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的夢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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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子里坐著不少食客,大多是面帶笑容,吃著喝著,饕餮一般,食物是油汪汪,軟綿綿,儘是誘人的賣相,如是女人的軀體一同,是自古令人艷羨追逐的,哪有人能脫逃呢?人生下來就是有最本我的獸慾,食色性也,再淡泊的隱者,也不過是有意的剋制,以此為榮罷了,哪有人真的能超脫。
值得一提的是人群中一看,確實是有一位子高人,他的桌子上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就是往常鄉里白教的祭祀檯子,也比這裡多了一層塵灰,這人面前唯獨一雙筷子,一方醋碟,碟子里的醋也沒有絲毫晃動過的痕迹,水位線上,還有著一圈乾燥的塵埃。除此以外在沒有其他東西了。
這真是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不吃飯,來這幹嘛來了?就是太監,進了窯子也不免得得叫個小姐不是,可這人真是鶴立雞群一般,說煞風景也不為過,但是看這麼個凄清之人一眼,便勝過喝上一壺刮油茶。
他長著一張瘦削黃麵皮,個子也小,跟十二三歲童子無二,面色是沉朴,肅穆至極,身穿著一身黑布衣裳,倒是有幾分柔順的讀書人樣子,他也不是呆著什麼都不做,嘴裡似乎也和其他人一同上下咀嚼,可他什麼菜也沒點,什麼東西也沒往嘴裡去塞,就這麼咀嚼,像是有什麼東西可吃似的!
著實讓人奇怪了。
「先生,老先生。」旁邊有個人看著他,實在好奇,輕輕問。
也許是太小聲罷,沒能打動這奇怪老者,他仍是睜著眼,但像是入了定,死了似的,嘴裡咀嚼個不停。
「先生!」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突然停止咀嚼,眼睛裡煥發些光彩,嘴裡也立刻發出聲音,並沒有吞咽,或者壓在舌頭底下的樣子,果然是裝的么?
「恩?叫我,是有什麼事情做?」他回答道,聲音也是尋常老者的模子。
「您方才是在吃飯么?」有閑的無聊的,跟他接腔。
「恩。。。」這老頭子意味深長,拖長了腔,「吃,和屙(中原人說排泄為屙屎),原是一種東西。」
「哈哈,你這老頭子,傻的可愛,你是說你在屙么?」大家有的笑起來,有的則避過臉去,還在吃飯,哪聽得下去如此言語。
「爛柯人。。。可聽說過?」老頭子自顧自問。
堂子里的人,越發越覺得有看頭,多有圍過來的,其中自然大多是好事者,哪有沒聽過書的,聽過書,看過志怪小說的,也是有幾個見識廣的。
「怎麼沒聽過,聽得多了,不過是一個樵夫,進山打柴,看到二人下棋,便站在旁邊觀看,三人一句話也不說,等下完了,兩方旗手相笑而散,樵夫這才走開,低頭一看,手裡的斧頭木柄,已化了灰,回到家,鄉黨也全變了面孔,相互打聽,原是已經過了數百年時代。。」
「不知不覺,便是大學問了,人常說皇君霸道,不讓人說,不讓人做,做些不可思議的事,違反了便要殺頭,實際生天也有如此道理。。思議,便也得不到好處,可人是有魔障的,有五感,三覺,七求之說,是避不開思議,也必將思議的。」
「盡說些瘋話,你快說說,剛才你嘴裡,是在吃飯,還是在故弄玄虛,引我們觀看?」
「一塊石頭擺在那裡,千萬年不會有人專門去探查,除非是有了其他目的,可若是蒙上布,使你不知道那有什麼,你就要去看,就希望去看了。。」老頭子像自言自語,一直說著。
「老頭子?說說呀!你方才吃了什麼?」大家急了,誰也不想聽他說些廢話。
