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我的刀口你的寂寞

　《三少爺的劍》在我喜歡的古龍小說里排名靠前，它是古龍小說一個比較特殊的文本，同時古龍在裡面寫盡他感興趣的一切：榮耀，朋友，敵手，劍；女人，孩子，家庭；以及必不可少的賤民生活和英雄的重生，這些糾纏扭結的因素貫穿著故事主線，互相消解，又不斷重生，這也可以看作古龍小說的共同母題。　　《三少爺的劍》寫於1975年前後，古龍的第二個創作黃金時期。1973年以後，古龍小說出版數目劇增，筆誤的情形也隨著上升，寫著寫著死人無緣無故復活，主角換人，典型的例子如《七殺手。七星龍王》，還有我們即將要談到的《三少爺的劍》。因為武俠小說連載的不穩定性，這種情形其實很普遍，情節常常出現前後矛盾，最後結書出版時會做出很多修改，如金庸。當時，古龍的名字在書商和讀者的心目中等同於銷量。古龍不像金庸是報業大亨，生存和環境的壓力迫使他只能不斷地寫，沒有時間仔細斟酌修改。古龍的拖稿惡習眾所周知，這其中除了性格原因，可以說很大一部分出於某種消極反抗。　　這就是《三少爺的劍》頭重腳輕的客觀原因。古龍希望在《三少爺的劍》說的話太多了，礙於篇幅，很多伏筆都展不開，如江南慕容世家的秘密，慕容秋荻新婚之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花了大量筆墨渲染的那個少年烏鴉，最後連他何去何從都沒有交代；用1/3的篇幅寫燕十三，這個人就沒了。以他一貫的懸疑方式，卻沒有給出一個答案，甚至連問題也不知道哪裡去了。　　在古龍的其它小說里，從來不會出現這種情況。他寫「敵手」的主題，兩個人一般從頭糾纏到尾。即使不露面，你也能感覺到那個敵人的存在。但燕十三在阿吉那裡一直「缺席」。　　然後整個故事急轉直下，甚至連敘事風格都變了。照古龍以前的寫法，這樣的大肆鋪墊沒有兩本是打不住的。　　它以司空見慣的方式開始，又以一種奇怪的草率方式進行，最後以意料之外的結果收場。　　這可以看作古龍創作的重大轉折點。　　（一）人物　　古龍的小說男主角大約可分為兩種典型，一種代表人物如郭大路，白玉京和胡鐵花，一種代表人物為孟星魂，小魚兒和李尋歡。一種性格豪邁直接，天性樂觀；一種苦大仇深，懷抱著不為人知也不能為人知的悲傖和憤怒，腸子九曲十八彎。無論是哪一種，身世一般都很悲苦，至少要上女人一次徹徹底底的當。完人楚留香，則是兩者的綜合。　　燕十三是第一種，謝曉峰是第二種。　　這也是一次罕見的「正義殺死正義」。　　對於三少爺來說，燕十三並不是一個真正的目標——直到遇上燕十三的徒弟。燕不是天下第二，名聲也沒有響亮到威脅「名劍山莊」，除了一次默默無聞並且被扼殺在謝的假死訊里的挑戰，他甚至沉劍退出江湖了。就算燕十三名聲如何轟動，依謝曉峰的個性、地位和以往的經歷，他根本不會把這樣一個人放在眼裡。　　謝曉峰逃，因為他厭倦。　　只有當那東西放到謝曉峰面前，讓他身體髮膚都感到某種威脅（燕徒弟的出現），他才會卷進這樣一種預感：這個人將是唯一能與我匹敵的對手。　　這個不斷出現的預感已經預示了對決結果。　　（二）結局1　　燕的徒弟嘆息過，燕救了謝，必定死在謝手裡。——這不是實力差距，而是冥冥中的某種聯繫。　　燕十三不僅是一個劍客，還是一個醫生，還是一個人。　　他在救謝曉峰的時候陷入一個悖論：段十三（燕十三的醫生身份）救謝曉峰，是因為燕十三必須殺了謝曉峰。他救他，是為了殺他，這不是太可笑了么？他對此有所顧慮的另外一個原因，是燕的徒弟說過的，救了謝曉峰，他就下不了手。謝將是他醫生生涯最高的成就，同時，戰勝謝也將是他劍客生涯最高的成就。　　所以，他要向謝曉峰出手，必須先殺了另一個自己。他一出手，「段十三」也就死了——卻如他所料死得不完全。　　