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帕克之死

理查德.帕克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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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克是一隻貓,是一隻漂亮的美短小公貓。

我第一次看到它,是在我常去的大學城商業街一家狹小的寵物店裡。

那時候我養倉鼠,常騎著一台電動車去那裡給我的倉鼠買木屑。山城悶熱的夏天裡,寵物店裡的味道並不好聞,每次我都站在店門外,和店員說明來意後就站在門外抽煙,等著店員把整包的木屑拿給我後便會離開,我並不願意在那裡久留。

偏偏就是在那天,店裡新來的店員在裡屋翻找的時間實在有些長,我有些不耐煩的掐掉了手裡的煙,想要進去催促幾聲。一跨進店裡,各類動物排泄物刺鼻的氣味就往我鼻子里鑽,空氣中甚至還混著店裡欲蓋彌彰的某種香味。這種複雜的氣味讓我難受,我皺著眉頭走進裡屋,看見店員正在一堆寵物用品里滿頭大汗的翻箱倒櫃,心裡有些不忍,就退了出來。我百無聊賴打量著店裡的一切,這時候才發現店裡多了幾隻白色的籠子,裡面有幾隻黑灰色條紋的小貓。

「這是剛拿來的貓,美短。」店員從裡屋出來了,手裡提著一袋木屑。

我看著她鼻尖細密的汗珠,被汗水打濕成一縷一縷的劉海,想起自己剛剛那副刻薄的不耐煩的嘴臉,頓時心生慚愧。便想著跟她聊幾句,好讓自己看起來和善些。

「喔,這貓還很小吧,看起來好可愛。」我帶著笑意說著,然後伸出手想去摸一下其中的某隻。

「不要把手伸進去,被抓傷就麻煩了。」店員語氣有些緊張。

「還那麼小的貓,沒事啦。」雖然嘴上那麼說,但我還是迅速把手抽了回來。

這時候我才仔細觀察籠子里的貓,兩隻籠子里有四隻貓,都是美短。有一隻看起來大一些,像是成年了,剩下的三隻差不多大,都是剛斷奶的樣子。它們好像都被我吵醒了,大些的站起來,開始在籠子里踱步,發出不滿卻也無能為力的叫聲;其餘的小傢伙奮力伸了伸四肢,懶洋洋的抬了抬頭,奶聲奶氣的喵喵喵了幾聲,然後又躺下了,像是很累,又不得不叫幾聲完成任務,滿臉不情願的樣子。

那隻稍大一點的貓在籠子里轉了幾圈之後就又躺下了。三隻小傢伙里的一隻這時突然起身,學著大傢伙的樣子在籠子里轉了幾圈,然後在我面前坐了下來,溫順的像一隻小奶狗,絲毫沒有其他人口中貓的傲氣。它就這麼坐著,乖巧的對著我叫。我這才發現它的不同——它是一隻折耳貓。

忽然我就對這個可憐的小傢伙生出憐憫來。雖然我不養貓,卻也知道眾人偏愛的折耳貓折耳的現象其實是一種先天基因缺憾,是一種遺傳性的骨骼疾病。大部分的折耳貓,都會被生長帶來的疾病和痛苦困擾一生。想到這裡時,我不由得望著它,發現它正用它黑色的小眼睛看著我。

我就這麼猝不及防的,和一隻貓對視了,用這樣一種奇怪的方式。它在慘白色油漆刷成的籠子里,我在一家店面狹窄充斥著刺鼻氣味的寵物店,在我和它對視的那短短几十秒里,我甚至覺得我們都在試圖互相了解。彼時我在想些什麼我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我感到心悸,為我荒誕的想法;又突然生出了想要把它帶離這裡的念頭,離開這些複雜刺鼻的氣味,離開這張又臟又破的墊子,離開這個冰冷的鋼製貓糧盆。

「這隻貓多少錢?」我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漫不盡心,故作輕鬆的問道。

「哦,這是純種美短,這隻還是折耳,比那幾隻貴一些,這隻三千二。」店員手裡還提著那一袋木屑站在我旁邊,濕成幾縷的劉海卻整整齊齊了,可能是剛剛自己撥弄了一會。我有些歉意的把袋子接了過來,接著問她:「折耳貓不是說就是有隱疾的貓么,怎麼還會比普通的貴?」

