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赫楠:小說家的青春期 | 文學青年·顏歌專號
鳳凰網讀書頻道「文學青年」第17期:顏歌專號
小說家的青春期by 金赫楠
2002年,1984年出生的顏歌年滿18歲。剛剛走過花季雨季,顏歌送給自己的成年禮是對青澀歲月文藝青年式的小小回望:2月,獲全國"第四屆新概念作文大獎賽"一等獎;小說《錦瑟》被評為《萌芽》雜誌年度最受歡迎的小說之一。自此,顏歌這個名字,伴隨她不斷更新面目的文字,漸漸進入讀者和批評家的視野。
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少女才情
《馬爾馬拉的瓔朵》是顏歌的第一本小說集,收錄了顏歌早期的多篇小說。在這本集子中,我們可以看到顏歌的個人生活與文學寫作階段性成長的軌跡。
其中,短篇小說《花樣年華》是關於高三校園生活的。在這篇小說里,顏歌正面書寫自己正在發生的青春:"我"、韓讓、扣扣,在18歲這個少年與成人過渡的臨界點上,他們對外部世界和自我內心的那種似懂非懂的懵懂狀態;愛情和友情,無比簡單美好也無比複雜殘酷的糾葛纏繞。我猜想,這可能是顏歌小說創作起始階段的作品,文體意識還處於模糊的狀態,甚至還殘留著中學生作文的味道,是一種很小清新、很文藝的女生文體,整體上未脫一般青春文學的窠臼,行文中時常出現類似"在高三的刀鋒上,我們盡情舞蹈著,並深刻地感到疼痛"這般青春期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表述。
《朔夷》《錦瑟》《飛鳥悵》等則是讓人驚艷的。作為顏歌早期的成名作與代表作,這幾篇小說集中釋放和展示了這位年輕作家超乎尋常的才情文筆,以及一個寫作者駕馭想像、意境、語言的卓越能力。這些作品帶有明顯的奇幻色彩,每一個故事都是架空了現實背景而推衍鋪陳的:古城洛陽、上古時候的村莊,那些名叫錦瑟的女子、名叫蕙娘的女子,以及后羿、甄宓、純狐--顏歌著力營造著的古典氛圍,以及這氛圍之中的愛與等待、繁華與荒涼、虛無與孤獨。顏歌把人物和她自己放置在一個完全源自想像的虛構時空中、封閉在一段段虛無縹緲的歷史中,結構著一段段神秘、凄美甚至帶點詭異的情感故事,更是在探討死亡、宿命、孤獨、愛恨等大問題。在這幾篇小說中,顏歌高識別度的敘事語言恣意地生長和舒展著,空靈、飄逸、繁複,華美而憂傷。小說語言和文本意境纏繞交融,這樣的小說,每一篇都是無法複述和介紹的,而只能通過細細的文本閱讀,沉浸在小說語言建構起來的意境,感受字裡行間所洋溢和攜帶的個性與特質。
在這個階段中,顏歌於小說寫作上的才情與稟賦漸漸呈現,並極其華麗、絢爛地舒張開來。通讀這個階段的顏歌小說,無論文筆之初的青澀清淺,還是漸入佳境地遊刃有餘,其實或濃或淡、或隱或顯都在為賦新詞強說愁。或許是年少不識愁滋味,又或許,且允我為她尋個理由:文學,本就是在聚的繁華熱鬧中提前感知散的清冷孤曠;作家,本就是在煙花絢爛時莫名心生寂寥感傷的那個人。如是,才有寫作,才有內心的爆發。
在顏歌早期的小說中,我們感受到一個少女的敏感、多思,年少時候對於愛情、友情、青春與成長近乎完美的期待與憧憬,青春期的迷惘困惑與青春期的憂傷表達。這是文藝青年身上普遍伴隨著的一種精神氣質。而對於那些很早就開始寫作的人來說,這是寫作成長的必經階段,更是個體心靈和心智成長的必經階段。一個寫作者對於語言的駕馭把握、對於情感的收放分寸、對於外部世界和自我內心的不斷深入了解,大概一定是要走過這個過程的。
