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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傳一刻】第140期:黃煌-經方家的醫學

1.真傳一刻:十五分鐘,盡得中醫真傳

2.中醫人物誌:觀醫林人物,各領風騷

3.一縷書香:品岐黃舊卷,再閱新章

4.中醫優課:得明師點撥,節節成長

講者簡介

黃煌,男,江蘇省名中醫,南京中醫藥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南京中醫藥大學國際經方學院院長,南京黃煌經方醫學研究中心主任。上個世紀80年代主要從事中醫學術流派的教學與研究工作,90年代以後以經方醫學流派的研究為主攻方向,其中尤以經方的方證與葯證為研究重點。現致力於經方的普及推廣工作,主持全球最大的公益性經方學術網站"經方醫學論壇"。

他的學術觀點鮮明且有新意,結合臨床緊密,實用性強,許多著作多次重印,並被譯成英文、德文、日文、韓文出版,並多次赴美國、德國、法國、澳大利亞、加拿大、日本、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國講學,是受到國內外廣泛關注的著名中醫學者。代表性著作有《黃煌經方使用手冊》、《張仲景50味葯證》、《中醫十大類方》、《經方的魅力》、《葯證與經方》、《醫案助讀》等。

中醫家推薦

他們的學術個性非常之鮮明,非常質樸、非常率真,一門心思研究醫學。他們不是商人,不是政客,也不是搞宗教的。今天我們來研究經方家,來傳承他們的學術思想和臨床經驗,這對我們發展中醫,做好經方惠民的工作非常重要。讓我們一起跟隨黃老師領略經方家的魅力。

錄音原文翻譯稿:

經方就是《傷寒論》、《金匱要略》中所記載的一些經典的配方,當然也有人說是古代的經驗方。但是經方這個名詞,我是反對翻譯成classicalformula的,一定要用經方的音譯。因為「經」字上的含義太多了,可以是經緯之方,可以是經典之方,也可以說是經常用的方,也可以說是古代的經驗方,所以目前在翻譯時還是用經方的音譯。

應用經方的名醫生,我們稱之為經方家,他們是我們中醫學上的一個重要的流派,稱之為經方派,當然這個名稱它主要是指在近代。那麼現在,經方派已經成為中醫學中一個古老但是又具有活力的學術流派。經方家,他們是一批擅長應用經方治病的醫家。從學術思想上來看,他們非常強調《傷寒論》的傳承,非常強調方證相應,也非常重視藥物以及配伍的一些研究。他們在一些所謂的理論研究上做的不多,但是在經方的方證研究上,在經方的應用臨床中做了很多的工作,而且大多數都是擅長使用經方大劑,臨床的特色非常明顯,所以後世稱他們為經方派。

中醫歷史上醫家非常多,名醫也是多如牛毛。但是在這些名醫中間,我最欽佩的就是這些經方家。因為他們的學術個性非常之鮮明,他們非常質樸、非常率真,一門心思研究醫學。他們不是商人,不是政客,也不是搞宗教的。今天我們來研究經方家,來傳承他們的學術思想和臨床經驗,這對我們發展中醫,做好經方惠民的工作非常重要。所以今天我要把他們的魅力給大家展示一下。

一、經方家的用藥

首先我們來看看經方家的用藥,都是喜歡用經方,用仲景方。《傷寒論》、《金匱要略》這是經方家必讀的書。中醫的書太多了,汗牛充棟,浩如煙海,但是真正有學頭的就是經典。學針灸,一定要讀《靈樞》、《素問》;學方葯,一定要讀《傷寒》、《金匱》,這也是我在長期的讀書過程中比較出來的。