「我也不清楚,老闆定的價格,而且好多女生不是都喜歡折耳么,說是很萌,估計是因為這個吧,你是要買么,我可以幫你問問能不能便宜一點。」

「不了,我隨便問問。」我付了那袋木屑的錢,轉身出了店門,狠狠的吸了幾口濕熱的空氣,這使我清醒了不少。

彼時我還是一個捉襟見肘的大學生,並且正在經歷我自認為是直到當下人生最糟糕的階段,那些我曾犯下的錯誤正一個個找上門來讓我自食惡果。我像霜打的茄子一樣回到了家,重回現實中的我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我並沒有足夠的精力和財力養一隻貓。

現在想來,可能註定它要陪我度過那些難熬的日子吧,一個月後的某天,我還是把它帶回了家。

山城的秋天短到可以忽略不計,很快濕熱的風變得凜冽,吹得人裸露的皮膚都生疼。山城沒有春秋,只有夏冬,離我第一次遇見帕克一個多月之後的某一天里,就已經是冬天了。

那個下午我在家中昏睡,在夢中被電話吵醒,我那群熱衷組酒局的大學同學又早早組好了局,預備晚上在商業街里的串店裡聚餐,我恍惚中應了幾聲就掛了電話,從沙發上坐起來點了根煙。

茶几上還有兩個空伏特加瓶子和幾隻杯子,吃剩的花生殼滿地都是,煙灰缸里的煙頭已經快要裝不下了。我準備拿起來倒掉,發現煙灰缸好像被什麼東西黏住了,一時竟沒拿的起來,猛地一用力,煙灰就撒了一地,我這才注意到地上還放著一隻倒掉的朗姆酒瓶,還有滿地已經蒸發乾掉,黏黏的棕色酒液。

「艹,又他媽不收拾就跑了!」

我暗罵了幾句,起身換掉垃圾袋,叼著煙慢條斯理的擦完了桌子,用沾滿水的拖把把全屋裡里外外都拖了個遍,這才推開了家裡所有的門窗好散散屋裡的氣味。一開窗,陰冷的風就猛地灌了進來,風在各個房間里亂竄,發出呼呼的聲響。這裡是二十五樓,偏僻的大學城四周空曠,這是這裡的高層住戶能享受到的特有的待遇。

這是我在這個出租屋裡的第四年了,從我中考失利從家裡搬出來開始,我在這裡度過了我的整個高中生活,現在估計又要在這裡度過整個大學生活了。

這套房子面積不大,卻是這個小區最大的戶型了,八十來平的面積,被隔出了三個房間和一個小廚房,還有一個小客廳和落地窗的陽台,標準的家庭適用房,我卻一個人住了四年。

剛搬來這裡的時候,這房子里空無一物,我添置了所有傢具,好死不死卻在每個房間都買了床,對我而言這裡並不溫暖,但好歹有點家的樣子。對我那些狐朋狗友來說,這裡是高興時候的不夜場,是潦倒時候的避難所,這裡有裝滿食物的冰箱,有我這個免費的有輕微潔癖的廚子。這裡永遠乾淨整潔,這裡是所有熟知我的人都知曉的天堂。

我本就不懂得拒絕,一個人的日子卻也無聊寂寞,索性就隨他們吃喝玩鬧,也給這屋子添了幾分生氣。可我最不能忍受的是,這些人迎來送往不管不顧,帶著歉意的充滿冒犯的笑容踏進我家,搞得烏煙瘴氣便拂袖離開,一來二去倒還成了習慣。四年來那三個房間里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我卻落下個愛睡沙發的嗜好。

我坐在沙發上看著一塵不染的四周發獃,白晃晃的牆壁,白晃晃的頂燈,冷灰色的沙發,電視里正自顧自放著無聊的綜藝節目,不時發出噁心的罐頭笑聲,還有那個透著黑色玻璃光澤的電視櫃,原本唯一的生機是放在上面的蘭草,疏於打理一個星期前它就已經死了,現在只剩一盆泥放在那兒,倉鼠的亞克力板的小房子看起來像一坨方方正正的冰,這裡的一切都了無生趣。

