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地緣 美國視角【2017-09-18】
《1914年8月》是俄羅斯著名作家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以第一次世界大戰為主題的大型史詩小說,開篇就是一首高加索山脈的頌歌:「那高聳入雲的高加索山脈白雪皚皚,……一個個鋸齒形的山坳全都清晰可見。與人類所創造的種種渺小事物相比,這座山脈簡直是人類不能想像的龐然大物。數千年來在這個世界上生存過的所有人,即使儘可能地張開手臂,把他們曾創造的一切全部堆積起來,也造不出這樣一座鬼斧神工的山脈。」沿著這條脈絡,索爾仁尼琴又對其「遼闊雪域」、「裸露的峭壁」、「深谷和山脊」、「繚繞的雲霧」進行了描繪和讚美。
從歷史上來說,高加索始終緊扣俄羅斯人的心弦,索爾仁尼琴這樣激烈的民族主義者,特別對它充滿恐懼和敬畏。在黑海和裏海之間有一座大陸橋,歐洲在這裡逐步消失於綿延600 英里、高達18 000英尺的群山中,那蜿蜒的山脊格外迷人,舒展而平坦的草原向北延伸。這裡是俄羅斯的「蠻荒西部」,雖然這些山脈處於莫斯科和聖彼得堡的南邊。自17 世紀以來,這裡一直是俄羅斯殖民者試圖征服的「蠻夷」民族的聚居地,他們包括車臣人、印古什人、奧塞梯人、塔吉斯坦人、阿布哈茲人、卡特維爾人、卡克特人、亞美尼亞人、亞塞拜然人等;在這裡,俄羅斯也見識了伊斯蘭教的溫文爾雅和殘酷無情。俄羅斯人對高加索地區複雜的情感,讓他們既著迷又惶恐,俄羅斯的整個歷史故事,也在這裡打開了窗口。
一、地理決定的集體主義
俄羅斯是世界上最獨特的陸權大國,經度跨越東經26°至西經170°,幾乎佔地球的一半。主要出海口在北方,一年中數月被北極冰層封鎖(北冰洋沿岸摩爾曼斯克為不可多得的不凍港)。馬漢曾暗示過,俄羅斯作為陸權國家常年處於不安全境地。在獲得海洋屏障之前,他們永不滿足,要麼繼續擴張,要麼坐視別人征服。俄羅斯土地平坦寬闊,幾乎沒有自然邊界可以為其提供保護,因此他們對陸地上的敵人充滿恐懼,這也是麥金德學說的一個主要議題。因此,俄羅斯想方設法把邊界推到中東歐中間,以阻止19 世紀法國和20 世紀德國的進犯。為了限制英國在印度的勢力,並尋求在印度洋的溫水出海口,俄羅斯多次出兵阿富汗,他們還把邊界強推到遠東。此外,俄羅斯對高加索山脈的作用極為重視,將其作為屏障,以防禦大中東的政治和宗教爭端。
俄羅斯面臨的另一個地理事實是嚴寒。俄羅斯的大片陸地都位於北緯50°以北,大部分人口居住在比加拿大更寒冷的氣候帶上。地理學家索爾·科恩寫道,「俄羅斯緯度較高,又遠離海洋,加上山脈的屏障作用和大陸性氣候」,使得該國的大部分地區都寒冷乾燥,不適宜永久定居。但高加索、克里米亞和靠近朝鮮邊境的俄羅斯遠東地區例外,這也是高加索的另一個吸引力所在:處於北緯43°,氣候相對溫和。
俄羅斯的氣候和地貌確實嚴酷到極點,這也是掌握俄羅斯人性格和歷史特點的鑰匙。俄羅斯史學家菲利普·朗沃思寫道,俄羅斯的極度高寒,似乎正是這個民族「能夠承受苦難,普遍具備集體主義意識,甚至願意為共同利益犧牲個人」的原因。他解釋說,北部高緯度地區農作物生長季節很短,需要農民之間齊心協力,「通過狂熱而艱苦的努力完成長時間的田間勞作,甚至要動員兒童參加」,因為播種和收穫的全過程,都不得不匆匆完成。此外,寒冷造成的低產量,促使新興的俄羅斯富豪們儘力控制廣闊的土地,這嚴重扼殺了農民的積極性,只要沒人強制就不願多幹活,這造成了農民在日常生活中往往具有「暴力傾向」。俄羅斯共產主義的特點以及對於個人自由的不以為然,都與寒冷的地理條件息息相關。空蕩蕩的大地,冰冷平原上的大教堂和防禦工事,東正教的祈禱誦經以及所有風俗制度,都體現了集體主義的冷酷無情。
俄羅斯北部處於北極圈和北冰洋之間的凍土帶,常年覆蓋著冰雪,除了苔蘚和地衣外寸草不生。當夏季冰雪融化時,大量的蚊蟲又會泛濫成災。凍土帶往南是世界上最大的針葉林,從波羅的海一直延伸到太平洋。這樣的地區,在西伯利亞和俄羅斯遠東佔40% 左右在俄羅斯南部,從西部匈牙利平原經由烏克蘭、北高加索地區以及中亞,一路直到遠東,綿延著世界上最大的草原,用俄羅斯學者W. 布魯斯·林肯的話說,這簡直就是一條「以草鋪就的大路」。
麥金德說過,俄羅斯人本來是蜷縮在森林裡的民族,從遠古、中世紀到近代早期一直受到亞洲草原游牧民族的侵擾,迫於無奈,不得不尋求對外擴張與征服。特別是蒙古人,包括中世紀莫斯科公國附近的金帳汗國和中亞的藍帳汗國對他們的長期侮辱和侵犯,直接導致俄羅斯錯過了文藝復興時期,但同時也賦予他們共性、動力和極強的目的性,這些至關重要的品質最終反過來幫助他們擺脫了蒙古人統治的枷鎖,在近幾個世紀里奪取大片領土。歷史學家G. 帕特里克·馬奇認為,蒙古人的統治造就了俄羅斯人「對暴政的極大容忍」,使他們在遭受困苦的同時,患上了「侵略妄想恐懼症」。