溢出習慣的審美與急迫的轉變
在接下來的兩部系列小說集《良辰》《異獸志》中,顏歌小說寫作的變化開始逐漸展現。《良辰》收錄10個短篇小說,講述10個故事,每個故事都可以獨立成篇。在這10個故事中,男主人公身份各異,號喪者、劇作家、養蜂人、汽車修理工、圖書管理員……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顧良城。顧良城在風馬牛不相及的各種身份下,在各個故事裡歷經著迥異的生活和命運,但在精神氣質上又分明呈現著同一種底色。同樣,《異獸志》中的9篇小說,分別書寫9大獸類的故事,但是每一個單篇的講述者"我"--一個曾經的生物研究者、現在的小說家。之所以把這兩本書稱作系列小說集,實在是因為既可以把它們當作短篇小說的集子來讀,也可以把其當作兩部長篇小說來讀,每一個短篇都有自己文本結構、情節鋪設、人物設置上的自恰,但整本書又有構思上的關聯和整體性。
坦白說,作為一個讀者,顏歌的這兩本小說對於我始終像是參不透的謎題。相比於顏歌之前之後的其他作品,無論外界如何好評如潮,《良辰》和《異獸志》似乎總不能引起我太大的閱讀熱情和研究興趣。也許這之中顏歌所表現出來的文風變化遠離了我的期待和想像,也許她這一階段的寫作溢出了我的審美慣性。我更多地從中感受著顏歌想要改變自己的一種急迫。顏歌在訪談中提到:"良辰的寫作,一個多月的時間寫完一本書中的10個故事,寫完後發現自己身體浮腫,輸液治療一個星期才逐漸恢復。"嘔心瀝血是一種寫作態度,但在才情和勤奮之外,寫作者深入生活的肌理,平實地去感悟生活的心態和能力更是不可或缺的。顏歌的小說寫到這個時候,似乎還欠缺著一味小說的智慧。
面向未來的華麗轉身
成長是一個不斷向自己說再見的過程。2007年10月,顏歌出版了中短篇小說自選集《桃樂鎮的春天》,裡面收錄了顏歌寫作以來最具代表性的中短篇小說作品。這本書被稱之為顏歌的青春紀念冊,而在我看來,所謂紀念,除了沉澱和珍藏,還內含著一種告別和再次出發的決心與姿態。這一次,顏歌想要更決絕、更身姿挺拔地華麗轉身。
2008年顏歌出版了長篇小說《五月女王》。小說的故事場景不再是虛無縹緲的時空段落,而是在一個名為平樂鎮的小城。上世紀80年代生活記憶的氣息瀰漫在小說的字裡行間。在這部小說中,顏歌漸漸褪去之前華麗、空靈的語言方式,轉而尋找一種家常、樸素、簡單的敘事話語。袁青山不停長高的身體和她愈加孤獨的內心,她的身世故事和她生活的那個鎮子、那個時代,在一種娓娓道來的話語氛圍里慢慢展開。在這部長篇小說中,顏歌展示了自己小說寫作更大的可能性以及她對自我語言風格、情感方式的超越。
於是,又有了2009年的短篇新作《白馬》。這篇小說延續了《五月女王》的敘事風格,運用白描的手法呈現四川小鎮上一段俗常而又隱秘的家庭生活:我和姐姐成長中的秘密、姨媽與父親的隱秘、小鎮上平靜外表下暗流涌動著的許許多多的秘密,以及在這些秘密的防守與揭破之間小女孩云云的成長。在樸素的白描敘事中卻內含一種輕靈,而這種輕靈,很大程度上來自敘事視角的選取和使用。這個短篇小說中,作者選取孩童視角去審視家庭風波中的人和事,其中的用意,當然有技術操作上的討巧:採用第一人稱敘事,便於表達具體的人在具體環境中的直接生命疼痛和真實內心歷程。