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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裂的希臘

如果將資本管製造成的直接經濟損失看作外傷,且可以估算的話,民眾和投資者對銀行和市場信心的喪失則是內傷,其嚴重程度無法估算。但是,與公投給希臘民眾所造成的社會撕裂、民意對立所造成的心理損害相比,上述外傷和內傷恐怕都不算什麼。

宣布全民公決和隨之而來的資本管制,如同一次退歐預演,導致經濟嚴重受損,希臘社會出現前所未有的分裂——希臘人經歷著自債務危機以來最為劇烈的痛苦。

「希臘財政部大樓七層,鴿籠一樣狹小、悶熱的辦公室,窗戶竟然奢侈地擁有如此壯觀的風景,整個憲法廣場盡收眼底。那一刻我忍不住想,真是拍攝抗議最好的位置啊!當然,我不可能到這裡來拍攝抗議。不過,自債務危機以來,想到在財政部工作的人,無數次目睹民眾在憲法廣場上的大規模示威、抗議,乃至與警方的激烈衝突,是否會真正反思導致希臘陷入危機的財政、經濟政策?

此刻,在這裡,如此景觀更像希臘露天劇場的天然取景,使得希臘債務危機瞬間虛幻,變成了一出舉國參與的政治秀。我被這樣的幻覺擊倒,因為我深知這幾年希臘真實的民生。我只擔心高高居於財政部大樓的人,亦跟我一樣,一旦進入大樓,就處於虛幻之中,成了債務危機的觀眾兼演員,甚至導演。」

這是一位駐希臘的中國記者2015年6月12日寫在微信上的一段話。

僅僅半個月後,7月6日,這裡再次上演精彩戲碼:希臘財長瓦魯法基斯宣布辭職。這位聲稱寧可砍掉手臂也絕不跟債權人簽訂「不可持續」的救助協議的財長,以反緊縮措施博出位,上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宣稱由歐盟、歐洲央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組成的救助協議監督工作小組是「非法」的,拒絕與之談判,從而被媒體戲稱為「殺死了三駕馬車」。

不知瓦魯法基斯是否預料到,自己也會跟「三駕馬車」一樣,犧牲在歐盟與希臘曠日持久的馬拉松談判桌上?

不過,本是雅典大學經濟學教授的瓦魯法基斯顯得輕鬆。在離職前,他更新了自己的博客,抒情地寫道:「7月5日,一個歐洲小國為擺脫債務束縛奮起抗爭,這個獨一無二的日子將載入史冊。像所有民主鬥爭一樣,歷史性地拒絕歐元集團6月25日的最後通牒也需要付出巨大代價。」然後將博客推送到所有記者的郵箱中。再然後,他步出財政部大樓,戴上頭盔,騎上自己的重型摩托,絕塵而去。

這是希臘舉行全民公決後第一個戲劇性後果。第二個不那麼戲劇性的後果,是瓦魯法基斯留下的空缺,立即由希臘外交部副部長、債務問題首席談判代表察卡洛托斯接替;第三個同樣戲劇性的後果,是希臘總理齊普拉斯領導的執政聯盟兩黨與三個反對黨領導人簽署協議,共同支持齊普拉斯與債權人談判新的救助協議,避免希臘可能的債務違約甚至退出歐元區。

三個反對黨罕見地表示支持齊普拉斯去與債權人談判新的協議,表明各黨均意識到希臘到了極度危險的關口,希臘人再也沒有爭吵和犯錯誤的時間了。

公投結果無輸贏?

