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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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行跟著走到街尾的拐角,叫了兩聲誠至的名字,沒有得到應答。那人已經拐到另一條弄堂里去了。景行以為自己是認錯了人,納悶地又看了一眼,轉身就要回去。

  一輛黑色的轎車迎面駛來,和夜色融為一體。雪亮的燈光正好打在他的眼睛上,刺得他睜不開。他下意識地用手遮擋住,往旁邊退去,從指縫中看清車頂豎起偽政府的旗幟。就在經過剎那後,他聽見一聲撕裂靜夜的槍響,玻璃炸裂的聲音,汽車滑行的摩擦聲,和一陣轟然巨響。福開森路住的大都是富豪官邸或是書香世家,許多人家都愛豢養寵物。很快,好幾十戶人家的名犬狂吠不止,一帶二,二帶四,逐漸連成喧鬧的一片。唯獨沒有半點人聲,連原本亮著的幾處窗戶都轉瞬熄滅,犬吠聲也漸漸平息下去。

  他回顧,見那輛黑轎車已經撞在路邊的梧桐樹上。樹榦搖搖欲墜,紛紛揚揚地掉落數百片葉,迷離了視線。他瞬間回過神來,躲到了身邊兩棟樓房之間的縫隙中。很快就是幾聲激烈的槍響,把原本濃黑的寂靜全然攪碎。距離太近,他彷彿都能聞見硝煙和血腥。隨著料峭春寒,直扑打在他的面上。

  很快又變成一陣橐槖,然後一襲黑影也衝進了窄巷。他在和景行四目相對時,已經反射性地舉了起槍,隨時準備扣動扳機。雖然僅是一剎那,但是透過掛在弄堂口子牆壁上的路燈,景行確定看清了他的長相。

  當他從震驚中驚醒,謝誠至已經飛跑出去,衝進了對面的弄堂里,期間又響起幾聲劇烈的響動。有兩個穿西裝的人舉著槍,細踱慢步,東張西望,眼看就跟進去。他記得那條弄堂是死路,沒時間思慮太多,從地上抓起石頭往他們身上投擲去,然後迅速躲到一堵牆後。果然在石子落地的聲響後,他的身邊緊跟著響起槍彈迸射的聲音。

  他們並沒有貿然轉身調頭潛入景行藏身的弄堂,如此明顯的聲東擊西之法,不會讓他們慌了陣腳,但也不可能放任此處不管。兩人立在中間脊背相抵,各自舉槍朝向一方。景行立在牆後,心臟難以克制地劇烈跳動,呼吸變得極為困難,四肢震顫發軟貼在冰冷的牆上。他聽見靴子碾地的聲音越來越近,雖然刻意踩得很輕,但是在寂靜的弄堂里尤為清晰。

  很快又是三聲槍響,然後近處傳來身體倒地的聲音。他躲在牆後,很想探出身子去一看究竟,但又不敢輕舉妄動。沒過幾秒,就響起一陣壓低的聲音。

  「景行,快走。」誠至伸出手拉住他,不由分說帶著他跑,跨過兩具尚有溫度的新屍。

  他有很多疑問纏繞在心中,但也知道現在不是發問的時機,只是默然跟緊他往道路的另一端跑去。車後不遠處還有一具屍體,俯趴在地上,看不清是誰。謝誠至抓起他身邊的公文包。在路過轎車時,他藉助路燈的暗光看見車裡還有一團顫動的黑影。誠至停下猛地拽開車門,舉起槍支,略一驚後旋即鎮定下來,從裡面拽出一個和他差不多高的青年男子。他瑟縮著身子,雙手抱頭,連聲求饒:「我——我只是個翻譯,被他們抓來的。求求你——別殺我。求你,別殺我。我不是,我不是。」

  那人渾身不停地顫抖,話也說得很不清楚。但是景行大驚失色,很快就辨識出他的音色,跑到他面前蹲下,撥開他掩面的震顫雙手。他瞠目結舌,難以置信地喊了一聲:「書南。」

  林書南全身抖個不停,看見景行後咧出近乎麻痹的歡喜,像具乾裂的木偶扯動詭異的慘笑。他眨了眼睛,掉下幾滴淚,緊抓住景行的雙臂,哀聲央求道:「景——行,求求你救我,我不想死。我是被他們強迫的,我們公司的人都被抓了,如果我不答應給他們翻譯,他們會打死我的,他們會割我的舌頭。求求你——求求你了。」

  他狼狽不堪地跪坐在深夜的磚地上,幾乎要給景行磕頭,猶如陷入了無盡的沼澤。他曾經讓景行最為之動容的樂觀,開朗和溫和都不復存在,全都跌落成足下塵泥。他此刻在幾具屍體前,什麼憧憬都沒有了,有關大河扁舟,木屋炊煙的夢想都被血雨腥風沖刷,變成曾經景行在月下凝望一夜的荒原。

