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墨寫詩心——鄭訓佐及其書法藝術
書法家鄭訓佐。
文/夏莉娟
在《思想者的語言》一書中,德語學者黃燎宇說:「真正的文學,都是詩哲一家;真正的文學語言,都是思想者的語言。」黃燎宇深知,在德國文學裡,哲學與詩水乳交融,文思和哲思神秘合一,這就構成了德語文學的獨特魅力。同理,在中國獨有的書法藝術中,一位真正高妙的書法家代表的也是一種精神文化現象,他的作品不會是孤立的,總是通過哲學與詩的反覆糾纏而上升到形而上的境界。這也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要審視那些具有情感穿透力並集多種藝術修養於一身的書法家,必需經過多方位立體化的透視方有可能如願。鄭訓佐老師的書法藝術世界,正是在哲學的思辯與詩的韻律雙重變奏中葳蕤盛放。
夕陽下,風回池水,樹噪歸鴉
鄭訓佐出身於皖東高寶湖畔的書香門第,天性里即帶著水的靈動與潁秀。家族中的前輩幾乎都以教書為業,且都能書善畫。所以鄭訓佐的幼年是在嚴格整飭的庭訓中度過的,他卓越的天資很早就顯山露水了。而今已過天命之年,他依稀記得兒時臨池學書的場景:「童年時,傍晚在祖父的督責下,站在矮板凳上就著八仙桌寫二尺見方的大字,夕陽下,風回池水,樹噪歸鴉。」此情此景,則在記憶中漫漶成了人生最初的底色,從此墨色濃淡總相宜,徐徐鋪展……
及至上學的年紀,趕上了動亂的十年,他隨母親下放到鄉野,便中斷了系統完整的古典文化教育和書法研習。在那樣一個棄絕浪漫風雅的年代,甚至找不到一本像樣的字帖,他無奈之下只能把報紙、畫報的報頭剪輯成冊作為範本,字體主要是新隸書、新魏碑以及郭沫若體的行草書。這種練習的方式雖然很不規範,但在當時已是十分難得,非心中對書法有執著的偏愛無以致之。因為他善書,很多時候都會被請去寫大字報,雖然這也是一種練習寫字的方式,但他心裡始終覺得荒落,時代性的迷茫無依感在他追求詩意古雅的少年心靈中有著倔強的黯淡感傷。
讀高中時,鄭訓佐所在的學校讓他重新題寫校名。大學畢業四年後的一個歲暮,鄭訓佐從北方的都市回到皖東的故鄉,路過母校時,發現那幾個字居然還懸掛在校門前。「歲月並沒有抹去它的青澀、稚拙和冒失,相反,在牆壁斑駁、冬雲低垂的映照下顯得更加倔強。」這是多年以後鄭訓佐老師對此事意味深長的感懷。後來他在一部作品集的《後記》中這樣寫道:「現在冷靜地回想,這兩個情境(少年時代臨池學書和為母校題名)由積澱而凸現,由凸現而漂移到人生的中心地帶,在本質上揭示了藝術乃至文化因緣不可缺失的重要因素:祖父的蕭疏白髮與童年時代的我處在盲動中的幼稚的指腕構成的這一幅臨池圖,實際上再現了血緣的歷史對接,並最終成為一種宿命,使你在一種本能的驅使下,義無反顧地完成藝術之旅。」
恢復高考以後,鄭訓佐即以高於一本線的成績被山東大學中文系錄取,學習古漢語和古典文學。「重親翰墨三年短,聊伴硯田一世長」,他對書法的誠摯情感,就像冬季雪原下覆蓋的種子,只需幾番南風的撫慰便足以蓄勢拔節,如燎原般迅速蔓延成奼紫嫣紅的盎然春野。
少年總會容易對俊秀溫雅的行草和楷書心動,大學時期的鄭訓佐開始臨摹文徵明的行草和歐陽詢的楷書,徜徉在古典文化中的翩翩少年亦沉醉於風華殊麗的筆鋒流轉中,線條的跌宕承傳總有風雅的溫潤氣息。「但文徵明的字過於圓熟,『熟』到極限必成『俗』。大學畢業五六年後我才意識到文徵明書法在內涵上的缺失和風格上的俗氣。為了擺脫這種影響,就開始寫隸書,主要臨摹《張遷碑》,對《石門頌》也用功較深。此外也寫簡牘書。」鄭訓佐說,「隸書是漢字重要的書體,因其有古拙厚重之格,可以化解文徵明字體勢上的浮華飄蕩之氣。」在研習書法的道路上幾經求索後,鄭訓佐對草書形成了自己的見解:「二王』作為行草書的源頭,是行草的母體。米芾在『二王』基礎上有破有立。王鐸相當勤奮,博採前人之長,於經典中尋找創作靈感,因此既有古典整合意義,又極具創作意識。」這種理念正是鄭訓佐老師推崇的,他說:「書法應有深厚根基,然後才能自鑄風貌。」
