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趣 | 浙大校慶翻譯的「九宗罪」（迄今最詳盡的解析）

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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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說的一切都可能是錯的！
即使你贊同我的觀點，你的生活也不會因此有任何改變！
除非——你採取了相應的行動。

（本文約4500字，請花9分鐘來閱讀。）

引子

這幾天，浙江大學校慶刷了屏。吸引人們眼球的不止是這所老牌名校校友之慷慨捐贈和包括紐約帝國大廈在內的多個地標建築物的亮燈儀式，還有那飽受爭議的英文翻譯。其中，被人詬病最多的就是下面這一句：

向為人類未知領域探索，
為國家和民族作出重大貢獻的前輩先賢
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Let』s express our highest respect to those predecessors
explored the unknown fields of mankind, and to those predecessors
made significant contribution to the country and people!

說句心裡話，作為一名資深翻譯和語言研究者，看到這樣的翻譯，書先生內心是很興奮的。因為這幾句英文簡直就是錯誤百科全書啊——短短26個單詞，出現了包括單詞、語法、語用和文體方面的9處錯誤。這是教科書般的經典錯誤例句啊，不好好挖掘一番，都對不起自己在英文上的造詣。

不過，我並沒有第一時間就發表評論。這是一個科研工作者的職業習慣：第一，我不想在衝動中對任何事情加以評述，以防止自己受情緒綁架，做出錯誤的判斷。第二，如果這事兒大家都能做，沒有什麼挑戰，那不做也罷。

今天寫下這篇文章，也和這兩個習慣有關。第一，幾天過去，我對這個譯文的看法也比較穩定了，可以做出客觀公正的評價了。第二，雖然各個蹭熱點的公眾號寫了一堆文章，但迄今尚未有人做出真正全面專業的解析。那好，這個gap就由我來填補吧！

七宗罪

第一宗罪：忽略了英漢標語的差異（Let』s）

對一個熟悉英文標語寫法的人來說，譯文中開頭的Let』s是很扎眼的。倒不是說這樣寫有什麼錯，雖然很多文體規範（比如APA style）建議避免在正式文體中使用縮寫。真正的問題在於，英文的標語多用名詞性結構，而使用動詞性結構是中文標語的特徵。

原文「向為人類未知領域探索，為國家和民族作出重大貢獻的前輩先賢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屬於典型的標語式文本，其英文翻譯宜採用名詞性結構。請看下面幾個標語的例子，感受一下英漢標語寫法的差異：

中文：請勿吸煙！
英文：No smokong！
中文：小心地滑！
英文：Caution! Wet floor!
中文：請勿在此停車！
英文：No parking here!
中文：前方施工！請繞行！
英文：Construction ahead!

對於這個小毛病，書先生的建議是刪除Let』s express，直接保留後面的名詞性結構。這個改動後，譯文變成了下面的樣子：

Our highest respect to those predecessors explored the unknown fields of mankind, and to those predecessors made significant contribution to the country and people!

第二宗罪：搭配錯誤（express respect）

我經常對學生說，記單詞千萬不要只記漢語意思，而要關注搭配，否則在輸出時（口語和寫作）就容易犯Chinglish的錯誤。原因很簡單，英語和漢語並不能在辭彙層面對應。顯然，「吃苦」不能翻譯為eat bitterness。前不久，我的一位學生寫「丟了工作」，用的英文是dropped his job。這就是典型的搭配錯誤。

在這個譯文中，express one』s respect正是這樣的錯誤。「表達敬意」看起來是一個很合理的用法，然而，在英文中，respect並不和express搭配，而是和show，pay，earn，win等動詞搭配。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有人認為在這裡respect不夠準確，應該改為tribute或者homage。不得不說，這種論調有點吹毛求疵了。我們順便來看看這三個詞的異同吧。

首先，這三個詞都可以用於pay … to …這樣的的結構中。他們的區別，查查字典就知道了。在這裡，我仍然推薦《柯林斯詞典》。無它，這是一本基於3億詞語料庫的詞典，所有例句和用法都來自真實使用的文本，因此最能反映真實使用中的語言。

respect:
釋義：

If you pay your respects to someone, you go to see them or speak to them. You usually do this to be polite, and not necessarily because you want to do it. 探望，拜訪（以示敬意）
If you pay your last respects to someone who has just died, you show your respect or affection for them by coming to see their body or their grave.和死者告別，參加葬禮

這裡我選取了respect用在pay respect to這個結構里的釋義。從釋義上來看，如果respect後面搭配to，那麼確實用在這裡不恰當。pay respect to常用在這樣的例句中：

People pay respects to the dead and clean the graves on the 5th of April.（每年4月5日，人們祭奠死者，清掃墳墓。）
First Lady Michelle Obama is paying her respects to a slain 15-year-old girl from Chicago.（美國第一夫人米歇爾·奧巴馬為一名來自芝加哥的15歲女孩默哀。）