  謝誠至用力拽開景行,並不顧他的求饒,依然冷目相對,舉起槍準備要動手。景行心驚膽戰,迅速推開他的槍頭,擋在林書南的面前,道:「哥,你別殺他。我在北平那兩年,都是他在照顧我。他也是我哥哥,就像你一樣對我很好。你聽見了,他不是被迫的。求你放他走吧。」

  他並不為所動,冷聲道:「你別在這時候和我耍性子。他認識你,也記住了我。要是放他回去,我們都要死。曾經有人執行任務一時心軟,放過了一個孩子。結果就是那個孩子的告密和供認,讓他全家都一併陪葬。」

  「不會的。他不會的,你相信我。」景行能感受到身後的人的懼怕。林書南縮成一團,緊貼在他背後瑟瑟發抖。景行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麼,心裡已極為難受。

  「韓景行,現在不是你的西遊記,把普度眾生當成樂趣!」謝誠至不帶半點猶豫,冷聲叱罵,把他拎起來甩到一邊。景行沒有任何防備,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舉動,在倒地時聽到了一聲振聾發聵的聲響。林書南沒有任何遺言,子彈是從他的前額穿過的。那一瞬,景行的腦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緒都碎成細沙,狂風一過就留下裸露的大地。他抱住林書南的遺體,艱難地開口,發不出半個成形的音節,正如他沒有流淚,眼眶像火灼似的發疼。他幾乎睜不開眼睛,目光渙散,看不清任何事物的具象,房屋,街道,路燈都成了重重疊疊的光影,幻化成斑駁的迷霧。謝誠至一直拉扯著他,疾言厲色道:「快走!巡邏的士兵馬上就要來了,走啊!」

  他沒有半點反應,耳邊嗡嗡作響,被槍聲震得頭疼欲裂。謝誠至一點也不拖泥帶水,從兜中取出手帕,迅速地壓在他的口鼻上。他聞到一陣刺激的氣味,然後就暈了過去。在視線模糊前,看見林書南的身體遠離他越來越遠,徹底化成了烽火中隨處可見的屍首。那是那段時代最刺目的象徵,上窮碧落,下至黃泉,誰都無法躲過跌入命運的深淵。

  景行醒過來時,已躺在了床上。他彷彿是宿醉剛醒,頭暈目眩,四肢使不出半點力氣,剛一掙扎就又倒了下去。那雙帶有熟悉溫度的手心輕按上來時,他勉強睜開了眼,看清周圍的環境,和坐在窗邊的人。

  她低聲道:「你終於醒了。別擔心,你只是中了迷藥。」

  不知是否藥效作用,他的嗓音變得很沙啞,道:「我怎麼會在這兒?」

  她浮起笑,卻沒有任何歡快的體現,道:「是——是謝誠至把你背回店裡來的,他讓我找一個安全的地方。我把他帶到了這裡,他放下你就走了。」

  他閉上了眼睛,腦海里仍然不停地閃過那一刻的畫面。他後知後覺,才發現眼角到下頜濕出了一條軌跡。他剛踏上北平時的列車彷彿就是在此運行,划過一望無際的平原。

  若昕沒有開口問任何話。她想他現在需要徹底的安靜,沉淪在淵藪中,無非是希望闃然和黑暗做最大的盾牌,掩飾人最深的恐懼。等他稍微舒服些後,能夠平靜下顛簸的心緒,她再與他一起承擔。烈火會焚盡,暴雨會息止,沒有不會破曉的暗夜,正如沒有停駐不前的苦楚,帝王將相,蒲柳平民,都離不開宿命的牽扯,也許那是滿天神佛對凡人的唯一饋贈。房間里唯一的光源就是書桌上的檯燈,反而「欲蓋彌彰」,顯得更為昏暗。這光線令她很不舒服,她想他亦如是。因為他側過身子面朝向自己的一側,白皙的半邊臉在光照下,另半邊完全沉入暗處,表情橫亘在明滅之中,僵硬如冰,沒有半分悲喜。

  她心裡一酸,低聲道:「我把燈關了,你再睡一會兒。待會兒吃午飯時,我再叫你好嗎?你平時真的太辛苦了,趁現在多休息。」她剛要起身,他竟然主動抓住她的手,那在她的記憶中,彷彿是頭一次。雙眼似夜月幽湖,在暗光線中透出朦朧濕光。他低聲央求:「別走,你——你能陪我一會兒嗎?等我睡著了,你再出去,好不好?」他從沒有用過此般膽怯無助的語氣和她說話。她起初甚至以為是產生了幻聽。她都快忘了,他其實也僅是個凡人。即使他永遠陪在身畔,或是護在前方,永遠都像不倒翁一樣擋下所有的風暴雷雨,忍受自己的任性,不會倒下,憤怒或哭泣,保持從一而終的明朗笑意,但他同樣有脆弱之處,也希望能有人陪伴在他的身側,為他拭去風雨中濕透的面頰,額發下滴的雨水,為他驅散夜裡的黑暗。他不是她的護衛,是與她一道飛往溫暖凈土的孤雁,只是因緣落在同一列雁陣,為她保駕護航。人世間沒有哪一方要永遠守護另一方,那並不是他的過錯,而是她的疏忽。

