命,但縱觀全篇,無人的死狀比華歆更為凄慘。令我們感到疑惑的是,作者為何在曹魏諸人中,獨獨對華歆如此懷恨,甚至遠遠超過了曹操、司馬懿等傳統意義上的典型「白臉」?

實際上,原因也顯而易見。

「歆教甲兵打開朱戶,尋覓不見;料在壁中,便喝甲士破壁搜尋。歆親自動手揪後頭髻拖出。」

在《三國演義》中的這段描述里,伏皇后修書,託人帶給他父親伏完,謀劃討伐曹操,事情泄露後,曹操派郗慮、華歆捉拿伏皇后,此時伏皇后躲在夾壁之內,於是華歆親自揪著伏皇后的頭髮從夾壁里拉出來,押給曹操處死。

這麼看來,從擁劉派的角度評判,哪怕私德如何無暇,華歆都罪無可赦。而即便是從親曹派的角度來看,將當朝皇后生生拽出,做的也實在是過分了。

但是,我們在前文中引用的大量時人對華歆的評價,很多都是在此事發生之後做出的,既然華歆行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他為何依然能得到如此高的德行評價?而當三公之名傳到孫權耳中時,他又怎會僅譏諷賈詡,卻絕口不提華歆?

懷著這樣的疑惑,我們再看另一段史料。

文帝受禪,朝臣三公已下並受爵位;歆以形色忤時,徙為司徒,而不進爵。魏文帝久不懌,以問尚書令陳群曰:「我應天受禪,百辟群後,莫不人人悅喜,形於聲色,而相國及公獨有不怡者,何也?」群起離席長跪曰:「臣與相國曾臣漢朝,心雖悅喜,義形其色,亦懼陛下實應且憎。」帝大悅,遂重異之。

曹丕稱帝,百官稱賀,惟有華歆與陳群面露不快。曹丕因此極為不悅,於是百僚晉陞,卻未給華歆提升爵位。即便如此,曹丕仍然久久不能釋懷,憋了很久,還是去向陳群問詢原因。陳群於是正色道:「我和華歆都曾是漢室重臣,內心雖然為陛下的登基高興,但卻不能如此表現。」曹丕這才釋然。

所以,如果華歆真是曹魏的反漢先鋒,在慶典之上惺惺作態的角色,又怎麼可能讓他來扮演?

通過上述小說與史料的對比,我們不難發現,華歆在兩類材料中的形象是矛盾的,且這種矛盾並不具有所謂的統一性,而是呈完全割裂的兩種形態。

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就此定論,小說中的華歆形象,其實就是羅貫中的個人原創,並無史實可據呢?

顯然,事情遠沒有這麼簡單。

又以尚書令華歆為郗慮副,勒兵入宮收後。閉戶藏壁中,歆就牽後出。時帝在外殿,引慮於坐。後被發徒跣行泣過訣曰:「不能復相活邪?」帝曰:「我亦不知命在何時!」顧謂慮曰:「郗公,天下寧有是邪?」

以上內容來自後漢書,可見,《三國演義》中所述,雖然略有誇張,但與《後漢書》中記載差別並不大。而《後漢書》與《史記》、《漢書》、《三國志》一同被尊為前四史,一直都享有很強的權威性。

既然如此,華歆難道真的是有雙重人格,時而秉持操守,時而又棄節逼君,時而擁曹急進,時而又自況漢臣嗎?

我們再看另一段記載。

公遣華歆勒兵入宮收後,後閉戶匿壁中。歆壞戶發壁,牽後出。帝時與御史大夫郗慮坐,後被發徒跣過,執帝手曰:「不能復相活邪?」帝曰:「我亦不自知命在何時也。」帝謂慮曰:「郗公,天下寧有是邪!」

上述引文來自《曹瞞傳》,內容與《後漢書》也相差無幾。很多人據此認為「華歆發壁牽伏後」在史料上並非孤證,因而推定必定確有其事。

可惜,正是此段記載,成為華歆牽後一事的最大疑點。

因為這兩段記載,實在是,太像了。

仔細比對一下,《後漢書》和《曹瞞傳》對於此事的描述可稱雷同,而治史的最大來源,無非於時人口述,以及現存典籍,我們不禁會想,成書較後的《後漢書》,是不是受了很多《曹瞞傳》的影響呢?