但同全知視角相比,第一人稱敘事的遮蔽性又為事件推進和命運推衍設置了敘述障礙。小說經由一個未成年人的心智能力和情感方式來講故事,在半真半假、似是而非之間更容易獲得合理性和說服力。此外,這一敘事視角的選擇也是主題表達的需要,孩童內在心理的赤子心腸、純真情懷對成人複雜世界的消解和反抗是顯而易見的,同時,生活的種種複雜和無奈也被賦予了一種詩性的反諷。在小說世界中,孩童視角始終是寫作者觀照世界的一扇特別之窗。另外,前面所說的輕靈還來自貫穿通篇的"白馬"意象。倏忽而至又若即若離的白馬是小女孩云云成長孤獨中的陪伴者和見證人,是她成長中內心細節的惟一分享者;它究竟是真的存在,還是來自云云的想像,作者沒有明了的交代。而恰在這模糊中,白馬作為一種象徵,為小說增加了虛的質地,使得整篇作品的層次更豐富起來。
如果說前面的一系列小說作品更多展示了顏歌的才情與天分,那麼《五月女王》和《白馬》則讓我感受到了顏歌寫作上開始萌生的巨大野心。至此,小鎮已經成為顏歌筆下反覆勾勒的場景和背景,它或叫桃樂鎮、常樂鎮或叫平樂鎮,這些四川城鄉結合部的小鎮,相對封閉卻又寧靜而自洽,它的混沌、瑣碎可以生髮出一種特殊的張力。顏歌似乎在刻意地努力建造一個獨屬於她自己的小鎮世界,如同福克納郵票大小的家鄉。顏歌說:"我想要寫中國的城鄉結合部,上世紀80年代眼中的城鄉結合部和故鄉,因為覺得這是很有意思的地方,有戲劇性、有衝突、有髒亂差,這些都是我喜歡的。寫四川、寫方言、寫我的父老鄉親,我明白這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方式。"這時的顏歌似乎在敘事上更有耐心,也更有一種真佛只說家常話的自信。納博科夫曾說,小說家在很大程度上應該是一個魔法師,他的主要責任就是要創造出一個自成一體的天地。顏歌一直致力於做一個自如地揮舞魔法棒的魔法師,努力在筆下有聲有色地創造出面目紛繁而獨特的自成一體的天地。如今的顏歌似乎不再依賴那些青春期的感傷和文藝,開始自覺地調動自己骨子裡和內心深處的家鄉記憶和小鎮情結,尋找自己真正的精神家園。她的努力,在作品中不斷呈現著,那個獨屬於她的廣闊天地的面目漸漸清晰起來。
閱讀顏歌,是對一種寫作的梳理,同時也是對一種文學現象的觀察和思考。白燁對她曾有這樣的評價:"她可能是"80後"里最好的純文學作家,同時也是當代文壇中最好的新銳作家"。作為一個操弄文字的人,顏歌的才情是顯而易見的。可我同時在想,一個天資聰穎、秉賦出眾的青年女作家,在階段性地實現了妙筆生花之後,距離一個真正偉大的作家還有怎樣的遙遠?我想,很長一段時間內這恐怕是顏歌的寫作所要面對的最大挑戰與難題。作為一個年輕時起點頗高的寫作者,她的個人成長與小說寫作的成長是互相纏繞、相互作用著的。顏歌說過:"小說家的青春期是漫長的。"她還說過:"我寫作的最初目標是我自己,長期相處的也是我自己,我希望最後我能參透的也是我自己,這就夠了。"最近看到顏歌的又一長篇小說《我們家》出版。還沒來得及細讀,不知在這部新作中,顏歌又會呈現怎樣新鮮的面目,我滿懷期待和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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