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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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行做了一桌子菜,高師傅也說了一桌子話。他看著眼前這個高大剛毅的男人,發現原來他也能扮演滑稽的角色,與平日默不作聲的嚴肅形象大相徑庭。他一定猜到了,他根本無法掩飾久違的憂慮和無助。

景行只能驢唇不對馬嘴地應和著對面過度而不自然的發言。

「原來我做菜這麼好吃。」

他天真地笑了,說:「你忘了么,我們進來前,整整兩年的飯都是你做的。一開始可真難吃啊。一雙手小得連個蘋果都握不住,就泡在冷水裡洗菜淘米。白菜根縫裡的泥洗不掉,爛葉子也擇不幹凈。燜出來的飯不是糊的就是硬的,幸好煮雞蛋還能下口。還有你炸的酥肉,我第一次看到人切肉是兩隻手一起握刀,像是宰骨頭似的。炸出來的肉像黑炭條,鹹的要死。也就我不敢惹你,當成祖宗,做的飯全都得吃了。」

景行不可能會忘,都是他手把手教的。他更不會忘,也不會平白無故地提起這句話。他喊了一聲:「爹。」

高師傅眼底倏然泛光,連忙應了一聲:「哎,怎麼了?」

「晚上我想去看戲。」

「好,我們再去逛燈火街。那裡有一家很大的書鋪。你的舊書都翻爛了吧,爹給你買幾本新的。」

他迅速地撥飯,反倒更像個期待的孩子。他一定比景行更樂意從小攤販那裡拿走一串糖葫蘆。

那一晚戲園子連著數場都是放的《遊園驚夢》或是《霸王別姬》。高師傅認為景行這樣的年紀,一定不愛看咿咿呀呀的纏綿愛情。於是他不停地問賣票的人有沒有西遊或是水滸之類的熱鬧戲。那個人已經不耐煩起來,揮起手哼道:「我說了幾次了,你耍我玩是不!」

景行從兜中取了錢,說:「拿兩張《遊園驚夢》吧。」

票販子見了錢,態度稍微好轉了些,撕下戲票子給了他,對高師傅一陣斜睨,不屑地啐了一口,又吆喝起來:「買票了啊,名角戲票,再來晚了就沒了啊。別想趁著人混進去嘞。」

高師傅也要掏錢,但動作沒有景行快,他埋怨道:「你付什麼錢?不是都丟了?」

景行沖他齜牙一笑,「帶出去的都丟了,壓箱底的還有呢。」

高師傅一拍他的肩膀,說:「小子,聰明的,以後記住雞蛋不要放同一個籃子里,心也不要往一個地方放。」

台上唱得凄涼哀婉,年幼的景行在台下並非全然無觸動。那是個很簡單的關於門當戶對的故事。高師傅在中途發出一聲重嘆,那是景行從未見過的神情。他的眉間染上了一層類似於陰雨連綿的色彩,好像在祈求陽光能夠如約而至。然後他的眼角有淚光一現,景行以為自己眼花了,不敢再看他。

直到出了戲園,高師傅還是心神不寧。景行看見門口有人在賣皮影,全是按照當下時興戲的角色造型做的樣子。他想若昕可能會喜歡,就拿錢給她買了一對,正好是遊園驚夢。高師傅雖然魂不守舍,新城喧騰的燈火街道無法在他的眼中呈現出同樣輝煌的倒影。他沒有忘記帶景行去書店。景行在架子上找到了《牡丹亭》,憑藉對戲的記憶,希望能看到一個完整的故事。他又找了幾本時興的書,近幾年,留洋的人越來越多,也帶回了許多洋人的東西。比起火車,電機這些笨重的東西,也有更輕靈的物事隨崇洋熱潮一道而來。在城裡,不論富貴貧賤,一身洋貨都是高貴品味的象徵和足夠炫耀的最大本錢。景行拿了幾本賣得最好的書,想看看到底有何處精彩,讓書生學者爭相搶購。

那一晚高師傅早早地睡了,景行想他一定累了。睡前他坐在燈前撫摸景行買的皮影,在滿室昏黃中,一直緊皺長年都沒有徹底舒展過的眉心。

景行在第二日清晨就回到了後院,先給拜見孟氏。在屋外遇見了若昀。自從毒蜘蛛的事後,景行再也沒有和她正面遇上。其實上次那事至今無果,房中的下人都被帶去調查,連在遠處彩雀院的下人也被拉去審問。但景行後來才得知,盤查她的下人是月現主動要求的。當時蜘蛛離若昀不過一尺遠。府中雖眾說紛紜,但都一致認為那一定是沖著離危險最近的她而去的。孟氏又再度問起。她也只是說沒注意。等她看見時,那隻蜘蛛已經爬上緞面了。景行只是按照禮數給她請安,但若昀卻在他身邊停了下來,低聲說:「很多事因就是果,救等於害。上次的事,我沒想到你會進來,不知道是該向你道謝還是道歉了。」

景行沒有聽懂,下意識地想告退走開。她並沒有帶下人,只是獨自玉立在迴廊上。她又嘆息:「當時你是因為擔心三妹吧?」

她對景行來說,從初見那天起,身上就籠罩著一層與她溫婉長相不符的幽怨神秘。「有時弱者要保護自己,就必須要讓別人相信你確實是個弱者,沒有任何的危險。你可要仔細點。」

景行每次見到她,心裡都會蒙上一層壓抑。匆匆給孟氏請過安後,就急著回到若昕院中去。她正目色鬱郁地坐在炕上,一手托腮地盯著窗戶外邊,看上去心情很差。她見人回來,哼一聲地轉過頭去沒有看他,「外面好玩嗎?」

