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云：那頭黑白花奶牛

我們至少要常回過頭去,深情而感激地望它一眼——古老的村莊，古老的農田，古老的莊稼和古老的人生。

那頭黑白花奶牛

文/王曉雲

短短的犄角，寬寬的脊背，白白的肚皮兩邊有黑色斑塊點綴，脖子和頭部是黑色的，鼻子上方有一塊三角形的白塊，走在牛群里的那隻俊俏的黑白花母牛是我家的。

奶牛性格溫順，大眼睛沉靜溫柔，我們常常撫摸它的脊背，拍它的大肚子，奶牛很享受我們對它的親熱。我們抓住它的犄角挑逗它，奶牛也不會生氣動怒，脖子一梗，犄角從我們手裡滑脫了。奶牛的肚子幾乎每年都要鼓起來一次，夏天的雨夜或清晨，母親在我們耳邊說道，小牛犢下了。一咕嚕爬起來到牛圈裡，小牛緊閉眼睛，渾身黏液，捲曲的毛貼在身上，母牛用大舌頭一下一下舔在乳牛的身上（大人們說，乳牛是要母牛用舌頭舔才能站起來的，這就是舔犢之情吧）。乳牛能夠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了，大眼睛打量著這個世界，那雙大眼睛，藍盈盈霧蒙蒙，像一顆藍寶石般晶瑩，又好似月光下一池籠罩著薄霧的湖水，那種深邃迷離的藍，在我小小的心靈上帶來了美的震撼，使我不能忘記也不能準確形容。

母牛生了小牛，真是大好事。第二天早晨，每人會有一碗熱騰騰甜絲絲的膠奶，是蒸好的牛初乳，一段時間裡我們還會有奶茶喝。大部分的牛奶被鄰居或村裡人家取走了。一龍碗一毛錢，每天早晨會有四、五戶人家來取奶。案板角上時常有三塊五塊的牛奶錢，那是全家人的油鹽錢，我們的書本費，是縣城上高中的哥哥姐姐的生活費。母親還要留出一些牛奶盛在一個畫有工農兵的白搪瓷缸子里，晚飯後，父親準會拉著我的手，端上缸子去看大阿奶。阿奶白頭白髮，已經下不了炕了，父親坐在炕沿陪阿奶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一會家常，牽著我的手回去了。我和父親走在暮色四合的巷道里，夜色像一張網籠罩在小山村的上空，農家人一天就這樣結束了。如果牛奶還有的剩，會熬成奶茶進到我們的肚子里。噓溜噓溜的喝一氣，神清氣爽的舒服，可惜沒有多少讓我們盡興喝。

奶牛性格溫順，但生的小牛個個倔烈，大概是吃奶太少的原因吧。掙脫韁繩，拔掉拴柱，抵踢跳扭，很讓我們頭疼惱火。記得有一頭小黃牛，居然很多情地承擔起看家狗職責，只要它拴在大門口，我們別想進家門。小牛一年後就會長成虎氣生生的小牛犢，能賣個好價錢。總是有人在我們放學回家時已經把小牛犢牽走了，母牛不知情地在牛圈裡哞——哞——地叫喚，整夜地踱步喘著粗氣，像一頭困獸，母牛好長一段時間裡大眼睛濕潤憂傷。賣了小牛犢，父親趕緊還清生產隊借的帳，母親會計劃我們過年穿的新衣服，隔三差五還會給我們分塊糖或幾塊餅乾，如果遇到供銷社減價，我還會有一件碎花布襯衫，美氣一個夏天。左鄰右舍很羨慕我們家有一頭拉家務的牛。

寒假的下午，要把牛牽到河邊飲水。出了家門，我和小夥伴飛向河灘，牛跟在後面。到了河邊，把鼻子探進水裡，美美地吸上一氣，抬頭看看冰面上大呼小叫的我們，又放心地喝上一氣，許是喝飽了，母牛靜靜地站在小河邊。冬日的陽光照在它的身上，給它披上了金色的紗巾，清粼粼的河水在它腳邊流過，熟悉的田野，冰面上孩子們快樂的叫聲，它靜靜地享受這一切，站在夕陽里，奶牛像個老人在沉思回望辛苦的一生，它一定想起了小時候在田野里撒歡的情景，在自己母親身邊撒嬌的情景，也想起了一個個不知道去了哪裡的孩子，大眼睛恬靜聰明，似乎要說話。又朝我們哞——地叫一聲，終於，明白了等不到我們，脖子一梗轉身邁著慢吞吞的步子，目不斜視地回去了。用頭頂開大門，穿過院子，徑直走到黑黑的牛圈裡。或站或卧，或吃草或反芻，乖巧的像個剛過門的新媳婦。

奶牛生的小牛犢有五、六個吧，有天放學回家，父親告訴我，奶牛賣到臨夏了，臨夏氣候好草山好，奶牛去了不會太受苦。艱難的生活面前溫情總是要作出讓步的。再見了，我的小夥伴，我再不會每天在大門口巴望你從山上回來，再見了，親愛的奶牛，再也喝不到你醇厚香甜的牛奶，再見了，為我們奉獻了一切的奶牛，臨夏又在哪裡呢？站在空蕩蕩的牛圈門口，我第一次嘗到了人生中無從告別的滋味。

站在人生的四十歲，那頭黑白花奶時常出現在我的記憶里，閃現著我們在一起的生活片段。給我們帶來學費、新衣服的奶牛，營養我們小身體的奶牛，時常有小牛犢伴左右又經常孤獨的奶牛，在我們家的歲月里，充滿了奉獻和順從的命運。我不知道它去了哪裡，遇到了什麼樣的人家，它也不知道這些年我經歷了哪些人哪些事，走了什麼樣的人生路，更不知道我們心裡有多麼的想它懷念它，時常地念叨它。那時候，我們也經常牽它到山坡上吃草，也會摘大把大把的馬蓮花野俏花，如果編個大大的花環像戴軍功章一樣戴在它短短的犄角上，這個溫順靈性的傢伙該有多美氣！我真遺憾。

—微信號：qhds2014—

王曉雲，青海省同仁縣人，現在黃南州氣象局工作，喜歡文學閱讀和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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