不安全感是俄羅斯典型的民族情感之一。美國國會圖書館館員詹姆斯·H. 比林頓寫道,「既想在歷史中尋根,又希望利用歷史為自身辯護,這種需求部分源於來自東部平原的不安全感。」他在關於俄羅斯文化的巨著《標與斧》(The Icon and the Axe)中寫道,「地理,而不是歷史」,一直主導著俄羅斯人的思想:
嚴酷的季節轉換,遠方的幾條河流,降雨多少和土壤肥瘦,決定了普通農民的生活方式。游牧民族征服者來了又去,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一成不變的冷酷海面上某種物體的無意識遊盪而已。
平坦空曠的俄羅斯大地,從歐洲一直延伸到遠東,幾乎沒有自然邊界。分散定居的生活方式造成了長期的無政府狀態,每一個族群都永遠地缺乏安全感。在森林深處防備著草原上潛伏的敵人時,俄羅斯人對於泛靈論和宗教的渴求相互融合,形成了他們的精神避難所。比林頓寫道,東正教的復活節「影響極大,特別是在俄羅斯北部」。在這個傳統節日里,問候語不是「復活節快樂」這樣平淡的西方客套話,而是對一個神聖史實的直接肯定:「基督升天了!」得到的答覆則是:「千真萬確,升天了!」這一對話讚美的不僅是升天的基督,也是復甦的自然——漫長而黑暗的冬季接近尾聲,樹木抖落枝丫上的積雪,拱出稚嫩的葉芽。在嚴謹的東正教基督教義中,這算是一個小小的「異端」了吧。20 世紀初的俄羅斯神學家尼古拉·別爾嘉耶夫指出,布爾什維克強調總體性,因此俄羅斯共產主義實際上是另一種形式的俄羅斯宗教,是東正教的世俗化替代品。正如比林頓的書名所顯示的那樣,它的圖標本身就是一種生動的提醒,喚醒那些受難的先驅者對於東正教的信仰,並體會到其帶來的庇護和更高的目標;而斧頭是「用於徵服森林的,象徵著實現大俄羅斯基本目標不可缺少的手段」。無論是俄羅斯宗教還是共產主義,都讓人回想起森林深處、草原邊緣那種深重的不安全感,因此頓生征服之欲——因為俄羅斯土地平坦,並與亞洲和大中東整體相接,本身就容易被征服。其他帝國歷經崛起、擴張、崩潰直至銷聲匿跡,再也無人提起,而俄羅斯帝國擴張、崩潰、恢復,又幾度東山再起。地理和歷史表明,我們永遠不能低估俄羅斯。前蘇聯帝國解體後俄羅斯的復甦,有可能就在我們有生之年,將化為古老故事的一部分。
二、歐洲的「外省人」
俄羅斯第一個帝國,也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東歐政體,是公元9 世紀中葉的基輔羅斯(Kievan Rus),它興起於第聶伯河最南端的歷史文化名城基輔。基輔羅斯可以經常接觸南部的拜占庭帝國,對俄羅斯人皈依東正教有極大促進作用,它與俄羅斯的嚴寒條件相結合後,發展成一種極富特色的本地化宗教;地理也決定了基輔羅斯的人口構成,從北方順流而下的北歐維京海盜和東部的斯拉夫土著都相繼加入;該地土壤貧瘠,意味著他們不得不征服大片土地以保證食物供應,兩種動態區域勢力在此合二為一,即維京海盜和拜占庭人,帝國由此開始形成,並使俄羅斯逐漸成為一種地理和文化概念。由於長年疲於應對草原游牧民族的侵襲,13 世紀中葉,基輔羅斯終於被成吉思汗之孫拔都汗(Batu Khan,1207 – 1255 年)帶領的蒙古大軍摧毀——蒙古傳統的牧馬地連年乾旱,馬既是他們的食物也是遷徙工具,促使蒙古人向西進發,為馬匹尋找新的牧場。俄羅斯帝國的首次擴張企圖,在歐亞腹地陷入了僵局。
經過無數次遷徙往複以及各種政治伎倆,俄國逐漸轉向北方,到達斯摩棱斯克、諾夫哥羅德、弗拉基米爾和莫斯科等地,其中莫斯科在中世紀後期實力逐漸變得最強(正如我們看到的,中世紀這幾百年的特點是專制和偏執,部分緣於蒙古的壓力)。莫斯科的脫穎而出得
益於其商業上的有利地位,它地處伏爾加河中上遊河谷的河流港口沿線。布魯斯·林肯寫道,「莫斯科位於高地中心,是俄羅斯歐洲部分大河的發源地,蜿蜒交錯的河流水道以此為樞紐不規則地向外延伸,如同傾斜的輪圈輻條一般。」這段歷史使俄羅斯避開了蒙古人出沒的草原,進一步向森林深處集中發展,並在那裡作為國家凝聚在了一起。
中世紀的莫斯科公國,四面被圍,內陸閉鎖。東部只有針葉林、草原和蒙古包,南部草原上的匈奴人、蒙古人阻止莫斯科公國出入黑海,西部和西北部則有瑞典人、波蘭人、立陶宛人把控著波羅的海。「恐怖的」伊凡四世在遙遠的北方獲得的唯一一個勉強可用的海岸,就是北冰洋的入海口白海。這種局面使俄羅斯別無選擇,只能在伊凡四世治下嘗試突破,力圖有作所為。