左翼執政聯盟本就由很多左翼小黨組成,即使齊普拉斯簽訂了協議,也很難在議會獲得通過,而法案的否決,會直接導致齊普拉斯下台。

7月5日,被歷時6年的債務危機折磨得疲憊不堪的希臘人,心懷憤怒、面帶憂戚地走向近兩萬個投票站,就一項技術上已於6月30日廢除的債權人協議草案進行全民公決,使位於巴爾幹半島南端、作為西方文明發源地的希臘再次成為現代政治經濟的風暴眼,牽動著整個歐洲乃至世界經濟的神經。

隨著計票結果逐漸出現,不少人以希望「是」的心情,迎來了預料中「不」的結果,且響亮、大聲得超出了號召投票人在公投中說「不」的希臘總理齊普拉斯的預期:61.3%的希臘人投票拒絕了債權人的救助協議草案,支持者只有38.7%。但當民眾揮舞旗幟、標語湧向憲法廣場,慶祝公投取得勝利時,稍後在電視上發表電視講話的齊普拉斯卻面色凝重,臉上沒有笑容。

「公投沒有輸贏。」他說。

全民公決的起因要回溯到6月26日之前。齊普拉斯6月24日晚在布魯塞爾歐盟總部的一間辦公室里,與三位債權人代表——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歐洲央行行長德拉吉、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總裁拉加德進行了艱難的談判。各種討價還價之後,他們給了這位一直持強硬立場的希臘總理一個最後期限:第二天上午11點接受一項救助協議草案,這是齊普拉斯自1月份上台後苦苦奔波、費盡口舌要達成的一項協議。

6月25日,快到上午10點時,房間里的工作人員相信他們的意向已基本達成。雙方只有大約6億歐元的缺口,齊普拉斯顯示出妥協的跡象;而歐元區官員們口袋裡也藏著準備給希臘的糖果:他們準備考慮希臘的要求,將酒店稅率由23%調整為13%,這會將缺口進一步壓縮到4億歐元。

「我們已經非常、非常接近了。」一個熟知內情的人透露。

隨後,齊普拉斯離開房間,向他的一大群助理徵詢意見。當他再度回到房間時,手裡多了一份寫著10點新要求的文件。荷蘭財長兼歐元集團主席戴塞爾布盧姆,同時也是債權人談判團隊領導,忍不住嘆氣出聲——他們的耐性已耗盡。頭一天晚上,拉加德曾一度對容克不停抽煙表示不滿:「我要離開房間!」

現在距離11點只有20分鐘的時間,債權人宣布會談已經結束。「可我們才剛開始談判!」齊普拉斯抗議,但於事無補。

接下來的時間裡,雙方斷斷續續,努力修補裂痕。但所有努力幾乎都伴隨著懷疑與誤解。

債權人日益懷疑,魅力十足的希臘財長瓦魯法基斯故意作梗,以便希臘能夠在歐元區內破產,換取通過談判不能獲得的債務減免。因此,他們希望能夠直接與齊普拉斯打交道以達成協議。他們中的大多數人認為這位年輕總理明理而務實。

但隨著談判的進行,債權人代表說,他們越來越感覺到,齊普拉斯被自己左翼政黨內部的成員所挾持。

事情戲劇性地演變成,到了6月26日晚,齊普拉斯回希臘後發表電視講話,宣布希臘將舉行全民公決,就債權人最新救助協議進行投票,決定是否接受債權人的「最後通牒」。而這份「最後通牒」,稍後受到德國財長朔伊布勒的嚴厲批評,認為它對希臘「過分寬容」。

歐盟對齊普拉斯此舉震驚不已。在容克和法國總統奧朗德分別給齊普拉斯電話,勸說他取消全民公決無效後,債權人拒絕了希臘想延長救助協議至全民公決後的要求,並稱救助協議6月30日到期;歐洲央行隨之停止了向希臘提供緊急流動上限。

時至今日,齊普拉斯祭出公投大旗的原因仍然是謎。有人猜測,左翼執政聯盟本就由很多左翼小黨組成,議員們政治主張各不相同,且個性十足,我行我素,即使齊普拉斯簽訂了協議,也很難在議會獲得通過,而法案的否決,會直接導致齊普拉斯下台。

當地時間2015年7月8日,法國斯特拉斯堡,希臘總理齊普拉斯抵達歐洲議會。歐元區要求希臘在7月9日之前拿出新計劃以期與債權者達成協議。 (CFP/圖)

