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聞其聲,如見其人——淺論《紅樓夢》人物語言特色

但聞其聲,如見其人

——淺論《紅樓夢》人物語言特色

  作者:郭霽虹

  《紅樓夢》是我國古典小說的高峰,其思想內容的豐富,藝術成就的卓越和涉及範圍的廣闊是其它小說不能望其項背的。在《紅樓夢》多方面的藝術成就中,最突出的是作者於日常生活的描寫中塑造的一批鮮活生動的人物形象,而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又得力於人物語言的精妙安排。曹雪芹以他精湛的藝術功力和現實主義精神來描寫人物的個性語言,以至於聽到「林妹妹」我們就會聯想到是賈寶玉在喚黛玉;聽到「寶兄弟」就會想到是寶釵來了;聽到「厄哥哥、愛哥哥」就知道是史湘雲在說話;而「心肝兒肉」卻又是賈母的聲口了。曹雪芹刻畫人物語言如此精彩,簡直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正如老舍說的「翻開《紅樓夢》看看,那絕對是《紅樓夢》,絕對不能和《儒林外史》或其它的任何小說調換。」(《關於文學的語言問題》)魯迅也說:《紅樓夢》「是能使讀者由說話看出人來的。」(《看書瑣記》)

人物語言是人物思想、感情、性格的反映,只有又切合身份又個性化的語言才能使人物形象生動傳神,這是文學作品中藝術形象有無生命力的重要標誌。因為文學尤其是小說的特性就是要通過創造「每個人是典型,但同時也是一定的單個人,正如黑格爾所說的,是一個『這個』」(恩格斯《致敏·考茨基》《馬克思書信選集》434頁)的形象,才能給讀者以深刻的感染和啟迪。曹雪芹自己也在《紅樓夢》開卷第一回就表明:他寫的不是那種「千部共出一套」,千人一面,眾口一腔,「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說」的作品,而是他「親聞親睹」的「事迹原委」,是把這些事迹「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地寫出來的,「令世人換新眼目」的作品。所以《紅樓夢》人物形象的語言也就寫得各具特色,異彩紛呈,栩栩如生了。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說:《紅樓夢》的成功是人物形象的成功,而人物形象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是人物個性語言的成功。

《紅樓夢》一書前後出場的人物共有400多人,這些人物都在同時代環境中生活,所以便有著某種相同共通的東西,而不同的社會地位、社會關係和人生閱歷又決定了各人不同的社會面貌和特徵。曹雪芹是一個高明的藝術家,他根據人物所處的時代環境和特點來安排人物的語言,既讓他們有共同的時代特點,又讓人從話語中辨別出各人所處的社會地位和在社會上扮演的角色。例如:在榮寧二府中的主子和奴才,身份地位雖不同,但在對外人說話時愛說「我們府里」、「我們爺兒、」「我們奶奶」;在說時間時多用「多早晚」、「好早晚」、「這早晚」、「今兒」、「明兒」、「昨兒」、「前兒」;稱人及合稱時愛用「爺兒」或「爺兒們」,「姐兒」或「姐兒們」,「哥兒」、「娘兒」:還有「一會子」、「才剛」、「越性」等語言,讓人一看,就能感覺到那個時代的氣息和特定的氛圍以及這些人物活動的地方背景。當然由於身份地位的區別,主子和僕人說話的口氣和腔調是不一樣的。例如:第三十一回中湘雲和丫頭翠縷的一段關於「陰陽」的對話就能很清楚地反映出她們的身份和地位。

  翠縷道:「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

  湘雲道:「這連我也不知道。」

  翠縷道:「這也罷了,怎麼東西都有陰陽,咱們人倒沒有陰陽呢?」

  湘雲照臉啐了一口道:「下流東西,好生走吧!越問越問出好的來了。」……

  翠縷道:「姑娘是陽,我就是陰。」

  湘雲道:「很是,很是。」

  翠縷道:「人規矩主子為陽,奴才為陰。我連這個大道理也不懂得?」

  湘雲笑道:「你很懂得。」

  做為丫環的翠縷居然敢問主子小姐所得麒麟「陰陽」、「公母」,這是大不恭敬的,肯定要遭到主子的啐罵。如果翠縷同是小姐身份,湘雲會啐罵嗎?況且,作者筆下的小姐也決不會說出翠縷那樣沒水平的話。我們從兩人的對話中,分辨出了她們的地位和身份,對話也為主僕二人的語言塗上了不同的色彩。

