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媳婦和強盜：羅生門思考法

作者：肖小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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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澤明老師的電影《羅生門》，講一個極簡單又極難斷的案子：武士被殺，媳婦被奸，強盜被抓。三個人嘴裡的事實都不一樣：武士（借還魂）說，為維護武士尊嚴，自殺；媳婦說，為維護貞烈女形象，殺夫；強盜說，決鬥二十回合，贏而殺之。如果現場真能重現，哪個才是真相？??

類似的案例很多，比如少年Pi，船上的人到底是自然死亡，還是被Pi吃掉了？比如洞穴奇案，吃人保命是謀殺嗎？五個法官判出五種法理。比如十二怒漢，十二人陪審團，十二種偏見。??

您自己每天也在經歷羅生門。沒事聽聽別人口中，或別人轉述其他人口中的自己，比看電影還精彩：自己什麼都沒做，但已經演了好多版本。還都是大角色。??

除非自己親身經歷，否則讀到和聽到的，永遠不是「事實」。只要信息不對稱，羅生門就難以避免。每一個「轉述」，都有添加劑：轉述人的感情色彩和目的。

黑澤明老師說「真相只有一個，但你很難知道」：很多事件，無論怎麼調查也找不到「真相」，只有回憶的不同版本。??

「真相」就像哲學中的「自我」，不僅不固定，還能自己變化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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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市場上的交易員，有能把「真相」當做隱形人對待的特異功能。這就是為什麼，明明聽起來極不靠譜的事情，比如「八零後愛和平，永久消除核武器」；或者極雞毛蒜皮的消息，比如德拉吉的用辭，都能當浪衝起來。武士，媳婦，強盜，所有觀點皆可容納。

跟真相無關，市場這架機器就是這麼運轉的。??Buy the rumor, sell the news。

隨便舉個經濟數據解讀的例子：??

美國已縮表，世界上僅剩的兩個大水龍頭，一個日本，一個歐洲，舉世矚目。歐央行的手就放在水龍頭上，擰不擰，全看通脹數字。開年一個季度過去了，通脹數據意外大回落。歐元凍在1.24。??

從這裡開始：您可能覺得這是暫時的，歐洲復甦依然強於美國，通脹早晚上去，水龍頭總會擰上。而我也許沒您那麼樂觀，歐洲深層次結構問題，依舊藏在地毯下，增長不可持續，水龍頭就算擰上了還得再擰開。

知行合一，結果就是您和我押注的方向必然不同。??

只要有武士，媳婦和強盜，就有不同分析框架，和對「真實價值」的不同判斷。因為「真相」和「未來的價值」，您永遠沒辦法證明。判斷不同，估價不同，預期不同，才有買有賣，才有波動，才是個正常的市場。

羅生門有助於市場健康。

但前提是，真實的價值，能被正常地反饋，證偽，被吸收，price-in，能自己變化發展。如果您極度依賴於一種敘事，從頭到尾只聽一個故事，心中沒有羅生門，就沒法生存。

不幸的是，「大多數人總是錯的」。這句話並不是說吃瓜群眾都是白痴；而是指多數人持一致觀點的時候，大概率會發生錯誤。這就是「集體誤判」。??

如果再安裝上能放大功率百倍的「智能」機器演算法，就能把這種行為藝術推演到極致。也許將來，用「羅生門」訓練出的人工智慧，才是真智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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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場上的羅生門有助健康。上層建築呢？??

回顧歷史，現實中的衝突：國家之間，種族之間，意識形態之間，隔代之間，幾乎全部來源於「羅生門」式的觀念分歧。「自由」、「正義」、「民主」這些概念，您和我每天都談論，但在不同人群中存在巨大分歧。??

最近的例子就是中美貿易戰。這戰雖然最後未必打，但是過招中體現出的是兩種規則、兩種邏輯、兩種體制在貿易上的較量。無論您在那一邊，聽到的都是完全不同的情緒和版本。??

