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錄：30個醫務工作者的愛與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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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2日，廣州。

廣東藥科大學附屬第三醫院，一個醫生對患者和家屬下跪，震驚了網路。

原因是什麼呢？

該患者認為，醫院沒有解決好床位，於是發生衝突。

家屬狂拍護士站桌面，要求退費出院。在結清費用過程中，由於郭醫生拍了下桌子，被家屬認為是在「甩臉色」，要求醫生道歉。

為了息事寧人，醫生不得不對患者和家屬下跪。

據在場網友描述：「患者和家屬露出滿意的笑容後，離開了病區」。

看到新聞，非常難過。

這些原本意味著救贖的職業，什麼時候只剩下無盡的委屈與無窮的誤解了？

為此，我們採訪了30位醫務工作者，來聽聽他們的聲音。

陳醫生，33歲，北方省會醫院，內科醫生，工作3年

陳醫生，33歲，博士畢業，在醫院工作三年，每月收入一萬左右，除去車貸房貸，工資略有盈餘。

他說，下跪的、被毆打的不止一個。

浙江紹興段建華醫師也向死者下跪過10分鐘，還被死者家屬打傷。

慈溪人民醫院一92歲老人去世，醫生被家屬毆打。

南通市第六人民醫院李醫生，被兩名患者毒打5分鐘，兩顆牙齒被打落，全身多處軟組織挫傷，經鑒定為輕傷二級。

而陳醫生自己經歷的事，也非常殘酷。

前不久，他接診了一個老年病人。

老人當時不停咳嗽，CT發現，肺部有少許感染，血像和炎症指標輕度升高。於是住院。7天後，病情明顯好轉，在徵得老人同意後，他開了出院單。

誰知第二天，老人的兒子兒媳跑來大吵大鬧，女人指指戳戳，男人操起一根鐵棍就要打人，說陳醫生驅逐病人出院。

怎麼解釋都不聽。

沒有辦法，只有再次驗血、查CT。一系列指標證明老人身體正常，這對夫妻才罵罵咧咧地離去。

陳醫生說：「這還是好的，就怕有些人溝通不了，幾句話沒說，就抽出刀子，想想這些年同行被傷害事件，自己就戰戰兢兢。」

Z，31歲，一線城市醫院，工作8年

Z今年31歲，在某一線城市醫院工作了8年。

剛開始工資少，後來考了編製，加了一點，還是只有3000多塊。

孩子出生後，經濟壓力一下子加大，加上房貸，總感覺入不敷出，「都不敢怎麼到商場去買衣服。」

至於收紅包，她根本沒想過。

「因為工作原因，自己接觸的患者，都不易康復，收了紅包，病人康復不了心中有愧，再說，他們光是看病，就已經花光了差不多的積蓄。」

有一回，有家屬一直堅持要給她紅包，她死活不接受，後來無奈，就說：「要不，你就給我買瓶水吧。」

家屬去門口超市給她買了一箱水，她千恩萬謝，弄得病人都不好意思起來。

這不止是職業操守，這也是為了規避風險。

收了紅包，不僅要擔心手術病人不滿意，還要擔心上級主管部門的調查，就算手術好了，還要擔心病人舉報你。

黃薇薇，25歲，護士，工作5年

黃薇薇25歲，做了5年護士。

由於醫院空調24小時開著，時間一久，身體受不了，頭疼，尤其上夜班，能把人熬得精神恍惚，腦袋唧唧響。

現在她怕冷，哪怕是夏天，也會在裡面穿條毛褲。

有次夜班，她拉肚子，拉了十幾次，可病人還要吊水，她還要查房，去幫病人輸液，一夜之間，把她給折騰到虛脫。

她說：「這是護士們的普遍現狀。」