在最後的時刻，燕十三發現自己控制不了劍，反而被劍控制了，這是只有把自己完全獻身給某種偉大事業的人才能體驗到的狂喜和絕望。而他的靈魂不允許創造毀滅一切的惡——他的本性是創造，不是毀滅。作為天地之間最偉大的劍客和醫生的一剎那，燕十三和「段十三」一齊掉轉劍頭——他們選擇了殺死自己。　　這個選擇還有一個潛在前提，就是古龍一貫的母題——寂寞。　　是胡鬧了一宿，人都走光了，面對一個空房子；是坐在陽台，開了滿屋子的燈；是半夜醒來，卻不知道身邊的女子姓甚名誰；是攀上雪山之巔，忽然失去了目標。是一個空杯子，倒不出任何東西；是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燕十三達到了頂峰，活下去不會有任何意思了。他既生無可戀，又不能殺了對方，又有一個人必須死去，他不選擇自殺還能選擇什麼？　　正因為燕十三在救三少爺的時候猶豫過，迷惑過，痛苦過。如果他僅把醫生當成職業，他可以毫不猶豫把三少爺救活。他的衰老，是受到雙方面的折磨。　　（三）結局2　　結局時謝曉峰敗給了燕十三，謝曉峰就把自己握劍的手毀了，為什麼他要毀掉自己的手？　　古龍小說里的男主角都不是最強的，頂多天下第二。很多時候他們贏，靠的是武功以外的因素，如李尋歡。這個故事寫的卻是天下第一的痛苦。　　對於謝曉峰來說，他家族的榮耀和他個人的聲名是他全部苦難的來源，他不能敗，不能讓「天下第一劍」有污點，為此放棄愛情，放棄親情，他的姐姐和姐夫為了他痛苦一生；因為是非婚生子，他連自己的兒子「小弟」也不能相認。他知道那是個很好的女孩子，也不允許小弟娶心愛的女人，因為她是個妓女。作為人，他深知這是讓小弟重蹈他痛苦的覆轍，作為名劍山莊的主人，他不能讓兒子娶一個妓女。他只能讓這種悲劇在小弟身上延續。　　所以，當他敗了，他再也不是天下第一的時候，他的責任就沉重地，輕輕地卸下了。他從此可以向任何一個向他挑戰的人攤開殘缺的雙手，說，我敗給了燕十三。　　誰還能夠下手？誰還有必要下手？　　如此一來，他終於可以實現他真正的願望：像一個普通人一樣生活，擁有普通人的家庭，普通人的幸福。　　有人說，劍客就是劍客，他會忍不住，他會受不了。即使不再持劍，他一生也會是劍客。何況劍，可以手中無劍，心中有劍。擁有正常人的幸福生活，不過是謝曉峰的善良願望。　　但一個小說有一個小說的邏輯。這個小說他毀了自己的手，並不能以別的小說中的「手中無劍，心中有劍」，或者「劍就是我，我就是劍」，或者「無劍無我」作為前提。至於《圓月彎刀》里那個孤獨的老人，我願意相信它是一次死人復活式的筆誤。　　我也願意相信，劍在謝曉峰未來生活中的地位，還可以是這樣：他可能常常去玩味它（注意是玩味），只當它是一個偉大的，在「我」之外的藝術品。為什麼他不能放下作為劍客的身份呢？他生命的重心已經轉移了。　　（四）結論　　在某種程度上，這也是古龍本人的願望。　　這是瘋魔的精神，獻身於劍，獻身於某種事業，不惜把自己作為人的一部分，和生命中所有的幸福付之一炬。　　古龍同樣獻身給了武俠小說。他達到了自己所能到達的極限。名叫「突破」的毒蛇追著他，逼得他沉溺酒鄉和溫柔鄉，逼得他無路可走。最後，他也殺死了自己。　　一位朋友說的好，世界這麼大，窮盡某種業務是不可想像的。　　能不能就讓我們把目光稍微移開一點呢？　　就像小說結尾那對熱血的少男少女，要到很多年以後，才發現失去的才是真正美好的東西，卻無法挽回了。　　然而，又有誰人能夠回答，那業已失去的美好的小幸福，和鳳凰明知必死的無悔，哪一個更值得去追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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