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萬物反轉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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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掉武田之後，信長回了安土城，順便把自己的官職辭了。

他現在的官位有兩個，右大臣和右近衛大將，右大臣，就是中國的右丞相，不同之處是中國右更大，日本左更大，地位相當於國務院辦公廳副秘書長；右近衛大將，就是京城防衛總司令，地位相當於北京軍區副司令員。

然後信長把這兩個官都辭了，天皇急了。

你不幹了誰給我過年錢啊？然後他找來公卿商量，大家得出一致結論——這是曹丕逼獻帝禪讓的把戲，以退為進。

於是天皇下旨：只要信長樂意，可以在太政大臣、征夷大將軍、關白裡面隨便選一個來當。

這三個職位是日本當時最高的職位，相當於中國的三公。

太政大臣，是日本編製中最高的官位，相當於中國的太師，也就是天皇的老師，以及秘書長。不過這個職位不經常設置，因為日本法律規定：如果沒合適的就空著，所以太政大臣別名也就「則闕」，也就是「就空著吧」。

由於是個可有可無的官職，所以混到這個官職的人具體能怎麼樣，純看個人發揮。牛逼的能把滿朝玩弄於股掌之上，比如源平時期的平清盛；坑爹的可能開個會都被人趕出去，比如明治時期的三條實美。

關白，來源於《漢書·霍光金日磾傳》，其中描寫霍光輔政時用到了「諸事皆先關白光」，也就是有事情先要給霍光打報告的意思。所以關白也就是攝政的意思。不過不同於太政大臣，這個官職是律令外的，不在編製里。在平安時代前這是個藤原家家傳的官職，後來武家崛起後關白漸漸失去了地位，但是依然是公認的最高職位之一。

征夷大將軍，也就是幕府將軍，武家領袖。征夷的這個「夷」是有特指的，指的蝦夷，也就是現在的北海道，是當初天皇為了擺平北海道的蝦夷族而特設的官職。1192年，源賴朝出任「征夷大將軍」，創立鎌倉幕府，一時間能夠統領各地諸侯與軍人，故一直保留著將軍之頭銜，以後的幕府將軍皆襲用「征夷大將軍」之官位。

雖然說在太閣立志傳里只要拿到這三個官職就基本上算是通關了，但是信長表示：「老子不要官。」

老哥，這三個職位一個國務院總理，一個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一個軍委主席，你都不要？

我靠，難道你要天皇的幹活？

前段時間信長突然把自己生日列為了法定節假日，又把自己的像放到廟裡讓人參拜……根據這哥們的行事風格來說，完全可能幹出這樣的事情。

於是公卿集體上奏推薦信長為這三個職位的候選人，結果信長再次拒絕了。

完蛋了，這哥們要幹啥大家也搞不懂了，姑且由他去吧。

信長也懶得鳥這些公家，現在他的敵人只剩下了越後上杉；北陸的伊達、最上；相模北條；中國毛利；四國長宗我部；九州島津、大友。不過不是被信長毆打中就是太遠了還來不及收拾。天下布武並不只是一句口號了，還需要讓你們些公家來給我封官？

為了感謝多年來自己的好基友、好同志家康，信長決定在安土城開個party招待他。

五月十五，家康帶著家臣團和剛投降的穴山信君同學一起來到了安土城。

在宴會上，信長代表織田家對德川家的到來表示熱烈歡迎，他回顧了二十年來雙邊關係的發展史，對家康為了織德聯邦肯殺老婆孩子等行為作出了高度評價，並指出，希望在接下來進一步提升雙邊關係。

而客人家康則感謝了信長的款待，並表示，一定緊跟織田中央的指示，在德川家開展學習天下布武重要思想，深入貫徹信長主義。聽得熱血沸騰的信長非常激動地表示：上頭牌菜。

宴會的主菜被端了上來，是剛從琵琶湖打撈上來的新鮮鯉魚，這在當時的日本是非常稀有的（島國沒啥淡水魚，更沒啥好吃的淡水魚，大多數魚腥味很重），大家一看有好吃的，於是紛紛跟三天沒吃東西似的大快朵頤起來。

