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我們在自己的身體里下了毒
《醒來的女性》在美國初次出版時正值第二次女權主義運動後期,在當時的美國社會引起了轟動。有人說它「激進」「冗長」,有人說它「為那些從當時的社會規則中尋求解放的女性,提供了一個充滿力量的故事」。它以女主人公米拉的視角,寫盡她從童年到中年的人生,以及她身邊一群身份各異、性格各異的女性的孤獨與放浪、歡樂與苦痛。
米拉從小就是個獨立而聰明的孩子,她十四歲讀尼采和潘恩,開學第一天就學完了全部課本。可這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美國,女性最常見的職業是「打字員」,人生的主題則是「家庭」,母親對她最大的期望就是「嫁個好人家」。在一個封閉的小地方,她的聰明和獨立卻使她成為異類。
久而久之,她屈服了。她像其他女孩一樣草草結婚,學做飯,把家裡收拾地井井有條,生下兩個孩子,努力讓自己做一位「賢妻良母」。她舉止優雅,學著總是面帶微笑,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生活的平靜表象之下,她正在默不作聲地崩潰。
這種固化的女性思想桎梏,就像我們在自己的身體里下了毒,最後還是不得不把毒排出來。
米拉的故事
究竟性為何物?為什麼有了性關係,你就永遠進了污水池?她想像這些女人一樣善良、純潔而真實,可又不希望那些發生在她們身上的不好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她不想陷入污水池,可是卻一天一天地沉沒下去。她有了一些女性朋友,不由自主地,她也開始和她們一起說悄悄話,一起傻笑。一開始,她不看她們看的那些雜誌。可後來,她開始借閱那些雜誌,甚至自掏腰包買回來看。少女雜誌《十七歲》裡面都是在服裝、髮型、化妝和男孩等問題上給女孩們的各種忠告。
她們在英語課上《馴悍記》,她在聖誕節收到了《源泉》,又讀了一遍。她又試著讀尼採的作品,後來發現,他說女人們是騙子,說她們狡猾,試圖控制男人。他說,你去見女人時,應該拿一根鞭子。那是什麼意思呢?沒錯,她的母親確實會使喚父親,但母親並不是騙子。米拉也撒過謊,但只是為了不去上學。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不尊重尼采。他比那些男老師都聰明,更比父親的老闆伍迪菲爾德先生聰明得多。有天晚上,他和他的胖太太來家裡吃飯,之後米拉的母親就誇他聰明。但尼採為什麼說要拿鞭子呢?父親喜歡母親使喚他,他喜歡她。他每次發脾氣都是沖著米拉,而不是她的母親。彼特魯喬說,凱特就是他的狗、他的馬。老師說,自古以來就是如此。可當他們在米特勞家吃晚飯時,肥胖的米特勞先生會對他的妻子吼道:「牛奶!」儘管她和他一樣高,也非常胖,她還是會從桌子旁蹦起來,忙不迭地拿來一壺牛奶。有時候,他們會在夜裡聽到哭喊聲,然後沃德太太就悄悄對米拉說,那是威利斯先生在打他老婆。沃德太太還告訴她,街對面住了一個德國屠夫,只有他和女兒兩個人住,每當他晚上想出去喝酒時,就用鏈子把女兒鎖在床上,喝完酒回來還會打她。米拉也不知道母親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自從她開始買雜誌,她的眼神就經常遊走在架子上的雜誌間,儘管她總是馬上移開視線,她還是會看到許多雜誌里都有穿著黑色內衣的女人的照片,有的女人赤身裸體被鎖鏈捆綁著,一個男人跨在她們身上站著,手持一條鞭子。在電影里也有這樣的場景。不光帝國影院里放的電影是這樣—那是她和她的朋友們不許去的地方,儘管在外面的海報欄里也有那樣的照片—就是在普通電影里,有時男主角也會打女主角的屁股。在挨打之前,女主角沒有經驗,還會像米拉一樣頂嘴。那個男人就會破門而入,將她一把撂倒在膝蓋上,她會殺豬般地號叫。之後,她就會崇拜他,眼神不離他,順從他,並且永遠愛他。這就叫征服與臣服,男人征服,女人臣服,大家都心知肚明。
當她躺在床上,用手在身體上亂摸時,這些事就悄悄鑽入了她的腦海。自然力似乎總是難免碰撞在一起的。她的第一次嘗試很笨拙—直到很多年後她才知道那叫手淫,卻不可思議地快感十足。她沉溺其中,無法罷手。想到對自己的身體做這樣的事情,她很害怕,卻還是大膽地繼續嘗試。當她試探著摩擦時,她的腦中一直進行著某種想像,直到多年後,她才知道,那叫受虐幻想。她從取之不盡的題材中去發揮想像。歷史課上講的中國的男尊女卑,二十世紀以前的英國法律和穆斯林國家的風俗習慣,都能在幾個星期內為她激發出新的幻想。莎士比亞的《錯誤的喜劇》,羅馬、希臘和英國的戲劇向我們展示的世界裡,也允許她產生這樣的幻想。還有很多電影,比如《亂世佳人》,以及有納粹分子入侵荷蘭小鎮、佔領了女主人的大房子這類情節,或者是像詹姆斯·梅森那樣的卑鄙小人威脅漂亮姑娘這類情節的電影,都能為她提供想像的素材。就連不太相關的場景也都能激發她那敏感的想像。