我起身用冷水胡亂洗了把臉,理了理亂糟糟的頭髮準備出門。回身鎖上門那一刻,我想到了帕克。

那時候我和朋友們正迷上一種梅子酒。這種酒極好入口,甜度也高,初嘗只一股淡淡的楊梅汁味,即便是不愛酒的人都願意來上兩杯,可這種酒後勁也極大,總在你喝得歡暢時發作,口中發麻,接著就昏昏沉沉,往往等你升起醉意,不多時便會不省人事。而且山城夜食多辛辣,人們用它佐餐解辣,往往七八人一餐喝下的梅子酒以十斤計,這對於整日醉生夢死的我們來說,不費難受便可獲得一場宿醉,這酒再合適不過了。

那天眾人照例去了一家常光顧的串店,插科打諢酒足飯飽。照例我又醉的搖搖晃晃,心裡卻還惦記著去寵物店一趟,離我上次看到帕克,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我擔心它已經被人買走了。

我搖搖晃晃逛到那家寵物店時,店員已經準備關門了。很明顯一個醉酒的人突然闖入沒人的店裡嚇到了正蹲在地上收拾東西的店員,她猛地站了起來,朝我看了兩眼,好像認出了我。

「這麼晚了,買點什麼?」她笑著問。

「哦,在附近玩兒,過來看看,這隻貓還沒賣掉啊?」我應付著回答她,眼睛卻盯著那隻白色的籠子。看來已經賣掉兩隻了,籠子里只剩兩隻小貓了,其中就有它,那隻折耳的漂亮的美短小公貓,我的帕克。

一個多月了,帕克長大了些,也精神了不少,我來的時候它就已經起身了,在籠子里走來走去打量著我。我打開籠子伸出手去逗他,他順著我的手就想往外爬,我順勢就把他抱了出來。

「這隻貓比其他的貴點嘛,別人挑貓的時候它又不愛往前湊,好多人問問就走了。」店員停下了手上的活,走到我旁邊摸了摸它,接著說:「我看它還挺黏你,你想把它抱回去嗎?」

「嗯,我就是來帶它走的,你問問你們老闆,三千,行我現在就把它抱走了。」

接著店員和老闆通了電話,我抱著帕克在一旁給它挑選新家。等店員掛了電話,我已經把帕克放進了一隻粉色的籠子,還拿了兩個小盆和一隻貓棒。

「老闆說可以,你看還要些什麼。」

「就這些了,結賬吧。」我問了店員一些關於養貓的注意事項,另外拿了貓糧和貓砂,付錢之後愉快的離開了店裡。

回程的出租上,我把帕克從籠子里抱了出來。四周的環境變化太快,它好像有點不適應,身子在不住的發抖,不是發出受到驚嚇後柔弱的叫聲,我用外套把它裹了起來,像安撫嬰兒一樣輕輕拍它的身子,過了好一會兒,它才好起來,在我懷裡用疑惑的眼神盯著我。

「我帶你回新家了,小傢伙。」它在我懷裡伸了伸小爪子,似乎對我這個新主人很滿意。

那天我帶帕克回到家已經很晚了。我暈暈乎乎把它的窩安置在了倉鼠家的旁邊,給它的小盆換上了水和貓糧,猛地想起忘了給它買貓砂盆,只好臨時用紙盒剪了一個,關上了家裡所有的窗戶之後,這才把它從籠子里提溜了出來。

自此,我才算是正式擁有了一隻貓。

在養貓之前,我養過迷你刺蝟,養過龜和倉鼠,不會跟人產生互動是它們的共性。我卻認為人們飼養寵物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排解寂寞,可我養的動物都不能排解我的寂寞,所以我能做的就是好吃好喝伺候它們,直到它們壽終正寢。當然除了那隻龜,我不認為我能熬得過它,所以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就當機立斷把它送給了一個自認為熬得過它的人了。