伊凡四世,史稱「恐怖的伊凡」,是一個有爭議的歷史人物,同時被人看作怪物和民間英雄。他的綽號「恐怖的」,是「嚴厲的」(Dread),其支持者的本意是說他對有罪者嚴懲不貸。歷史和地理部分地賦予了伊凡首位大帝國擴張者的身份,因為在他所處的時代和地理環境中,對付混亂的唯一方法是實行專制。1453 年,拜占庭統治下的希臘被奧斯曼土耳其人征服,希臘伊凡四世的殘暴和狡猾集俄羅斯人經驗之大成,他的臣民曾一代又一代地與亞洲人「耐心而順從地打交道」。作為史上第一位沙皇,他先是擊敗了喀山韃靼人,為接觸烏拉爾山脈創造機會,邁出了日後征服西伯利亞的重要一步;後又擊敗額爾齊斯河附近的失必兒汗國,即現在的蒙古西北部。在這片廣闊的土地上,俄羅斯以驚人的速度突飛猛進,60 年後的17 世紀初即到達鄂霍次克海,直抵太平洋邊緣。
伊凡也覬覦南部和東南部,特別是穆斯林居住的阿斯特拉罕地區,它是金帳汗國的一支,控制著伏爾加河河口通往高加索、波斯和中亞的道路;其東是諾蓋汗國的地盤,當地居民屬突厥游牧民族,說欽察語的一種。雖然諾蓋是莫斯科公國的政敵,但他們願意與大公進行貿易活動,並歡迎伊凡的士兵保護主要道路的安全。草原如無邊的大海,蒙古人和韃靼人隱藏其中,與俄羅斯一邊打仗,一邊貿易;高加索地區的艱苦和複雜性不亞於此,在俄羅斯人眼中,那裡有更奇特的異域風光,讓人痴迷忘返。
伊凡不知疲倦地擴張。在南部取勝之後,他緊接著在今愛沙尼亞和拉脫維亞地區發起立窩尼亞戰爭以搶佔波羅的海,但被漢薩同盟和日耳曼利沃尼亞騎士團打敗。雖然俄羅斯此前剛剛在中東和亞洲獲得大片土地,這次失敗仍徹底阻斷了其與西方的聯繫。
16 世紀中後期和17世紀初,俄羅斯大陸帝國首戰告捷,哥薩克人作為御用軍隊名聲鵲起,穩定了其在高加索地區的地位。哥薩克這個詞,或稱哈薩克,原本是指自由的韃靼戰士,他們對家園苛刻的生存條件感到絕望,從俄羅斯、立陶宛、波蘭等地遷移到南部的烏克蘭大草原。在前蒙古邊境的混亂形勢下,他們迫於生計,干起了盜賊、商人、殖民者、僱傭軍等行當,並因堅強勇敢和傭金便宜而逐漸被吸納進伊凡的非正規軍行列。
哥薩克人定居點主要集中在頓河和第聶伯河的河谷中,尼古拉·果戈理的經典之作《塔拉斯·布爾巴》描寫的正是第聶伯河哥薩克人的故事。果戈理是俄羅斯民族主義者,但他在烏克蘭(俄語原意「邊疆」)看到了真正的、原始的俄羅斯:一望無際、四通八達的草原,幾近枯竭、無法通航的河流,造成了民族之間矛盾頻發,人民嗜血好戰。
雖然果戈理用「俄羅斯」、「烏克蘭」和「哥薩克騎兵」來表示特定的人群,但他同時承認這些身份有其重疊性(三種身份代表的地域也是如此);他筆下的故事陰暗悲慘,充斥著不可饒恕的暴力,雖然小說中描繪的人物完全缺乏人性,其結局都源於自己的可怕選擇,但書中的暴力場面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現了俄羅斯和烏克蘭大草原的地理特點,其平整度、大陸性和遷徙路線導致了衝突的發生,並引發財富的迅速變化。
伊凡四世的帝國在鮑里斯·戈都諾夫(1598-1605 年在位)統治期間繼續擴張,囊括了斯大林格勒東南方向的烏拉爾山地區和哈薩克草原。好景不長,莫斯科大公國最終也如基輔羅斯一般轟然倒塌,這次是瑞典人、波蘭人、立陶宛人和哥薩克人把帝國的龐大軀體鑿得支離破碎。
中世紀莫斯科大公國自封為「第三羅馬」,是羅馬帝國和拜占庭帝國的合法繼承者;它解體後的時期號稱「亂世」,似乎整個世界和文明都會隨之結束。但俄羅斯並沒有結束,短短几年後的1613 年,米哈伊爾·羅曼諾夫(Michael Romanov)被推為沙皇,俄羅斯歷史上一個新的王朝開始了。
羅曼諾夫王朝(1613 - 1917 年)奠定了現代俄羅斯的基礎,俄羅斯帝國主義的運行機器和行政組織在這一時期初見規模,比浪漫有餘、規範不足的中世紀莫斯科公國大有改進。在羅曼諾夫王朝300年的統治中,俄羅斯征服了波蘭和立陶宛,摧毀了瑞典,羞辱了拿破崙的法國,奪回了烏克蘭,並從奧斯曼土耳其那裡成功搶到了克里米亞和巴爾幹,同時正式實現了對高加索、中亞和西伯利亞的擴張,邊境直接推到中國和太平洋。
至此,俄羅斯從克里米亞戰爭(1853 - 1856 年)和日俄戰爭(1904 - 1905 年)的逆境中恢復了。廣闊無阻的地理條件,使俄羅斯在戰爭中進可攻、退可守,來去自如,這種大規模的軍事調度成了俄羅斯歷史上最盛大的主題之一。1812 年,羅曼諾夫王朝在一次戰役中敗給了拿破崙軍隊,從而失去了波蘭和俄羅斯西部,短短几周后即捲土重來,將法國趕回到中歐,拿破崙軍隊完敗。
