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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人不遠行

文/羅劼

【PART.1】

二月初天氣還很是有些冷,水樹千夏卻強硬地堅持要把冰箱打開。媽媽自然老大的不情願——大冷的天什麼東西都放不壞幹嘛要浪費電呢?你爸爸只不過是個平凡的小職員每月又能帶回幾分錢呢?

但是在千夏燃燒著熊熊烈火的瞳孔威脅下,媽媽屈服了。水樹千夏正是傳說中的高三考生,而且將要參加還是鼎鼎大名的東京大學入學考試,她正是小孩子中最最得罪不起的人物。

冰箱如願開了,千夏只是把一盒清水放了進去。

沒多久清水被凍成了一個個的小冰塊,千夏又倒了杯可樂,丟了兩塊冰進去。

「下雪了!」在陽台上晒衣服的媽媽誇張地嘟囔了一聲,話外音滿是責難。千夏沒理她,端著水杯一路小跑到自己的房間。打開窗,外面真的在下雪,只有米粒1/10大小的雪花晃晃悠悠地從高空墜下。

千夏喜歡喝可樂,可樂中暗藏的二氧化碳吹起的泡泡很扎嘴。打一個嗝,喝進去的二氧化碳會再從嘴裡噴出來,連同淤積在身體里的熱量。情緒緊張的時候,鬱悶無聊的時候,所有的煩惱也會一併被帶走。

千夏更喜歡給可樂里加入冰塊,將融化了一半的冰塊用上下門牙夾住懸在空中,牙齒不會覺得太冷,冰塊則漸漸融化縮小,流淌的清涼液體似小溪潺潺滿嘴芬芳。

十分愜意。

窗外面的那條街道已經存在很多年了,兩邊都是二層樓的居民院落,見縫插針地夾雜著豬肉店、蔬菜店和書店。因為地勢的起伏,長長的街在地平線處有一個高高的隆起,看上去就好像直直通往天上一樣。這些房子都已存在了幾十年了,有的油漆已從窗欞上剝落,牆腳也常能見到青苔,卻也不感覺非常破敗。畢竟千夏出生以來就住在這裡,太過熟悉了,有的感覺只是懶散的淡淡暖意。

千夏忽然看到白羽愛明正沿著這條長長的坡道慢慢向自己的方向走來。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斜搭著書包,睫毛低垂,盯著地面出神。千夏正想向他打聲招呼,但興許是腳下積水的地方已結了冰,他忽然一個踉蹌滑倒了,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還茫然不知所措地兩眼發直。

千夏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抓在手裡的水杯也隨著身體的晃動而搖擺,冰塊在杯子里發出「哐啷哐啷」的碰撞聲。

笑聲雖然不大,但還是被愛明聽到了。他循著聲音抬頭看見了陽台上的千夏,對於她的幸災樂禍他憤懣不已,一個身高1米78的大男生就這樣以足夠掛油瓶的弧度撅起了嘴。

千夏覺得他這種小正太的表情真是可愛極了。

【PART.2】

水樹千夏與白羽愛明兩家是門對門的鄰居,兩人六歲就認識了。

與許多有兄弟姐妹的家庭不同,兩人都是獨生,諾大的院落里只有一家三口,曾經一段時間愛明家還有一個奶奶。

千夏到現在還依稀記得白羽奶奶的樣子,腰總是彎的,頭髮完全白了卻梳得很整齊,好像還喜歡穿綉櫻花花瓣的和服。白羽奶奶笑容非常慈祥。怎樣的慈祥呢?記不太清了,就是感覺十分的慈祥。

千夏的爸爸是一個大公司的小職員,每天不等科長下班自己是絕對不敢先下班的。媽媽雖然是家庭主婦,但也是這一帶有名的「麻雀愛好會」成員,一般也只有做飯的時間會在家。大人不在的時候就把千夏一個人反鎖在屋裡。千夏的家很大,兩層樓加起來足有200多平米,尤其是夜裡空蕩蕩得嚇人。不過千夏很快就找到了應對的辦法,在幼兒園裡認了幾個字的她開始學會捧著一些漫畫書讀得津津有味。

白羽奶奶特別偏愛聰明又聽話的乖孩子,時不時會帶著各種零食來看千夏,其中有一次她不僅帶來了雪糕,左手還牽著一個穿著華麗泡泡裙的短髮小女孩。

白羽奶奶樂呵呵地對那個和千夏差不多年紀的女孩說:「呆會讓千夏姐姐讀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那丫頭回答得異常乾脆,頭一扭:「不要千夏給我講故事!」