即使是這樣,我也從來沒有想過我會養一隻貓。在我的認知中,貓從來都是孤傲的動物,獨來獨往,目空一切,只往那兒一立,絕不會讓人生出半點想要親近的慾望。我不指望這種動物能為我排解掉寂寞和孤獨,可如今我還是有了一隻貓,並且,我很快發現,帕克跟別的貓不一樣。

理查德.帕克(Richard Parker),是這隻貓來到家的那晚,我給他起的名字。當時我自顧自的跟它對話,總覺得怪怪的,這才想起它沒有名字。我絞盡腦汁思索良久,實在想不出一個不落俗套的名字。電視里正放著《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那隻叫理查德帕克的老虎正盯著派發出低吼,我轉頭看著正伸出爪子撓沙發的貓,它正為適應新環境而煩躁,背上的毛都立了起來,並且我的一舉一動都讓它緊張不已,看來它並沒有開始信任我。突然我一把把它抱起來,舉到頭頂說:

「你就叫帕克了,理查德帕克,多洋氣,還是英文名,還跟一隻老虎同名,酷不酷?」

我抱著它叫了幾次帕克,它喵喵的回應我,伸出粉色的小舌頭舔了舔自己的爪子,我知道它是嫌棄我的味道,在給自己洗臉,可是我還是霸道的決定了它的名字,小老虎一樣的帕克。

《少年派》是我非常喜歡的電影,理查德帕克也不只是一隻老虎的名字。後來好長一段時間裡,我甚至都認為是我為它起的名字不好,它才那麼早就離開了我。這個世界上有好多事情都讓人無法接受,有時候是一隻貓。

那時的帕克還未成年,這給了我無限寵溺它的理由。

帕克像孩子一樣淘氣,總是犯錯。它精力旺盛,上躥下跳,打翻我的煙灰缸,打翻垃圾桶,打翻它能夠得著的一切東西,很明顯我還不適應這一切,甚至開始後悔自己養了一隻貓。我為它收拾殘局時它總是立在沙發上舔它的爪子,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可憐一點,好像這樣我就不會凶它了。

帕克很怕我,我喜歡安靜,而它總是很吵。帕克知道我對它發火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每當它犯錯,我總是大聲的訓斥它,把它關回它的小籠子,剝奪它自由的權利,它就知道它犯錯了,開始在籠子里發出哀怨的喵嗚聲,心軟的我不過半個小時又會把它放出來,這時候它會竄到我身邊趴下,安靜好一陣子。帕克小心翼翼試探出了它在這個家裡的地位,試探出了我發火的臨界點,心安理得的成了這個家裡的主人。

帕克也總是很黏我,它是我見過最黏人的貓。我總熬夜,躺在沙發上看電影,帕克夜裡卻很準時睡覺,它有自己的小窩和毯子,卻總是願意躺在我肚子上睡著,每當它想要躺在我肚子上的時候,總是先竄上沙發,在離我不遠處沖我叫喚,得到我示意後才竄到我肚子上蜷成一團,我總是摸摸它的腦袋,它便伸出一隻肉乎乎的爪子出來,我捏它的爪子,它很快就睡著了。帕克讓我感到溫暖,有時候也讓我惱火。

帕克第一次被我揍,是因為它淘氣的惡趣味。剛到家時它沒有貓砂盆,我用紙箱幫它做的貓砂盆太小,它大便完偶爾會沾到爪子上,等我發現時,地板上早就遍布了梅花狀的大便印。清理這樣的場面令我身心俱疲,還需要冒著被它抓傷的風險。帕克以前害怕水聲,當我把它拎到衛生間打開水龍頭,它的四肢開始在空中揮舞,爪子從厚厚的肉墊里伸出來,整個身子開始發抖,我不得不抓住它沾著粑粑的爪子往水裡放,結局往往是它乾乾淨淨的回籠子面壁思過,我捂著被抓出血痕的手臂跪在地上擦地。我惱怒不已,可這樣的場面多了幾次之後,帕克愛上了去衛生間洗爪子,我給它買了新的碩大的貓砂盆,可它開始故意在大便後粘上滿爪子的粑粑在家裡溜達,甚至還驕傲的向我邀功。我實在受不了每天擦地了,下決心給它點教訓。我把它爪子上的粑粑弄乾凈之後就把它關回了籠子,擦完地之後找出一張報紙,坐在它的籠子旁邊用報紙筒拍打它的籠子,故意發出很大的聲響並且大聲呵斥它。帕克嚇壞了,在籠子里低下小腦袋喵嗚的叫,不時又站起來,試圖自己打開籠子門出來,我索性把它從籠子里提溜出來,用報紙筒狠揍它的小爪子。帕克開始發抖,自己又跑回了籠子。我把報紙筒放在它的籠子上就離開了,那是它關禁閉最久的一次,從中午到晚上,我每每經過它的籠子都能聽得它懺悔的叫聲,我卻故意不去看它。帕克累了,等我晚上準備把它放出來的時候,它已經在籠子里睡了很久了。