彼得大帝於17 世紀末至18 世紀初統治俄羅斯,他在羅曼諾夫王朝的地位與伊凡四世在莫斯科大公國的地位相當。他的卓越功勛,使地理僅僅成了故事的一部分。關於彼得大帝,歷史上最知名的事件是1703 年他在波羅的海沿岸建立聖彼得堡,其間與瑞典帝國的戰爭可謂艱苦卓絕:瑞典穿過馬祖里湖區大舉入侵白俄羅斯,俄羅斯以焚燒農作物的「焦土戰術」對敵,此舉後來也用於對付拿破崙和希特勒,屢試不爽。
彼得大帝成功地鞏固了俄羅斯波羅的海沿岸,並面向歐洲建立了新都,但其試圖改變俄羅斯政治文化身份的努力最終歸於失敗。雖然致力於全方位擴張,俄羅斯在骨子裡仍然是一個認同歐洲文化的歐亞國家,其典型性可謂獨一無二;即使其地理條件和被侵略(例如蒙古)的歷史否認這一點,俄羅斯仍然想方設法成為歐洲國家。19 世紀偉大的俄羅斯思想家亞歷山大·赫爾岑對此是這樣解釋的:
目前,我們看待歐洲人和歐洲的心態,就像外省人看待首都居民一樣,既羨慕又自卑,喜歡屈從和模仿他們,凡是與人家不一樣的地方,都認為是我們不如人家。
顯然,俄羅斯沒有什麼值得自卑的,他們已經做得夠好了:這個民族憑藉不利的地理條件,建立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帝國,並不斷地侵擾黎凡特東部和印度門戶,從而威脅法英帝國的安全。在赫爾岑寫下上述文字的同時,俄羅斯軍隊攻佔了塔什乾和撒馬爾罕,踏上了通往中國的古絲綢之路,並逼近印度次大陸邊界。
當法國和英國這兩個海權帝國忙於應付海外的勁敵時,俄羅斯卻不得不在自己的領土上接受敵人的挑戰。憂慮和警惕,成了他們從早期歷史中學會的東西。這個國家似乎總是處於不同形式的戰爭狀態,再來看看高加索的例子:北高加索地區的車臣穆斯林在18 世紀後期抵抗葉卡捷琳娜大帝的軍隊,19 世紀則繼續與沙皇戰鬥,在今天這個時代依然不曾安歇;而高加索南邊更順從的地區,如喬治亞,早在很久之前已納入沙皇統制下。車臣的好戰,源於其生活條件的極端困窘。石質山脈少得可憐的土壤本就收成極低,還需要拿起武器來保護綿羊和山羊免遭野生動物的侵害。
在經過高加索地區的貿易路線上,車臣人既是導遊也是劫匪;此外,他們雖然皈依了蘇菲伊斯蘭教,卻往往不像其他教派信徒那樣狂熱,而是把大部分精力花在保衛家園、抵禦東正教俄羅斯的入侵上。地理學家丹尼斯·J.B. 肖(Denis J. B. Shaw)寫道,在高加索地區,「俄羅斯人、烏克蘭人和哥薩克殖民者,遇到了山區暴民的頑強抵抗。除了奧塞梯人以外,此地居民在文化上都從屬於伊斯蘭,這更使他們下定決心痛擊俄羅斯入侵者」。
出於對北高加索地區人民獨立精神的恐懼,布爾什維克拒絕將其納入統一的共和國,而是將其與不同語言和民族構成的其他民族人為劃分到一起。正如肖指出的,「把卡爾巴德人與巴爾卡爾人劃分在了一起,儘管前者與切爾克斯人有更多共同之處,而後者與卡拉恰伊人更合得來」。更有甚者,1944 年斯大林以涉嫌與德國人合作為由,將車臣人、印古什人和卡爾梅克人流放到了中亞。他擺出的這副冷酷面孔,相當一部分是由高加索造成的。這是陸權國家的宿命,也是他們對征服的需求使然。
俄羅斯的步步為營,觸動了麥金德「樞紐」理論的形成。19 世紀下半葉,俄羅斯鐵路建設迅速發展,1857 年至1882 年間修通24000公里,將莫斯科與西部的普魯士邊境相連,東部連至下諾夫哥羅德,南部通往黑海之濱的克里米亞。此外,1879 年至1886 年間,俄羅斯從裏海東岸的克拉斯諾沃茨克鋪設了一條鐵路線,通往中亞東部的梅爾夫,全長超過800公里,逼近波斯和阿富汗邊界。1888 年,這條鐵路線又往東北新增480公里,直到撒馬爾罕。
在卡拉庫姆沙漠和克孜勒沙漠南部的中亞草原,帝國的新動脈跟隨俄羅斯軍事擴張的步伐不斷推進,覆蓋今土庫曼和烏茲別克全境。至此,俄疆域已接近印度次大陸,與當時如日中天的英國霸權爭奪亞洲的控制權;同時另一條鐵路線跨越高加索地區,把裏海西岸的巴庫與黑海之濱的巴統連接起來。
1891 年,俄羅斯開始修建從烏拉爾山脈穿過西伯利亞和遠東地區,直通太平洋沿岸的鐵路,該線全長6400公里,經過俄羅斯境內所有森林、高山、沼澤和凍土帶。到1904 年,俄羅斯已擁有鐵路60800公里。有了這個條件,就可以從聖彼得堡跨越11 個時區,一路走到俄羅斯和阿拉斯加之間的白令海峽。這再次證明,新版俄羅斯「天定命運」的推動力正是其不安全感,他們必須保持進攻,並在各個方向探索,否則自身難保。
三、「不安全感」造成的無休止擴張
