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倫談音樂與政治丨《黃河大合唱》有的地方像拉赫瑪尼諾夫,有的地方像肖邦,整個說是俄國味,但不像柴科夫斯基,像格拉祖諾夫。

李德倫訪談錄(下)

6月6日晚在國家大劇院音樂廳,湯沐海、邵恩、胡詠言、余隆、譚利華、陳燮陽、徐東曉、張國勇、李心草(按出場順序),共9位中國著名指揮家,將先後登台指揮中國國家交響樂團,聯手舉辦一場特殊的音樂會,以紀念李德倫指揮大師誕辰100周年。著名小提琴家呂思清、著名女高音歌唱家孫秀葦、著名男高音歌唱家李爽也將登台獻唱。音樂會計劃的曲目包括,關峽 《大地安魂曲》第一樂章(無聲樂版);貝多芬《c小調第五交響曲「命運」》,作品67號,第一樂章;莫扎特《G大調第三小提琴協奏曲》,作品216號,第一樂章;柴科夫斯基《b小調第六交響曲「悲愴」》,作品74號,第四樂章;德沃夏克《e小調第九交響曲「自新世界」》作品95號,第一樂章;貝多芬《降E大調第三交響曲「英雄」》作品55號,第四樂章;華彥鈞曲、吳祖強改編的弦樂曲《二泉映月》; 普契尼 「愛情二重唱」,選自歌劇《蝴蝶夫人》第一幕;柴科夫斯基《1812序曲》。

2、漫談創作編:奧曼迪指揮費城管弦樂團為鋼琴協奏曲《黃河》錄過音,挺有名的。鋼琴協奏曲《黃河》和《黃河大合唱》間的爭論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黃河大合唱》表現抗戰很有代表性。因曲作者光未然和周總理關係好,江青受不了,有一句話:留曲不留詞。於是就創作協奏曲,搞了一個作品,是現代人寫的,風格是十九世紀中的手法。有的地方像拉赫瑪尼諾夫,有的地方像肖邦,整個說是俄國味,但不像柴科夫斯基,像格拉祖諾夫。《東方紅》進去了,《國際歌》也進去了,讓行家看起來總是東拼西湊的,沒意思!定稿的時候,我和于會泳吵起來了。我不主張用《東方紅》,也不主張用《國際歌》。

江青支持于會泳,要表現毛主席,表現黨的領導。這叫什麼音樂?我是這首協奏曲的第一個指揮,還搞了原版錄音,拍了電影。那時候沒辦法,不指揮不行。「四人幫」垮台後,我也不同意修改它,就拒絕指揮這個作品,這作品別演就完了。那次去香港演出,我說這個作品可以沒有指揮,可以由石叔誠自己彈自己指揮。

編:鄭律成為毛澤東詩詞譜寫的歌曲挺有氣派的。李:你知道他是朝鮮族。他有才能、有想法,但基本功、技巧不行,和聲學他就沒搞懂,他的作品都是他女兒幫著改的。編:您對中國年輕一代作曲家的作品有何看法?李:黃安倫寫了一篇文章你看了沒有?那篇文章登在台灣的最近一期《省交月信》上。那篇文章的觀點不錯,我和黃安倫非常熟。