在「砍胳膊和砍腿之間做出選擇」

「說是派」絕大多數來自家庭經濟條件較好的富裕階層和中產階級,偶有收入低微的退休者;「說不派」則主要來自公務員、退休者和一無所有的年輕人。

舉行公決本身需要花費2000萬歐元。更為嚴重的是,由於歐洲央行停止向希臘提供流動上限,導致銀行資金周轉困難。在前景不明朗的情況下,人們開始擠兌,銀行不得不開始實施資本管制。

6月29日,希臘人迎來了註定要寫入歷史的「黑色星期一」:銀行關門、股市閉戶,除了國外持卡人外,每張信用卡限制提取60歐元現金。希臘成為繼塞普勒斯之後,歐元區內第二個實行資本管制的國家。

「資本管制」是一個具有陌生化效應的專業術語;經濟學家需要用比喻才能揭示出其真正內涵:實體經濟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按照泛希臘出口商業協會稍後的數據,資本管制讓出口業每周損失8000萬歐元;原材料和產品進口損失高達6億歐元。由於正值夏季旅遊高峰期,希臘旅遊企業協會估算因資本管制給旅遊業造成的損失約為每天5萬個遊客訂單。雅典大學經濟學教授佩特拉基斯估計,如果資本管制持續比較長的時間,可能讓希臘損失大約5%-7%的國內生產總值,去年剛顯出復甦跡象的經濟,今年必將重回衰退。

如果將資本管製造成的直接經濟損失看作外傷,且可以估算的話,民眾和投資者對銀行和市場信心的喪失則是內傷,其嚴重程度無法估算。

但是,與公投給希臘民眾所造成的社會撕裂、民意對立所造成的心理損害相比,上述外傷和內傷恐怕都不算什麼。

全民公決將希臘民眾分裂成為「說不派」和「說是派」。

雅典各街道上,貼著執政左翼聯盟督促民眾在全民公決中投反對票的招貼畫,一張畫面是高舉的手臂,掌心用英語寫著「不」;另一張更加醒目,畫面上是表情極端嚴厲的德國財長朔伊布勒,三個希臘語字母在他胸前組成大大的「不」。

差不多在每個說「不」的招貼畫附近,都有反對黨針鋒相對的招貼畫,用淺綠、淺黃、淺藍色做底,白色希臘語寫著醒目的「是」,下方小字讀作:讓希臘留在歐洲。

不少人則認為公投是在「砍胳膊和砍腿之間做出選擇」,因此拒絕公投,做不表決的「中間派」。

「說是派」絕大多數來自家庭經濟條件較好的富裕階層和中產階級,偶有收入低微的退休者;「說不派」則主要來自公務員、退休者和一無所有的年輕人。甚至同一個家庭里,也因說是與說不而出現分野。

隨著公投日期的臨近,「說不派」與「說是派」的對立日趨白熱化,「說不派」變得具有攻擊性。「說是派」被稱為叛徒、債權人的走狗。

本應中立的齊普拉斯公開號召民眾說「不」,稱一個巨大響亮的「不」會強化他在與債權人談判中的地位,與退歐無關。媒體一改過去的立場,幾乎一邊倒地站在齊普拉斯對立面,從批評救助協議草案大幅倒轉,喋喋不休地遊說民眾投贊成票。

說「不」和說「是」的派別都拉攏名人,為自己站台;歐盟主要官員和歐洲主要媒體毫不掩飾自己的立場,要希臘人投贊成票。

歐洲,乃至世界也分化成為挺希派和倒希派。英國一位年輕人在網上發起眾籌,號召每個歐洲人為希臘捐出3歐元,讓希臘能償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16億歐元貸款;歐洲不少供應商並沒有因為資本管制、希臘客戶無力付款而停止供貨,其中包括一家瑞士製藥廠。「病人所需的藥品不能斷,不是嗎?」倒希派則繼續指責希臘人懶惰、賴賬,不配留在歐元區。

宣布全民公決和隨之而來的資本管制,如同一次退歐預演,導致經濟嚴重受損,希臘社會出現前所未有的分裂——希臘人經歷著自債務危機以來最為劇烈的痛苦。

經濟學家認為,這次政治失敗造成的資本管制,代價高昂。「先是社會痛楚,接著會是政治痛楚,然後痛楚會朝方方面面擴散。而民眾尚不清楚,痛楚什麼時候結束,會痛到何種程度。」

民粹主義迴光返照?