請注意，respect用在這裡不恰當，並不是respect這個詞本身不能表示敬意，而是pay respect to sb這個搭配不對。如果要表示尊敬某人，正確的搭配是have respect for sb。所以，如果把後面的介詞to改為for，用respect也是無可厚非的。

（另外，順便吐個槽，我對那種只給出觀點，不給出解釋的評論方式很不感冒。這一方面顯示顯示評論者的傲慢，另一方面也說明評論者可能不具備解釋的能力。網上流行的某評論就這麼乾巴巴一句話——respect用在這裡不恰當。為什麼不恰當，是不屑於解釋，還是沒有能力解釋？）

tribute:
釋義：A tribute is something that you say, do, or make to show your admiration and respect for someone. 致敬，頌詞，獻禮
從這個詞的英文解釋來開，tribute本身不是敬意的意思，而是用來表示敬意的行為或東西。用tribute表示敬意可不是心裡想想而已，而是要拿出實際行動的，要麼做一件事情，要麼給出點東西。所以tribute常常用於下面的例句中：
This album is a tribute to Running Wild.（一些樂隊為了表示對某個樂隊的敬意，往往選擇翻唱這個樂隊的歌曲，然後出一張合輯。）
He paid tribute to the organizing committee.（他讚揚了組委會。這裡的tribute指他說的讚揚組委會的話。）

tribute之所以會有強調行動和物品的含義，是因為歷史上，這個詞指一個君主或國家向另一個君主或國家納貢的行為。

homage:
釋義：Homage is respect shown towards someone or something you admire, or to a person in authority. 尊敬，崇敬，敬意
可見，homage是可以表示敬意的，從常用的例句來看，它主要強調為表達敬意所作的事情：
Many filmmakers sought to pay homage to Bruce Lee by referencing him in their movies. （很多電影製作者在自己的電影中模仿李小龍以表達對他的敬意。）

可見，無論是tribute還是homage，都隱含為表示敬意做出點什麼的意思。如果浙大的校慶就是向先賢致敬的行為，那麼這兩個詞都是可以的。但如果只是表示內心的敬意，respect可能更恰當，不過後面應該搭配for，而不是to。所以，到底用哪個詞，還得看語境。不過我猜，這個句子放在校慶里，就隱含校慶是向先賢致敬的意思，所以tribute和homage用上都不錯。

除此以外，我們還可以用honor來表示「敬意」，比如:

in honor of: The event was held in honor of Britain』s dramatic arts industry.（此次宴會目的是向英國戲劇藝術行業致敬。）
honor: They have established a scholarship as a way to honor his memory/achievements. （他們設立了一個獎學金，以紀念他/他的成就。）

在修改後，譯文變成了：

Our highest tribute to those predecessors explored the unknown fields of mankind, and to those predecessors made significant contribution to the country and people!

第三宗罪：語用不當（those predecessors）

在predecessors前加those不合適，因為those是遠指，有拉開距離、劃清界限的功能。在這裡，用遠指之所以不恰當，有兩個原因。第一，通常我們用那些，就是為了和這些相對。被「那些」形容的人往往是說話者貶低的對象，這在漢語和英語中都是一樣。比如這樣的句子：

你知道那些人在背後都是怎麼說你嗎？

請注意，這個區別只是我基於少量語料的直覺，尚未進行大規模研究驗證。不過在5億詞的COCA語料庫中，我發現those bastards出現的頻率是these bastards出現頻率的大約兩倍（122:65）。

第二個原因是使用的時間不恰當。those是遠指，所以多用於事後描述或者事前計劃，但事情正在發生時，用those就很奇怪。比如我們可以說：

Zhejiang University paid tribute to those predecessors …（事後描述。）
Zhejiang University will pay tribute to those predecessors … （事前計劃。）

但作為標語出現在的現場，顯然既非事後描述，也非事前計劃，因此宜改為the。本來這裡用our是最好的，不過前面已經有our highest tribute，不宜重複使用our。

predecessors前加our比加those的時候要多得多，甚至超過the。在COCA里，our predecessors, the predecessors和those predecessors出現的頻次分別為86，37和5，可見，人們總是傾向於把先輩同自己聯繫起來。

經過第三次修改，譯文變成了：

Our highest tribute to the predecessors explored the unknown fields of mankind, and to those predecessors made significant contribution to the country and people!