2017年成都，有一名病人家屬因為輸液，辱罵毆打一名女護士，導致女護士右臉視力模糊，右眼下瞼皮膚縫了7針。

而事後病人家屬還在派出所抵賴說，「是她自己不小心掛傷的」。

我問黃薇薇，你有遇到這樣類似的事嗎？

她說，沒有遇到過，但聽人說過，「很傷人心啊，我們透支個人的身體健康為你看病，你們還反過來打我們......唉！」

她給我講了一個真實的故事。

有天夜裡，她帶著一個新來的小姑娘值夜班，一個病人在做霧化，五分鐘霧化液里沒藥了，病人就說藥液加少了。

然後各種罵，說話特別難聽，直接把新來的小姑娘給罵哭了。

她們沒有一個人還嘴。

因為罵人的病人有高血壓，她怕病人情緒激動暈眩過去，一邊拚命安撫病人，一邊把錯全攬個人身上。

病人安慰好後，黃薇薇走出病房，看到新來的小姑娘正在護士站哭，又跑去安慰她。結果二人都想到工作中的心酸，前途的迷茫，抱在一起掉眼淚。

她們帶著口罩，外人看不到她們在哭。

有家屬走過來詢問問題，她們擦掉眼淚，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給家屬一一解答。

土著美人，三甲醫院，外科醫生

在知乎上有個提問，《做醫生真的很辛苦很忙嗎》？

知友@Chalene 回答道：

「發小的爹塗叔叔是某三甲醫院肝膽外科主任，真的是很忙，很忙。怎麼說呢，我從小每次去他家裡都在想一件事，『他到底有沒有爸爸？』

我們認識十四年了，我一直都在懷疑我有沒有見過他爹。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特意問了下母上大人，母上大人說，『你不記得了，小學四年級那年，你塗叔叔接過你們回家？』

What？你跟我談六年前的事？」

一個醫生到底有多忙，從這個回答上可以看出一二。

土著美人（化名）是三線城市三甲醫院的一名外科醫生，每四天一個夜班。

下面這張圖，是她大年初五的門診記錄。

不到一個小時中，接診了9位病人，平均6分鐘一位。

強度這麼大，患者這麼密集，她說，已經習慣了，她每天的工作大都如此。

那麼工資呢？

這是土著美人2017年的工資到賬截圖：

每月才2500塊錢，每年工資加上獎金不到50000。

土著美人沒有結婚，也沒有男朋友。

「什麼都沒有，現在住在爸媽家，房子自己買不起。」

章嫣，浙江省人民醫院，醫師助手

2017年的2月21，有一張照片在網路上突然走紅。

照片中的女子，名叫章嫣，是浙江省人民醫院一名醫師助手。

20日晚，神經內科突然來了一位會診病人，是腦梗並發腦出血，病情很嚴重，需要馬上手術，晚一點可能連命都沒了。

剛剛洗完澡，穿著一身紅格子睡衣的章嫣，接到電話，想到有一位等待救命的患者，顧不上形象了，直奔醫院，跑到醫院時間正好是21點30分。

進入電梯的那一刻，被同事拍下。

凌晨0:47，同事發了一條朋友圈：「電梯捕獲女醫生一枚，見過穿睡衣從家裡跑來急診開刀的么?敬業哦。」

朋友圈裡瞬間一片點贊和留言，「真巧，我也夜班」，「看來大家都在夜班」。

還有一位醫生在凌晨2點回復，「被我看見了，在上班的大馬路上!」

面對在網路上的走紅，章嫣有些害羞，她說：「我們做醫生的，手機都是直接放在口袋裡或床頭邊，24小時不關機，晚上聽到電話響，比煤老闆都擔驚受怕，因為醫院打來電話，一定是有病人要我們搶救。」

她接完電話，拿上手機和鑰匙，不到半分鐘就衝出了家門，「晚上九點多，一個女的穿著一整套紅睡衣，在大馬路上奔跑，估計大家看到會覺得我是一個神經病吧，可為了趕時間顧不上形象了」。

