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右任、林散之書法比較(上)(中)(下)

于右任、林散之書法比較(上)

于右任、林散之書法比較(上)

曹利華喬何

一、相似的人生經歷

在現代書法史上,論草書的成就,于右任、毛澤東、林散之是可以齊名的,從狂草的角度來看,毛澤東似乎更突出一些,於是我們提出了毛澤東為「現代狂草第一人」的觀點。那麼于右任和林散之呢?我們本想比出個高低,但是越比越覺得難,因為兩人有許多相近、相似、甚至相同之處。

於、林二人不僅所處的時代相近(于右任生於1879年,卒於1964年,林散之生於1898,卒於1989年)、壽齡相近齡相近(于右任85歲,林散之91歲)、幼年境遇相近(于右任不滿三歲喪母,遂寄居伯母房氏外家,6歲即隨鄉童牧羊,7歲讀私塾,12歲因家貧,課餘在紙炮房幫工;林散之,6歲在村裡讀私塾,14歲父親病故,被接到城內外婆家讀書,15歲去南京學畫人像)、青年經歷相近(于右任,17歲入縣學,成為秀才。20歲恰逢葉爾凱出任陝西學政,出試題以觀風全省,于右任作答,葉激賞,譽為「西北奇才」。21歲被委任三原粥廠廠長,負責賑濟災民,自此步入社會;林散之18歲在姐夫范期仁家教書,24歲工楷書,29歲完成《山水類編》,32歲從師黃賓虹函授書畫,35歲家鄉因水災造成餓殍載道,居無定所。乃挺身而出,義務擔任「圩董」,向政府申請麵粉,救濟災民,聲名大振)。

在後來的人生閱歷上,二人也有著相近之處。

于右任1906年在日本得識孫中山先生,"做徹夜之談,並加入同盟會"。從此追隨中山先生從事革命活動。先後在上海創辦《神州日報》、《民呼報》、《民吁報》、《民立報》作主編,作記者,評論時政,"為民請命","闢謠邪而振民氣"。先生文章辭鋒勁健,文筆犀利。1912年先生即在南京臨時政符任職。嗣後,南北議和,袁逆稱帝,先生與中山先生再舉義旗,討袁北伐。1918年回三原就任陝西靖國軍總司令,主持西北革命大計,北伐段祺瑞。此後長期任國民黨監察院長。林散之1937年在烏江兩次遭日機轟炸險些喪命,41年日寇進駐烏江,鄰居兩人被打死,他倖免逃脫,在日寇鐵蹄下,林散之發出「亂世人命不如雞」的呼聲,質問「浩劫之成誰所使」,寫下了《今詩十九首》,對侵略者和漢奸進行了無情的譴責和鞭撻:「忽傳敵人下丰台,又報倭人海上來。記得烏江冬月八,伏屍滿地血流街。」「千年奇事一朝看,買賣官場上下貪。中國不亡真奇事,問他哪個有心肝。」49年解放林散之欣喜若狂,寫下了「東風初解凍,小鳥正呼晴」的詩句。50年被推選為江浦縣人大代表,1959年當選為江蘇省政協委員。

於、林二人的人生經歷可以概括為這樣幾句話:苦難的童年,不屈的奮爭,為國且為民,為藝先鑄心。

二、相似的求藝道路

現在有不少書評者硬是將于右任和林散之劃為碑派,說:「對草書的關注,自然與于右任試圖開拓、深化碑學創作領域有關,但頗可玩味的是,于右任在其《標準草書序》中,卻始終未將他對草書的重視與碑學的拓展、深化聯繫起來,而是從社會文化角度強調了草書的重要性」,「這當然是更為宏大的書法目標,但它卻偏離了于右任的草書審美意圖。但是這種意圖謬誤,在於右任的碑草書創作實踐中卻得到了有效的矯正」。(姜壽田《現代書法家批評》8—9頁)真是這樣的嗎?是于右任「謬誤」了「意圖」,還是我們「謬誤」了于右任的「意圖」? 「林散之的卓犖之處在於他衝破董書的局限,融以漢碑隸法┅┅這成為林散之草書至為關鍵之處」。(同上25—26頁)「融以漢碑隸法」是對的,但是「融」到哪裡呢?閉口不說一個「帖」字。兩個有如此深厚功底都被譽為「草聖」的書法大家,能犯下如此低能幼稚的錯誤,確實很難讓人理解。但是否真是這樣,我們將從他們的藝術創作實踐中得到答案。