經方家中間有很多人都用經方,用傷寒方、金匱方來治病,我們來舉些案例。

舒馳遠,清初江西名醫,他在雍正年間比較活躍。他原來也是學不進去,後來清初名醫喻嘉言的弟子羅子尚給他一本書《尚論篇》,《尚論篇》是喻嘉言寫的一本《傷寒論》的注本,他看了以後,大有開悟,從此就以傷寒六經為宗,臨床上亦善辨六經。我讀研究生時看他的書,看到一個醫案看得我心就跳,原來中醫是這樣看病的。什麼案呢?一個產婦發動已經六天,頭已經向下了,就是產不下來。醫生用了很多催生的方法,甚至也請了道家,靈符、爐丹什麼都用過了,就是產不下來。萬般無奈時,舒馳遠來了。他一看,這個人形壯實,同時壯熱無汗,頭項腰背強痛,這是什麼?這是病在太陽經,是寒傷營證,就用一劑麻黃湯,大劑投之。吃了麻黃湯之後,過一會出汗了,熱退了,知道肚子餓要吃東西了,吃完東西以後豁然而生。用麻黃湯催生,絕無僅有,但是舒馳遠用了,而且他非常有意思,治療婦科病經常用傷寒方。胎動不安不是用我們現在的苧麻根、阿膠,他一看,她煩熱多汗,就用白虎湯。月經不通,脈沉,畏寒,病在太陰,四逆湯主之。他就是這樣看的。所以在他看來,婦科、兒科這些專書都不要看,他說得有點絕對,是說作為醫生先把《傷寒論》看好,先把六經辨證搞清楚。

曹穎甫,近代的經方家,他是愛好者,沒有老師,自學的,他是清代最後一個舉人,光復以後,辮子不肯棄掉,所以他一直拖著個小辮子,外號叫曹小辮。但是,他在學術上是值得尊敬的。他當時在丁甘仁先生主辦的上海中醫專門學校教傷寒、金匱,主張用經方。當時上海都是用大方,都用補品,而且用溫病方,認為古方不能治今病,傷寒不能治溫病。但是,他振臂高呼,說經方是今古咸宜的,張仲景的東西現在當然可以用,古方能夠治今病,而且他的學生講老先生在上海治病用經方取效者十常八九。因為他開的方很小,便宜,那個時候搞慈善經常派他去看病。霍亂流行肆虐,腦膜炎,一摸肚子很硬,頭痛欲劈,大承氣湯;闌尾炎,肚子痛,大黃牡丹皮湯。他就是用純粹的經方治病,而且他是用原方,經方是「一劑知,二劑已」。而且這個老先生非常有意思,這些經驗很多是從自身或者家人身上試出來的。皂莢丸,他母親吃過,桃核承氣湯、麻黃湯,他都在家人身上用過。《經方實驗錄》是他的學生薑佐景先生和他一起編的,這本書影響了好幾代人。

另外嶺南的著名經方家陳伯壇先生,也是擅用傷寒方。他讀《傷寒論》,坐在一棵玉蘭樹下讀,讀了以後就把葉子摘一片,結果這棵樹的葉子都被他摘光了。他讀《傷寒論》,愛不釋手,就此入迷,用他自己的話說,讀傷寒論常「攬卷死活過去」。經典就是這個魅力,《傷寒論》就是這個魅力,讀了以後讓你進去,能進去的就能成名。所以老先生用傷寒方用得非常出色,成為嶺南四大經方家之一,外號陳大劑,他用量非常大。

陳修園,福建長樂人,這是清代中期一個著名的經方家,中醫的推廣者,教育家。他寫了很多書,《醫學三字經》、《傷寒論淺注》等。他說經方愈讀愈有味,愈用愈神奇。他希望讀他的書的人,白天看病,臨證用方,到了晚上就要把《傷寒論》、《金匱要略》拿過來查對,然後去思考,溫故知新。他認為自己是長沙後生,即張仲景的後生,用經方用得非常多,一直極力推廣經方。他其實是一個愛好者,因為他本來不是以醫為業,他是知縣大人,曾經在河北當過縣官。他有一句經典名言,給了我啟發。他說:「余治吐血,諸葯不止者,用《金匱》瀉心湯百試百效。」《金匱要略》里一張經典的止血方,瀉心湯,三味姓黃的葯,大黃、黃連、黃芩,所以又稱三黃瀉心湯。原文上講「吐血衄血,瀉心湯主之」,現在凡是身體上部的出血,鼻子出血、牙齦出血、胃上消化道出血、氣管出血,甚至腦顱內出血,都能用三黃,非常簡單。我經常就用開水泡,大黃、黃連、黃芩用量2:1:1比例,有時2:1:2比例,開水泡五分鐘就好,一天之內,一杯到兩杯,很有效果。經方家不是看書看出來的,看了以後不試是不行的,要在臨床上試過。他用當歸生薑羊肉湯,這是一張葯膳方,「治心腹諸痛虛極,諸葯不效者,一服如神。」經方就是這樣,用上就能有效,效如桴鼓。而且他用赤小豆當歸散來治先血後便,我們可以用來治療痔瘡出血、肛裂出血,效果非常好。經方家用藥,用張仲景原方,而且他們膽識過人。老實說不用毒藥難以成名醫,現在用些枸杞子、菊花是好中醫嗎?你要用這些沒有偏性的葯,不能成為好中醫的,好刀沒有刀刃,這怎麼行呢?所以現在我們就用麻黃、附子,就用大黃、細辛、石膏,而這些經方家都是善用毒藥。