  她溫柔一笑,又坐回到椅子上,把他冰冷的手安置在自己的手心,將溫度續給他。一簇燈火,亦可照亮暗室。他在她的低聲吟誦間,終於步入沉睡。

  「公子,若不介意暫時耽擱你遠去的路程。在雲銷雨霽前,拴住如玉白馬,斂起青衫長袍,駕臨狹小的船室。雖然沒有炊金饌玉,吳綾蜀錦為你拂去風塵。也請允許我點起一捧紅爐炭火,驅走洇濕衣靴的雨霧,好讓你安心踏上前方的征程。寬大的道路通向的未必是山巒間的霓虹,亦可能是天際一池斑斕日光。也許那非錦繡前程,而是有人在屋檐紙燈下等待的歸途。」

  她在景行終於沉睡後,悄然起身離開,在路過書桌時,看見上面有一封攤開的小紙條。她拿起看了一眼,沉思片刻後輕步走了出去。當她回到店裡時,謝誠至竟然坐在櫃檯中。淑珍一臉為難地遠望他,清掃灰塵的手僵在了書架上。玉鳳也瑟縮在她的身後,探出一雙眼,不敢發出半點聲音。她們對這不速之客充滿了畏懼。若昕見他氣定神閑地捧書閱讀,氣愈發躥上心頭,走到櫃檯前冷笑道:「你還有心思在看書,還坐在櫃檯里,難不成這是你的店嗎?」

  他挑眉笑道:「這樣比較能讓我安心,昨夜我把他送回房間後,就回來在這個地方坐了一夜。」他全程沒有抬頭正眼看她,維持唇邊笑意,又道:「我弟弟的作業寫得可真好看,難怪那樣多的優。雖然我沒怎麼念過書,但是這樣好看的字,要我也捨不得評個差。」

  「你還知道他是你弟弟?你——」她雙手撐在檯面上,向後看了一眼目色憂懼的母女二人,不耐煩地說:「你要賴在我店裡多久,我們出去說。別嚇跑了我的客人。」

  他露出一派玩世不恭的神情,湊近了低聲狎笑道:「三妹妹,你怎麼這樣說我呢,我雖然不如景行清秀,也不如你的丈夫俊朗,但我並不覺得自己長得丑啊。」

  她拂袖離去,並不理會他刻意裝出的無賴模樣。她原想找個咖啡館或是茶室,結果他卻找了個喧鬧早飯攤的角落。她立刻明白,他要說的話不適合在太安靜的環境。

  「為什麼對景行下迷藥?」她壓低了聲音,開門見山。兩人坐得很近,都儘力保持平靜的笑意。若不是有心跟隨,絕對不會注意到此二人,或是猜想他們有什麼異常的談話。

  「我昨晚工作時,順便問候了一個人。是他的好朋友,好像叫什麼——書南?我也記不清了,應該是這個發音。」他說得雲淡風輕,彷彿真的是拜訪了一位朋友那麼簡單。

  她的表情從平靜無波頃刻間轉為驚濤駭浪,即使她跟隨王渝謙配合演戲,在場面宴會穿梭多年,面對難纏的官僚和太太們,早已練出風雲不驚的本事,此時仍然剋制不住。她自然聽得懂術語,幾乎忍不住要將剛端上的熱豆漿潑到他的臉上。

  「你——你知不知道,他對景行的關心和照顧,在景行的養父之後,誰都自愧不如,你等於是要了景行的半條命!」

  「他遲早要面對時代的殘忍,誰都必須要承受,沒有人會為他在哀鴻遍野處一手打造鳥語花香的仙境。然後他只要坐在花里胡哨的鞦韆上白日做夢嗎!」謝誠至冷睨她一眼,旋即就又愜意地夾起油條大口吃下。他們的看家本領:千幅臉譜隨意幻化,時刻莞爾於色,讓人無法輕易看清本尊的面孔。

  他又笑道:「你一定清楚我的處境,也希望你也能清楚你和王先生的處境。我可不希望下一次,王家出現在我的問候名單上。畢竟我真的不願意與你作對,你既是我的同宗,也是我的恩人,我會儘力回報善待我的人,就像我不會輕易放過任何一個摧折過我的人。」

  他低聲道:「紅日東升,但是你可別受慣了它打賞的溫暖,就忘了自己究竟歸屬哪一方。不過我更相信,你和他不是一丘之貉。」

  「他也不是。他,和你一樣,甚至比你更艱難。」她不願意再與他四目相對,冷冷地拋下一句,立即起身離去。即使她理解他的困境和戾氣。誰也逃不開這座孤島。滅亡,壓迫,掙扎,反抗,並不是他一個人的過錯,而是宿命無法挽回的誤傷,但是她仍然無法釋懷,以摧毀為救贖鋪上通天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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