那天夜裡它沒有黏著我躺在我身上睡覺,甚至都沒有走近我。從那之後,家裡也再也沒有出現過梅花狀的大便印。

孩子一樣的帕克,很快就迷上了新的事物,它開始注意它的鄰居,那隻名叫打火機的倉鼠。我暈暈乎乎的讓一隻貓和老鼠做了鄰居,對打火機來說,實在有些不公平,那些日子帕克整天盯著打火機的亞克力透明小房子,嚇得它都不敢出來喝水。不過帕克似乎並不知道這是只老鼠,從出生就註定是寵物的帕克,可能從小到大都沒見過這種生物,它對這隻倉鼠的好奇,或許是出於貓的本能。自從帕克知道了打火機的存在,打火機就只能在帕克不在窩裡的時候出來喝水了,但是每當倉鼠窩裡的水壺傳出聲音,不管帕克在哪兒,總是以最快的速度衝到倉鼠房子旁邊,死死的盯住它,一來二去,打火機消瘦了不少。

我決定讓它們毫無隔閡的交流一場,這樣或許能化解貓和老鼠千年來作為宿敵的尷尬,最好也滿足帕克的好奇心,挽救打火機吃不好睡不好的局面。我做好了隨時把帕克一腳踢飛的準備,小心翼翼的把打火機從它的小房子里拿了出來。帕克一直盯著我手裡的倉鼠,直到我把打火機放在地上的時候,帕克盯著這隻在地上邁著小步子跑動的圓圓的白色肉球,突然嚇到了,一溜煙的跑開了,在遠處看著打火機,滿眼驚恐。天不怕地不怕的帕克慫了,從那以後,帕克再也不盯著打火機的房子看了。打火機不動聲色就贏得了這場勝利。從那天起我也知道了,這世上也有怕耗子的貓。

和帕克相處的大部分時間裡,我和帕克都擁有一種微妙的和諧。因為有了帕克,我變得更平和,更富耐心,甚至開始開朗了起來。帕克也完全適應了它生活中的一切,適應了我的作息,適應了它的一畝三分地,一天天的長大。

可帕克實在是一隻與眾不同的貓,這種微妙的和諧很快被打破了。

帕克是一隻貓,一隻漂亮的美短小公貓。它已經有了成年貓的樣子,毛色油亮,四肢健壯,雙眼圓潤且警覺。此時它正懶散的趴在沙發角,似睡非睡。我摸了摸它圓圓的頭,關上家裡的門窗,出門去了寵物店。帕克已經可以開始吃成年貓糧了。

我匆匆買完貓糧回到家,給帕克換上水糧之後給它開了個罐頭,然後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準備睡覺。

我已經很久不出門了,外面的一切都令我感到不適應,我的所有負面情緒在這段日子裡爆發了,我開始不分晝夜的昏睡,只為了逃避醒著的日子。那些日子我但凡清醒,便整日思考活著的意義,回憶自己的昏沉度過的前半生。那些關於我曾經的愛恨,關於我當下的處境,都讓我惶惶不安,我厭惡自己,厭惡他人,厭惡這個世界。我努力想要從這種情緒中走出來,卻對所有的事情都提不起興緻,好像這世界與我無關,我一心求死。——我成了痛苦的抑鬱者。

