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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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電影要把黑幫大佬拍得有魅力百試不厭的方法是表現他對外人有多狠的同時一定要突出他對家人有多溫柔,多擔當。《教父》里的柯里昂,《無間道》里的倪永孝。就連《速度與激情》里的唐老大都一定要強行「We are family」。於是,一個只想過點退休生活,卻苦於肩上的擔子太重只有左右支絀的悲催男人形象就立體了起來。最後的結局也永遠是男主千算萬算卻「卻總有奸臣想害朕」,死於宵小之輩手中。
這一點,就連侯孝賢的《悲情城市》都不能免俗。
當然,這絕對不是一部黑幫片。
1945年之後,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台灣得以回到祖國懷抱。台灣人民眼看著就可以過上一片欣欣榮榮的好日子,但歷史對於這片土地的玩笑從來就沒有斷過,於是從陳儀「二.二八」事件到帶著一地雞毛從大陸逃命過來的蔣介石的獨裁統治。這片土地直到今天都沒有安寧過。以1945年到1949年為背景,以台灣基隆一戶林姓人家為視角,侯孝賢開始了他的講述。
其實這種題材的片子找一個成熟的導演是很容易拍成那種大製作,從內容到演員陣容都十分吸引人的「商業神片」的。韓國電影就是這方面的優秀代表,從《辯護人》到最近的《計程車司機》,基本上都是流水線式的產品。主角一定是個滿身毛病卻心地善良的小市民,機緣巧合捲入某項事件,經過一定的掙扎與退卻,心裡的「好小人」戰勝了「壞小人」,人性的光輝得以綻放。最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我不是說這樣不好,只是這樣不是侯孝賢。
電影的林姓人家有四個兒子,老大林文雄是上面的說得典型「黑社會老大」,人物性格和命運都和上面的經典黑社會老大一模一樣。老二林文森是一個醫生,從來沒出現過,戰時被日本人徵兵送到南洋去了,留下一個堅信他會回來每天把診所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妻子。老三林文清,先是被日本人送到上海當翻譯,回來後精神失常,治好後捲入當地的黑幫,被人污衊成漢奸,抓進監獄飽受酷刑。最後被整成了一個廢人。老四林文清(梁朝偉演的,專門提出來是因為這樣可能會有更多人願意去看看),出生之後從樹上掉下成了聾啞人,經營一家照相館,雖然認識一些進步青年,總體而言卻與世無爭。最後因為大舅子寬榮參加革命運動被株連,寬榮被殺,文清被捕。電影便結束了,沒有交代文清最後的結局。
比起另外一些流傳更廣、更容易讓人記住的神片,這部電影的處理上延續了侯孝賢一慣的風格——悶。淡化電影的戲劇性,首先鏡頭和鏡頭之間的銜接並不是那麼抓人,情節轉化的突兀和鏡頭處理的斷裂都不會讓人看得特別通暢。更別提還有很多留白,並且由於畫面不清晰,本人又有點臉盲,導致看得其實有點費勁。其次台詞,基本都是普通人生活中會說的普通的話,沒有可以用作個性簽名的雞湯金句。如果還有一句稍微會讓人有那麼點印象的話,就是老大林文雄的那句「只有我們本島人最可憐,一會日本人,一會中國人,懼人吃,懼人騎,沒人疼。」
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能深想的,想多了你會覺得你以前輕輕鬆鬆說得出口的理由是多麼的不堪一擊。站在台灣本島人的立場,西班牙人來佔領過,葡萄牙人來佔領過,然後漢人鄭成功「收復台灣」成了民族英雄。接著沒完,偉大的滿人皇帝康熙又一次「收復」了台灣。好不容易過了百年安生日子,自己又被清政府賣了,《馬關條約》的簽約里清政府保全了「嫡子」——龍興之地關外,把「庶子」台灣送給了日本。英雄不屈的台灣人民沒辦法,只有自力更生的抵抗。要是有興趣的話可以看看電影《賽德克.巴萊》和戚其章先生的《甲午戰爭史》。終於正義戰勝了邪惡,日本宣布投降,國民黨來了——某種程度上來說還不如不來。如今台灣本地人對大陸人的仇恨很大一部分原因要歸功於當時的國民黨派來的台灣省省長——陳儀。高曉松在他的節目《曉松奇談》講台灣時里說了很多,雖然也不明白為什麼莫名其妙的被下線了。一個混蛋統治者該做的事他都做了,代表性事件就是惡名昭彰的「二.二八」事件。然後一直到今天,台灣人都還在各方勢力的角逐中。
你是台灣人,你怎麼想?
電影里還有戰後的日本人,來到台灣唱著「流氓三部曲」的進步青年,他們的命運同樣不屬於他們自己,都只是不起眼的小部分。
台灣學者龍應台曾經講過這麼一個故事,1948年廈門有個婦人讓她的兒子坐船去金門買東西,這時當地人常做的時。早上剛走,解放軍便來了,「解放了」廈門。於是母子倆再見面就是台灣開放大陸探親時的事情了——40年後。
個體命運在群體行動面前就是如此。電影里的林文清是個啞巴,唯一一次說話是被台灣當局的打手在火車上抓到被逼問是哪裡來的,最後嗚咽著發出了幾個音「台。灣。人。」
侯孝賢冷眼旁觀著所有歷史。他從來沒把鏡頭對準那些更抓人眼球的人物——獨裁政府,反抗的英雄。這部電影就好像一部畫卷,所有的人命運都在裡面,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小人物的吶喊只有在多年以後,才會被我們以上帝的視角注意。甚至在今天,我們也沒有在意過。
電影開場便是老大一邊焦急等著妻子產子,廣播里播放著一個日本人嘰嘰哇哇的在說什麼。電影打出了字幕,1945年日本投降云云,51年林文雄得一子,取名為林光明。接下來的鏡頭就是一個女郎(寬美)來到台灣,旁白念著她的信,裡面還在寫「昭和二十年」。這種在關於年代記敘上的不統一其實在說就是台灣本地人對於統治者「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應接不暇。昭和二十年就是1945年。當初滿清人攻打南方時,下令「留髮不留頭」,除了少數民族英雄之外,普通老百姓無奈剪髮。轉眼明軍組織反攻,看見剪了頭的視為「漢奸」,又是一翻殺戮。台灣人應該會有點懂這種心情。
我很喜歡導演把這樣一段歷史拍得如此之悶,如此稀鬆平常,就好像人們已經習慣了「悲情城市」里的「悲情命運」。唯其平淡,才可以感覺命運的無力感像畫卷一般鋪開。
於是電影里悠揚的音樂和啞巴林文清與女友用筆寫在紙上詩一般的對話就好像一座墳上開得花,那麼漂亮,漂亮到讓人忘了那是一座墳。
林文清妻子寬美在林文清被抓,最後寫給日本人阿雪的信:阿謙已經長牙了,笑的神情很好,眼睛很像四叔,有空來家裡走走, 九月份開始轉冷了,芒花開了,滿山白蒙蒙,像雪。
就好像這座城裡的所有悲情都與她無關一樣。
公眾號 老沉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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