信長剛剛吃了一口，突然又摔了酒杯踹翻了酒桌：「這魚是臭的！」

宴會負責人光秀馬上站出來表示：「沒有！不可能臭了。」廢話，家康他們吃了都沒意見咋就你覺得臭呢？

信長再次完美重現了富士山下的尾張王八拳，撲上去就對著光秀一頓打：「臭了！臭了！」

光秀一邊護住自己的腦袋一邊辯解：「沒臭！沒臭！」整個場面就像倆小學三年級男生打架一樣。

家康他們一看又打起來了，趕緊上去把兩人拉開，宴會也鬧了個不歡而散。

宴會後還不停罵罵咧咧的信長收到了一封信，來自羽柴秀吉。

秀吉在信中表示，自己正攻打毛利家的要塞備中高松城，效仿關二爺挖開了附近河道，把整座城變成了水上樂園，破城指日可待，不過對方城將清水宗治向毛利家討來了援軍，毛利兩川已經帶了五萬人撲了過來，俺非常怕怕，希望老大幫俺一把。

事實上這封信只有前半截是實話，毛利兩川確實到齊了，不過兩哥們在作戰策略上再次出現分歧，吉川元春主張正面開打，小早川隆景主張綏靖政策，兩人天天開會討論，留清水宗治一個人默默地演魯濱遜。

之所以要討救兵，是因為秀吉知道，家裡很多人看他不爽，再讓他拿下高松城的話，他只會更招人厭，乾脆叫老大來，這樣功勞就是老大的，自己就不會拉仇恨，而讓個榮譽給老大只會是好事。另外也可以防止毛利家真的不要命地撲上來。

信長自然也懂秀吉的意思，不過他想了想，覺得這個功勞也不能自己全拿了。

他叫來森蘭丸：「叫那個人過來。」

機敏的蘭丸直接領來了明智光秀。

「光秀啊，今天的事情你別在意啊。」

「不敢不敢，不過我已經五十多了，不太經得起錘鍊，希望主公以後下手輕點。」

「嗯，我下次一定注意。」信長點點頭，「你帶著自己的人馬去支援下高松城猴子，我隨後就到。」

光秀一愣：「這次的接待工作呢？」

「當然就不用你負責了啊。」

光秀默默地退下了。

信長想了想，覺得對光秀還不夠厚道，於是幾天後，回到領地的光秀迎來了安土城的使者，使者滿臉桃花的說：「恭喜光秀大人啊！恭喜恭喜！」

光秀一愣：「恭喜啥？」

「信長大人已經下令，這次打敗毛利之後，封給你出雲和石見兩國，當然要恭喜了。」

而光秀的臉色卻變得發白了，只是使者完全沒發現，道了喜之後就走了。

在光秀看來，信長是要清洗自己了。

免除接待工作，信長的意思是：雜活就不用幹了，干就干票大的；光秀想的是：你丫連干雜活都不夠格。

去給秀吉當援軍，信長的意思是：給你個功勞賺，讓老子看看你有多牛掰；光秀想的是：你就配給猴子打下手。

給予兩國的領地，信長的意思是：好好乾就賞你；光秀想的是：這是收回我現在領地的借口。

一個說話不明說，一個聽話老多想，天然呆遇上了被害妄想症，本來挺好一件事，最後演變成了——

殺機。

party繼續，整整開了兩個星期，二十九日，信長邀請家康一起出發進京，再去嘲諷下公卿們，然後去圍觀毆打毛利家。

家康說，自己常年蹲在鄉下，難得到祖國心臟地區來，希望去大城市逛下街shopping一下，信長說那你就去堺吧，逛完了再來京都。

兩人互道再見，不過再也沒有見了。

同日，光秀帶領著自己的軍隊開拔，並且在行軍前開了個連歌會，還邀請來了著名連歌師紹巴。

連歌會，就是詩詞接龍之類的，可以參考一下洛天依的《自掛東南枝》，不過詩句都是自己現編，編的好就行，個別不會編的就作弊。比如德川家康就打小抄，織田信長就命令連歌高手細川藤孝坐在自己後面把答案寫到自己後背上，而豐臣秀吉從來不玩。