這裡首先要強調一個觀念問題:碑與帖沒有孰高孰低之分,沒有誰先進誰落後之分。當李世民推崇王羲之時,有揚帖抑碑之嫌;當康有為力薦北碑時,同樣有揚碑抑帖之過。作為今天的我們,碑與帖只是不同歷史條件下產生的不同的書法風格和流派,都是我們今天發展書法藝術的寶貴資源和財富。以碑學為主,或以帖學為主,或以碑帖兼容,都可以創作出優秀的書法作品。揚帖抑碑不可取,揚碑抑帖同樣不可取,因為它們都違背了書法創作的規律。

于右任和林散之之所以被譽為「草聖」,是因為他們超越了一般的歷史偏見,站在更高的層次上去把握書法藝術的創作規律。碑與帖在他們那裡,是根據自身的不同時期、不同階段的水平和需要靈活運用。他們從來沒有將碑與帖分離開來,更沒有標榜自己屬於什麼派,他們需要的只是吸收知識和營養,因此他們獲得了最大的收益,攀登上了世人矚目的藝術顛峰(上)

轉載於《中國書畫報》2008年7月3日

于右任、林散之書法比較(中) 曹利華喬何

對於他們的書藝之路,我們可以簡單地概括為三段論,即帖—碑—帖。

在於右任、林散之開始學書的階段,正是康有為「尊魏卑唐」之說十分流行的時代,「若從唐人入手,則終身淺薄,無復有窺見古人之日。」(康有為《廣藝舟雙楫》)但是他們沒有受其影響,而是按照學書的規律,打好基礎,先掌握書法的基本法則,然後求其發展。

于右任在40歲之前,先從唐楷入手,反覆臨寫顏真卿、柳公權等人的墨跡,對趙孟頫也下過很大工夫,甚至對毛漢詩「所寫王羲之十七鵝,每一鵝字,飛、行、坐、卧、偃、仰、正、側,個個不同」,也能習寫一二。1919年,于右任41歲書寫的《劉仲貞墓誌》,既有王羲之的遒媚勁健,又有王獻之的靈姿秀出,虞世南、李北海、趙孟頫的筆意和態勢也間或其中。此間,他也開始了從帖向碑的轉化,在這個過程中,他特別推崇《廣武將軍碑》,他說:「我最初學魏碑與漢魏,後發現了廣武將軍碑,認為眾美皆備,即一心深研極究,臨寫不輟,得大受用,由是漸變作風。」此碑書法正處於我國文字由隸變楷的演化過度階段。這個時期隸法已經極其成熟,楷法還沒有從隸書中全部脫胎出來,而是含蓄地孕育其中。這種似隸似楷的書體畫細長均勻,結字平直寬博。同《三老忌日碑》、《好大王碑》相近。結體有點像現代的美術字。然而行筆恣肆,氣象朴茂,時呈逸宕之勢,無雷同刻板之弊。在古代碑刻中稱得上一朵奇葩。從於右任所寫的碑誌來看,純魏楷的碑文很少,大多碑帖相融,剛柔相濟,超凡拔俗。于右任從來就是將碑帖作為一個整體來對待,在創作中根據不同的內容、對象、環境等因素來書寫不同風格的作品。但是從他一生創作的風格來看,「帖」還是主導。明確了這一點,就很容易理解他為什麼花費這麼大的精力開創和推廣《標準草書》,而收集的標準字體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二王、懷素、孫過庭等等這樣的帖學書家的字體,而他75歲書寫的融碑於帖的今草《心經》,也自然可以戴上「草聖」的桂冠。

林散之走的幾乎與于右任同一條路,也是帖—碑—帖。林散之16歲從鄉親范培開學習唐碑,20歲時,林散之得拜和縣張栗庵為師,學書晉唐,於褚遂良、米芾尤精至。32歲拜黃賓虹為師,研習書畫,這對林散之的書風產生了重要影響。他自己說得很清楚:「由唐入魏,由魏入漢,轉而入唐,入宋、元,降而明、清,皆所摹習。於漢師《禮器》、《張遷》、《孔宙》、《衡方》、《乙瑛》、《曹全》;於魏師《張猛龍》、《賈使君》、《爨龍顏》、《爨寶子》、《嵩高靈廟》、《張黑女》、《崔敬邕》;於晉學閣帖;於唐學顏平原、柳誠懸、楊少師、李北海,而於北海學之最久,反覆習之。以宋之米氏,元之趙氏,明之王覺新、董思白誅公,皆力學之。」他還說:「六十以後學草書。草書以大王為宗,釋懷素為體,王覺新為友,董思白、祝希哲為賓。」(《林散之書法選集·自序》)為了攀登草書的頂峰,他對漢碑抱以極大的熱情,他說:「必回頭,苦幹二十年,痛下功夫。人不知鬼不覺,如獃子一樣,把漢人的碑刻一一摹下。」在專註草書之時,他又對王鐸的書法加以吸收、借鑒和改造,王鐸雖然是二王一路。但是他又能博採眾長,融於一體,很符合林散之的性格特徵,正如趙朴初1994年悼唁輓聯中所書:「雄筆映千古,巨川非一源。」