「看我這下子罷。」那老頭子陡然站起來,雙袖一揮,有火光,也似乎有電光,亮的如霹靂,快的像迅雷,剎那間像伸出無數只手掌,無數只腳掌,又長出無數隻眼睛,鼻子,耳朵,無數個臉,無數個身子了!只見的堂堂的光天之中,一陣子炫目的白光砰的炸裂開來,大家都來不及眨眼,便立刻暗沉如同黑牢了。
誰也不曉得這是發生了什麼,可老頭子原來坐著的地方,只余著一席黑袍,再無其他,憑白的一個人,從光中脫逃了。
「噫,咄咄怪事,好端端的人呢?」
「中了邪了!哥幾個!」
堂子里,喧嘩起來,縱是最沉寂愛靜的,也不免得放下碗筷,朝這邊看兩眼,有的人掀起黑袍子,左來右去的端詳翻看,連同那老頭子做過的桌子,用過的筷子,那一方醋碟子,都來回查看不停,一小碟子醋,也潑在地上,檢驗起來了。
可誰也沒發現什麼異樣,這可是真沒道理了,好好的一個怪老頭子,幾十個人都一同看到,縱然不是大家都一起生了魔障,可一剎那,便消失無蹤。
這時正是二月天氣,初春冰雪開化,卻還是隆冬的景緻,食客們在那邊廂想破腦袋,都得不出個答案,這老頭子去了哪?世上真有精怪么?誰也沒想到,老頭子這時竟又來到千萬里之外的北嶺地方了。
這世間,可沒幾個人知道他的底細,也只有是他那不能說人語的師傅知道,其實他今年歲數不大,也是尋常人家生的男胎,沒有什麼精靈托轉之說,自幼在終南山間同師傅遊歷,泉水,深谷,哪一個都曾細細探查,住訪,一座不大的山脈,便晃去了十幾年時光,道觀里香火是及其豐盛旺勃,就是再多上幾十個吃懶飯,不做事的也養活得,因此是自幼他便不知人事,連饑飽,冷暖,喜樂都是俱沒有體會,師傅只是每餐喂上一碗稀粥,自記事起,便不多不少,從無更改。
知道人會餓,是他十九歲那年了,在山路旁的樟樹林子里,看到一具死屍,嘴張的大,眼窩深陷,爬滿了蟲子,他好奇極了,人生下來,便有數十年光陰等死,如何又能死的如此狼狽之人?數萬個日日夜夜,只消拿出幾個,不就預備得風風光光?
師傅解釋說此人是餓死,不是故意死去,他便更加奇怪,乃至於簡直是無可說了,世界上竟有奇妙至此的事情了?人不想死,誰能讓他死呢?
到此為止,你不是非問不可的,師傅一臉高深莫測,就如同已經身臨懸崖。。
想知道,就要問啊。他可不覺得有什麼危險。
問了,知道了,便會高興嗎?
當然了師傅。
師傅便說,割了喉嚨,人便死了,長久的不吃飯,不喝水,人也便死了。
他問,幾天不吃飯,不喝水呢?師傅說大概七八天罷,他又問,少吃幾頓會死?師傅說你算啊,七八天,一天兩頓,大概十五頓吧!
少吃幾口,會死?
這我如何得知,你一頓飯,吃上幾口?
一百三十五口。
那便是一百三十五,乘上十五。
這可真是越發奇怪了!
這有什麼奇怪之處?人不吃,便餓死,天經地義,再沒有什麼好奇怪。
少吃十口,會死,少吃九口會嗎?少吃八口呢?少吃七口,六口,一口,都會死?那我倘若哪天少吃了些,便要死了
愚鈍。
師傅不再糾纏了。
見識過如此死相之人,他就對死有些在意了,以後吃飯,下意識總要多吃幾口,有時候在路上看到野果子,也要吃下肚子,以確保性命無虞,如此下來,便生的胖大些,但日子也歸於平靜,直到又是一天,他見識了冷。
這次可不是看人家了,而是自己真真切切感到冷的厲害了,這是一個荒年,山裡來了不少避難的男女,大家都累著去找吃喝,回來總是半夜,精疲力盡,沒什麼心思顧全溫暖,秋天過去,冬天來臨,大雪將至,這才想起利害來。
可擋得什麼用,他往年這時被派穿著棉衣,往深洞里躲著背書,是慣常不知涼薄的,可今年不同,養不得閑人,他穿著衣裳,只覺得有涼風鑽進去,讓人直打哆嗦,難受極了,那滋味讓人想閉上眼去死,也好得不受折磨糾纏。
這是知道了冷,後來總算是挨過了一個冬天。
到後來,師傅越發無法顧全這個不知世態炎涼的白壁一般的人子,生在涼薄無常的世間,哪裡可以逃避,躲脫萬全,總要是受到挫傷和誤會,知道厲害,繼而把外張的柔膚放起來,曉得收斂。
後來他無例外的又曉得了喜樂,聚散,悲歡。
後來那一天,他又知道了最緊要的事情。
大約是初夏,天氣已經熱起來,溪水也帶著些暖意,沖在腳上舒舒服服的,這時飄起了朦朧小雨,館裡來了個行色匆匆的人,卻無人接待,急的轉圈子,他便好奇,來此地的人,還有什麼急需嗎?