那是我生命里最灰暗的日子,空氣里都是壓抑的味道,帕克和我在一起,也感染了這種氣氛。它已經很久沒有歡快的在家裡跑來跑去了,它只整日慵懶的躺著,或者輕輕的踱步,去吃它的罐頭,去喝水,偶爾會在我身邊趴一會兒。我抱著它,摸它的頭,跟它說話,叫它的名字,它也不應,只用小腦袋蹭我的臉,伸出舌頭舔我。那些日子裡,帕克變得特別乖,不吵不鬧,大部分時間都安靜的在我肚子上蜷成一團,偶爾它翻出它柔軟的小肚子讓我摸,帕克極力用它自己的方式安撫著我的情緒。

所以我說帕克是一隻與眾不同的貓,作為貓,它對它周圍的一切抱有極強的好奇心,同時作為我的朋友,它幾乎無時不刻不在適應著我,我甚至認為,帕克精通著人的世故。於我而言,帕克身上關於貓的孤傲實在是少的可憐,有時候我甚至認為它更像狗,永遠對我依賴,受不得半點孤獨。

帕克只對我發怒過一次,而後就再沒有機會對我發怒了。

就在我給它買完貓糧回家的那天,我從昏睡中醒來就已經是晚上了。我站到陽台上抽煙,享受二十五樓的冷風,眼睛卻盯著樓下的花壇。我多麼想從這裡縱身一躍,就此失去生命,然後有人暗地裡壞笑,有人暗地裡流淚,等著我被時間抹去,人們就再也不記得這一切,我就徹底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我為我腦子裡揮之不去的想法而難過,此時華燈初上,月白風清,萬物都呈現出它該有的美好,我卻想要去死,甚至幻想身後事,我羞愧難當,更加想要離開人世了。

我極端的負面情緒在這個深夜蔓延開來,感染了這房子里的一切,也包括帕克。帕克突然竄到我腳下,在那個不足兩平米的陽台上踱步,我擔心它失足從陽台邊緣跌落,於是快步走回房間拿它的玩具,想要把它從危險的邊緣拉回來。此前帕克一踏上陽台就會被我用這方法引誘回來並且關進籠子,從那以後,陽台就成了帕克的禁地,可這百試百靈的方法這次不管用了。帕克沒有理我,它在陽台邊緣走了幾個來回,就那麼停下來了。在欄杆之外的一角,帕克慢慢的趴下來,任憑我在房間里輕聲的喚它,任憑我把它的玩具往牆壁上丟了無數次,帕克都不為所動,帕克身下是離地七十多米的高空,我從不相信貓有九條命這類說法,我只知道,從這裡跌落,我的帕克必死無疑。

我開始嘗試接近它,又害怕突然伸手抓它會驚到它,我只好坐在離它不遠的地方,想要用罐頭引誘它回到安全的地方。可帕克呢,它彷彿忘了周圍的一切,靜靜的發獃,不時看著自己身下渺小的花壇,花壇旁有一把長椅,一盞散著慘白燈光的路燈,這時已是深夜,四下無人,陽台正對著的樓大都熄了燈,一隻貓在陽台邊緣卧著,一個人在陽台里坐著。我現在還記得那晚,這樣的局面僵持了許久,我盯著帕克,帕克盯著樓下,我擔心帕克下一秒就會跳下去,卻不知道帕克在想些什麼。

帕克終於小心翼翼的挪動身子,它鑽過陽台欄杆的縫隙,低著小腦袋走到我身邊,開始吃那個罐頭。發著呆的我很快回過神來,飛快的抄起了帕克的身子把它丟進了屋,轉頭關上了通往陽台的窗子,我憤怒而後怕,我歇斯底里的朝一隻貓怒吼著,訓斥它不該踏入禁地,彷彿這樣才能徹底消解我心裡的恐慌。我害怕失去,害怕失去唯一的陪伴。

發泄完怒火的我癱坐在沙發上,帕克委屈的靠著牆角發抖,在它的記憶里,這樣的我從未出現過,它對我擺出了對陌生人才有的防備姿態,並且開始積攢它的怒火。

下一秒帕克已經撲了過來,它黑灰色條紋的身子在空中划過,像一隻獵食的虎,我一時失神,眼角餘光已經看到它鋒利的爪子,我下意識的用手臂去擋,帕克還是給我的手臂留下了幾道深深的抓痕。