三、相似的藝術特色

于右任和林散之都不善於篆書和隸書,于右任這方面的作品基本沒有見到,林散之成功的作品也不多見(所見臨《西狹頌》敗筆不少)。這是不是因為篆書與隸書有過多的裝飾性而被輕看,而篆意和隸意常常被作為筆意蘊含在其它書體中。這樣的書法大家不在少數。

于右任和林散之的藝術特色我們用博大、精緻、超邁六個字來概括:

博大

寬闊的胸懷:一個是革命者,一個是人民的公僕,他們總是把國家、民眾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于右任30歲創辦「民呼報」,刊登啟事曰:「今特發起此報,以為民請命為宗旨,大聲疾呼,故曰民呼。闢淫邪而振民氣,亦初創神州之志也」;林散之56歲高齡還任江浦現水利委員會副主任,寫下對聯:「封山育林此事重要,農田水利今時所需。」是時江浦縣乾旱,他親自組織農民抗旱救災。他們從不把書作當作謀取功利的手段,據于右任的隨身侍役任平先生的不完全統計,于右任傳世墨寶六萬餘件,但留給後代的是購買文房四寶的欠款條。林散之在他垂暮之年,將自己的書畫精品210件捐贈了出來,避免日後「家族內的紛爭,對子孫自主獨立創業不利」。書法藝術只是他們的人生感悟和精神寄語。

傅山認為作字之本在於作人,故他極推重柳公權「心正則筆正」的說法,以為書法的關鍵不在筆力而在人本身的品格修養,一旦大節有虧,筆墨是無法彌補其不足的,他最推重顏真卿之書,原因就在於魯公的節氣高邁,故他說只須有顏平原太守時抵禦安祿山叛亂的凜然正氣,筆下自會有壓倒一切,足以吞滅強虜的千鈞之力。于右任和林散之正是具有這樣博大胸懷的人。

于右任和林散之都是從唐楷到魏楷至漢碑,他們的楷書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寬博。于右任書寫的碑誌雖然一碑一面目,一年一境界,但是寬博是它們的共性,如《秋先烈紀念碑記》,由著名思想家、教育家蔡元培撰文,歌頌先烈之偉業,激勵民眾前仆後繼。于右任採用底邊寬大、體勢開張、重心安定的結構以及方圓相融,剛柔相濟的線條表現出堅定、沉著、穩健的態勢。書法的文字內容與書寫的形式得到了完美的結合。林散之1963年所書的小楷《愛廬詩》風格寬鬆自如,點畫圓潤細膩,柔韌而遒勁,已臻於化境。晚年的作品,既融合各家,又貫通諸體,滲入隸意,其風格平正寬博。(中)

轉載於《中國書畫報》2008年7月7日

于右任、林散之書法比較(下)

曹利華 喬何

二、精緻

精緻對於人的要求就是認真、細緻、一絲不苟、堅忍不拔、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精神。于右任和林散之做人是這樣,作書同樣是這樣。他們從不把書法作為純藝術來看待。中國的文字,從古至今都具有雙重功能,即實用功能和審美功能。只有當我們把書法放在這樣一個大的背景下來對待的時候,書法的審美功能才不會被削弱,且會得到更為充分的發揮。這就是中國書法藝術的獨特性。有的人總是想將文字的表義功能去除,將文字純藝術化,這是無視書法的獨特性的無知表現。

于右任和林散之的行書可以用「精緻」二字來概括。行書看似隨意,其實寫好非常難。王羲之的《蘭亭序》之所以耐看,就在於瀟洒隨意中透著精緻。行書是成熟最晚的一種書體。它需要楷書的穩健、草書的流暢,行筆中還要有篆意和隸意。如果沒有對其他書體的把握能力,是很難寫好行書的。行書的便捷往往又和文字的實用功能相聯繫,常常用來書寫表情達意的詩文和信函。于右任和林散之的行書正是體現了這些特徵。如于右任《致望兒、瑛媳函》、《致馮玉祥函》,林散之自作詩《太湖舊遊五首》、《書孟浩然〈春曉〉》等。雖然于右任的行書偏于堅挺,而林散之的行書顯得平和,但是精緻是他們的共性:字體古雅,筆力精到,遒勁精美,含蓄多趣。或字字區別,極富個性;或映帶相關,連綿一氣;下筆有源,使轉有法,意在筆先,熟能生巧,已達到神化自若的境界。正如蘇軾評論智永所說:「骨氣深隱,體兼眾妙,精能之至,反造平淡,如觀陶彭澤詩,初若散緩不收,反覆不一,乃識其奇趣。」