道,不正是以自然為要,順從時事,又哪裡會需要急切呢?
他走上去問。
「你是焦急著什麼了?」
那人一看他是道士打扮,五官便舒展開來。
「師傅不知,我的摯愛有些危急,尋常人治療不得,情況甚篤,我捨不得她,想來此求一個簽子,把將來測試測試。」
「既然治療不得,便註定了要死,算卦能變得了什麼?」
「死。。。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的摯愛,現在哪裡呢?」
他本來待來人說出地點,或者說在家,在山下,在大堂里,可這人真是意料之外的意料之外了。
他從懷裡掏出一幅畫來。
畫是一副亂糟糟的畫,紅綠花白,什麼也不看分明,直教人眼睛發青,腦子昏沉,看久了想是有迷亂之效。
「你這是什麼?」
「您是不知丹青的妙處,我自幼喜愛,那時我不曉得人事,男女之歡時,就看見家裡人,懸掛著一副如此情景,我父親,是做書畫生意,進了要去賣給他人的,只是掛在廂房裡一些時日,讓我看到以後,卻如同著了魔,我心裡知道,我願意看這畫,看著一輩子便心滿意足了,裡面這美人,好看,留白,也好看,最好看的是這一絲一毫的勾勒,暈染,都是讓人心曠神怡,心曠神怡的呀。」
「原是個喜愛畫畫的。」
「您聽我慢慢說。」
「你說便是了,我也沒有其他事情。」
「好,我當日第一次看,便看了足足一天,直到母親喚我吃飯,才依依不捨的罷休,後來吃完飯,又去端詳,自此數十天都如此,家裡人就奇怪,只有母親說我小孩童看看畫,總比上街打鬧強,那管家則說我小兒好色,專看美人,不論他如何說,我就是以此畫為愛了。」
「愛至今日?」
「對。。可也不寧靜,終日是吵鬧,當日父母見我過分沉溺,均是反對起來,後來竟要燒毀我心頭之肉,我哪裡肯依,將畫偷了出來,同它私奔了,跑到泉州,跟著一家信青教的住,為他們的飯館打雜,苦累至極,可閑暇時掏出畫來一看,便一笑泯之萬事了。」
「畫有這樣可看么?」
「畫沒這樣可看么?我倒是不知你們的知覺。。可我是喜愛到極致,愛戴到極致的,後來是我光看,也不知足了,便想著改變些畫中景色,要添上幾筆,便用主人的墨水,在美人的袖口處畫了一筆,可當時年幼,手都不能穩健,如何作畫?只算是髒了一張好端端的丹青。。」
「這真是可惜了。」
「後來想改!改就難改,那一筆著實是蘸墨飽滿,上墨是黑漆漆,沒有任何迴轉之處。。我卻不捨得罷休,又去拜在烏薪先生門下學畫,學了幾年,又膽子大了些,掏出畫,要掩蓋上幾筆,可誰承想,仍是敗筆,仍做了瑕疵,究竟是讓人氣餒。。但我是無法放棄的。。後來便又改了幾次,都不如意。。就換了門庭,拜在專畫侍女的傳余道人門下。。又改了數十次。。」
「越改,越差?」
「欲蓋彌彰。。直到今日,你還看得出這紙上原先畫的是個美女么?」
「我是看不出了。。」
「讓人痛悔呀。。。當時有多魔障,我竟有時想將一副人像,改成一副山水,用巨石,溝壑去遮蓋敗筆,後來竟想為美人蒙上一層面紗,再後來,再後來。。嗚呼!」
「你如今多大年紀?」
「七十有六。。」
「就沒有做過其他事情么?」
「通是為了如此一張紙而已。」
「燒了吧。」他心裡起伏波動,如同天翻地覆,不知如何生出衝天浩氣來,大聲說道。
「什麼?」
「燒了吧!」
「你怎麼。。」那人豎起眉毛來。
「你這一生,不正像這張紙嗎?它吸引了你,將你布置在縹緲中,你哪有一刻看到真切的實在?你都是為了它,為了它一輩子,今天你都快要死了,難道還容留這個仇敵,這張紙存在於此嗎?」
「你這話說的。。。」
「耽誤了你一生的一張紙,這真是莫大的魔障在眼前,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了!你只願望著看這張紙,離開一刻都要懷戀,錯過多少其他的風景呀。」
「你這道士!」那人大怒,「好沒道理,自己修的是無欲無求的學問,卻來怪我寄託于丹青,你怕是一肚子食色名利之物,過不慣清修日子,拿我來宣洩吧!」
「你才好沒道理!」
「潑道人!」那人轉身離去,仍把畫抱得緊緊的。
人生著四肢百骸,自謂靈長,又有百年歲月,如何又要學習一塊頑石,一根朽木的作為呢?