聰明的上層建築設計師會發現，羅生門是個很好用的工具。??

辯論中有白銀法則：您的攻擊目標，可以是對方說出口的「話」（what he said），或他心裡的「意思」（what he meant）。但是攻擊前者，用「話語」製造出羅生門，一定更有效，因為這樣更容易製造出聳人聽聞的效果，而越聳人的越容易傳播。您在朋友圈隨便刷一刷，這種「半句話」標題隨處可見。??

所以這個世界上，完全理性的、把所有武士媳婦和強盜觀點寫完整的報道，根本不存在。事件中的任何一部分，都可以被碼字的人轉化為「荒謬」。目的當然是眼球。

羅生門，在政客和傳銷大師手裡，是工具。而在「主動」尋找某些片段的記者手裡，能變成核武器。這就是「選擇性報道」。??

馬基雅維利主義現實版領導人，黎塞留老師，說過句驚悚之語：「找個最誠實人給我寫六行字，我就能找到足夠線索把他弔死」（If one would give me six lines written by the hand of the most honest man, I would find something in them to have him hanged）。「事實是真的，新聞是假的"：川普老師這句經典一出口，自己就當了小白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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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當小白鼠怎麼辦？??

辯。真理不是越辯越明嘛?？

當然要辯。問題是您經常會發現，辯著辯著，兩邊不知不覺地越來越形而上，不再在技術層面上過招，移步道德制高點。

馬雲老師的攻守道，就是這個套路：真正高手過招，不靠拳腳，只憑意念。而意念中威力最大的，就是用各自的羅生門演繹出的陰謀論：因為沒可能證偽。只要陰謀故事一出，您就得了不敗金身。

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武功再高，也怕菜刀。

要找到一個更強大的思辨方法，循循善誘的蘇格拉底反詰法了解一下。??

此法運用之妙，莫過大話西遊中的唐僧老師：?

「悟空，你想要啊？?你想要的是什麼？?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呢？?雖然你很有誠意地看著我，可那是你想要的嗎？?要反問自己，難道真的想要嗎？真的要嗎？?觀音姐姐，悟空他要吃我，只不過是一個構思，構思是事實嗎？?要吃師父有罪過嗎？罪的定義是什麼？沒有證據，他又何罪之有呢？不如等他吃了我之後，你有憑有據再...??…」

總結一下，反詰的大概過程是：

您說X。?X是什麼？?為什麼X是X？?那如果Y發生了，X還是X嗎？ ?所以您說的X不一定是X。 ??一物不能即是又非，所以X不是X。

不強迫別人相信自己的判斷，而是引導別人自願地說出該說的話，就像助產婆接生，而不是代替孕婦生孩子。這就是反詰法，或者叫做精神"助產術"。

蘇格拉底和人辯論，從不提出自己的觀點，只不停地問那些最重要，最根本的問題。他唯一的武器，就是邏輯：因為邏輯是人類共通的。用邏輯使對方內省，懷疑自己。

真正的強大，不是知道一切，而是「知無知」。承認羅生門的存在，然後用強大的邏輯證偽一切。這就是為什麼唐僧能做領導。??

類似的方法還有很多。

比如波普爾老師的「可證偽」。意思是您有必要從片面的、非對稱的角度看問題。或者說，做決定前，數據中缺少的東西，反而更應該考慮進來：歷史書上沒黑天鵝，並不等於不存在。??

「記錄」永遠不充分，數據永遠不全：這要永久存在於您的腦迴路里。這就是「無聲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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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澤明老師的電影，其實藍本是芥川龍之介的《竹林中》。而龍之介老師真正的《羅生門》，講的是另一個人性掙扎的故事。??

這個故事的結尾，樵夫收留了棄嬰，僧人說：虧得你，我還是可以相信人的。??

不停追問，循循善誘要誘出來的，也正是您心中的道德直覺：它是人性的基礎源代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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