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彬堂仙草馨文心

初知菖蒲，是在《芥子園畫傳》里，彼時還是學童，不知此草名號，唯覺極似鄉間麥田裡欲起身的青苗，只覺得這如韭似劍的一堆堆墨綠色青草，要比那雪壓霜欺過的麥苗精神許多。待初見翠意盎然的菖蒲，知其芳名與前世今生，更生出驚嘆憐愛之情，亦與之結下不解之緣。

菖蒲身世久遠悠長。自西漢起便種植於皇家園林之中，「漢武帝元鼎六年破南越，起扶荔宮以植所得奇草異樹，即有菖蒲」，唐代移出苗圃而成盆景，宋代盛行四方。《本草·菖蒲》中載曰：「典術云：堯時天降精於庭為韭，感百陰之氣為菖蒲，故曰：堯韭。方士隱為水劍，因葉形也。」菖蒲至此開始得雅人方士垂青，有好菖蒲者，品評其曰：「以九節為寶，以虎鬚為美，江西種為貴。」且已賞出六種神逸佳品並悉數列出，曰：「金錢、牛頂、虎鬚、劍脊、香苗、台蒲。」且將金錢、虎鬚、香苗三品盛讚成盆栽清供之稱心妙物。

菖蒲有情人有義。自古先民崇拜，視其為神草，甚至將其擬人化而待之。最奇的居然將每年農曆四月十四日定作菖蒲生日，古語有云：「四月十四，菖蒲生日，修剪根葉，積海水以滋養之，則青翠易生，尤堪清目。」讓菖蒲成為這人世間唯一有生日的綠植。

菖蒲其貌不揚，卻是畫家毫端鍾情塗繪之尤物。叢發於曠野，卻能生機盎然、俊朗臨風。移置於廳堂，亦可容光煥發、雅秀飄逸。既有高潔神性，又具觀賞品貌，看來，能躋身於國人所喜的景觀植物之列，亦非浪得虛名。數千年來，不但「耐苦寒，安淡泊」，而且「不假日色，不資寸土」，更能「先百草於寒冬剛盡時覺醒」。畫境中常見「梅、蘭、竹、菊」四君子，而菖蒲的品德與身姿，更是文人雅士鍾愛與褒揚的神草。

靜觀菖蒲身形，雖簡卻潔，身素卻雅，存拙樸入俗之景，生恬淡出塵之致，其淡泊寧靜之風姿，卓然俊秀之氣韻，超凡脫俗之秉性，正合文人騷客舒懷望遠之心境，其所蘊含的靈性亦被文人士大夫所看重，且都願意將菖蒲與蘭草同案相供。菖蒲生於清水凈石之上，栽培無需泥土厚肥，乾淨雅觀，適合室內擺放，最好是在書齋種與文房、雅器和書卷廝守。才能盡顯其君子之品行，高士之風貌。

菖蒲與蘭草、水仙、菊花並稱為「花草四雅」，自古為文人知己，如此高妙之物，怎能少了風流雅士的讚譽，它除了頻繁出現在諸如苦瓜和尚、八大山人、金冬心、羅兩峰、吳昌碩、齊白石等藝術前輩與國畫大師的畫筆之下，文字相載更是不勝枚舉。「置盆中，可數十年不枯。雖不甚茂，而節葉堅瘦，根須聯絡，蒼然於几案間，久而益可喜也。」看看，東坡居士連植蒲的法子都留給了後人，足見他喜愛菖蒲的一片濃濃情愫。

陸放翁一生恬淡多趣，對菖蒲卻是情有獨鍾，留下多首讚美之詩。其於《菖蒲》中云：「雁山菖蒲崑山石，陳叟持來慰幽寂。寸根蹙密九節瘦，一拳突兀千金直。清泉碧缶相發揮，高僧野人動顏色。盆山蒼然日在眼，此物一來俱掃跡。根盤葉茂看愈好，向來恨不相從早。所嗟我亦飽風霜，養氣無功日衰槁。」，其對於蒲草之情令人驚嘆。又在《夏初湖村雜題》里道：「寒泉自換菖蒲水，活火閑煎橄欖茶。自是閑人足閑趣，本無心學野僧家。」以他汲山泉澆灌蒲石盆的情形入詩，讀來頗為有趣。亦在《堂中以大盆漬白蓮花石菖蒲翛然無復暑意睡起戲書》詩中言：「海東銅盆面五尺，中貯澗泉涵淺碧。豈惟冷浸玉芙蕖。青青菖蒲絡奇石。長安火雲行日車，此間暑氣一點無。紗幮竹簟睡正美，鼻端雷起驚僮奴。覺來隱几日初午，碾就壑源分細乳。卻拈燥筆寫新圖，八幅冰綃瘦蛟舞。」這老頭將菖蒲愛到了骨子裡。

菖蒲自古便是文人之草，有人曾為得到心儀品種，而不懼穿街走巷，不惜耗費巨資，遍訪天下名家，端得是「韶華一度二十載，一片丹心求知己。」余不知從何時起，突然愛起菖蒲來。先在網上查閱資料，後去尋覓心儀別緻的盆子，一番折騰，陶盆、石盆、瓷盆、紫砂盆弄來不少。萬事俱備，便心生著儀式感往花市請草。源於新手出道，只擇普通品種供養。然，雖說普通，卻絲毫未曾懈怠，每日精心竭力，心裡牢記養草忌訣：一是「添水不換水」不讓它乾枯，還養著元氣。二是「見天不見日」，既能享受雨露，又不日照枯萎。三是「宜剪不宜分」，頻繁修剪而不分叢，其葉細而不粗，觀賞更妙。四是「浸根不浸葉」，潤根可茂盛，而潤葉易腐爛。如今，數盆蒲草已成齋中摯友，或置於書案一隅，或放在陰台階上，閑時持壺噴淋，面對眼前這絕塵脫俗、清雅俊逸之仙草，愛難釋手，滿面欣然。

聽說仙草難得，欲時時供養，當日日修行，哪裡還敢怠慢。我是土命，只要養植物，無不豐茂，風與水皆調理的順暢，蒲草亦不例外。每日回到彬堂，望幾眼置於書架、案頭、窗台上的挺拔若劍、葉寬似韭的蒲草，平展展地趴在盆里與你對視，那種感受簡直能把人舒服到醉。據說這草里的學問深而玄，有些著名的品種金貴嬌嫩，其實，我倒不喜歡被這類虛名羈絆住，自己本身就是普通人家的子弟，何必去攀龍附鳳受那份洋罪。

最愛夜晚於燈下品觀菖蒲，它彷彿知己，真心相處，又如佳人，彼此廝守，雖默默無語，卻能心心相惜。與其對望一眼，便能讓人頓然靜下心來。自己每每在案頭敲文碼字到乏困之時，就會有意停下，抬頭看幾眼案頭擺放的一叢叢菖蒲，此時此刻，它彷彿一位無聲的摯友，竭力而友善的迎合著你，既能養眼，亦可作伴，那種傳遞給心靈的愜意感，任憑文字真的無法表敘出來。每每看到室內一株株菖蒲的身姿，總會激發出自己更加強烈的寫作慾念和創作靈感來。

戊戌歲四月十四日將至，又見菖蒲清幽茁壯之貌，動容一記！

——戊戌年初夏懷遠於長安彬風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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