再如第四十四回,賈璉和鮑二家的姦情暴露,鳳姐潑醋,賈璉逞威,都拿平兒出氣。受了冤枉,橫遭打罵的平兒還被賈母警告:「今兒是他主子的好日子,不許他胡鬧。」這就活現出了一幅主子蠻橫霸道的面孔。主子任是胡鬧也是有理的,奴才任是委屈也不許吱聲,還得小心地伺候主子,討主子歡心。所以雖是平幾被無故冤枉打罵了,最後還是得給主子鳳姐磕頭賠罪:「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氣,是我該死。」平兒是丫頭、是奴僕,而奴僕是永遠沒有理的。它反映的是封建社會主貴奴賤的語言行為規範。從這裡,我們可看到,曹雪芹對封建社會等級的了解是何等的透徹,刻畫的是何等的準確。

另外,恰當地安排什麼人說什麼話,做到「只要以語氣聲音,就不獨將他們的思想和感情,便是面目和身體也表示著」了。(魯迅《<窮人>小引》、《集外集》)比如在父子、夫妻、長幼、主客關係上,曹雪芹安排的語言精彩絕妙、恰如其分,看到話語,就知道是父說還是子說的,是夫說的還是妻說的。這兒我們僅以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為例來分析。這回里,出場的是寶玉以及他父親賈政,其餘的一干人全是陪襯。最有趣的是那一群捧場湊趣、阿諛奉承,打哈哈的「清客」。

寶玉卻是等不得了,也不等賈政命,便說道:「舊詩有雲:『紅杏梢頭掛酒旗』。如今莫若『杏簾在望』四字。」眾人都道:「好個『在望』!又暗合『杏花』之意。」寶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則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詩云:」柴門臨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眾人聽了齊發哄聲道:「妙!」賈政一聲斷喝:「無知的業障!你能知道幾個古人,能記得幾首熟詩,也敢在老先生前賣弄!」

 這裡賈政既裝出一幅嚴父的面孔,教訓兒子,不準兒子在人前賣弄,自己卻又要在眾人面前炫耀兒子的才學;賈寶玉也依侍著眾星捧月的地位和詩才,鄙視眾儒的態度溢於言表:「眾清客」可是摸透了父子的脾味,他們的話無論是合唱、輪唱、重唱(「一人道、又一人道、眾人道」)都是為了配合主角的表演,突出主角。這些人姓甚名准,誰說了哪句話作者並沒有清楚交代,我們能說這些人的語言模糊嗎?不!其實正相反,這正是作者寫人物語言的精妙之處,以類型化的筆法來寫「眾清客」的語言。從全局考慮,只有這樣寫最恰當,最相稱。因為讀者都不需要知道「清客」們誰是誰,又因為所有「清客」的稟性都是一樣的,他們就是一群跟在權貴屁股後面起鬨、捧場的贅物,他們的職責就是幫閑,幫主子把閑得無聊,悶得發困的時間打發掉,不顧臉面,毫無廉恥,只要逗得主子高興、滿意就是本事,然後,求得主子的一點點施捨。這就是清客的共性,也是清客的個性。曹雪芹硬是把這些清客的特色語言寫得纖毫畢現,入木三分。