歐亞地圖上有一個突出的事實,可以作為俄羅斯故事的解釋。西部的喀爾巴阡山脈和東部的中西伯利亞高原之間全是低洼平地,使廣袤的大平原形成了一整塊大陸(烏拉爾山脈作為小插曲橫亘其間);這個大平原,包括麥金德所說的心臟地帶,從白海和喀拉海的北冰洋入口延伸到高加索地區、興都庫什山脈和扎格羅斯山脈,直到阿富汗地區和伊朗境內。
俄羅斯帝國一直對打通印度洋心存模糊的希望,對印度洋附近溫暖的出海口垂涎三尺,這是前蘇聯1979年入侵阿富汗的背後動因,但其冒險跋涉的範圍遠不止此。從17 世紀初到20 世紀,俄羅斯的哥薩克人、毛皮販子和貿易商勇敢地跨越葉尼塞河,從西至東進入西伯利亞和遠東地區,那裡高寒廣袤的七座大山綿延2 500 英里,整個地區每年霜凍期可達9個月。如果說對白俄羅斯和烏克蘭的征服是順其自然,因為這片土地與俄羅斯地理上接近,共享文化和歷史,對西伯利亞的征服則是硬生生地奪取一個全新的「北方河流帝國」。
布魯斯·林肯在其權威性巨著《征服大陸:西伯利亞和俄羅斯》(The Conquest of a Continent: Siberia and the Russians)中寫道,「真正讓俄羅斯變得龐大的,一直是它在亞洲的擴張」,而非歐洲。俄羅斯人在對東西伯利亞和更遠處的征服過程中總結了極為嚴酷的歷史經驗,正如菲利普·朗沃思所言:
嚴寒的氣候,磨鍊著他們的頑強意志和持久耐力,地廣人稀加上生長季節短促,又促使合作加強迫的社會關係形成。為了生存,俄羅斯人比世界上大多數民族都需要有更大的組織規模。在過去,這方面的需求有利於形成集中、權威的政府形態,並阻止了其他政體的參與。
葉尼塞河是世界第六長河,洪水泛濫時面積可擴至3英里寬。它從蒙古向北流淌,綿延3400英里注入北冰洋。與烏拉爾山相比,它是俄羅斯西部和東西伯利亞之間真正的分界線,其西岸是綿延上千英里的低地平原,東岸聳立著上千英里的高原雪山。英國遊記家科林·薩布倫寫道:「這條從虛無中流出來的河宛如實體,歷久不息,時而平和時而可怕,把我的心揪得緊緊的。」在北極圈之外,沿著河流偏向更北方的另一點上,「地球變成了扁平狀,偏離其軸線,而河岸正在沉下去。這裡似乎什麼也沒發生過……歷史只剩下了地質痕迹」。
將探險家們吸引到這個冰川期世外桃源的第一件東西是動物毛皮,後來則是石油、天然氣、煤、鐵、金、銅、石墨、鋁、鎳等其他各種金屬和礦物質。此外還有電力,因為西伯利亞的河流落差之大有利於發電。
正如葉尼塞河把西伯利亞分為東西兩半,同樣雄偉的勒拿河則是西伯利亞東部與俄羅斯遠東之間的分界線。事實上,西伯利亞的大江大河支流繁多,「猶如參天大樹,枝丫交叉,旁逸斜出」,形成了一個宏大的河口港灣系統。還有地面上星羅棋布的礦區,構成了沙皇和蘇聯刑法制度的核心。事實上,西伯利亞一直是環境殘酷和戰略財富的代名詞,它使蘇聯在過去幾十年里成為一個道義黑暗、能源豐富的強權國家。18 世紀初它突然躋身歐洲列強之列,即得益於烏拉爾森林中儲量豐富的鐵礦石,它們適合做大炮和火槍,這些都是發動現代戰爭的必需材料。
同樣,由於20 世紀60 年代中期在西伯利亞西北部發現了大型油氣田,俄羅斯在21 世紀初一舉成為能源超級大國。對西伯利亞的征服,還使俄羅斯進入了太平洋的地緣政治帶。
與額爾齊斯河、鄂畢河、葉尼塞河和勒拿河不同,阿穆爾河的流向不是從南到北,而是由西向東,與烏蘇里江連接,形成今天俄羅斯遠東地區和中國黑龍江省之間的邊界。自17 世紀中葉起,沙俄和中國清廷為此地區爭奪不斷,先是俄羅斯的盜獵者進入該地區,隨後是莫斯科士兵,兩國外交官也紛至沓來,當時清廷為了平定中原和收復台灣,分身乏術。這一較量最終在1860 年有了結果,積弱腐朽的清政府,被迫割讓大片領土,俄羅斯因而開闢了目前的邊界。
其實,地理顯示的恰恰是我們經常遺忘的東西:俄羅斯歷史上正是驅動東亞權力鬥爭的重要力量。1904 - 1905 年日俄戰爭的大部分原因在於日本的煽動,他們要求俄羅斯承認中國的滿洲自治(以及日本對韓國的自由干預權),對此俄羅斯表示反對。那場戰爭不僅使
沙皇當局受挫,清政府更是遭受莫大的恥辱,因為這片飽經蹂躪的土地正是清廷皇祖列宗的故土。也就是說,俄羅斯雖然失敗了,仍然保留著阿穆爾和烏蘇里地區的控制權。這成了清廷的一塊心病。
