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從來不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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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小時候，我很崇拜我父親。

一直覺得，他是一個英雄。

貳

父親曾做過幾年的木匠，幾乎沒有他做不了的木工活。

幼年時，我和我哥看到村裡小朋友拿個小玩具，想要玩了，回家跟父親一鬧。父親就會提著一把鎚子一把鐵鑿，找上人家去。

觀摩一陣後，過幾天，一模一樣的木玩具就出來了。

印象最深的，我哥曾鬧過，我父親硬是落下幾天工，自學給他做了一個會翻跟斗的小木偶玩具。

小學老師給我們講過魯班的故事，我那時還不覺得，發明了個鋸子能有什麼了不起。

而我父親，是我見過最會做木工活的人。

一把鎚子一把鐵鑿，像魔術師一樣，我們想要什麼玩具了，duang就給變出來了。

厲害得像長了三頭六臂。

九十年代，香港電影正火。周潤發的《英雄本色》風靡了大半個中國。

周潤發扮演的小馬哥戴著一副大墨鏡，又帥又酷，一度成為了那個年代孩子們的超級偶像。

那時候，父親也很潮，常梳著大背頭，背後長發觸肩，很帥。

海島的太陽特曬，父親每次去鎮上辦事，喜歡戴著一副墨鏡，要擋太陽。

村裡的青年都說，很像《英雄本色》里的黑道大哥狄龍。

我卻覺得，父親滿身散發著小馬哥周潤發的氣質。

超酷。

叄

前幾年，看了路遙的《平凡的世界》，裡面有個情景：

流經雙水村的河水被上游的村莊攔截，少安隻身去談判要求放水。

一塊磚拍自己頭上，把罐子村書記鎮住了，撐死灌下幾碗白酒，又把石圪節村書記鎮住了。

那一幕，我記憶尤深。

從少安娃身上，我看到了父親年輕時候的影子。

與少安一樣，父親還沒結婚就當上了我們村的生產隊隊長，在村裡威望很高。

村裡與外人有產生任何的糾紛矛盾，都是由父親出面解決。父親在場，才能鎮得住場面。

當了幾十年的生產隊隊長，父親曾領著村裡一幫年輕人跟鄰村人干過架、爭過水利。父親一聲吼，村裡的青年都要抖三抖。

那時候，還沒有「man」這樣新潮的辭彙，只是覺得父親特有魄力。

讀中學時，我學費差兩萬塊錢。父親大手一揮，決定要賣掉家裡在鎮上的那塊地皮。

很多人知道我們家急需要錢，故意把價格壓得很低。

父親咬緊牙：一分不少。

當然，沒人會買。

那些學費，都是父親和母親每天起早貪黑，一分一分地從地里刨出來的。

他們也數不清，為此被曬掉過多少層皮。

最後，把我們幾個孩子一個個送到了學校。

我中學在省城讀書，每次假期結束返校，父親都送我上車。

一路上嘮叨不停，讓我不要省錢，想吃什麼就吃什麼，缺什麼就買什麼。

等我上了車，他總是裝作輕鬆的樣子，拍拍自己的褲兜，告訴我別擔心錢，家裡還有著。

初中有一次活動課，老師發一張紙，讓我們寫出最崇拜的人是誰。

我想到了兩個人：一個是黃家駒，一個是我父親。

我聽廣東歌長大，最喜歡beyond樂隊。

而我父親，就是我們家的奧特曼，為我們打跑所有的小怪獸，撐得住事。

雖當時年少不懂事，但他讓我看到了，「父親」是一個很偉岸的詞。

肆

後來，我大學畢業，開始走入職場，成為一個大人獨自去面對社會…

卻發現，父親不是兒時的那個父親了，越來越不像一個英雄，更像一個孩子。

每隔兩三個月，父親就給我打電話，每次不是說肩膀疼就是膝蓋疼，這病痛那病痛的。

老家裡的赤腳醫生醫術不夠，就來電話問我廣州有沒有好一點的葯。

我大包小包地寄回一堆葯後，沒多久，父親又來電話了。

嘮叨的都是一些家事：

家裡耕的那幾畝地，那頭老水牛，新房子要用的瓷磚…

每次掛電話前，他都要諮詢一遍我的意見，問我拿決定，無論大事或小事。

以前，總覺得父母是一根頂樑柱，就算天塌下來，也有他們頂著。

現在發現，不知不覺中，自己已變成了父母眼中的那根頂樑柱。

伍

前年，全家人出錢出力，在當初沒賣出去的那塊地皮上蓋起了新房。

熟人見面都說，你父親真是有本事。供幾個孩子讀了書，還蓋起了幾層樓。

一個莊稼老漢能有什麼本事？

全靠死撐著。

國慶回老家，一家人吃晚飯，父親提到了新房子，叨絮個不停：

你哥住二樓，你回來就住三樓。我和你母親習慣住老房子，養幾頭豬，種幾畝花生，也夠我們生活了…

等你們成家生子後，我們幫你們帶帶孩子，日子就清閑了…

母親拿出她自釀的地瓜酒，父親起身給我倒上一碗。

我看見他的手，因常年在地里勞作，被曬得黝黑，指關節處全起了繭，手心還留著幾道被劃傷的疤痕…

想起了，羅中立油畫里的那位農村父親。

一瞬間，差點流淚。我趕緊端起碗，灌了一口。

有點咸，不知是酒還是淚。

我曾以為是英雄的父親，也不過像農村其他普通的老頭一樣，有一個普通的願望，想過一個普通的日子。

昨天，給家裡打了錢後，跟父親通了電話。

他跟我說：

別再往家裡寄錢了，自己留著攢起來，你以後還要結婚買房買車，我和你母親幫不上你。再過幾年，我們就真干不動了，都老了…

聽得鼻子酸。

父親節也挺殘忍的，每次都好像在提醒我們：

你父親啊，又老一歲了。

陸

以前，以為父親是個英雄。

長大了才明白，他偉大，但不是什麼英雄。

只是，為了這個家，他不得不沖在最前頭，逼著自己去扮演一個英雄的角色。

現在，他已經老了。

演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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