人物的思想性格、心態對人物的語言色彩往往起著很重要的影響。正如恩格斯說:「我覺得人物的性格,不僅表現在他做什麼,而且表現在他怎麼做。」(《給雯·拉薩爾的信》《馬克思恩格斯論藝術》一卷38頁)《紅樓夢》中寫了大觀園內外幾百個人物,作者從他們的性格、心態來準確的把握人物語言。例如黛玉、寶釵、湘雲三人的才貌相當,家世相埒,且都與賈府有親,跟寶玉都相當親近,但三人的思想、性格都大相徑庭,因而語言也就各具特色。寶釵裝愚守拙,隨分從時,行為豁達,溫柔端方,言語溫和,很得人心。例如在八十三回中,金桂和寶蟾吵架,薛姨媽和寶釵去勸架,而金桂卻一味地撒潑,言語咄咄逼人,把寶釵說得「又是羞,又是氣」,可她並不跟金桂針鋒相對,只是「忍了氣」,勸媽:「你老人家不用生氣,咱們既來勸她,自己倒多生了一層氣。不如且出去,等嫂子歇歇再說」。寶釵對金桂的諷刺挖苦退讓,表現了她恪守封建婦道地複雜性格,對金桂諷刺她沒有「貴妃的命」,將來要「守活寡」,她不是聽不懂,只是「裝愚守拙」,她內心是痛苦的,但她不跟金桂吵,她要的是好名聲,給人一個溫柔賢淑的好印象;而黛玉則完全不同,她不會處人處世,除了一個貼身的丫鬟紫娟外,幾乎沒有知己,她目無下塵,語無忌憚,常常得理不讓人,直露鋒利的言辭,常常有意無意的得罪了人。如她當著眾人的面叫襲人「嫂子」,戳破了別人的隱私,有不怪之理。還有她的直率、「小性兒」也從語言中泄露出來。當周瑞家的代薛姨媽送宮花給她時,她問道:「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都有呢?」周瑞家的告訴她別的人都有了,這兩枝是她的,她又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這事要換成是寶釵或別人,可能不會說什麼,因這只是一件小事而已,可黛玉的性格卻導致她必須表露她不滿的情緒,這才是她,也只有她才會這麼說;湘雲性格坦蕩開朗,豪放爽快,才華橫溢,她的言行往往能帶給人笑聲和愉快,如第三十七回,大觀園姐妹偶結海棠社忘了告訴她,後來,眾人要她作詩,作不好便要罰她做東道,看湘雲是怎麼說的:「你們忘了請我,我還要罰你們呢。就拿韻來,我雖不能,只得勉強出醜,容我入社,掃地焚香我也情願。」「眾人見她這般有趣,越發喜歡,都埋怨昨天怎麼忘了她。」湘雲這段話說得嬌憨喜人,所以逗得「眾人越發喜歡」她,湘雲的語言往往童口無忌,任意揮灑,有如一個大大咧咧的小子。眾人卻喜歡她,因她的話不似黛玉的尖刻刺人,也不像寶釵的溫婉端方,像一條歡快輕俏的小溪那樣讓人喜悅。如果說黛玉語言的犀利尖刻、譏誚任性讓人受不了的話,寶釵一本正經、煞有介事的語言也讓人覺得壓抑,只有湘雲的語言是受人歡迎的,它活潑明朗,讓人覺得輕鬆愉快。

人物說話的內容、方式、態度是受一定環境和場合制約的。因為人都是生活在一定的社會關係中,說話做事不可能不受這些因素的影響,曹雪芹深諳此中之味,所以《紅樓夢》雖描寫的是以貴族大家庭的日常生活,這裡面卻也有著各類複雜的社會關係和生活場景,它可算一個社會的縮影。因此,生活在其中的人,他們的性格和語言無不受其影響,作者從深刻理解人物所處的實際情勢入手,緊緊抓住容易引起人物性情衝動的因素,精細深入地剖視人物內在的意欲、情感和心理變化,包括人物最隱蔽、最微妙的東西,從而攝取和凝練人物最真切深刻的語言,並從不同環境和場合里多側面地捕捉人物個性化語言的豐富感。《紅樓夢》中鳳姐出場最多,而每次所處的情境也都不—樣,所以說話的特點也各不相同。如在第三十八回螃蟹宴上,鳳姐在宴中親自張羅伺候賈母,當賈母說起小時失足落水被救時鬢額上讓木釘蹦留下一坑疤時,鳳姐為討賈母高興,不等別人說,先笑道:

「那時要活不得,如今這大的福町叫誰享呢?可知老祖宗從小兒的福壽就不小,神使鬼差碰出那個窩兒來,好盛福壽的。壽星老兒頭上原是一個小窩兒,因為福壽盛滿了,所以便倒凸高些來了。」

「未及說完,賈母及眾人都笑軟了。」這是鳳姐的放誕取笑,也是阿諛奉承,是迎合老祖宗愛吹愛捧的特性的。更何況「慪老祖宗笑笑兒」讓她「高興多吃兩個螃蟹」。因此老祖宗不但不惱她,「倒喜歡她折磨著」。所以,偌大個賈府再也沒有第二個敢於笑謔自如地在「老祖宗」面前「這麼著」的。鳳姐在取笑中奉承賈母的語言是別具特色,用心頗深的。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鳳姐在另外場合種的語言形式,如對下人驕橫的語言。在協理寧國府料理秦氏喪事時,剛上任就對賴升媳婦訓話而實則卻是警告眾人:既託了我,我就說不得要討你們嫌了。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的好性兒,諸事由得你們。再不要說你們「這府里原是這樣」的話,如今可要依著我行。錯我半點,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清白處置。

這可算是鳳姐的就職演說,她面對的是管家僕人,話說得既嚴謹又婉轉,既精悍又攝人,警告、危嚇兼而有之,可見鳳姐賣弄才幹,稱強逞威的個性,其飛揚跋扈之勢顯露無餘。第六十七回鳳姐聞秘事訓家童時則是凶相畢露,大打出手了。興兒戰戰兢兢的磕頭,鳳姐先喝命「打嘴巴」旺兒過來才要打時,鳳姐又罵道:「什麼糊塗忘八崽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打嗎?一會子你各人打你嘴巴子還不遲呢!」如果說鳳姐對賴升媳婦的話帶有幾分威嚇的意味,那麼這裡喝命興兒打自己嘴巴,連想為她效力的旺兒都遭斥罵,則是實實在在帶有動作性的,露出了十足的心硬、臉酸、嘴狠、手辣的潑婦相了。在第十五回中,送殯鐵檻寺,老尼替施主女兒向鳳姐求情時,鳳姐在這冷僻之地,且無他人在旁的情況下,則向老尼直露胸臆:「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麼陰私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麼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兩銀子來,我就替他出了這口氣。」鳳姐慣於機變,又勢利,平時很少直吐真言。縱觀全篇,唯獨這段話毫無隱晦和掩飾,赤裸裸地暴露出她貪婪賄賂的本性,耍弄權術的罪惡行徑,暴露了她不信天地報應,唯信金銀財帛的腐朽靈魂。由此我們也可看出鳳姐這個「行事比世人都大」的人,在不同場合的語言表現。作者將鳳姐這個「脂粉隊里的英雄」置身於各樣的環境和場合里,挖掘了她變幻無常,多種多樣的語言表形形式,十分出色地刻畫了她在各種情景中微妙的心理變化及其語言的影響。使讀者聽其聲,見其人,知道她是怎樣一個能說會道的人。

不僅象風姐這樣的「心裡歹毒」,「善於機變」的人在不同的環境下和場合里不同的語言,就是輕而易舉地被鳳姐算計而坑害致死的「斯文善良」的「實心人」尤二姐,在不同的情境中說的話也不同。兩人相比,不但「說什麼」和「怎樣說」大不一樣,甚至還截然相反,這裡就不作詳敘,且看看她對鳳姐的稱呼,便可知其全體了。尤二姐開始向興兒打聽鳳姐是怎樣厲害的樣子時,還稱「家裡奶奶」。可是後來當與鳳姐直接照面時,卻被鳳姐的一番甜言蜜語蒙住眼睛,竟把風姐認做知己,便傾心吐膽,公然叫「姐姐」,這在賈府的姨妾中是無人敢這麼著的。如果說鳳姐與尤二姐作姐妹相稱,完全是「外作賢良,內藏奸滑」的騙人把戲,那末尤二姐與鳳姐作姐妹相稱則完全是善良老實,沒有心機的披露。僅二、三字的稱呼竟換不得,移不了。當然不同性格的人物語言在各種場合的表現形式的變化幅度是不一樣的,尤二姐自然比不上風姐那樣語言善變、豐富。不同的人在不同的環境里有不同的語言;同一個人在不同的場合里也有不同的語言。這樣的例子在《紅樓夢》中多不勝舉,如襲人在王夫人面前說的話與在別人面前說的話就不同;鴛鴦抗婚在邢夫人面前和她在嫂子面前以及在賈母面前說的話就完全不一樣。我們說,情境語言是人物性格直接或間接的反映,是人物與各種社會關係接觸時多側面地折射。就如寶釵對平兒說的:「你張開嘴,我瞧瞧你的牙齒舌頭是什麼作的,從早起來到這會子你說這些話,一套一個樣兒……」(五十六回),這就說明只有寫出人物在不同社會關係中和各種情境下的「一套一個樣兒」的語言,才能表現出人物的真實形象和豐滿。