黎庇留,嶺南四大經方家之一,他當時治療很多重病,比如霍亂鼠疫,用的都是白虎湯、承氣湯、真武湯、四逆湯等,所以《黎庇留經方醫案》中大病重症比比皆是。你不精通傷寒,不能應用經方,能治大病重症嗎?我們現在進ICU病房要管床位,你沒有經方在手上的話,你心驚膽顫,你只會開板藍根、金銀花,能治病嗎?

吳佩衡,現代經方家,雲南中醫院老院長,人家尊稱他吳夫子,老百姓叫他吳附子,因為他擅用四逆湯,大劑量附子,少則一二兩,多則半斤,但是他用大鍋煎煮,經常附子、甘草、乾薑同時滾水入煎,慢燉。病人搶救來不及怎麼辦?邊煮邊喝,邊喝邊煮,甚至用好的肉桂,滾開的水沖泡,沖泡以後先喝肉桂水。他的一本書叫《吳佩衡醫案》,我在圖書館裡看到以後也是拍案叫絕。我記得有一個病例,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生完孩子以後出現了原因不明的高燒,西醫用抗生素沒有效果,嘴唇烏紫,已經是呼吸短促了,他跑去說附子、乾薑、甘草,用四逆湯把她救回來。病人吐出了大量的濃痰,檢查最後確診是肺膿瘍,大量黃痰他不是用我們現在什麼馬兜鈴、金蕎麥、魚腥草,他用附子乾薑甘草,大劑量,250克,把病人救回來。這就是我們中醫的經方家,你看看他用的葯,天雄用到二兩,附子一兩,都是大劑量,這些人出手就是不平凡,而且他們用藥,方子很小。老實說我是很看不慣各個中醫院開的方,一張方子開出來,一二十味葯,甚至三十多味葯,這哪是人吃的。經方大都是幾味葯,芍藥甘草湯、桂枝甘草湯是兩味葯,麻黃附子細辛湯、三黃瀉心湯、四逆湯是三味葯,五苓散是五味葯,就算溫經湯多一點也只是十二味葯,哪像現在我們這種大方。這個大方可以修理,大方不修,我們中醫永遠沒有出頭之日。沒有經方,療效怎麼總結,療效怎麼評價,經驗怎麼總結,學術如何傳承,所以大方害了我們,賺一點小錢,蠅頭小利,害了我們中醫,絕了我們中醫的老根。為什麼推廣經方?我們就是要抑制中醫大方的這種趨勢。

范文虎,寧波名醫,經方家,在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他在寧波、上海名氣已經非常大,他用藥不過五六味,少的兩三味。他有個醫案,周善數,黃疸不透達,五個字的按語。麻黃六錢,生石膏一錢,炙甘草二錢,生薑三錢,紅棗二錢,就是越婢湯,麻黃用六錢,他就是敢用麻黃,而且用得非常准。據說,有一次有個病人是懂點醫的,抱著自己的孩子來看,孩子在虛喘,然後老先生馬上就開出了麻黃,八錢。這個病人一看,心想小孩子能用八錢嗎,回到家裡,自己把它改成四錢,吃下去以後病情就有所好轉。複診時,范文虎先生頭也沒抬,問你減了多少?料事如神,他說四錢就夠了,但是如果開四錢又會被減成兩錢,那就救不過來了。