吃痛的我惱怒不已,起身想要抓住帕克,可它太靈活了,於是幾次嘗試之後我放棄了抓它。帕克累了,它在我對面盯著我,似乎余怒未消,我也累了,捂著手臂上的傷坐了下來,惱怒而傷心。這是帕克唯一一次對我發怒,作為一隻貓,帕克平日里太溫順了,以至於我一時半會兒都接受不了它發怒的樣子。

我並不覺得它突然的暴躁是無端的,在我眼裡,帕克像人,所以它擁有任何人類才有的情緒都是合理的,這次大概可以算作惱羞成怒吧。

可當時的我更加不滿,帕克傷了我,我正琢磨給它一點懲罰,或者可以讓它長長記性。而帕克呢,它背上炸起的毛早已順了下來,正在一旁低著小腦袋叫喚,帕克似乎知錯了。它輕輕的跳上沙發走到我身邊,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撥開我捂住傷口的手,開始舔舐我的傷口,而後又竄到我腿上撒嬌,趴下準備睡覺。

我看出帕克充滿歉意,滿身疲憊,可我並不打算原諒它,我推開它然後起身,回房做自己的事了。我記得我坐在電腦旁時帕克來過幾次,每當它走到我身邊,在我身邊徘徊,表現出想要親近的慾望,都被我趕走了。

我把音樂放的大聲,卻還是聽見它在客廳里鬧出的動靜,我並不准備起身去看它在做些什麼,很快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了,幾乎忘了帕克的存在。

帕克就是在那個時候消失不見的。我現在能記起來的最後一次看到它的情景,是帕克走近坐在書桌旁的我,豎起尾巴在我腿旁繞來繞去企圖吸引我的注意力,它是深夜裡唯一靈動的生物,踩著我奮力敲擊鍵盤的聲響舞蹈。帕克跳上我的書桌,又跳到我腿上,卻被我又一次趕出了房間。帕克走出房間時甚至沒有回頭,它就這麼離開了我。

客廳里沒有帕克鬧出的聲響,我原以為它已經趴在沙發一角睡著了,等我從房間里出來時,沙發一角卻沒有帕克的身影。我找遍了家裡的每一個角落,在沙發上呆坐著喚它的名字,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直到我發現了陽台靠近沙發一側的窗戶縫隙,才覺得那個我最不願意設想的可能性,或許已經發生了。

那晚我再次打開陽台的窗戶時,冷風不住的灌進房間,陽台上帕克的罐頭已經被打翻了,我當即通知了所有知曉帕克的人,那個深夜,我們在小區的每一個灌木叢旁尋找它,在每一個花壇的犄角旮旯喚它的名字,小區樓下的花壇里有很多隻無家可歸的貓,卻都不是我的帕克。,

我很快就已經失魂落魄,我心裡清楚,倘若帕克真的從陽台跌落,絕無生還的可能。我想到的每一個稍好一點結果的設想都被一一證實,帕克沒有從消防通道的樓梯出逃,帕克沒有從小區的柵欄逃到公路上。那晚我在三十三層樓梯的樓梯間來來回回,搜遍了小區附近的每一條路,我不住的在那些灌木從里搜尋,最終卻在正對著陽台的花壇里找到了帕克。

正對著陽台的那個花壇里,有一棵枝葉繁茂的樹,我還沒走到那棵樹下,就看到了被重物墜落砸斷的樹枝。我大概是早有準備了,居然顯得格外平靜。我走向那棵樹,帕克正躺在樹下,一動不動,沒有呼吸,我伸手去抱它,它已經沒有體溫了。

帕克的四肢僵直,嘴角有絲絲血跡,它或許是凍僵了吧。我脫下貼身的長袖T恤,把帕克裹了起來。現在已經是深夜了,室外的風很冷,四周的一切都安靜,裹著帕克的衣服原本溫熱,卻很快失去了溫度。