日俄戰爭中,俄羅斯失去了薩哈林島(Sakhalin Island,即庫頁島)南半部和南滿的一部分(根據地理邏輯,它無論如何也應屬於中國),然而更為嚴重的是1917 年俄國十月革命和隨後的混亂,它真正撼動了俄羅斯對遠東的控制。日本和美國(一個名符其實的新興遠東力量)分段控制了西伯利亞大鐵路,範圍從貝加爾湖西部直到東方港口符拉迪沃斯托克(Vladivostok,即海參崴),後者在1918 年至1922 年間又隨著日本八萬大軍進攻阿穆爾而被佔領。不久以後,列寧的紅軍鎮壓了「白」俄羅斯反革命內戰的潮流,新生的蘇維埃政權很快就有了足夠的實力收回邊疆的領土,特別是中亞沙漠地帶的土耳其民族聚居地等極易受到西方攻擊的地區。儘管布爾什維克公開宣稱「世界上所有的工人階級團結起來」,但在面對外圍備受威脅這個陸權大國的「老問題」時,他們還是變成了現實主義者。
不管誰統治俄羅斯,都不得不面對其領土過於龐大平坦、與周邊鄰國缺乏自然分界這個令人頭痛的事實。為了彌補這一天然缺陷,布爾什維克們搖身一變成了俄羅斯帝國主義者,比起他們的沙皇前輩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將摩爾多瓦人、車臣人、喬治亞人、亞塞拜然人、土庫曼人、烏茲別克人、哈薩克人、塔吉克人、吉爾吉斯人、布里亞特蒙古人、韃靼人以及其他所有民族一概納入囊中。布爾什維克很容易把他們的征服合理化,他們向這些民族許以共產主義的幸福,就連俄羅斯人自己也成為了蘇維埃加盟共和國之一。因為地理的原因,蘇聯有意識地向東遷都,從波羅的海之濱的聖彼得堡遷回莫斯科,恢復了亞洲國家的主要身份。畢竟,亞洲對於俄羅斯而言,總是處於核心地位的。自此,彼得大帝開創的從「西方的窗口」統治俄羅斯的半現代化制度,被克里姆林宮統治的國家取而代之,這裡也曾是歷史悠久的中世紀莫斯科公國的半亞洲基地。
蘇聯由俄羅斯、烏克蘭、白俄羅斯等15個加盟共和國以及巴什基爾、韃靼斯坦、車臣等20個自治共和國、8個自治州、10個自治區和129個州等組成。因為許多地區劃分沒有與族群邊界正相重合(例如,在烏茲別克有龐大的塔吉克少數民族群體,而塔吉克有更多的烏茲別克人),內戰的跡象時時出現,迫使蘇聯逐漸演變為一座國家監獄。在20 世紀,這個監獄一如繼往地富有侵略性,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有不安分的理由。1939 年,蘇聯又在歐洲與納粹簽署條約,允許蘇聯合併波蘭東部、芬蘭東部、比薩拉比亞和波羅的海三國立陶宛、拉脫維亞和愛沙尼亞。也就是說,在蘇聯的幌子下,俄羅斯帝國從歐洲中部延伸到了朝鮮半島。
各種事件證明,蘇聯仍然不夠安全,地理在這個問題上最有發言權。1941 年希特勒向東進犯,穿過蘇聯的歐洲平原部分,直逼莫斯科郊外,裏海幾乎觸手可及,直到1943 年初才被擋在斯大林格勒外面。戰爭結束後,蘇聯通過大舉報復來宣洩幾個世紀以來的不安全感,其規模讓人回想起蒙古人對基輔羅斯的掠奪。納粹德國和法西斯日本崩潰以後,蘇聯迅速地佔領了整個歐洲的東半部,建立其共產主義衛星國系統,這些國家的忠誠度在大多數情況下靠蘇聯駐軍保障;後又回師向西,跨越整個平原和第聶伯河、維斯瓦河和多瑙河。當年面對廣袤的蘇聯歐洲部分地區,希特勒的戰爭機器因後勤物流嚴重不足而陷入癱瘓,重蹈拿破崙一個世紀前的覆轍;現在,蘇聯東歐帝國已延伸到中歐的心臟深處,超過了1613年至1917年的羅曼諾夫帝國的範疇,以及納粹與蘇聯協定互不侵犯的領土。另一方面,蘇聯的亞洲部分也已擴張到日本北部的薩哈林和千島群島,毗鄰俄羅斯遠東地區。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不到5 年,朝鮮半島遭遇海上強權美國介入,當時蘇聯作為大陸強權同剛剛確立了社會主義政權的中國一起支援朝鮮戰爭。作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結果,麥金德描述的心臟地帶強權最終以蘇維埃俄國的形式建立起來,而馬漢和斯皮克曼的海上強權則以美國的形式存在,二者形成兩極對峙局面。
俄羅斯在心臟地帶的擴張,使歐洲和中國的命運都受到了影響,而大中東和東南亞處於歐亞大陸邊緣地帶,因此感受到美國的海上和空中力量的壓力。這是冷戰的最終地理真相,但它被意識形態的對立掩蓋了。
四、在地緣政治中俄羅斯選擇歐亞主義
對於在「二戰」後成長起來的幾代人來說,冷戰看起來似乎永無休止,但事後證明那僅僅是俄羅斯的一個歷史階段,並按照地理規律自然終結。20 世紀80 年代,戈爾巴喬夫企圖改革蘇聯制度,由此暴露出了系統的實際狀態。這畢竟是一個由被臣服民族組成的僵化帝國,許多人仍居住在俄羅斯的森林和平原、草原、平地和山區的邊緣。實際上,一旦戈爾巴喬夫本人宣布帝國賴以建立的思想戒律存在嚴重缺陷,整個系統就開始解體,邊緣部分紛紛脫離中心,這與其13 世紀中期基輔羅斯的失敗、17 世紀早期中世紀莫斯科公國的結束、20 世紀初俄羅斯帝國的崩潰是一樣的。