胡希恕先生,現代經方家,今天早上我和馮老在聊時,說胡老如果能活到現在,那他一定非常開心。當時他是一個孤獨的經方家,他用藥和別人不一樣,別人開方開很多味,他寥寥幾味,看上去很平淡,但是效果出人意外。他料事如神,知道這個方下去後有什麼效果。但是現在很多中醫都弄不清楚他開的方到底能起什麼作用,說不清楚這個方解決什麼問題,什麼時候能起效。我記得講大柴胡湯時講過,當時北京中醫學院單玉堂教授肺心病、腎衰、心衰住院,胡希恕先生參與搶救,同時會診的有六位名家,董建華、趙紹琴等,其他人都認為要補,唯獨胡老提出來要瀉,用大柴胡湯合桃核承氣湯。這都不敢用啊,但是老先生態度非常堅決,這個時候必須要急則治其標,大小便不通,要攻下,最後大家念其年事最高,便依他了,下去以後,小便開始有了,大便通,最後單玉堂教授能下床走路了。了不得的經方家,誰說中醫是慢郎中啊,用經方方不大,效果就神了。而且經方家用藥喜歡取實證,不是你腦子裡想的補腎、補脾,不是憑几個理論就能解決問題,只看眼前的,望形、辨體、摸脈,要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著的證據,辨證就像法官判案,要拿人證、物證過來,不是憑理論上推測就能解決問題,要講證據,中醫看病也是一樣。范文虎擅長望診,病人在門前閃一下他就知道病在什麼地方。

范中林,經方家,四川名中醫,但是他的生平搞不大清楚,找不到傳人。你們可能看過《范中林六經辨證醫案選》,這本書非常有意思。他善用附子,但不是隨便用,他都有依據的,辨證辨得非常精細,尤其對舌診非常重視,舌苔白膩的、暗淡的,基本他都用四逆。

朱莘農先生,他是我的師爺。江陰地區有一個朱氏傷寒,他們專看傷寒,尤其「夾陰傷寒」,夾陰傷寒就是腎虛之體感受外邪,喜歡用桂枝方。他用桂枝方,比如桂枝加龍骨牡蠣湯、救逆湯、桂甘龍牡湯。一定要摸肚子,要肚臍跳,臍跳明顯,氣上沖,用桂枝甘草龍骨牡蠣湯,這都是有依據的。

經方人的用藥都是有依據的,而且他們非常強調方證相應,方證相應不是方對癥狀,證是證據,有這個證據,我們就用這個葯,有這個證據,我們就用這個方,有是證用是方,有是證用是葯,一切都是以眼前出現的這個實證為依據。

方證相應這四個字看似簡單,內涵極其豐富,這是經方的一個臨床原則,方是鑰匙,證是鎖眼,大鐵門並不在於鑰匙一定要大,小小的鑰匙只要對準了鎖眼,輕輕一撥,四兩撥千斤,門就開了。葯對證,喝口湯,不對證,用船裝。現在很多醫生一開就三十劑葯,兩個月的葯,一吃半年,葯都是用麻袋背回去的,這是有問題的。方證相應不是現在才提出來的,也不是胡希恕先生才提到,在這之前,就是經方醫家所提到的,我們不說張仲景,不說孫思邈,我們從清代來說說看。

喻嘉言,清代江西的傷寒家,他就提出:「病經議明,則有是病即有是葯,病千變,葯亦千變」,要方證相應。方證相應這個觀點就是讓我們先診斷,診斷清楚了以後才用藥,而不是說三七好,我們就用三七,我給你開人蔘補的就好,不是這樣的,我們要看有沒有這個證。所以講方證相應,經方家的復興,清代的第一人,喻嘉言。

柯韻伯先生,經方理論家,《傷寒來蘇集》寫得真美,文字非常好,理論也非常美,給人看得非常清爽。我是在讀研究生時一面聽陳亦人教授講《〈傷寒論〉求是》,一面讀《傷寒來蘇集》,我感覺到陳老先生和柯韻伯心心相印,講的是同一個道理,傷寒不僅僅能治療外感病,也能治療內傷雜病,六經鈐百病。柯韻伯說了一句非常精闢的話,「仲景之方,因證而設……見此證便與此方,是仲景活法」,張仲景的東西是非常靈活的,辨證論治是靈活的,但是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沒有方證作為基礎,我們的醫學是靈活不起來的。這是我們的規矩,這句話非常深刻,但是很可惜,現在中醫界已經對此視為虛設,認為辨證論治和方證相應不是一回事。中醫不需要那麼複雜,望一眼就知道,望而知之為之神,但是一定要實在。所以方證為什麼好?實用。《傷寒論》之所以值得我們去研究,是因為裡面的方都是有證的。我們學校編過《中醫方劑大辭典》,號稱收方十萬,但是這裡的方基本沒用,因為方證不明,不曉得到底有什麼用。而張仲景的方子,你按他的用,就有效。黃連阿膠湯,「心中煩不得卧」,這是方眼,你把這個證抓住了就有效。煩躁不安的人,無論他是大便拉膿、血糖升高或她出現月經淋漓不止,這個藥方下去就有效。但是如果不煩不躁,你出血、便膿,那也不能用黃連阿膠湯。張仲景的方子都是用方眼啊。