第四宗罪：流水句（run-on sentence）

流水句run-on sentence是中國英語學習者最常犯的錯誤之一。這也是翻譯中最顯眼的錯誤。所謂流水句，是指兩個動詞之間沒有任何顯性的連接標誌來顯示其關係。

兩個動詞間的關係可能是平行的，這被稱為並列句，比如：

They are the predecessors and they explored the unknown.（這裡and就是顯性標記。）

一個動詞可能依賴另一個動詞存在，這有兩種情況，一是從句：

They are the predecessors who explored the unknown.（這裡引導詞who就是顯性標記。）

二是非限定動詞結構，比如：

They are the predecessors exploring the unknown.（這裡現在分詞形式doing就是顯性標記，因為predecessors和explor是主動關係，所以用exploring。）

英文中兩個動詞之間的連接方式，有且只有這三種，而且可以互相轉換。而原文的錯誤就在於直接在predecessors後面使用另一個動詞explored，而沒有使用任何連接手段。正確的形式是在explored前面加一個who，後面made significant contribution前面也要加who。於是，譯文變成了:

Our highest tribute to the predecessors who explored the unknown fields of mankind, and to those predecessors who made significant contribution to the country and people!

第五宗罪：介詞使用錯誤（of mankind）

the unknown fields of mankind可不是人類不知道的領域，而是關於人類的未知領域，因為介詞of表示所屬關係。這裡，如果要表達出漢語原文的意思，應該使用介詞for，即the unknown fields for humankind（對人類來說未知的領域）。

不過，就算改成for，行文也比較啰嗦，因為已知未知顯然都是針對人類來說的，其它動物一般沒有探索自然的衝動。所以，這裡不如直接刪除介詞短語，僅保留explored the unknown fields。

甚至fields一詞也是多餘的，因為the+形容詞可以指代一類事物，比如the strong（強者），the rich（有錢人）等。所以，只用the unknown即可。到現在，譯文變成了這個樣子：

Our highest tribute to the predecessors who explored the unknown, and to those predecessors who made significant contribution to the country and people!

第六宗罪：行文啰嗦（重複的to those predecessors）

原譯文中使用了兩次to those predecessors，行文不夠簡潔，保留一個即可。於是，譯文變成了：

Our highest tribute to the predecessors who explored the unknown and who made significant contribution to the country and people!

第七宗罪：單複數誤用（made significant contribution）

contribution是可數名詞，要麼用複數，要麼用a contribution。考慮到先賢們做出的貢獻不止一個，所以這裡應改為為made significant contributions。於是，譯文變成了：

Our highest tribute to the predecessors who explored the unknown and who made significant contribution to the country and people!

第八宗罪：時態誤用（explored, made）

先賢的貢獻已經做出，我們表示敬意，是由於這些貢獻對我們有深遠的影響。為了表示出這層意思，應該使用完成時態。所以，到現在，譯文變成了：

Our highest tribute to the predecessors who have explored the unknown and who have made significant contribution to the country and people!

第九宗罪：原文理解錯誤

這是整個翻譯最致命的錯誤，可惜到現在為止，沒有一篇文章指出來。無論以什麼樣的翻譯理論來看，信，即忠實原文，都是最基本的要求。而原翻譯完全歪曲了原文。為什麼這麼說？讓我們再看看原文：

向為人類未知領域探索，
為國家和民族作出重大貢獻的前輩先賢
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原文里有兩個「為」，一是「為人類未知領域探索」，二是「為國家和民族」。在兩個「為」後面是「作出重大貢獻」。按照漢語的結構，「作出重大貢獻」是前面兩個狀語的共同謂語，即「為人類未知領域探索作出重大貢獻的」和「為國家和民族作出重大貢獻的」兩個定語，而原譯文完全割裂了這層關係。

所以，準確的翻譯是：

In honor of the predecessors who have made significant contributions to the cause of exploring the unknown and to the country and the people!

有問題的不只是英文

細心的朋友可能會發現，上面的譯文雖然準確，但是讀起來彆扭。這不能怪我，要怪也只能怪原中文彆扭。浙大這次校慶確實讓人「刮目相看」。英文出現問題，可以理解，但浙大一向以中文見長，但中文原文實在讓人不敢恭維。

首先，「為人類未知領域探索」和「國際和民族」，並非互斥的兩個範疇，並列放置，實為不妥。其次，因為浙大高校的身份，其紀念的前輩先賢，理應多為擴張人類知識邊界之人，探索人類未知領域即是他們為國家和民族作出重大貢獻的方式。

由是兩點可知，「人類未知領域探索」和「國家和民族」不應是並列關係，前者應是後者的方式。所以，中文應該改為：

向在探索人類未知領域方面為國家和民族作出重大貢獻的前輩先賢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對應的英文為：

Our highest tribute to the predecessors who dedicated themselves to exploring the unknown world and have made significant contributions to the country and the people.

後記

作為一個研究語言的人，我已經沒有語言。浙大已是如此，全國還有多少地方重視語言的準確表達？

【作者簡介】書先生，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語言學博士，國家二級翻譯，中國翻譯協會會員，玩轉英語、德語和python計算機編程。前環球雅思北京總部特聘教師，簡書推薦作者，有道問答特邀答疑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