這就是歷史學家菲利普·朗沃思強調俄羅斯歷史的主要特徵是「地勢總體平坦,國家反覆膨脹和崩潰」的原因。事實上,正如地理學家丹尼斯·肖解釋的那樣,開放的邊疆以及由此帶來的軍事負擔,「促進了俄羅斯國家集權」。沙皇的權力是傳奇式的,但俄羅斯畢竟曾是弱國,沙皇無法在遙遠的省份鞏固行政機構,這使得俄羅斯更加容易遭受入侵。1991 年蘇聯正式解體,俄羅斯國土面積銳減,成為自葉卡捷琳娜女皇統治以來面積最小的時期。它甚至失去了烏克蘭,那可是基輔羅斯最初的心臟腹地。但儘管失去了烏克蘭和波羅的海國家,損失了高加索和中亞,儘管車臣、達吉斯坦和韃靼斯坦在軍事上具有不確定性,俄羅斯的領土仍然是地球上最大的,超過任何其他國家,佔據亞洲大陸1/3 強,陸地邊界仍然綿延橫跨近一半的世界時區,從芬蘭灣直到白令海。這個廣闊而裸露的疆域,再也沒有山脈和草原的屏障,不得不靠只有前蘇聯一半多一點的人口去守衛。事實上,俄羅斯人口比孟加拉還要少,在整個西伯利亞和遠東地區只有2700 萬人。
和平時期的俄羅斯,在地理上從未如此脆弱,但俄羅斯領導人沒有時間評估嚴峻的形勢。蘇聯解體後不到一個月,俄羅斯外長科濟列夫在俄羅斯政府公報中說,「我們果斷地認為,地緣政治正在取代意識形態」。愛丁堡大學名譽教授約翰·埃里克森寫道:「地緣政治在前蘇聯時期一直被妖魔化了……現在它又帶著復仇回來了,困擾蘇聯解體後的俄羅斯。」地緣政治作為一門學科在俄羅斯獲得平反,不再有人譴責地緣政治是軍國主義的工具,麥金德和馬漢等人都恢復了名譽。俄羅斯共產黨領導人久加諾夫以「不折不扣的新麥金德風格」,宣布俄羅斯不得不恢復對「心臟地帶的控制」。歷史上的起伏跌宕和新的地理薄弱環節,迫使俄羅斯別無選擇,只能成為一個修正主義的強權,以一些微妙或不那麼微妙的形式收復附近的地盤,如白俄羅斯、烏克蘭、摩爾多瓦、高加索和中亞地區,那裡生活著2600萬俄裔人。20世紀90 年代失去的10年期間,俄羅斯經濟在崩潰的邊緣搖搖欲墜,國力虛弱並備受侮辱,但新一輪擴張正在孕育。
俄羅斯民族主義者弗拉基米爾·日里諾夫斯基建議,南高加索以及土耳其、伊朗、阿富汗都必須置於俄羅斯的統治之下。日里諾夫斯基的極端主義並不為大多數俄羅斯人所認同,但他仍是俄羅斯思想的一個重要暗流。俄羅斯目前在歐亞大陸的弱勢地位,使地理學成為21 世紀之交俄羅斯的心病。當然,前蘇聯將永遠不會重組,但某種鬆散的聯盟形式仍然可以實現,並延伸到中東和印度次大陸的邊界。
布熱津斯基在《大棋局》(The Grand Chessboard)一書中寫道,20 世紀90 年代,俄羅斯開始重提19 世紀的歐亞主義學說,以此作為共產主義的替代物,把非俄羅斯民族的前蘇聯人民吸引回來。
歐亞主義非常適合俄羅斯的歷史和地理個性。俄羅斯從歐洲一路漫無邊際地擴展到遠東,兩端都不穩固,它以任何國家都沒用過的方式,集中體現了它的歐亞大陸國家特點。此外,封閉的地理形勢體現了21 世紀的「空間危機」,消解了冷戰地區問題專家之間的分歧,使其一致認同歐亞大陸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大陸塊,「歐亞大陸」這個概念在未來幾年內對地理學家和地緣政治學家將更顯重要。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喬治亞人、亞美尼亞人或烏茲別克人將立即把自己視為「歐亞人」,畢竟他們的民族身份承載著所有的歷史和情感記憶,而且隨著冷戰權力集團的崩潰,這種身份有可能得到更豐富的發展。
中亞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如此。比如說,俄羅斯人以及哈薩克人,即使能通過各種「歐亞聯盟」(Eurasian Union)抑制他們的民族對手,歐亞主義也不會成為讓他們視死如歸的原因;似乎也不會出現某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東西,使烏克蘭、摩爾多瓦、喬治亞和其他民族迫不及待地爭當歐亞人。但地理不能解釋一切,也不能解決所有問題。它僅僅是一個不變的背景幕布,思想的交戰可以在上面任意投射。即使地理是一種能夠形成團結的力量,就像美國、英國,或印度、以色列那樣,民主、自由和精神元素,才是這些國家普遍認同的基礎。如果一個民族除了地理就再也沒有別的可以團結的力量,正如穆巴拉克統治下的埃及,或前執政黨自民黨統治下的日本,那麼國家對於強權的不適將非常強烈。得益於地理,這些國家也可能是穩定的,但若地理就是全部,那就只能聽天由命。因此,厭倦了沙皇統治和斯大林主義的俄羅斯需要一個超越地理、提振民心的統一理想,這樣才能成功地把前蘇聯人民吸引回來。特別是在當今原本就略顯稀薄的人口正在迅速減少的時候更應如此。