光秀正要起頭，齋藤利三來了，對光秀耳語道：「主公已經上洛，手下僅有二百餘人。」

明智光秀嘴裡就吐出來了這麼幾個字：「良機正如今，今時今日，一統天下。」

里村紹巴聽到了後兩個字，問：「光秀大人，你說什麼？」

光秀立即改口：「良機正如今，天空細雨紛落下，仲夏五月哉。」

吟完詩，吃粽子，明智光秀拿過來一個就咬。

「日向守大人，吃粽子要去皮的。」

「啊啊，打仗太忙了，忘了。」

光秀接著和紹巴聊天：「紹巴兄遊歷天下，本能寺去過么？」

紹巴點頭。

「本能寺附近有戰壕么？」

「一座寺廟而已，哪兒來戰壕，光秀大人職業病犯了吧？」

光秀也笑了：「確實，確實。」

兩人繼續喝酒聊天。

1582年6月1日，夜，萬物反轉之夜。

明智光秀輾轉反側，他也不知道等待他的究竟是什麼。於是，算卦。

第一卦，大凶。

第二卦，大凶。

第三卦，大凶。

肯定是卦象錯了，肯定的上天在和我明智光秀開玩笑，我的命運怎麼會受幾根簽所左右！

就在這時，光秀聽到了京都的謠言。織田信長的愛馬被老鼠莫名其妙的咬死了。而且織田信長在本能寺舉辦圍棋大賽，由於三劫連環而平手。一切的一切，都預示著信長大限已到。

明智光秀，做出了決定。

當夜，明智光秀拉了13000人，以閱兵為由開往京都。

而底下的士兵就完全不知道去幹嘛了，不是說好去西邊打毛利么？怎麼往東走了？以至於很多士兵以為光秀得了信長密令，要去滅了德川家康甚至是天皇。

進了京都之後，光秀下令讓一隊人馬打前鋒，消滅路上任何見過大軍行蹤的人，有幾個打算早起種地的農民不幸被發現，悉數滅口。

行軍到了桂川，光秀下達命令：洋槍手切火繩，點火，準備戰鬥。

戰鬥？跟誰戰鬥？不是閱兵么？大家一頭霧水。

「口稱天下布武，卻多行殺戮。逼迫我用故主的頭骨飲酒，火燒比睿山（這還不是你主張的嗎），在富士山和安土城當著三河大人毆打我，意圖沒收我的領地，對我老媽見死不救……種種罪狀數不勝數，我惟任日向守今天要替天行道！」

這下大家都懂了，原來是要去打信長啊！於是全體人民都沉默了，大家都知道長島一揆、松永久秀，知道背叛信長是什麼下場。

光秀繼續說：「大家不要擔心，今日事成之後，我就是天下之主，人人皆有賞賜，戰死的就給家屬，我日向守決不食言！」

得了，當兵打仗，本來就是賣命的活，給錢叫幹啥我就幹啥唄。

光秀拔出了刀，指向本能寺，喊出了日本戰國史，不對，是整個日本歷史裡最著名的一句話：

敵人在本能寺！

日本每年拍的大河劇的日常任務：信長被燒烤（0/1）

織田信長聽到了外面人馬亂紛紛，問道：「外面為什麼這麼吵？」

森蘭丸回應：「有槍響，一定是有人襲擊。」

「誰？」

「水色桔梗……惟任日向守光秀，謀反！」

既然如此，那就拼了吧！

信長拿起洋槍開始射擊，子彈沒有以後又拿上了弓箭開始放箭，不過弓一下被拉斷了。他索性抄起了長槍殺入敵陣，蘭丸也指揮所有的近侍衝出來支援。

周邊的織田家臣紛紛趕來，不過寡不敵眾，都戰死在了外圍。

光秀此時已經牢牢控制了本能寺的所有出口，信長身邊的侍從越來越少。半小時後，信長已經身負多處創傷，身邊也只剩下了蘭丸和他弟弟力丸等幾人。

蘭丸跑到信長跟前：「大人！」

信長會意，帶著濃姬退回到了內殿，而蘭丸率領著最後的侍從們拚死攔住明智軍的攻勢。

走進內殿的信長放起了一把大火，在熊熊火光中傳來了敦盛的歌聲：

「人生五十年，與天地相比，不過一場夢境。但得一生者，豈有不滅之理？」

「但得一生者，豈有不滅之理！」

大殿轟然倒塌，侍從們也都力戰不支，一個個戰死了。

正如他歌里唱的一樣，信長最終定格在了四十九歲，人生五十年，對他來說，確是一場夢境。

信忠還活著，因為他住在附近的妙覺寺而不是本能寺。本能寺衝天的火光信忠也看見了，他也明白老爸是沒救了，當務之急是趕緊走。

信忠趁著光秀還沒有包圍他撤出了妙覺寺，接下來的問題是：去哪兒？

很明顯，上策是直接回安土，然後可以號召各地織田家臣來圍毆毆死光秀。

信忠想了想：「光秀為人謹慎，一定封死了去安土的路，我們不要做徒勞的移動了。」於是他做出了決定——去二條御所。

這是個自尋死路的舉動，明眼人都知道，現在只要能離開京城就是安全，待在京城就不安全。光秀為人確實謹慎，但是他明顯沒想到封死信忠，不然你怎麼從妙覺寺出來的？封寺容易還是封住所有路口容易？

但是信忠依然選擇了死路，他不知道么？其實也知道，不過他自小在信長光環下長大，要說具備天下霸主的實力，也算有，但比起信長還差那麼一點，再說信忠能不能壓服一眾老臣都是問題。