三、超邁

于右任和林散之書法的最高成就當屬草書,他們都被譽為「草聖」。

于右任的草書成就,不能不首推他所倡導的「標準草書」。他從實用和審美的角度確立了「標準草書」的原則:易識、易寫、準確、美麗。1931年,「草書社」成立。他和社中諸賢從所選的六十餘萬字中,確立了1000字作為草書「標準字」,其中涉及古今書家近150位,最多的是王羲之223字,其次是懷素136字,再次孫過庭64字,而佔一個字的竟達75人。尚有77個字在古今字跡中找不到滿意的,于右任與草書社同人就自己仿古意補。《標準草書》自1936年出版以來,共修改了九次,最後一次是他82歲時修改的,可見其決心之大、治學之嚴。

于右任倡導、推廣標準草書的過程,也是他探索草書藝術、提升藝術水平的過程。他的書法,從帖入手,經過對魏碑、漢碑的吸收,此時又回到帖,這不是一次簡單的重複,而是一次質的飛躍。我們只要將他早期的草書作品(于右任中年學草),如《趙母曹太夫人墓表》(創作於1936年),和他晚期的作品,如《心經》(創作於1953年)相比,確實有天壤之別。前者用筆圓潤,勢(筆勢)單力(力度)薄,而後者卻是別有洞天:有《石門銘》之遺韻,用筆方圓兼備,沉著痛快;有《廣武》之古雅,天趣渾然,氣象朴茂;有《爭坐位帖》之氣勢,筆畫飛動,頓挫鬱勃。總之,字體草(為主)行(為輔)相間,字形大小相雜,起伏跌宕,有如錯落有致的音符,傳遞著佛門的樂章;線條粗中有澀,細而有韌,使轉靈活自如,形斷意連,又如寫意的畫卷,傾訴著恬淡的情懷。我們無法辨別這是佛法的心境,還是書法的魅力。這樣的書法作品確實很難用「神品」、「妙品」來概括,因為它不但綜合了各種書體和流派的風格特徵,而且融合了太多的現代人的趣味和表現,因而用「超邁」來概括是絕對不為過的。

林散之的出現似乎是一個奇蹟。在那樣動蕩的年代,有多少有識之士、有用之材被淹沒、斷送和消沉了。可是林散之卻傲然挺立,與海峽那邊的璀燦之星(于右任)隔海相望。不屈與奮鬥是人的本性。他83歲時,還寫下這樣一首詩:「足登太白峰,手攬娥眉月。金頂天下奇,時觀太古雪。」林散之正是這樣一個永不停步、永遠向上攀登的人。他對書法同樣是如此。60歲時,他開始學習草書。由於他有良好的繪畫基礎,又有較好的書法功底,加之他對漢碑的刻苦臨習,使他終於創造出獨具特色的「林體」草書。他運用黃賓虹的「月移壁」繪畫技法,使他的草書線條出現了大量的渴筆枯筆,獲得了一種撲朔迷離的藝術效果。他將漢碑的瘦勁挺健、流利婉轉、縱橫跌宕等特點有機地融入到草書中,使他的草書凝重老辣,達到了草書很難達到的一種藝術境界。

好的草書必須做到剛柔相濟。而剛柔相濟如何在筆法中體現出來?明代趙宦光在《寒山帚談》中提出三個方面:一是線條的直與曲,二是運筆的折與轉,三是筆畫的捺與裹。前者剛,後者柔。曲直、轉折容易做到,輕重與首尾難以把握。林散之做到了,而且超越了。

當然,于右任和林散之的草書並非完美無缺,從我們目前所能見到的作品來看(他們從未把書法作品當做自己的私有財產,對索要者,幾乎是有求必應,因此他們的作品流散於民間的極多),狂草尚未有足以代表他們水準的作品。而就草書本身來看,于右任枯筆過少,柔有餘而剛不足;林散之卻是枯筆過多,剛有餘而柔不足。兩人又是一種互補關係。然而,他們的遺憾只能用我們的想像來彌補了。(下)

轉載於《中國書畫報》2008年7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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