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故事 | 姥姥的自行車

文 | 阿布

1

很久之前就想寫一篇關於姥姥的文章，我的童年時期都是在姥姥家度過的，不過我已經離開姥姥家多年。因為外出上學的緣故每年與姥姥相見的也不過數面，姥姥家的生活對我來說也變成有些遙遠而陌生的回憶，但是在回憶的薄霧中，有些像星星一樣的東西閃著光，讓我每次想起就有家的感覺。

從姥姥年輕時候的照片看，她並不能算得上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女人，但是我出生之後，姥姥已經當了姥姥，有著一張姥姥的面孔。因為她是姥姥，所以我看不到她的美醜，只覺得她很慈祥。姥姥的顴骨很高，我和我媽都繼承了她的這個特點，因為長年在地里幹活兒，風吹日晒，她的臉早就變成了土黃色，但她腿腳很利索，筋骨很強健，所以雖然有著土黃色的皮膚，卻顯得很健康。

我小時候，她總是騎著一輛黑色自行車，前面有大梁的那一種，前面帶著我，後面帶著我表妹。我很想跟表妹搶前面大梁的位置，因為小時候的我們都覺得坐在前面就代表著跟姥姥更親。我從小是一個肢體很不協調的人，不敢像妹妹一樣疊著腿坐在大樑上，所以每次只能坐在後面。姥姥經常這樣帶著我們，去別的村子裡和鎮上趕集或者買點日用品。偶爾那輛自行車，也有專屬於我的時候。

我上三年級時，我爸和我媽去了旁邊的一個地級市開火鍋店，我就是從那時起，完全寄住在姥姥家。每半個月，我會坐車去城裡找爸媽。跑城裡的車每天早晨5點半會經過北面村子後面的公路上。每當到了我可以去看爸媽的周六，姥姥四點半就起床。後來我才知道，她心裡有事兒就睡不著，生怕誤了車。每次不到一點，她就醒了，起來開燈看看鐘，再接著睡，哪怕是定了鬧鐘也不放心。眯不了半個鐘頭，她就又醒了，這樣反反覆復，起床看鐘，一夜就過去了。

為了讓我多睡一會兒，她總是做好飯再把我叫起來，然後給我穿衣服，讓我吃飯。要是在冬天，她會把我裹成一個大包子：秋衣，毛衣，棉襖，外面還要再套上一個大大的羽絨服；裡面明明戴了一個毛線帽子，還要把羽絨服的帽子再戴上；把羽絨服帽子的扣子扣好之後，再在外麵包一層圍巾，捂得我只漏出一雙眼睛。我說：「我要憋死啦。」姥姥故意嚇唬我：「等你出去就知道冷了。」

好不容易才能穿完衣服，姥姥就用那輛舊自行車送我去公路上坐車，這次沒有表妹了，只有一個我，對於作為小孩子的我來說，這讓我很開心，因為這個時候姥姥就是我一個人的了。姥姥在前面騎車，我就在後面唱歌，其實唱了什麼誰都聽不清，因為捂得太嚴實了！我很喜歡姥姥，也很喜歡那輛自行車，雖然它很舊，也不好看，但它很結實，姥姥去哪兒都要騎它，它像舅舅家的大黑狗，聽話，又很牢靠。

姥姥每次出門都很早呀，所以到了公路上，車總是還要過一會兒才能來呢。我從車后座上蹦下來，姥姥把車支好，我們就站在公路旁一起等車。姥姥問我：「冷嗎？」我說：「不冷。」姥姥說：「把手伸出來。」我費力把小手從好幾層袖子里伸出來，姥姥的大手一握，說：「手這麼涼，還不冷？」我說：「手哪裡涼啦？」姥姥像是沒聽見，解開她的大衣扣子，把我包在她的大衣里。我偎在姥姥懷裡，被大大的衣服罩住，認真的聽她給我講故事，姥姥講的全都是她小時候跟太姥姥的故事。我很驚奇：「你也有小時候？」姥姥說：「我就沒有小時候了？人都有小時候。」真奇妙，原來姥姥也有我這麼大的時候。

故事聽厭了，我就把頭伸出姥姥的衣服里，一抬頭，就能看見天上的星星。冬天的星星特別多，特別亮，一閃一閃的，一直散落到看不到邊際的遠方。姥姥說：「你看那顆星星，多亮。」我非要犟嘴說：「不，那顆星星最亮。」

長大以後我也忘不了，那時的星星有多麼明亮好看。

2

後來我上了初中，去了寄宿學校，每個星期回家一趟。學校不讓學生在校期間洗澡，到了周末，姥姥就騎著自行車，帶著我和表妹到鎮上的澡堂洗澡。可是我們長大了許多，也長高了多，被我們一追，姥姥就變老了——她帶不動我們兩個人了。於是姥姥先帶一個小孩兒，另一個在後面走一陣，等過一段路程就把前面那個孩子放下，再來接後面這一個，前面放下的那個孩子接著往前走。我讓姥姥先帶妹妹，然後拚命在後面跑，姥姥回頭對我說：「不用跑，慢慢走就行。」可是我想跑，我跑快一點兒，姥姥就能少騎一段路程。等姥姥回來接上我再去追妹妹，發現妹妹也已經飛奔出去老遠了。