她會選擇一種文化、一個時期和一個地點,來編織事件發生的環境。這些事件都是以權力鬥爭為中心的。多年以後,她終於接觸到色情文學時,竟覺得它們和她自己豐富多彩的奇想相比,顯得十分乏味無聊。她的幻想中有舞台,有服裝,還有激烈的權力鬥爭。她的思緒在男人虐待女人的畫廊里遊盪了幾百個小時之後,她終於意識到,形成她快感的基本要素竟然是羞恥。因此,一場權力的鬥爭就很必要了。她幻想中的女性角色或高貴勇敢、膽識過人、堅韌不拔,或無助被動卻滿腔怒火,但她們都敢於反抗。而她幻想中的男性角色永遠都是一個樣。他們傲慢冷酷,認為男人至上,但是都很好色。對他們而言,女人的順從高於一切,他們會不遺餘力地去追求這種順從。因為權力都在男人手上,所以女人唯一的武器就是反抗。然而在米拉看來,投降的那一刻,也就是性高潮的那一瞬,男人和女人都屈服了。在那一刻,女人的所有恐懼與憎恨都變成了愛與感激;她知道,男人也有同樣的感覺。在那個短暫的瞬間,權力無效了,一切都變得和諧了。
可如果米拉的幻想是受虐型的,她的反應就不是這樣了。她意識到,生活和藝術之間存在很大的差別。在電影里和她的幻想里,男主角對女主角做的事令人痛心,但並不會造成實質性的傷害,不會留下傷疤。所以她並不痛恨男主角。可在生活中並非如此。在生活中,虐待會令人受傷,會留下傷痕,還會引發刻骨銘心的仇恨。威利斯先生經常毒打威利斯太太。她又瘦又弱,缺了幾顆牙齒,彎腰駝背,她看丈夫的眼神是獃滯空洞的。米拉無法想像如果威利斯先生同樣瘦弱、眼神空洞,他還能像瑞德·巴特勒似的嗎?米特勞先生和米特勞太太都很高大、專橫。米特勞先生戴眼鏡,米特勞太太胸部豐滿,他們住在一座整潔的房子里,談論著周圍的鄰居和自己的汽車。就算米特勞太太對丈夫言聽計從,米拉也無法想像他用鏈子鎖著她、折磨她的場景。
於是,米拉斷定,羞恥的是性本身。正是因為性,她才會有這些想法。兩年以前,她還是她自己的,她的思想也還是自己的。那是一個乾淨整潔的地方,用以解決清楚有趣的問題。數學是有趣的,簡直好像精巧的謎語。在頭腦的遊戲中,肉身就成為令人不快的干擾。忽然之間,她的身體被一種噁心難聞的東西侵襲,這種東西使她下腹疼痛、精神焦慮。別人能聞到她身上的氣味嗎?母親說,從此以後,這東西會終身伴隨她,直到變老。終身啊!血在衛生棉上結了塊,令她惱火。那氣味非常難聞。她不得不用衛生紙把它包起來,差不多要用掉將近四分之一捲紙,然後將它帶回自己的房間里,扔進紙袋,再拿下樓丟進垃圾堆。一天五六次,持續五到六天,每個月她都得這樣做。她那白凈光滑的身體里竟會有這種東西?米特勞太太說過,女人在自己的身體里下了毒,她們不得不把毒排出來。女人們經常悄悄談論它。米拉明白,男人們是不會經歷這些的。米特勞太太說,他們身體里沒有這種毒。米拉的母親說:「得了吧,別亂說!」但米特勞太太還是堅持己見。她說,這是神父告訴她的。所以,男人們是可以主宰自己的身體的。他們不會被那種無法控制的、痛苦的、噁心的、血淋淋的東西侵襲。這就是男孩們知道了會取笑的那個最大的秘密;這就是他們總是你戳我我戳你,看著女孩們發笑的原因;這就是為什麼他們才是征服者,而女人是天生的犧牲品。
身體已經夠遭罪了,她的思想卻還被模糊的慾望侵襲著。當她坐在窗邊的床上時,這種慾望如此深沉而模糊,她覺得只有死亡才能將其滿足。她愛上了濟慈。數學變得不再有趣,她放棄了微積分。拉丁文不過是關於男人們做的蠢事,歷史也是。只有英文還算有趣,那裡面有女人、血和痛苦。她仍然保留著驕傲。她思想的一部分退出了這個世界,但她的感覺仍是屬於她自己的。她認為,不管有什麼感覺,至少她不用表現出來。她曾經羞怯而沉默,後來變得拘謹、冷淡,而且呆板、固執。她的姿勢和步伐變得生硬。雖然她非常苗條,可母親還是讓她穿上緊身褡,因為她走路的時候臀部會擺動,會惹得男孩們盯著看。她對男孩懷有敵意,甚至感到憤怒。她討厭他們,因為他們明明都知道。她知道他們什麼都知道,可他們卻不必經歷那些。他們是自由的。他們笑話她,笑話所有的女人。那些和他們一起笑的女孩也什麼都明白,但她們已沒有驕傲可言。因為男孩們是自由的,所以世界由他們統治。他們騎著摩托車出去兜風,
甚至還有自己的汽車。他們晚上敢獨自出門。他們的身體是自由、乾淨、清澈的,他們的思想屬於他們自己。她恨他們。如果他們之中有人敢和她說話,她就轉身攻擊他。也許,在夜裡,他們可以控制她的想像,可是,在白天,她決不許他們觸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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