與其當敗家子，還不如陪老爹一起走吧！

於是信忠來到了二條御所，做好了最後的覺悟。

二條御所是皇家的御所，準確的說是當時的皇儲誠仁親王的御所，最早是信長修給自己住的，不過後來信長想擁立誠仁親王為皇儲，就把御所送給了他。因此這座御所非常堅固，但是信忠身邊只有五百人，還得算上一群沒用的公卿和御所主人誠仁親王。

光秀也想起還有信忠這茬了，跟著就跑到了御所把御所圍住了。

信忠也不想拿親王當肉盾，讓親王走人，親王巴不得趕緊走，趕緊派了使者和明智軍談判。

使者很高調：「你們要幹嘛！讓親王切腹么？」明智軍的表示不敢不敢，如果親王要走可以馬上走。不過又馬上臉一板，表示親王必須按照我們的要求來，不然休怪刀劍無眼。

使者公卿出身，膽子比較小，馬上軟了，問有什麼要求。

明智家代表表示，本次行動針對信忠而已，為了防止信忠混入車馬，親王得走回去。

於是親王就狼狽地一路從二條御所走回了天皇的皇宮，路上實在走不動了，只好讓侍從背著。碰巧遇上了連歌師紹巴，紹巴把自己的轎子讓給了親王，親王這才被抬回了皇宮。

於是後世有一種說法：本能寺之變的策劃者是紹巴，你丫出現得太巧了，肯定是你乾的！

這個真是躺槍得徹底了。

親王前腳剛走，明智軍馬上就開始了攻擊。

背水一戰的信忠指揮士兵展開了英勇的反擊，由於寡不敵眾，敵軍很快突破了大門。信忠拔出太刀直接殺入了敵陣，自幼精通劍術的他瞬間砍死了對面三員大將，明智軍士兵後來回憶說：「城介（信忠官居秋田城介）連殺十餘人，我們彷彿看見了當初的強情公方（足利義輝）。」

不過正如足利義輝當年一樣，信忠再怎麼能打也架不住對面人多，很快他不得不放棄外院撤回到內殿。

損傷慘重的明智軍玩起了陰招，爬到了附近的房頂對織田軍射擊，還丟磚頭，內殿也陷入了一片火海，最後的關頭到了。

家臣們都勸信忠逃走，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但是信忠堅定地表示，我要追隨我爹去。

這時有人跳出來叫好：「身為武士就應該華麗地迎接死亡，不愧是我的侄兒！」說話的是信長的小弟織田有樂齋長益，戰鬥力為五的渣渣，唯一的特長是茶道。

說完他就不見了，事實上他自己鑽狗洞跑回了安土城。人不要臉真是天下無敵了。

信忠吩咐近侍鐮田新介把自己的屍首藏入地板下，然後燒毀大殿，隨後切腹自盡，因為藏得好，明智軍最後也沒有找到他的屍首。而新介自己則躲入了水井，逃過一劫。

後來信長父子的屍首被受過信長照顧的僧人玉譽清玉發現，並將其下葬。

隨著信忠的死去，本能寺之變的主要目標算是全部達成，但是還有很多不在現場的織田家的家臣也趕來殉主。

美濃人松野平介得知消息後馬上趕來，但是晚了一步，於是他決定去妙覺寺旁的妙顯寺殉主。

平介回道：「我受主公恩惠多年，未及報答他，已經是恥辱了，怎麼可能投降敵人呢？」說完從容自盡。

事實上平介並不是武士，只是個醫生。

而在去支援的人里，最神奇的是有一個外國人，更神奇的是這是個坦尚尼亞黑奴。

這個黑奴本來是天正九年二月日本耶穌會的瓦里尼亞諾到日本時給信長的見面禮，信長看到他的第一反應是：這是假的，肯定是木炭塗黑的，然後讓他在木桶里泡了半天，發現他是真黑。感慨不已的信長便把他收為了自己的僕人，取名彌助。

信長對彌助自然比歐洲人強了幾十倍，因此彌助也心存感激，得知信長有難他當即趕去參戰，寡不敵眾，被明智軍生擒。

手下問光秀怎麼處理，光秀說：「一個外國人捲入了日本人的鬥爭，算了，放了他吧。」

之後把他交給了耶穌會，沒有了下文。

我理解逃跑的人，但我更尊重捨生取義的人。

信長在自己事業的巔峰時期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竟會由於這樣的原因而死，可是這件事情偏偏就是發生了。

不論如何，死者長已矣，存者要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