感謝清朝史學家王鳴盛,早在兩百多年前,經過大量的考據,他就已經在其代表作《十七史商榷》中明白無誤地表達了結論:

「凡裴松之所采以入注者,皆范氏取入正文者也。」

至此,兩段史料合併還原,我們只需考察《曹瞞傳》記載的真實性即可。

其實,光是這本書的名字,我們就可以猜到結論了。

阿瞞兩字,具體意思已不可考,但「瞞」這個字,從來都不曾是什麼好意思,最常用的語義就是「欺騙」。阿瞞,大約可以解讀成小騙子,很難想像會有人給孩子起這樣的乳名,但回顧曹操智計迭出的一生,或可明白這是《曹瞞傳》的附會之詞。

《曹瞞傳》的作者,是三國時期的吳人,魏吳對立,作者本身就具有非常強烈的主觀立場。此書文筆詼諧,故事有趣,其實是一部難得的文學佳作,但所述之事往往不見於同期其他史料(如曹操小名「阿瞞」一事),且多存明顯謬誤,在史學界看來,其性質已經非常接近於小說了。

現在,本著嚴謹的態度,就《曹瞞傳》中「華歆牽後」這一記載本身,我們再看看有無其他問題。

「郗公,天下寧有是邪!」

我們注意到這段記載中存在另一位重要角色——郗慮。

當漢獻帝眼看著伏皇后從自己身邊被拖走時,他對郗慮說,郗大夫,天底下竟有這樣的事情嗎?記載中沒有提及郗慮的反應,但是我們可以想見,漢獻帝不會向一個對自己毫無惻隱之心的人說出這樣的話,郗慮對漢室,至少是帶有同情的。而在《三國演義》里,則直接增加了郗慮讓左右之人扶送獻帝回宮的情節。

然而,我們來看一看其他史料中對郗慮的記述吧。

曹公表「溫辟臣子弟,選舉故不以實」。使侍中守光祿勛慮持節奉策免溫官。

曹操罷免身為獻帝羽翼的漢臣趙溫,是用的郗慮來執行。

獻帝嘗特見慮及少府孔融,問融曰:「鴻豫何所優長?」融曰:「可與適道,未可與權。」慮舉笏曰:「融昔宰北海,政散民流,其權安在也!」遂與融互相長短,以至不睦。

與漢室死忠孔融當庭互相指摘的,也正是這個郗慮。

後公欲除融,慮承望風旨,以微法奏免融官。公既積嫌忌,而慮復構成其罪,遂令丞相軍謀祭酒路粹枉狀奏融罪狀,下獄死。

為曹操設計罷免孔融的,仍是郗慮。

天子使御史大夫郗慮持節策命公為魏公。

持節為曹操加冕魏公的,又是郗慮。

這個人,真的是漢室之友?這個人,怎麼可能對漢室懷有同情?

顯然地,《曹瞞傳》前述記載無法採信,郗慮不可能是獻帝訴苦的對象,華歆也不可能去做「發壁牽後」的事情。

然則,究竟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記載,純粹只是吳人想抹黑華歆嗎?

那倒也不一定。

錯漏百出是《曹瞞傳》的一大特點,但曹操殺伏後是確事,此處記載我也認為並不是空穴來風。

《曹瞞傳》的作者,或許只是犯了一個小錯誤。

「發壁牽後」的人,不是華歆,而是郗慮。

漢獻帝悲鳴的對象,不是郗慮,而是華歆。

伏後被殺的時間,是公元213年11月,在當年的5月,曹操已稱魏公。那時的郗慮,已經不是漢臣,而是魏臣。

而那時的華歆,是漢尚書令。

他的前任,名叫荀彧。

「幼安,當今國主至聖至明,假以時日,天下必將一統,但國家需要有德之人以道御之,你先前已拒絕武帝、文帝的徵辟,這次一定要答應我啊。」

「回去吧子魚,大魏的太尉,有你就夠了。」

「幼安,昔時求學之日已過去五十年了,就算你依然覺得我不配做你的朋友,但我正是因為覺得自己德不配位,才想將三公之職讓與你,你又何必連我坐過的位置都鄙棄呢?」

「……你錯了,子魚,我並不是鄙棄你或三公之位。我只是覺得,在那個位置上,論道教民,『使中國無饑寒之患,百姓無離土之心』,你已經是最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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