——她不但拒絕千夏講故事,更拒絕在千夏的名字後面加上「姐姐」二字。

連起碼的禮貌都不懂,千夏心裡很不高興,但她一直都被認為是個乖孩子,從來也沒有人教給她憤怒的表情,只能勉強提起嘴角乾笑了一下裝作沒事人的樣子。

即使是當白羽奶奶給她倆一人發一根雪糕,那丫頭因為千夏竟然也和自己享受得到同樣的待遇而大光其火,狠狠地將自己那個砸在了地上時,她也始終保持著禮貌的微笑。

哪裡受到過這樣平白無故的委屈,晚上千夏躲在被窩裡哭了。但她還是有點羨慕那個可惡的小屁孩生得十分漂亮,眼睛大大,皮膚白白,小嘴總是撅著,多麼驕傲的小公主啊。

後來才知道,這個「漂亮的小公主」其實是個男生,只是白羽家喜歡把他打扮成女孩的模樣而已。也幸好他們沒有把他一直當作女生養下來,否則以這樣的「天生麗質」,他也許就真的變作了一個女生。儘管,「白羽愛明」這個名字本身就滿中性化的,曖昧不明。

【PART.3】

白羽愛明雙手撐地,斜坐在地上仰頭怒視著幸災樂禍的水樹千夏,半天都沒有要起來的意思。千夏都有些不忍心了,喊道:「起來啊你,柏油馬路冷不冷啊,而且還很臟!」

愛明忽然說:「根津神社晚上舉行春祭,我們一起去吧?!」

「不要自作主張啊,我還要溫習功課,你不考試我還要考啊!」

「我會請你吃章魚丸的啦,就當是放鬆一下。」

「不去!」

「去的啦!去的啦!」愛明開始耍起無賴來,眼睛裡跳躍出無數個小星星。

他還用手拍打地面,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副撒潑的樣子。

……不明白,愛明從小學四年級開始每年情人節書包都會被巧克力塞得滿滿的,這不僅是因為外表長得俊秀,爽朗、大度、健談的個性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是……為什麼他偏偏在千夏面前卻總像一個長不大的小孩呢?

百般無奈,千夏認輸了,嘆口氣:「好吧。」

愛明高呼「萬歲」,矯健地翻身躍起,一溜煙跑回家了。

千夏望著他的背影,心想這傢伙穿著筆挺的西式校服的樣子還滿好看嘛。自己是不是也該穿著校服出門呢?截得短短的校裙,長及膝蓋的白色泡泡襪,這是現今女子高中生的標準裝扮,但似乎有些不夠莊重,而且天氣也真的有點冷……

【PART.4】

根津神社春祭最出名的是由龜背橋到馱木池綿延1000盞的燈籠陣,晚上6點開始,燈籠一盞盞依次點亮,夜空恍如白晝,壯觀極了。鱗次櫛比的露天店鋪也由此開張營業,小風車、撈金魚、章魚丸,應有盡有。

特地穿了和服來的千夏,就在馱木池旁等愛明,他們從來都是在這裡碰頭的。媽媽為了給千夏的和服腰帶打結累得滿頭大汗,不住地埋怨她「心血來潮」、「吃飽了撐的」,但今天千夏就是想穿和服來著又能拿她怎麼樣?

安撫媽媽的話是「9點前一定回家」,可是從8點等到9點半,白羽愛明卻還是蹤影全無。

1000盞燈籠早都亮了起來,明晃晃的。

百無聊賴的千夏練習起了「平衡木」。當然不是體操里的那種平衡木,她只是站在水池旁的石頭台階上,雙臂張開,兩眼低垂地一步步走過去,一步步走回來。她重複著這種無聊的走步,神情卻十分專註,十分投入。

不遠處的商店街生意很紅火,叫賣聲、笑聲、小孩子的哭聲傳到耳朵里都像是隔了層膜般嗡嗡作響。

打小學四年級開始,幾乎每年都會和愛明一起來參加根津神社的春祭。記得有一次愛明遲到了,那時千夏也是如此用練習「平衡木」來消磨著等待的時間。殊不知,就在千夏專心練習的時候愛明已經到了。他沒有打擾她,而是悄無聲息地手叉褲兜地站在一旁看著。

「來了怎麼不吭一聲?看看現在幾點了!」好半天千夏才發現愛明就在身邊,惱火地質問。

「我只是想觀摩一下你究竟有多寂寞。」他撇撇嘴,嘲弄人的笑容依然是好看的,卻滿是壞心眼。

一想到這,千夏打了個激靈,忙四下張望一番生怕他這次也是躲在某處偷窺著自己,可結果什麼也沒發現。

等到11點,祭禮散場,已經免不了被媽媽破口大罵的限度,白羽愛明依舊無影無蹤。

回家路上千夏止不住地想:他是不是出什麼事了?上帝啊,被什麼制動失靈的大卡車撞飛那是肥皂劇里才會有的情節啊……

在離家50米遠的街心花園裡,卻看見了白羽愛明同小田映雪兩人坐在長椅上有說有笑。

事後白羽愛明的解釋是:那天早上因為一點小事與映雪吵了架,心情很不好所以想趁著春祭向千夏傾訴一番心中的煩惱。沒想到晚上正準備出門就碰見了主動來找我的映雪,她向我道了歉,作為男生我更不能怠慢了人家啊,知道你善解人意,所以……