徐靈胎很聰明,他也是自學的中醫,研究了《傷寒論》三十年,寫好一本書,寫好後放在身邊反覆改,七年,改了五稿,最後形成一本薄薄的小書,叫《傷寒論類方》。從什麼地方切入研究傷寒論呢?方,分類,把《傷寒論》的113方分成12類,麻黃湯類、桂枝湯類、柴胡湯類、白虎湯類等,你不要看書薄,他把最精華的東西留下了,老先生也在序言上講「乃無遺憾」,他不遺憾,真正把張仲景的精華東西拎出來了,類方。所以現在學傷寒,不學方證那是不行的,方之治病有定,就是說方證是確定的,比如說三黃瀉心湯主治吐血衄血,這就是方證相應,這個方證哪來的,這個定法哪來的,是我們千年的中國人用自己的身體嘗出來的,沒有小老鼠的數據,就是無數的生靈、白骨,在生活經驗中總結歸納出來的結晶,這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寶貝。

所以胡希恕先生說,辨方證是辨證的尖端,現在辨氣辨血辨陰辨陽,辨到最後還是要落實到方證,不論你用什麼樣的辨證方式,三焦辨證、衛氣營血辨證、氣血辨證、六經六淫辨證,不管你是主張中西結合還是主張固守傳統,到最後都是給人一張方,所以我們從方切入,最便捷,最容易直搗黃龍。

劉渡舟先生在晚年時寫過幾大論,其中有一個叫《方證相對論》,裡面有一句話最經典,要想穿過《傷寒論》這堵牆,必須從方證的大門而入。這句話說得非常形象,我們要登堂入室,你從方證入門。

所以這些大師經過多年來的研究和實踐,最後他們提煉出這種觀點,這是至理名言。從他們的用藥我們可以看到,用藥實實在在、清清爽爽,用方有根有據,都是秉承了張仲景的風格。他們不是神醫,不是養生者,他們是要治病的人。我一直說搞經方的人都是一些奴隸,上工治未病,工就是有技術的奴隸,奴隸的服務對象就是奴隸主,看不好病,輕則殺頭,重則滿門抄斬,所以都是拎著身家性命在研究,在開方,所以這些方他們不能外傳,叫禁方,但是沒辦法,最終還是外傳了,最後傳來傳去留下了我們的經方,所以這些東西了不得。老實說現在我們中醫界有一大塊賣保健品的,從明清一直到現在。張仲景放在現在就是ICU病房的主任,都是治療大病重症嘛,如果光靠ICU病房,院長獎金都發不出來。但是如果中醫純粹賣保健品,枸杞子、冬蟲夏草等,那也不叫中醫,你不會治已病,怎麼能夠治未病呢,所以要治未病的人先要到治已病的ICU病房轉兩圈,先做疾醫,才能做養生醫。

二、經方家的醫案

我們再看看經方家的醫案。經方家的醫案是不做表面文章的,有話就談,不講空話套話,不像我們現在有些大病歷,先定一些好多的模板,還有分析好多都很假。

尤在涇,清代經方家,蘇州人,他是跟馬元儀學習的。你看他的醫案,很精彩。鼻癢心辣,大便下血,這是病,形瘦,脈小而數,這是人,病程已經數年,下面就是葯,黃芩、阿膠、白芍、甘草,黃芩湯去大棗用阿膠,用藥就四味,很清爽。再看下一個醫案,「瀉痢便血,五年不愈,色黃心悸,肢體無力。此病始於脾陽不振,繼而脾陰亦傷。治當陰陽兩顧為佳。人蔘、白朮、附子、炙草、熟地、阿膠、伏龍肝、黃芩。」這是一個陰陽兩虛的瀉痢便血,用黃土湯,醫案都是非常清爽的。尤在涇用藥非常得精巧,非常得准,不過現在我們還沒有好好地研究他。