事實上,由於低出生率、高死亡率、高墮胎率和低移民率,到2050 年俄羅斯的1.41 億人口可能會下降到1.11 億。受到普遍環境惡化影響的水質和土壤污染,也正加速這一進程。與此同時,俄羅斯國內公開的伊斯蘭社區正在增加,並可能在10 年內達到該國人口20%以上。即使他們主要集中在北高加索和伏爾加河沿岸的烏拉爾地區,以及莫斯科和聖彼得堡,但鑒於車臣婦女生育的孩子比她們的俄羅斯姐妹們要多1/3,長此以往,畢竟會有地區分裂主義和城市恐怖主義的隱憂。所謂的歐亞主義和由此催生的獨立國家聯合體(CIS)賴以維繫的是地理紐帶。
俄羅斯擁有世界上最大的天然氣儲量,第二大煤炭儲量和第八大石油儲量,其中大部分在西伯利亞西部,介於烏拉爾山脈和中西伯利亞高原之間。除此之外,西伯利亞東部的山脈、河流、湖泊蘊藏著龐大的水電儲備,在許多國家面臨水資源短缺困境時顯得格外突出。在普京第一任總統任期的7年間,能源收入主要用於擴軍,軍事預算特別是空軍翻了兩番,自此俄羅斯軍事預算一直水漲船高。如前所述,俄羅斯除了北冰洋和太平洋以外沒有明確的地形邊界,因此俄羅斯社會「深層次軍事化」,並通過建立大陸帝國「無休止地謀求安全感」,這一切普京已通過他的能源提供了保障。總統普京走上了新沙皇的擴張之路,幸好其國家擁有的豐富天然資源使他有資本這樣做。
然而,普京沒有完全放棄俄羅斯在地理上屬於歐洲的維度。他對烏克蘭的關注,背後還有更大的企圖,那就是在海外周邊重新打開勢力範圍,這進一步印證了他想把俄羅斯以帝國的條件錨定於歐洲的野心。烏克蘭作為支點國,南部毗鄰黑海,西部接前東歐衛星國,它若獨立將使俄羅斯在很大程度上與歐洲絕緣。然而,烏克蘭西部地區奉行希臘和羅馬天主教,東部則為東正教;西烏克蘭是烏克蘭民族主義的溫床,東部地區則主張與俄羅斯保持更加密切的關係。
換句話說,烏克蘭自身的宗教地理特點使該國具有中東歐之間的邊疆作用。布熱津斯基寫道,沒有了烏克蘭,俄羅斯雖仍然是一個帝國,但只能是一個「以亞洲型為主」的帝國,並將進一步捲入與高加索和中亞國家的衝突。一旦烏克蘭重歸俄羅斯統治,俄羅斯自動成為帝國,面向西方的人口結構就會再增加4 600 萬人,並同時對歐洲形成挑戰和融合之勢。根據布熱津斯基的觀點,下一步俄羅斯所覬覦的波蘭將成為「地緣政治的新支點」,決定中歐、東歐和歐盟本身的命運。
俄羅斯和歐洲之間的鬥爭,尤其是和德、法之間的鬥爭,自拿破崙戰爭以來一直持續著,今後還將繼續如此。蘇聯帝國雖已解體,歐洲人仍然需要以烏克蘭為主要通路進口俄羅斯的天然氣。冷戰的勝利在相關國內引起了巨大變化,但它無法改變地理事實。澳大利亞情報分析師保羅·迪布認為,一個復興的俄羅斯可能寧願「考慮中斷復興,也要創造戰略空間」。2008年對俄格戰爭,2014年吞併克里米亞,正表明俄羅斯不是一個維持現狀的力量。
俄羅斯正在籌建從黑海到土耳其的海底天然氣管道,以及向西輸往保加利亞的黑海海底管道。土庫曼遠在裏海之濱,通過俄羅斯出口天然氣,因此即使有多元化的能源供應,歐洲特別是東歐和巴爾幹地區仍將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俄羅斯。歐洲的未來,正如過去一樣很大程度上依賴俄羅斯的能源。
俄羅斯手裡還有其他籌碼:位於立陶宛和波蘭之間的波羅的海海域的強大海軍基地;高加索和中亞地區大量講俄語的少數民族;親俄羅斯的亞美尼亞人。此外,喬治亞受到親俄羅斯的分離省份阿布哈茲和南奧塞梯的威脅;在哈薩克的空軍基地和導彈試驗基地,在吉爾吉斯斯坦的空軍基地,覆蓋範圍可達阿富汗和印度次大陸;塔吉克也允許俄羅斯軍隊巡邏其與阿富汗的邊界。2010年,正是俄羅斯精心策劃的媒體宣傳和經濟壓力,幫助驅逐吉爾吉斯斯坦總統巴基耶夫下台,並指控其引入美國的空軍基地等罪行。
此外,俄羅斯必須在遼闊的南部邊境,即從北高加索地區的車臣到緊鄰中國的塔吉克的區域內應對伊斯蘭教復興,那裡歷史上曾是大波斯文化和語言勢力範圍的一部分。俄羅斯為了恢復失去的共和國和建立勢力範圍,肯定需要與伊朗交好,以使對方不與俄羅斯展開地域性競爭,不輸出伊斯蘭激進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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