景行見鎖紅她們都在廊下做針線活聊天,屋內空無一人,就和她胡扯說笑:「好玩呀,賣泥人的阿嬤捏出一整套的西遊記,白骨精蜘蛛精還有哪吒和龍王,做的可漂亮了。還有賣糖葫蘆的小哥,新學了手藝,把各式乾果塞進鮮果里做成糖葫蘆,外頭甜絲絲的,咬到裡面把牙都酸死了。橋頭的米線也很好吃哦,還有烤豬蹄,炸排骨,熏鵪鶉,他們吃東西不用筷子的,直接用手抓著咬。兩個漢子吵架比誰能吃辣,要了一大疊泡椒,看誰先認輸……」

若昕不理他。景行於是故意滔滔不絕,看她生氣的樣子能持續多久。

她果然沉不住氣,氣哼哼地抱怨:「你可真會享福,還說我是什麼錦衣玉食的大小姐,跟你過的日子一比,我像個要飯的一樣可憐,日日等著別人給我送飯來吃,就沒別的事幹了,成天躺著就行。」

她還是沒有看他,景行慢慢地走到她的身後,說:「但是這些比起戲園子里的戲,都不值一提了。小姐有沒有見過玉碎園的熱鬧,那裡的戲檯子是府里的三倍大,客人常常叫好,吵得連樂聲都聽不見,瓜子花生殼丟的滿地都是。還有名角的扮相,他們的衣袂裙擺,都像晚霞一樣好看。」

她冷哼道:「我哪裡能出去,他們都不肯啊,好像外面都是鬼似的,根本不讓我出二門,哪有你這麼有福氣。」

景行一笑,說:「我雖然不能帶小姐出門,但是我可以把它們帶進來。」她終於轉過臉來,那時他已經將皮影舉在她面前。他相信那對皮影是做的很精緻的,因為若昕看見後差點哇一聲喊出來,眼中波光粼粼,如同反射的湖面日光。她拿著提棍,動作很可愛地四下搖晃,以至於皮影的四肢呈現滑稽的形態。

她問:「那些戲子真的像這樣漂亮嗎?」

景行頷首,從那晚身邊的看客的評價中聽說,那名扮演杜麗娘的花旦,即使卸下清麗的粉彩,也是個很俊美的少年郎,有不少高官富商痴迷他的風采,雖然他們的誇獎中摻雜著刺耳的嘲弄。

她笑道:「我想也是,四姨娘也很美呢,這些戲子一定都很好看。」

景行問:「是誰說戲子的?」

她眨著眼睛,回答:「娘那裡的幾個姐姐都這麼喊她,有什麼意思嗎?還說什麼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我知道戲子的意思,那什麼又是婊子?」她說的是孟氏房裡的丫鬟。因為大戶人家最重教養。長輩屋子裡的下人,年輕主子也該尊稱一聲「姐姐」。

景行對她搖頭,尷尬地說:「三小姐,您——」

她不快地嘟嘴,瞪他一眼。景行才改口:「你以後不要叫四姨太太戲子了。」

若昕不解地眨著眼睛,但還是聽他的話,點點頭,旋即恍然大悟:「這是罵人的話嗎?」

「沒有,只是四姨太太要是聽見了,會不開心。因為她現在不能再登台唱戲了。要是你說到她以前的營生,她想起過去的事,會難受的。」

他沒有告訴她實話。這確實是下九流的營生,娼妓優伶,全是裝神弄鬼的玩意。只是他不大願意從若昕口中說出有尊卑貴賤之分的稱呼,雖然那並沒有說錯。但是自從若昕要求「你我相稱」後,在她面前再以低賤的身份存在,令景行很不愉快。

景行的這個謊言,大體而言也並沒有壞處。因為幾日後,孟氏屋內幾個丫頭都被掌嘴,趕出去做了打掃洗衣的低等下人。緣由是孟氏生了大氣,斥責她們滿口穢語,盡教壞了小姐。自然,這事是發生在四姨太玉玫去幽蘭院喝茶後,說笑地提了一句:「太太屋裡的丫頭一定都愛看戲,對著妾身都是戲子戲子的叫,看來是很想聽我唱上一曲了。」

景行見她笑逐顏開,於是問她為何不開心。她很委屈地拿出一小包粉碎的桂花高,說:「我記得你最喜歡吃桂花高的。昨天送來的桂花高特別好吃,我給你留了下來。我怕鎖紅她們吃了,就藏在床上,結果今天醒來,不知道怎麼的,它就壓在我肚子下面了。」

景行不知道該說什麼,那一刻他的神情也極為複雜。其實在經歷那麼多事後,他對別人的壞,早見怪不怪,但對於其它人給予的溫暖,卻常常讓他手足無措。景行把那包難看的糕點接過,捧在手中,含笑說:「好不好看又不要緊,反正味道還是一樣的。它並沒有改變呀。」

「嗯,我明白的。就像我們,不管以後會長成什麼樣,你都是景行,我也都是若昕。不會改變的。」

那對皮影成了她最珍惜的玩具,常常和他獨處時上下牽引。淺金色的純凈日光透過窗紙,在屋中形成淡淡的光霧。兩道美麗的影子映照在地面上,伴隨她念出的台詞翩然生姿。雖然台詞和《牡丹亭》早已無關,都是她像在玩布偶一樣臨時編造的戲文。但景行聽懂了那些優美辭藻幻化的詩篇。她是把皮影當成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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