曹穎甫先生的醫案非常質樸,有時候就列主證、主脈,沒有什麼五行生剋等一大套的道理。清代的醫家有點文學化,你看《清代名醫醫案精華》,有些醫家寫的哪是醫案,那是文學作品,講究對仗等這些東西,這就偏了,醫學作品不是文學作品,當時就是有一種這樣的風氣。而曹穎甫先生的醫案,就那麼簡單,「太陽風濕,火神廟陳左。發熱惡寒,一身盡煩疼,脈浮緊,此為風濕。麻黃加術湯主之。生麻黃三錢,川桂枝二錢,光杏仁三錢,炙甘草一錢,生白朮三錢。」

范文虎先生的醫案看起來很暢快,他很直率,寫醫案時不拘格式,隨筆寫就,不硬做文章,有時候一兩個字,點到病機即止。「邵師母,苦腹脹。膈下逐淤湯。」腹脹十分嚴重,很難受,久病不愈,頑固性的腹脹,膈下逐淤湯可以使用。有時候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批評的,罵人的都有。「令郎吐血,並非肺癆,雖有咳嗆,肺脈至今尚歸本體,雲病自六月起,乃醫之不當所致。」病之所以這麼長時間治不好,是醫治不當。「為日已久,當該有對症之方。見醫駭異,置之不服」,給你開了對證的方,你不敢吃,「始於膽小,其實自誤者當居其半。若再從前法認定肺癆,以後可不須延醫,甘心就木而已。其病在於胃中寒熱不調。現在客寒阻於肺絡,故其咯聲不爽,當見症治病,隨機施治,待外邪已解,然後顧其本元,亦非溫脾暖腎不可。此時尚早,先解肺寒。方列於後,勿煎,但泡二次,忌風為要。」最有意思的是下面幾個字「服與不服,任從尊便;欲生欲死,任爾自取。」爽快,直抒胸臆,有時候病人就是不聽你的,現在也是這樣。

余聽鴻,晚清經方家,他的醫案叫《診余集》,值得看,尤其是剛學醫的同志們。他的醫案像講故事,如詩如畫,娓娓道來,很有意思。

趙守真的《治驗回憶錄》寫得非常好,醫案有現場感。徐靈胎的醫案有思想性,可以把它當作醫古文來看,用詞非常精到。易巨蓀的《集思醫案》,大病重症都在裡面,醫案有理有法。王孟英,不要看他是溫病家,他的醫案非常好,王孟英在整個的辨證上往往能點出來,他的施治非常獨到。岳美中先生非常的憑證,也是經方派,後來他也加上一些時方,骨子裡頭是經方。還有夏仲方先生,上海一個著名經方家,《夏仲方醫案》,很憑證,經方經常用原方。我記得他有一個案例,凍瘡老是不愈,潰瘍不癒合有巴掌大小,四周有硬結了,結果他用桂枝湯加當歸,半個月治好。劉渡舟先生的醫案用來教學非常好,學經方時看他的醫案,就容易領悟。還有趙明銳先生的《經方發揮》,治療很多案例,也非常精準,對我們學經方也很有幫助,這本書還翻譯成日文。

經方家的醫案,不是炫耀,而是一個診療過程的文書,是臨床現場思維的實錄,他們的醫案我們要整理老中醫經驗的非常重要的素材,同時還是非常寶貴的醫學檔案,我們可以進行研究,以後全部輸入進去可以做一個大數據來處理。

三、經方家的著書

經方家著的書,也非常有意思。首先他們的書非常精練,不喜歡寫大書,有一種科學的簡潔之美。舒馳遠,他有一本書叫《傷寒六經定法》,這本書曾經影響了一大批經方人。丁甘仁先生從江蘇孟河出來,先到蘇州,然後到上海,當時他沒有名氣,到了上海以後,去向一個安徽籍名醫汪蓮石問謁,先生說,小丁啊,你要看這個書啊,什麼書,《六經定法》。看了以後,丁甘仁先生大有開悟,悟到陰證就用傷寒方,附子理中湯、四逆湯,陽證就按照溫病的方法,從營血入手,所以丁甘仁先生他是經方的骨子,時方的皮肉,所以他能夠成為一代名師啊。後來我去看《傷寒六經定法》,去找傷寒評述,原來是小小的一片論文,沒有多少字,但是含義非常深刻,大家可以自己去咀嚼一下。經方人的術,不是人云亦云的,有自己的觀點,他們敢於懷疑,敢于堅持真理,這種精神在他們的書里充分體現。舒馳遠的書,不僅有《傷寒六經定法》,還有《傷寒集注》。他的書用章太炎先生的評語,一個字,妄,這個妄字上也反映他敢於懷疑,敢於追求真理的精神。