我抱著帕克坐在路燈下的長椅上,終於開始啜泣了。帕克在我懷裡,沒有奮力的想要掙脫出去玩兒,也沒有扭著小腦袋沖我撒嬌,也沒有翻出軟乎乎的肚皮讓我撓。我開始發抖,把帕克揣進我的羽絨服,用我凍僵的手摸出煙來點上,在這個寒夜裡,開始不停的喚帕克的名字,理查德帕克沒有回應我,理查德帕克再也不會回應我了。

那天夜裡,我帶著帕克去了我常去垂釣的水庫,每當我想遠離人群,我總是去那兒,我把帕克葬在了一旁的山上。那裡山清水秀,四季都是如此,帕克應該會很開心吧。

我已經不記得那天是怎麼回家的了,我踏進家門,就把關於帕克的一切都收了起來,它的玩具,它的太空包,它剛開始吃的新的貓糧,它吃剩一半的罐頭。我把那些東西都打包好,放在了樓梯間,然後關上房門痛快的哭了一場。

在那天之後很長的日子裡,我都活在失去帕克的悲傷世界裡,懊惱和悔恨都過去了,我還是得獨自生活。人人都當我失去了一隻貓,只有我清楚,我失去了一個朋友。

時至今日,我依舊對帕克的死難以釋懷,如果它能活著,現在也該有兩歲多了吧。

我總覺得帕克的死與我有關,不只是出於我的疏忽。或許還出於帕克作為貓的敏感,在我最想被這個世界拋棄的時候,帕克就先一步拋下了我。帕克是一隻依賴性很強的貓,它像孩子一樣依賴我,或者那天我極端的厭世情緒使它有了強烈的不安,最終讓它放棄了生命;又或者它只是像平常一樣貪玩,去了陽台失足墜落;又或者,它命該如此。

理查德.帕克,是1884年失事的「木犀草」號遊船上,那個被眾人吃掉的十七歲少年。那時我熱愛《少年派》那部電影,正痴迷於深挖原著小說背後的故事——真正的理查德.帕剋死於失事遊船上三名船員的謀殺,謀殺他的三名船員最終靠吃他的屍體活了下來並且獲救,三人先後經歷幾次審判,在被判處死刑後,又最終被女王特赦為六個月監禁。

有人為理查德帕克立了碑,小說為理查德帕克賦予了神性,帕克於是成了活下來的船員的神。當下的我,無比希望理查德帕克能得到另一種延續,於是帕克就成了我的貓的名字,我渴求它能帶給我些什麼,給彼時的我一些神的指引,關於生命,關於活著。可這個名字卻最終沒能讓它的生命持續到自然終老,現在想來,是不是這個名字為它帶來了災禍。

理查德帕克是一隻貓,我卻對它擁有超出一般寵物的複雜情感。在我已經歷的人生里,那些不相干的親友的逝去,那些幾面之緣的朋友的意外離世,都不及帕克的死帶給我的震撼那麼強烈,我一直渴望能和帕克有真正意義上的交流,卻無奈它只是一隻貓,並且早已死去。

從那以後,我開始相信貓的生命有輪迴,或許它這一世正無憂無慮,或許它正在哪裡流浪。我希望它下一世會讀寫,我有些話想對它說。

「帕克,自從你離開,我再也沒有養過任何動物了。我已經好了起來,再也不住高樓,再也不意圖放棄生命,我正用我自己的方式生活著,在世上遊盪,並且努力說服自己熱愛這個世界。你將世世都是貓么?等我重新熱愛生活本身,我再找你吧,你還是得叫帕克,這個名字曾屬於一隻老虎,是不是很霸氣?

帕克,我離開那個我生活的地方已經很久了,我一點都不想念那些人,也一點都不想念那樣的生活,可我偶爾會想起你,你那一世的樣子被我用作頭像永久的保留了下來,每當有人問起你,我總會告訴他們,你那些機靈的英勇事迹,也告訴他們,你悲壯離去的樣子。

帕克,很抱歉在我們共處的日子裡沒有照顧好你,很抱歉你生命短暫。下一世做一隻加菲吧,不要那麼好動,不要對一切都充滿好奇心。

近些日子我想起你,總是矯情得可怕,你不要嫌棄。在我重新找回你之前,願你保持孤傲,還能餐餐有魚。」

——謹以此文,紀念理查德.帕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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