洗澡的時候，姥姥會要一個帶著兩個浴盆的房間，我一個浴盆，妹妹一個。姥姥先給我搓澡，我好長時間沒洗澡，身上都是污垢。姥姥一搓，灰泥兒直往下掉。姥姥說：「你身上長魚鱗了。」過了一會兒，姥姥給妹妹搓澡，她又說：「你身上讓老鼠拉上屎了。」等她給我們搓完，我們仨就坐在一個浴池裡，這時候是我和妹妹「爭寵」的好機會，我們一人抓著姥姥的一個胳膊，爭著給她搓澡，姥姥說：「輕點兒輕點兒！搓破皮了！」我仔細一看，果然姥姥的胳膊都被搓得通紅了，我抬起頭，正好和妹妹彼此看了個對眼兒，然後三個人就都笑了。

3

一年冬天，我在學校里病了，胃腸性感冒。打了一針後回到家裡，我就開始睡覺，誰知道半夜我突然間起來吐了一地，好不容易熬到清晨，衛生所剛開門，姥姥就把我帶去打針，她在旁邊陪著我。姥姥不光滑的眼球上都是紅血絲，她昨天晚上又要照顧我，又要收拾我吐髒的被子和地面，幾乎又是一夜沒睡。姥姥看我蔫頭耷腦的靠著牆上，心疼地問我：「你想吃什麼？」我說我想喝白粥。姥姥就讓姥爺過來看著我，等我打完針回到家的時候，熱騰騰的白米粥剛好做好。我喝了一口白米粥，心裡卻想起開火鍋店的爸媽，姥姥對我這麼好，可是我還是不能抑制地想念我的爸爸媽媽。我病成這樣，爸媽也不回來看我，我覺得像被丟棄的孩子，滿肚子都是委屈，那口白米粥怎麼也咽不下去。我說：「我不想喝粥了，我想吃火鍋。」姥姥問：「感冒了能吃火鍋?」我的眼淚馬上就落下來了，但是我不能告訴我姥姥，我不是因為想吃火鍋，我是因為想爸爸媽媽。看我一哭，姥姥當即穿戴好，騎著那輛又大又笨的自行車就出去了。

等姥姥回來的時候，天上已經飄雪了，好大的雪花，一片一片，飄飄搖搖地落下來。開門的鈴鐺聲響起，姥姥穿著一件深綠色的棉襖，推著那輛自行車走了進來，車把手上是羊肉和菠菜。她依舊把自行車停在屋檐下的老地方，然後撲了撲身上的雪，蹲在院子里開始洗菠菜。天上的雪一片一片墜進洗菜盆里，墜在翠綠的菠菜葉上，一遇水就化的無影無蹤。姥姥的手就浸在剛從地底下抽上來的，混著大片雪花的冰水裡，帶著手被凍僵的遲緩和笨拙，認真的清洗菜葉。她的手指因為長年干農活所以變得很粗，被冷水一泡就更腫了，變成了完全的紫紅色，就像一根根水蘿蔔一樣。我舉在窗框上看著天井裡臉和手都凍得通紅的姥姥，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的不懂事，可是我又不敢放聲哭，因為我一哭，姥姥會更難過，可是這樣心疼我寵愛我的姥姥，讓我的眼淚怎麼能忍住。我轉回頭裝作繼續看電視，眼睛裡的淚「吧嗒，吧嗒」，一滴一滴地落在衣服上。

4

我上初三那一年，我媽把火鍋店轉出去了，回家專門照顧我，我就從姥姥家搬了出來。走的時候我很開心，因為終於可以像別的同學一樣跟媽媽生活在一起了，可是，我的開心中又夾雜著那麼深的難過，我走了以後，姥姥再騎車走街串巷的時候，會不會經常想我？

後來，我上了高中，依舊是寄宿學校，但是回家的時間變成半個月一次，帶著一大堆作業和各種疲憊。但是每當我回來的日子，姥姥都會來我家看我。她每次來都會給我帶點小玩意兒，有時候是別人送人她的罐頭，有時候是她剛從地里摘的西紅柿。再後來，我上了大學，表妹上了高中，爸媽也跑到城裡定居，我們都走了，就像姥姥家屋檐下那窩長大了就會飛走的小燕子一樣，只留下那兩隻老燕子，陪著姥姥和姥爺依舊住在那棟有些破舊的平房裡。

終於有一天，姥姥賣了她的自行車，換成了電動車，她年紀大了，爬上那輛高高的自行車太吃力。再後來，姥姥因為腿疼，連電動車也不太能騎動了。

姥姥常說：「都是你們這些孩子，把我攆得這麼老啦。」是啊，一轉眼，我都成這麼高的個子了。所以啊，時間，能不能請你讓孩子們快點長大，讓姥姥們慢點變老呢。

前幾天，我給姥姥打電話，姥姥問我們什麼時候回家過年，她已經幫我們蒸好了過年要用的大饅頭。我媽在電話一頭「訓」她：「腿疼還給我們蒸饅頭！我們自己不會花錢買嗎？」姥姥笑著說：「我這不是還能動，花這個錢幹什麼，等我動不了的時候想讓我蒸我也蒸不了啦！」

聽著電話那邊姥姥爽朗的回答，我的思緒又回到了小時候，我和妹妹坐在姥姥家的熱炕頭搶遙控器，姥姥在下面拉著風箱，搖著蒲扇，笑眯眯地用灶台蒸饅頭。

姥姥啊，只要活著，那顆為子孫操勞的心就不會停止跳動！

編輯：梅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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