陳伯壇先生有一本書,名字很怪,叫《讀過傷寒論》。他說羞與注家為伍,很多的注家根本背離了張仲景的原意,反而是隔離了張仲景,變成你的精神。他不要用注家之言,他用自己的話來說。現在敢於用自己的話來說醫的不多,現在天下文章一大抄,尤其是後世。

經方人的書重實證,大都有臨床的證據,醫案都有個人的經驗,不是講空話。舒馳遠說他是不願意用玄妙的東西、沒有根據的東西來誤人,什麼黃連厚腸,你的腸子的厚與薄怎麼來鑒別啊,所以這個話不說。還有,什麼診脈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悟得到就說得出,說不出必定悟不到。曹穎甫先生說,他的《經方實驗錄》關鍵是以實用為主要,寫書關鍵是為了實用,所以他有很多的醫案來證明。

經方家寫書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學術的傳承。他們有一顆學者的心,有高度的社會責任感,他們敢於針砭時弊。徐靈胎,他有本書叫《醫貫砭》,逐字逐句把明代趙獻可寫的《醫貫》批判。《醫貫》講命門學說的,講陰陽水火的。怎麼批他的呢?他說只要兩句話就可以概括這本書的內容,陰虛用六味,陽虛用八味足矣。讀者也不必要把這本書讀完,只要記兩張方就行了,用調侃的語言說:「千聖之妙訣已傳,濟世之良法已盡,所以天下庸醫,一見此書,無不狂喜,以為天下有如此做名醫之捷徑,恨讀之猶晚也。」現在就是有很多這樣的人,喜歡把哲理來替代醫理,醫學是醫學,哲學是哲學。還有《慎疾芻言》、《醫學源流論》等,都是非常好的書,我們年輕人應當可以看一下。

陸淵雷先生,一直被打入冷宮,他是一位了不起的有開拓精神的經方家,他的《傷寒論今釋》、《金匱要略今釋》都有當時的西醫病理生理解釋,同時還引用了日本漢方的一些經驗,與時俱進,融匯新知,這本書現在依然有它的指導意義。好書還有很多,像前面說過的柯韻伯的《傷寒來蘇集》。還有浙江經方家莫枚士寫的《經方例釋》,很嚴謹,把經方組方的特點進行解釋。包括日本一些漢方書,像吉益東洞的《類聚方》、《葯征》,也非常的質樸。胡希恕先生的《經方傳真》,是馮世綸教授他們整理的,這本書很實在。而這些人的書都能給我們帶來一些科學精神的洗滌和震撼,他們的閃光點是那麼幾個,敢於懷疑,不怕權威,敢於創新,立足臨床,文風樸實,所以他們的書是中醫科學精神的代表,他們是傳承創新學說的楷模。

四、經方家的品德

最後我要說一下,經方家的品德,他們在品德上也是有亮點。首先他們敢于堅持真理,不迷信權威,喜歡較真,這一點我們可以看一看陳修園。《神農本草經讀·序》曾有一段記載:陳修園老友,精於岐黃之術,自負長沙後身,世醫環而姍笑之。及遇危證,韁斷桅橫,萬手齊束。修園往,脫冠几上,探手舉脈,目霍霍上聳,良久乾笑曰:「候本不奇,治之者擾之耳。」主人曰:「某名醫。」曰:「誤矣。」曰:「法本朱、張、王、李。」曰:「更誤矣。天下豈有朱、張、王、李而能愈疾者乎!」口吃吃然罵,手仡仡然書,方具則又自批自贊自解,自起調刀圭火齊,促服之。服之如其言。他從來不懼權威,不把什麼金元四大家、明代什麼家放在眼裡,他就是認為張仲景最好。

我們也在網上看到胡希恕先生的這個小故事。有一次,一個上級醫生改了一下他的葯,本來大黃十克,上級醫生認為大黃量大了隨意改他的方。老先生聽了以後,白大褂一脫,不幹了,他堅持真理,這個病人就是要這麼大量,隨意改方是對他的不尊重。