醫生工作起來，真的有那麼拼嗎？

真的有。

來看看人民網和央視新聞發的兩個案例：

助產士8小時，接生了11個寶寶，搶救了一位危重症產婦，累得昏倒在產婦身旁。

雲浮中醫院一醫生，為患者連續做了5個小時的手術後，自己休克倒下，被同事送去搶救。

江蘇一名56歲的醫生，剛剛接受膀胱手術不中48小時，聽說病人有情況，馬上前往探視，倒在電梯口。

調查數據顯示，目前國內近7成醫生，每天工作9-12小時。幾乎所有的醫生都曾連續工作24小時，半數人曾連續工作超過36小時。

八成的醫生表示，他們沒有雙休日的概念；

一周七天里，53%的醫生需要工作6天，而29%的醫生則需7天連續工作，全周無休。

不累嗎？

累。

但比累更折磨的，是心理壓力。

「神經每天緊繃，因為你稍微不慎，就會成為患者大鬧的把柄。」

碎裙子，28歲，從醫4年

碎裙子說，最怕的就是職業醫鬧。

有一些人像扎進了錢眼裡，一心想訛錢。

職業醫鬧們經常說的話是：

「只要患者告醫院，醫院或多或少都會給點錢。」

「不鬧不賠錢，小鬧小賠錢，大鬧大賠錢。」

他們負責和醫院鬧。拿到錢後和死者家屬9：1或者8：2分賬。

一旦有職業醫鬧摻和進來，許多事情的走向，就受不了左右和控制。

職業醫鬧會找人堵醫院門口，又是擺遺體，又是擺花圈，又是搭靈堂。不給錢，就不行。

醫院態度反應慢一些，發朋友圈，發微博，現在醫患關係空前緊張，瞬間「無良醫院又治死人了」新聞立即漫天飛。

警察來了，也不好強制插手，只能從中撮合調解，不然網上又是「XX勾結」「無法無天」的負面新聞。

只有談判。

在他們眼裡，躺在那裡的不是屍體，而是一堆白花花的銀子。

金華衛生部門一項調查顯示，97%的受訪醫生表示，他們所在醫院發生過「醫鬧」，嚴重影響到工作，甚至威脅到醫生的人身安全。

比如下圖，就有患者家屬直接威脅主刀醫生，說：「如果主刀醫師，沒把我哥哥的手術做好，明年今天，就是他的祭日。」

殺氣騰騰！

令人不寒而慄！

手術失敗概率這些東西，在他們面前是沒有的！

你必須確保手術百分之百成功！

碎裙子說：「說實話每次上班都會心驚膽顫，每次下班，就有一種熬過一劫的感覺。」

其實哪個醫生希望病人死去？

沒有一個。

甚至許多醫生都會在病人離開後，久久走不出心理陰影。

下圖中的這個醫生在自己19歲的病人搶救無效死亡後，默默走到醫院外面，手扶著牆，蹲在地上，偷偷地哭。

「你再堅持一會，讓我再試一次，或許我就能把你救回來啊。」

可惜，醫生不是神仙，在生老病死面前，也只能做到儘力而為。

前幾天，碎裙子在朋友圈說：

「剛才我在處理一位高血壓老太太的時候，一位患兒父親想要插隊，被我拒絕後，患兒父親在醫生辦公室罵罵咧咧的，湊我跟前，想要揍我。

孩子居然普通一聲跪下對父親說：『爸爸，別吵了，我耳朵不疼了，我不看病了。』

不到6歲的孩子居然苦苦哀求，把護士和其他患者都給驚呆了，而我也忘了自己差點挨揍的危險。」

孩子的反應令她感動到現在。

她說：「這個孩子的事，我估計一輩子都忘不了，你一定要寫上啊。」

小太陽，兒科醫生，從醫5年

醫院是最能見證人性的地方。

你會見到惡，也會見到善；見到卑劣，也見到崇高，見到獸性，也見到神性，見到睚眥必報的偏執，也見到大赦天下的寬恕，見到任何東西都不放過的貪婪，也見到春蠶到死絲方盡的無私。

這裡是真實的浮世繪。

人情冷暖，眾生世態，盡在其中。

一個4歲的孩子來治療扁桃體。

孩子的扁桃體肥大。如果不手術，面部會變醜，影響發育和學習。

但孩子的母親窮，算了一下費用，最後只開了一點口服藥回去吃。

小太陽看著她們遠去的身影，毫無辦法。

她幾乎能預料得到，這個孩子的成長將會極其艱難。

但能怎麼辦呢？

生於貧困家庭，真是令人扼腕嘆息。

但悲劇是不分貧富的。

貧窮家庭有，富有家庭也有。

一個老人被兒子硬塞到醫院。

一檢查，身體正常，沒病。但兒子硬說有病。非要讓他爹住院。

後來才知道老人是獨居老人，子女不願照顧，就想著把他塞到醫院來了。

她們醫院拒收。老人子女就當著老人的面，大吵大鬧，說認識省衛生廳的人，要讓她們這些醫生統統滾蛋。

見多了這些涼薄，小太陽就格外珍惜所遇見的溫暖。

有個女孩剛結婚，不久患上絕症，晚期。

她老公每天早上都會在她的床頭，放一束鮮花，上面還沾著露珠。

每天堅持為她疊幸運星，放在瓶子里，直到女孩去世。

一個孩子車禍，深度昏迷，醫生都放棄了。

父親不同意，每天堅持呼喊孩子，和他說話。

後來孩子醒了。

醫生都說是奇蹟。

每當看見這些閃光瞬間，她就覺得，人間依然值得，醫生同樣值得。

救死扶傷，從不是一句口號。

之於一線醫務工作者，這就是他們切切實實正在做的事情。

或許他們無法做到藥到病除，妙手回春。但挽生命於既倒，救蒼生於罹難，除病魔，濟世人，給每個人帶來生之希望，是每個醫護人員一直堅守的本分。

所以，辛苦了，中國的醫務工作者們！

向你們致敬！

向你們的工作致敬！也向你們在委屈、誤解中仍然堅守崗位的行為致敬！

最後，願中國醫患關係真正能得到緩和！

<完>

作者：彎鉤，一個歷經滄桑、渴望用文字埋葬自己的文藝男青年，「周沖的影像聲色」簽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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