 人物語言除了受環境制約影響外,還受人物自身文化修養的限制。《紅樓夢》作者在這方面安排人物的語言也是堪稱一流的。如「薛老大」薛蟠說酒令,讓人笑掉大牙,嘴裡總不離不堪入耳的俗話,可他倒底是書香人家的子弟,總還念過幾天書,所以還能爆出冷門,說出「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的雅話來;而劉姥姥卻是初到賈府,當著鳳姐的面,也只有「憑他怎樣,你老拔一根汗毛比我們的腰還壯哩。」一類的俚語言辭了。即使同屬一個階層的人物,其文化修養和精神世界也不同,語言風格也仍然是千差萬別的。如賈政和賈珍,同是賈府的主子,可語言卻頗不相同。賈政「自幼喜好讀書,為人端方正直,又身任員外郎」,所以在官場應酬時自然是一套半文不白的陳腐腔,就是日常言談,教訓下人也是那麼一板正經的,絕少俚語之言。像經常出現在賈母、黛玉、鳳姐之口的雙關、比喻等生動活潑的語言在賈政嘴裡也是絕少有的。而賈珍雖然也襲了官,但不幹正事,是一個「只一味高樂不了的,把那寧府竟翻了過來」的紈絝子弟,整日家裡只吃酒賭錢,眠花宿柳,聲色犬馬,說的話自然不象賈政那樣典雅刻板,一本正經。以下就以二人教訓兒子的話為例來分析。在第三十三回中,由於金釵兒的死,再由於忠順王府有人來告寶玉逗引優伶,賈政聽後大怒,對寶玉大施刑,有人相勸,他說:「你們問問,他乾的勾當可饒不可饒……到了這步田地還來解勸,明日釀到他弒君弒父,你們才不勸不成?」而當王夫人抬出賈母來勸阻他時,賈政又含笑道:「休提這話。我養了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教訓他一番,又有眾人護持,不如趁近日一發勒死了,以絕將來之患。」

在第二十九回中,賈母等一干人道清虛觀看戲,賈珍先去打理,因不見了賈蓉,賈珍就問:「怎不見了蓉哥兒?」一聲未了,只見賈蓉從鐘樓跑了出來。賈珍道:「你瞧瞧他,我在這裡還沒敢說熱,他到乘涼去了。喝命家人啐他……有個小廝便上來向賈蓉臉上啐了一口,賈珍又道:『問著他!』那小廝便問賈蓉:爺還不怕熱,哥兒怎麼先乘涼去了?」