而且經方家性格都比較直率,敢於直言,嫉惡如仇,最有代表性的是曹穎甫和范文虎。曹穎甫自號「老戇」,就是梗,就是喜歡較真。民國十年,某軍閥來曹穎甫家鄉江陰,當地士紳名豪在某花園大擺宴席,軍閥聞曹穎甫文名指名要他作陪,他幾番回絕,還提著籃子在花園附近挑野菜,以譏諷權貴。1937年,江陰淪陷,曹穎甫先生不僅不避難,而且在日寇侮辱婦女之際,挺身而出,怒斥兇殘,最後倒在屠刀下,表現出愛國中醫的不屈氣概。所以今年十二月七號,他的紀念日,江陰中醫界準備要集會紀念他。他這個經方家,是了不起的中醫人,愛國中醫人,他那個性格就是經方人的性格。

范文虎自號「古狂生」,他很狂,不畏權勢。時軍閥張宗昌濕困而邀診,范氏視其頭昏納呆,遂書清震湯一方。張嫌其處方按語簡短,藥味少,葯價賤。范文虎譏之曰:「用藥如用兵,將在謀而不在勇,兵貴精而不在多。烏合之眾,雖多何用?治病亦然,貴在辨證明,用藥精耳!」四座驚駭,范文虎仍旁若無人,談笑自如。有的人嫌他開的葯平淡,價格便宜,他說好,你要貴的,那藥引子黃馬褂一件,這個可貴了,要皇帝賞賜,你要重的,給石獅子一對。

但是這些醫家醫德都非常高尚,急病人所急,不為名不為利,一心救人。范文虎很狂妄,但是如果碰到急診請他出診,雖是子夜嚴寒,「揭被而起」,碰到窮人來,不僅不要診金,還給他葯吃,所以他雖然很有名望,很能掙錢,但他比較貧困。曹穎甫也是如此,有人來請他,不畏風雪阻,往往親自前往,而且他說,即使我開的方沒有救過來,受人家的譏笑,但是我要想方設法要救他。這種精神,這種境界,讓我們肅然起敬。余聽鴻先生,從來不是開一張平淡的方去敷衍了事,有一次剛好是春節時,有一個朋友渾身全是紫斑,我們現在覺得可能是個過敏性紫癜,還便血,結果他就沒有回家過年,留在病人家,雖時逢三十,衣不解帶半個月,最後把他搶救過來了。所以這些人的醫德非常的高尚。

很多經方家是一個學者的形象,徐靈胎就是如此。他到上海去出診,病人痰喘,呼哧呼哧已經喘了好幾天了,趴在茶几上無法平卧,人都不行了,但是同時病人平素又有出血。徐靈胎一看說用小青龍湯。旁邊有一個醫生叫法丹書,說我知道是小青龍湯,但是我是行道之人,他有出血的,如果我開麻黃桂枝再加細辛下去再出血了,以後我就沒臉見人,沒法開業了。徐靈胎說,那先生你不要來阻擋我,我來用,我不以醫為業,我來開方。小青龍湯下去以後,氣平,人就能睡到枕頭上了,最後病人治好了。事後,徐靈胎先生說:「凡舉世一有厲害關心,即不能大行我志,天下事盡然,豈獨醫也哉。」我們做醫生就要像做醫生的,成天想著怎麼賺錢,想開大方,我們怎麼成為醫生,經驗怎麼總結。所以我敬佩他們,因為他們直率、質樸,他們務真求實,毫不虛假,他們既有深邃的思想又有紮實的實踐,他們是學者而非商賈,他們是醫生而非政客,他們都有救死扶傷的責任感和繼承發揚中醫藥的使命感。在他們的身上,透發出超越時代的非凡魅力,他們代表著中醫藥的靈魂和希望。

謝謝大家。

翻譯:景松

校對:王春穎 蘇雪貞 蔡果宏

編輯:朱麗莉

聲明:

·本文章來源於黃煌老師於2017年03月03日在中山市中醫院六十周年院慶的講課,由「中醫家」協助整理編校。尊重知識與勞動,轉載請保留版權信息。本平台發布內容的版權屬於相關權利人所有,如有不當使用的情況,請隨時與我們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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