水懷珠而川媚,石蘊玉而山輝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現代詩歌的發展如火如荼,彼時的鄭訓佐可謂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他與一些懷著詩歌夢想的同學共同組建了後來在全國很有名氣的「雲帆詩社」,其主要成員有王川平、韓東、楊爭光、葉梓、吳濱、鄭訓佐、吳冬培、孫基林等。他的大學時代一半以上的時間都在從事詩歌創作,從古典詩歌的風雅流麗、高度凝練到現代詩歌的跳躍暗示、自然清新,鄭訓佐自是左宜右有,落筆生花。詩歌總是以最擲地有聲的字句叩問人類最根本的宿命輪迴與生存悖論,這就觸碰到了哲學的義理,所以鄭訓佐在創作之餘也看了大量的哲學書籍來鑄就自己詩歌的筋骨與靈魂。在大學畢業後的五六年時間裡,他依然行進在哲學的景行大道上,在中西方哲學的驛路繁花中左右採擷。「實際上這是最根本的問題,也就是說你的文章能不能具有一種邏輯秩序,具有哲學思辯的深度,完全取決於這個功夫,這個功夫不管你以後從事文學歷史還是藝術研究,都是必須的。」鄭訓佐如是說。
「水懷珠而川媚,石蘊玉而山輝」,正因為鄭訓佐對於詩歌和哲學篤定的信仰,他筆端的書法作品才如此蔚然深秀。中國書法就其境界而言,是書法家智慧、思想、品格的外延,也是學養的印證,與之相關聯的學科涉及文字學、詩學、哲學等,書法家若有一定的古典文學素養,便能構成書法和文學的互動關係。另一方面,古典文學研究者如能有一定的書法功底也能獲得同樣的效應。世人也許對書法大家們的書法藝術成就嘆為觀止,然而書法大家絕不止於書法,他們在其他人文領域的造詣同樣橫絕於世,文學、繪畫、戲曲、音樂皆為他們高蹈性靈的詩意棲居之地,書法不過閑事爾。山大前輩如陸侃如、蔣維崧等先生,都是如此。
當今能書善畫者實多,窮經研義者蓋寡,而鄭訓佐則是從理論到實踐都風骨卓然,建樹頗豐。他對於書法理論的研究,緣起於1989年創刊並由山東省書法家協會主辦的山東省的《書法藝術報》,他是這份報紙的主要撰稿人之一。因為他有詩歌和哲學的根基,再加之能以古典文藝理論的古雅品格一以貫之,一旦涉足書法評論自然是如魚得水,文思泉湧恣肆。鄭訓佐先生的書法評論文章陸續刊發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書法》《文藝報》《中國文化報》《瞭望》《山東社會科學》等報刊雜誌上,此外他還為許多書法家寫了不少序跋。這些文章如果都收集整理出來,將會又是一部豐厚論著。
作為研究魏晉文學的學者,鄭訓佐具有深厚的古典文學根底,並將它貫穿於書法創作及理論的內核中,其書法藝術便在宣紙與墨色的交融中演繹出特有的厚重、流暢和明快,其書法文藝評論自是如竹簧清音滌盪心魂,於普世的人文情懷中透出一種崇高與孤獨。誠如一篇評論文章所言:「文化傳統的繼承與文化品格的建立如同源頭活水灌溉著訓佐的心靈。由此而來的法古鼎新、整合自運必然是老樹新花,古韻新聲,讓我們感受到的是古韻悠揚、新風撲面的自我風神。」
鄭訓佐的故鄉安徽天長市與汪曾祺的故鄉江蘇高郵市隔湖相望,鄭訓佐曾在《解讀汪曾祺》一文中這樣描述他所理解的「士大夫」:「這個名詞幾乎和中國的文明史一樣古老,且有著百變之身,他可以是身居廟堂的骨鯁之臣,如海瑞,也可以是採菊東籬下的高士,如陶淵明,還可以是白眼高歌的狂士,如接輿。」鄭訓佐之所以對汪曾祺別有一番情愫,除了地域上的一襟帶水,更多源於他們文化秉性上的似曾相識,一樣的才情高蹈,一樣的悲天憫人。然而汪曾祺自有其留給世人特立獨行的背影,一半頹廢癲狂,一半眾人皆醉我獨醒;而鄭訓佐身上有著濃郁的書卷氣,如傳統君子般溫潤如玉,恰如《中庸》所言:「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而他身上的這些風度氣息,或許也因為齊魯大地的浸染,使厚博深遠的恢弘之氣,與他天性中江南水域的浪漫靈秀相得益彰,煥然多姿。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如今鄭訓佐老師已在山大中文系的講台上耕耘了三十多個春秋。作為學者,他是在國內有一定影響力的知名教授;作為老師,他的才情和人格魅力不知讓多少學子為之傾倒;作為書家,他的作品或隸、或行、或章草,融古樸和經典於一體,傳統文人優雅的氣節內蘊畢現,筆鋒流轉間自成一種深邃悠遠。在他的作品裡有著碎玉硃砂深埋的寧靜,一任外界風雨琳琅,世情浮華。