編:您覺得譚盾、瞿小松的創作路子走得對不對?李:這路子沒法說對還是不對。黃安倫說過這麼句話:我不一定喜歡他們的作品,但我為他們能自由創作而奮鬥。那天我在多倫多大學講過:現在有一種世紀末思潮,老早就開始了。人創造了許多垃圾,污染地球、污染大氣、破壞臭氧層,開始自己毀自己了。這裡許多問題值得商量。人的思想及科學發展已經超過了一定的客觀承諾後,會走向反面。文學藝術也是如此,發展到一定程度,不知往哪裡走好。現代作曲家寫出的作品特別難聽,要怎麼難聽有怎麼難聽,難懂的作品很多,有點像皇帝的新衣,不懂就對了。編:順便問一下國內交響樂評比的標準?李:現在是一個混亂時期。現在全世界的趨勢是現代派,越難聽越聽不懂越好。我並不是保守。(編插:卡拉揚也很少演奏現代作品)。如果僅僅是為了寫作技巧而技巧,只圖出奇,這就沒什麼意思,音樂得有所言。編:楊立青的交響敘事詩《烏江恨》您聽過沒有?手法很現代,很有感染力,我給加拿大人放過, 他們很喜歡。李:我沒聽過。作為一種嘗試我想是可以的,是不是成功我不知道。但有這麼一點:現代作品應該體現現代人的思想。項羽當時怎麼想的,你能體驗嗎?如果話說不出來,要以古諷今那還可以。但現在也不是那個時代,寫音樂作品,你直接說好了。編:朱踐耳是老一輩作曲家,他開始用音樂作品反思文化大革命了。您對他的作品怎麼看?李:文革時他很「乖」,(編插:《唱支山歌給黨聽》是他寫的),不像我,敢和江青吵。「四人幫」一粉碎,他馬上就反,他是太趕時髦了。他寫過一部歌頌張志新的作品,還是很不錯的,後來就玩現代派了,現代得不得了,作曲變成數學練習,作曲手法玩的很花,已經不再表現人的感情,內容也很時髦。朱踐耳和我是好朋友,電話上我跟他說過:我不喜歡你的作品。3、音樂與政治編:黃安倫的《天安門廣場序曲》和音樂劇《天安門之夢》您聽過沒有?李:我沒聽過。他來了我對他說:你搞什麼政治?好好搞音樂得了。政治這東西今天對了,明天又錯了,誰弄得清楚?他寫過《岳飛》,還為「四·五」寫過《清明祭》和歌劇《護花神》。政治題材沒什麼意思。編:但蘇聯大作曲家肖斯塔科維奇也寫政治體材,比如他的《第十一交響曲:1905》,SIX·4後聽了很受感染,有一種共鳴。今年是他逝世二十周年。李:他那時候沒辦法。這部交響曲的譜子我曾背下來,指揮過。寫囚犯的音樂很陰沉、壓抑;第二樂章是一月九日,描寫的是群眾遊行,向沙皇請願,整個是一群糊塗人去廣場送死;接著是第三樂章悼歌,最後是警告,預示十月革命到來。肖斯塔科維奇的作品表面上是歌頌的,其實他心裡想得很複雜。編:那他的《節日序曲》呢?李:空的!全是技巧,像是紅場上放的焰火,僅是讓人眼花繚亂。我見過肖斯塔科維奇。老肖這人 像有一個作家筆下的瘋子,老說實話,他用瘋子的口吻來諷刺、暴露現實生活,老肖了不起就在這地方!編:和他同時代的蘇聯作曲家普羅科菲耶夫為舞劇《羅米歐與朱麗葉》、《灰姑娘》譜曲,好像離現實遠一點,對永恆主題更感興趣。李:普羅科菲耶夫是很有才的,但他寫過語錄歌。語錄歌不是中國人發明的,是他發明的。你看過《肖斯塔科維奇回憶錄》沒有?中英文都有,原文是英文,書名為Testament。那本書寫得好,很真實。我們留過蘇的幾個人都看過,不約而同地說:那是真的!編:談到音樂家捲入政治,殷承宗因為有政治問題,「四人幫」倒台後有一段時間禁止他演出。李:演出不該禁。殷承宗挨了批,79年開始演出,是我指揮的。後來也准許浩亮演出了。于會泳自殺了,他很有才,絕對的中國民樂權威。他為京劇設計了好多新腔,和原來的任何京腔都不一樣,但一聽還是京腔,這就很了不起!「十一大」給他作結論為「壞人」,他嚇得不得了就自殺了,要是活到現在,什麼事都沒有了。他是個藝人,不該拍馬屁,參什麼政!

編:類似的還有二戰時的大指揮家富特溫格勒、卡拉揚,因為與納粹有牽連,二戰後演出也給禁了一段。李:在希特勒當政的時候,作為德國人,他們能不指揮嗎?但富特溫格勒同時也做了不少好事,保護了好多猶太音樂家。「四人幫」時我不也得乖乖的,演了樣板戲嗎?周作人怎麼當的漢奸?有許多愛惜他的年輕人怕他當了漢奸,要成全他,想把他打死,結果這一槍把他打到漢奸那邊去了!周作人的文章比好多人都有深度,這事難講啊。編:今年夏天,著名美國小提琴家斯特恩到多倫多演出,見面時我問他:想不想到中國去?他說他想去,但因為SIX·4他不願意去。我說中國聽眾需要你,你不是為政府演出,而是為聽眾演出。他說不出來了。李:我和傅聰個人關係很好,最近和傅聰也談過類似的問題。我說,你在外國不管多麼好,也是錦上添花,你到中國去則是雪裡送炭,中國是需要好音樂的。他在多倫多那場音樂會上,我給他遞了個條子:「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天上」是西方,中國是「人間」,真正需要你的是中國。編:藝術是永恆的,音樂家還是應該超越政治,與政治保持一定距離。李:我和傅聰無所不談。我對他說,你那是什麼政治?你做英雄,中國老百姓聽不到你的好音樂。梅蘭芳是京劇大師,他給清朝皇帝演過,也給袁世凱、曹錕、張作霖唱過,無論政治風雲如何變幻,他還是藝術大師。臨離開多倫多那天下午,傅聰給我打電話說:今年一定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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