 這裡我們先不評說二人教育兒子的方式如何,只看他們語言所反映的文化修養以及精神世界:賈政是由於寶玉不讀書,不樂舉業,只把心放在與丫環、女孩的玩樂之長,唯恐將來會成為賈家的不肖子孫。在他看來,寶玉年輕輕就這樣,難保將來不會幹出「弒父弒君」之事,兒「養不教,父之過」,責任一大半擔在自己身上,所以與其到時承擔「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不如趁今日一發勒死,以絕將來之患」。賈政是個封建時代的正人君子,他的封建道德準則是「忠臣、孝子、嚴父」。他也用這個封建道德準則來規範兒子,他對寶玉的笞責和斥罵完全是為國為家考慮,怕兒子會做「弒君弒父」有辱先人的叛逆之舉來,而賈珍則與此完全不同,自己平時是吃喝玩樂、聲色犬馬、不務正業,也不管兒子是不是符合封建道德的「正人君子」的標準,他在乎的是兒子要聽他的話,會趨奉他,會隨機應變、看色行事,這樣就是好兒子。他覺得,這會兒,他作老子還沒有歇涼,作兒子的卻先去歇了,所以他罵兒子,要小廝啐兒子。從兩人的語言中,可體會道賈政與賈珍的文化修養和精神層次是多麼的不同,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作者把握人物的教養來安排語言是多麼地精當。賈政與賈珍的話決不可互換。除此之外還有鳳姐和黛玉都很善於笑謔,不時說得滿屋人都樂起來。但也是由於她們的文化修養不同,所以說的笑話也是絕不相同的。正如寶釵所說:她們一個是「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兒」,笑語停留在粗俗階段。如第四十六回鴛鴦抗婚,賈母生氣罵賈赦,罵眾人,鳳姐為逗賈母開心,說:「誰叫老太太會調人,調整得人水蔥似的……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賈母笑道:『你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裡,看你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鳳姐就道:『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罷。』說得眾人都笑了起來。」而另一個卻善「用春秋褒貶的法子,罷市俗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因而她的語言就帶有文雅的色彩。黛玉嘲笑劉姥姥:「當日聖樂一奏,百獸率舞,如今才一牛耳,……。」「你快畫罷,我連題跋都有了,起了名字,就叫做『攜蝗大嚼圖』。」這些話雖反映了貴族小姐對下層勞動者的輕蔑侮辱,這點是不足取的,但它同時說明,這是雅言取笑,與王熙鳳的取笑是大不相同的。黛玉在大庭廣眾之下,是斷然說不出風姐那俏皮的笑話來得;反之,鳳姐在姑娘的繡閣帷幕中也是說不出黛玉的雅言笑謔的。由此可見,善於辨別事物的同中有異的複雜情況,雖屬同一階層,同樣教訓兒子,同樣說笑話,卻由於文化教養和精神境界的詫異而導致了語言的不同。這是作者忠於現實,長於表達,才把人物的語言描畫得如此生動形象。

除了上述所說之外,人物從處世態度,價值取向對人物語言也有著很大的影響,這是社會存在、社會意識、社會閱歷為人物性格及其語言打下的烙印,抹也抹不掉(這兒指的是有一定社會經歷的人)只要人物一說話,這一印跡無不顯示出來。語言大師曹雪芹也正是掌握了這一特點,從人物的處世態度和價值取向來描寫人物的語言。比如《紅樓夢》中鳳姐和李紈兩人的處世態度不同,她們語言的差別就相當大。風姐和李紈都是榮國府的孫媳。一個是有才無德;一個是有德無才;一個慾壑難填;一個心如槁木:一個是當家的少奶奶,她有時真情,有時假意,有時溫柔風趣,有時兇狠殘暴,在黛玉初到賈府時,她拉著黛玉的手,一連串說了很多話,一面對黛玉、一面對賈母、一面對旁邊站著王夫人,還有侍侯在側的丫環媳婦,她一顆心分幾下里用,她正對這人說話,忽又想起那個。這反映了她處世的靈活機敏,隨機應變。八面光滑的本事,一語出口,三下里顧及,既顯示了對黛玉的關心及討好賈母,又不冷落王夫人還得顧及各奶奶媳婦,因為她是榮府的實權派,還又要拿出管家婆的派頭和架勢來。她連向黛玉問那麼多問題,竟只管問,不管答,把一個「當家人在這時應該怎麼表現,當著這上上下下的人說什麼話處理得「大方、展樣、得體」。硯齋認為:「這不是阿風言語,若一味套詞浮語,豈復為阿鳳哉?」而李紈卻是一個年輕守寡的少奶奶,對家事一概無聞不見,「內則惟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奩誦讀而已」。她的處世原則是老莊的無能、無為、無好。所以賈府中上下人都稱她為「菩薩」。縱觀全書,李紈的話語大致都體現了她的這一處世態度。