鄭訓佐老師曾以「魚在水中,冷暖自知」自評數十年的書法歷程。在歷經書法藝術的三千弱水後,鄭訓佐終究情定於渾樸爛漫的章草。曾經多以臨摹為主,現在他開始讀帖,靜觀章草本身,正所謂,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此處且借用莊子一句,「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魚之樂,終究還是源自其哲思的詩化。
當今,那些曾經被人奉為圭臬的傳統繩矩已偃然式微,取而代之的新的範式尚未建立。大多數人都失去了重構歷史的野心和信心,藝術作品中真實的情感也隨之變得曖昧不清。人們時常認為過往的已成定局,未來則遙遙無期,因此心生彷徨。鄭訓佐老師一再抱著對先賢莫大的敬仰,求索現世的清朗之音。他說:「哲學的最大功能是為人類這一群體提供走向未來的預測性的參照,這裡面涉及到想像問題。哲學家與詩人的差別在於,哲學家是用邏輯推理的方式去演繹和叩問人類的終極關懷,詩人則是通過富有意味的意象展示這些終極關懷的價值,二者都是想像力的張揚,詩的想像力。如果一個人能同時具備這兩種想像力,即邏輯推導和詩的語言表達,那麼不管他涉入什麼領域,都能卓爾不群,因為只有哲學和詩能賦予人智慧和理性的深度。」
如此,鄭訓佐老師首先是一位鍾情於傳統的唯美的古典文學的學者,這是他文化素養的沃土,詩和哲學則是紮根於古典文學沃土的雙生花,馨香清遠。帶著這樣的心態來觀照鄭訓佐先生的文章和書法,就不難發現,他總是處於一組組鮮明的對應關係中。也就是說,他的藝術創作總是自覺不自覺地處於兩種交集的因素制約當中,總是受到來自兩方面不同程度的影響。也恰恰是這些成組的對應元素,從外部到內部交互作用,促成他藝術上的厚重。
書法寫到最後寫的不是技法,是文化,真正難的是如何把書法作品錘鍊成一種真正高度凝練而牢籠百態的文化意象。
追求中國的書法藝術實則是一番文化苦旅,每一位書法家,都是藝術發展歷史掌間若隱若現的紋路,唯有飽經滄桑才愈加豐盈刻骨。他們承載著一個民族獨一無二的文化基因,進而與我們的民族文化精神一脈相承,經歷過藝術道路上的漫漫求索,他們胸中自有千千壑,而終究是落盡繁華見真淳。鄭訓佐老師曾在文章中這樣寫道:「在經歷了經院的洗禮之後,渴望山林的樸野與跌宕;在經歷了理性的約束之後,嚮往非理性的躁動與迷狂,這是文化史上帶有普遍規律的現象。綜觀中國文化界的現狀,無疑正面臨著這樣一種歷史的轉換。經過長期的歷史積澱所形成的各種文化價值正以空前之勢淡化甚至瓦解,隨著社會心態的變化而滋生的恍惚、散漫的浪潮,卻與日俱增地瀰漫於文化界的各個角落。詩人們開始捨棄傳統的理想王國,把更多的筆墨潑向瞬間的感受或潛意識的流動;畫家們更是懷著一種焦慮的心情,在原始藝術或其他藝術門類中尋找靈感爆發的契機。抽象、扭曲成了時髦的風尚。其表象可謂撲朔迷離,其心態可謂幽微飄渺,其情致可謂歸趣難求。藝術的豐富於此可見,人們的困惑也由此而生。在這藝術的狂歡時節,書法界也扮演了狂歡者的角色。」個中況味,像極了海子的一首詩——
你從遠方來 我到遠方去
遙遠的路程經過這裡
天空一無所有
為何給我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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