民粹主義在希臘有著深厚的土壤,透過這張晴雨表,可看出希臘政治就算沒有病入膏肓,恐怕也健康狀態堪憂了。

已有學者指出,極左翼政黨的上台,證明民粹主義在希臘有著深厚的土壤;而這次全民公決,再次顯示齊普拉斯打出的民粹牌大獲成功。但正如研究民粹主義的英國學者塔格特所指出的那樣,民粹其實是「一張晴雨表,透過它,我們可以診斷政治體系的健康狀況」。因此透過這張晴雨表,可看出希臘政治就算沒有病入膏肓,恐怕也健康狀態堪憂了。

晴雨表首先顯示了齊普拉斯政治上的不成熟。全民公決差不多是僅次於宣戰的公權,豈可隨便祭出?激進左翼聯盟黨上台伊始,即因其缺乏執政經驗而讓人懷疑他們解決債務危機的能力;上台後一系列親俄疏歐的舉動,讓歐盟心生罅隙。由於有個性更有稜角的財長瓦魯法基斯相襯托,年輕很多的齊普拉斯反而讓債權人覺得靠譜,但單方終止與債權人的談判,轉向全民公決的訴求,必然給人留下容易衝動、脾氣火爆的印象。隨著時間推移,全民公決的負面影響將逐一顯現,將來必然會成為齊普拉斯從政歷史上最有爭議的一頁。

晴雨表上還顯示出,這次全民公決的議題,實際上是專業性、技術性很強的財政問題,而齊普拉斯將之扭曲為一個政治問題,老百姓本就難以理解複雜的救助協議,加上從宣布到公投僅一周時間,民眾在資本管制的打擊下,更容易做出衝動的選擇,因此背離了公投本身自由選擇的民主原則。

晴雨表更是真實的魔鏡,讓齊普拉斯從計票結果看到那個響亮的「NO」實際上成為一個危險的套索。如果他不能兌現自己的承諾,無法用「不」從債權人那裡換來更有利的救助協議,公投中61%的「說不派」會立即轉而反對他;如果他堅持強硬立場,導致談判破裂,則表示願意留在歐元區的70%希臘人要反對他。

當然,全民公投讓希臘人的憤怒找到一個集體釋放的出口,在撕裂與對立的過程中,也逐漸回歸思考和理性。最主要的是,民眾對齊普拉斯的信心還在,這從實施資本管制以來,民眾始終體現出良好的秩序與耐心,社會沒有陷入動亂,即可見一斑。

在這種情況下,民眾支持齊普拉斯與債權人重開談判,並接受較為重大的妥協是可能的。但做危難時刻「振臂一呼」的英雄是一回事;危難過後,做理性務實地處理國家事務的「守護者」則是另外一回事。

換句話說,在全球化背景下,現代國家對政府首腦的要求已發生了本質的轉變。借民粹而舞長袖的政治強人、魅力領袖時代已成為過去。由於政治、經濟越來越緊密並難以切割,現代國家更需要首席執行官式的領導者。綜觀當今世界,能把經濟賬算清楚的領導人就能盤活國家,反之則做死。

假如齊普拉斯能夠告別民粹主義,在挾民意與債權人簽下協議之後,能夠成功轉型為務實的現代國家守護者,那麼可以斷定,他有基礎和機會帶領希臘徹底告別債務危機。否則,希臘的政治病症可能在齊普拉斯手裡變得更為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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