 另外,寶釵和黛玉雖是同時對賈府家事採取不聞不問,「不幹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的態度,但寶釵處世圓滑,會做人,說話婉曲,對賈府複雜的人際關係應對得面面俱到,和睦處人,善於處世,在第五十六回中協助李紈、探春理家時發表的「施政演說」博得眾人的歡聲沸騰,這也是她「瞻前顧後」又要便宜自己,又要不得罪人的處世哲學的精闢集中的語言反映。另外在第八回中她勸寶玉不要吃冷酒,對黛玉尖酸刻薄的話語不予計較,只「把黛玉腮上一擰,說道:『真正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黛玉的不會處世才導致了口舌招擾。再如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同是庶出小姐,但三人的處世態度卻有天淵之別。迎春懦弱無能、麻木、僵化,忍辱退讓。在抄檢大觀園時,她的丫頭司棋被抄出情書要攆出賈府時,她一句求情話也不敢替司棋說,反而還勸司棋:「我知道你幹了什麼大不是,我還十分說情留下,豈不連我也完了……,依我說,將來終有一散,不如你各人去罷。」(七十七回)這話讓人聽了直覺得她窩囊、無用,連一點小姐的威嚴也沒有。比起迎春的一味無原則的忍讓來,探春的處世原則卻完全不同,她對抄檢大觀園搜查她丫環的東西採取了凜然不可侵犯的態度,因為在她看來,搜查丫頭的東西就等於給主子臉上抹黑:是明擺著在指責主子之過;是敗壞賈府這「大族人家」的門風的,所以她說:

  「我們的丫頭自然都是些賊,我就是頭一個窩主。既如此,先來搜我的廂櫃,他們所偷來的,都交給我藏著呢。……自己盼著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

  可知這樣的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是殺不死的……

  必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        

 綜上所述,我們可看出:大凡《紅樓夢》中每一個精彩的藝術形象都有自己鮮明獨特的個性語言,它由各人物的身份、地位、性格、教養、精神境界,處世態度和人物所處的環境等方面的因素表現、決定,栩栩如生,活靈活現。閱讀時,只看說話的方式、口氣,你大概就知道是誰了。就如在你身邊講,在你身邊說一樣。正如著名作家周立波的評價:「《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在一個長篇里創造了好幾百個人物。……他的主要人物,各有特點和口吻,我們只要看到一段對話,一個行動,不用看人物的名字,就知道,這是誰說的,誰幹的,這是一個清醒的現實主義者給我們留下的達到世界最高水平的不朽的藝術。」(《談人物創造》、《文藝月報》1955年第十、十一期合刊)曹雪芹安排人物的語言是讓人嘆服的,《紅樓夢》中各種人物性格化的語言完全是脫口而出,毫無斧鑿之痕。這種個性化語言,正如果戈理形容的:黑字印在白紙上,「用斧頭也劈不掉。」這種以人物自己的心態、方式性格來說話的寫法,與那種借角色之口來表作者之意,各種人物都充當作者代言人的寫法不知要強多少倍,也要更難多少倍!

曹雪芹以他深厚的藝術大師的功力,把人物複雜多樣的個性語言以及多種具體生動、準確、惟妙惟肖的形式表現出來。以至上到老爺太太、夫人奶奶、少爺小姐;下到管家、丫鬟小廝、僕人老媽子,達到了「這一個」決不會與「那一個」混淆。「說這句話只能是這個說的,它最能表現這個人的性格特點。能夠使讀者如聞其聲,如見其人的感覺。」(黃秋耘《要學會寫人》《銹損了靈魂的悲劇》105頁)所以筆者認為《紅樓夢》的成功是塑造人物形象的成功,而人物形象的成功是人物語言安排的成功,曹雪芹在人物語言安排方面的傑出造詣,使《紅樓夢》巍然卓立於世界文學之林而永不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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