他開始厭煩起背書,和日復一日的坐吃等死。
外面來的香客常常操著各地的口音,說著不少奇怪的故事,都大抵招人嚮往,有為錢奔波,享受美食,熱愛女子的,有為國盡忠,戰死沙場,著作等身的,都是光鮮的光鮮,悲愴的悲愴,各個不相同,有無限方向,前路未卜,充滿一切希望,可自己就像是過客,和他們隔著一層玻璃,什麼也看不真切。
想下山的期望愈發迫切了。
直到他連看到書,都要厭煩,拿起拂塵,都心生腌臢。
自然。。人生在世上,追逐名利,不就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么?想要逃避,清凈,不就是最不自然的了嗎?
他控訴師傅,同袍,控訴教門,控訴老莊,控訴道。
誰若能讓他重頭開始,活在鮮艷的世間,感受悲歡離合,他便認誰為師祖也不為過。
後來不知怎地,他也就下了山。
自下山以來,數十年了,今天他也是老頭子了,他仍記得那個不會說人話的師傅,靠著鳥鳴和鹿鳴混合在一起的奇特音色表達自己的意思,在世界上遊歷數十年,見過的如此奇人不少,可獨獨懷念這一個。
他告訴自己,執念是最讓人痛苦莫及的了,懷念,也是錯的。
這些年他經歷了的,連回憶回憶,都要傷悲,但其實想想也算不得凄慘,再想想,傷悲和凄慘,不也是執念嗎?害自己如此提心弔膽,患得患失的,不就是執念嗎?
真是慘烈啊,像水滴遇到燙紅了的鐵!頃刻間揮發無蹤,再沒什麼轉圜的餘地,再沒有什麼挽回的空間了,殘酷至此,還有一絲人情可言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而已,他想哭,連哭都覺得解放不了那股子冤屈的心情了。
原以為萬事以死為終結。。
原以為悲傷了大抵可以以哭了事。。
原以為過去了還總有未來。。
可未來不正被過去所掰彎方向,哭不正新建著悲傷,死不正是又一個開始嗎?
人活著就要等著死,死了不又要等待著生嗎?
他什麼也不想說了,閉上眼,也看不到黑暗,只是一片炫目的彩色凸凹,捂住耳朵,也照樣聽得見喧雜,就是斬斷手腳,一樣想要走路,一樣走得了路!什麼都沒有個盡頭了。
他期待著回到過去了,誰若能讓他重頭開始,不曉得這世界的厲害,活在一如既往的山裡,渾渾噩噩的過一生,幸福的終結,不知者不懼,他便認誰為祖宗,為教門之主也不為過。
睜開眼睛,眼前不是北嶺的荒山了,隱約是另一處山路,身旁竟是日思夜想的師傅,形容枯槁,左近不正是一片樟樹林?那裡躺著一具死屍。
眼窩深陷下去,嘴巴張的大大的,裡面爬滿蟲耄。
他正驚奇,嘴巴卻不由自主的動了起來,只聽得一個稚嫩的青蔥聲音好奇的問。
「世界上有奇妙至此的事情嗎?人不想死,誰能讓他死呢?」
熱淚奪眶而出,他什麼也不想了,連為什麼哭,也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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