【PART.5】

「替補球員」、「第二梯隊」、「備用胎」、「補丁」……水樹千夏的腦子裡出現了一連串對自己的形容詞,沒有一個是褒義。

真想把拳頭重重地投射到白羽愛明肌膚細嫩的臉上,冷靜下來想想卻覺得這件事歸根結底似乎是自己咎由自取。

小田映雪之所以能夠成為白羽愛明的女朋友,至少一多半的功勞都屬於水樹千夏。

白羽愛明和水樹千夏其實是同年出生,只不過水樹千夏生在春天,白羽愛明在秋天,所以千夏早了一年上學。小田映雪算不上多麼光彩照人的女生,如果不因為是千夏的同班同學,愛明或許還注意不到她的存在。

「你們班那個頭髮短短的女生叫什麼?」升上高中的第一天午休,白羽愛明就跑到高二找水樹千夏一起去天台吃便當,邊吃飯邊說了幾句關於新學校的感想之類的閑話然後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了這麼一句。

「短髮?女生?我們班起碼十幾個……」千夏總是呆在女生的小圈子裡,幾乎不太和男生來往,更不要說是外班的美少年自己找上門了。班裡霎時炸開了鍋,女生三五成群地竊竊私語,怎麼看都像是在八卦著些什麼,有男生起鬨似的吹起了口哨。這情形讓千夏窘迫非常,天台上沒有其他人,卻反而讓她更有了種被無數雙眼睛窺視的不安感。

「就是獨自坐在窗戶邊的」愛明急了,手舞足蹈起來,嚇得千夏本能地後退一步,生怕給別人留下他們拉拉扯扯的口實。

「這樣啊……那應該是小田映雪吧。」

「我想和她交往!」

「呃?!」

「剛才看見她,雖然是第一次見卻有種全身過電的感覺,覺得她很不一樣,嗯,以上!」

過電?你如果用手抓住高壓電線那不是想什麼時候來電就什麼時候來電么?

「然後?」千夏打開愛明的便當盒。

「你幫我,向她引見一下,我直接去告白那太突兀了。」

炸蝦……愛明的便當里居然有五隻炸蝦,金燦燦的。

「好不好啊?」

千夏暗想:別做夢了,小田映雪是有名的性情乖僻的不良少女,躲在洗手間里吸煙都是常有的事,全班沒有誰跟她說過話,可以說都很怕她,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喜歡你這樣的小屁孩呢?

「好,我幫你。」千夏夾起一隻炸蝦往自己嘴裡送。

「Thank you!」白羽愛明雀躍,「吃了吧,都吃了吧,知道你最喜歡炸蝦!」

自然不會客氣,但奇怪的是平時最喜歡的炸蝦這次吃到嘴裡卻一點滋味也沒有,即使蘸上芥末也是如此。

「我是你姐當然要罩你啊。快,叫『姐姐』!」索性不吃了,放下筷子。

「靠,你才比我大半歲!」

「即使只有七個月零五天的差距,你這輩子都是無法超越的哦!」千夏儘可能做出得意的語氣,卻聚攏不住嗓子深處共鳴的顫音。

【PART.6】

完全出乎意料,白羽愛明在水樹千夏牽線搭橋一周後就與小田映雪正式交往了。

到底是怎麼告白的,千夏沒問過,甚至同愛明說上話的機會都越來越少。

國中時代兩人儘管不同年級,每天放學後愛明也都會在校門口等千夏一起回家,因為千夏的媽媽特意叮囑過「聽說街上會經常出現好色的怪叔叔哦,有愛明保護千夏我就放心了」。也只有千夏才知道這不過是媽媽為了自己可以更放心地去打麻將而找的借口,但愛明還是持之以恆地堅持做了兩年「護花使者」。

如今千夏每天下午都會借口「專心學習」來逃避茶道部的活動,為的是可以早一點放學回家。她知道在校門口再也見不到那個多管閑事的白羽愛明了,這真叫人高興啊,本來自己就壓根不怕什麼「好色的怪叔叔」的,而且傻瓜似的愛明常常會旁若無人地大叫大嚷什麼「千夏昨天我看見你晾的內褲被風吹到樹上了」、「千夏你拉肚子了吧,我聽見你放了好幾次屁」,惹得周圍人總用看怪物的眼神盯著自己,真恨不得用十萬公斤重鎚敲碎他的腦袋。

如果自己先一步回家的話,是不是就會因此看上去像是水樹千夏不等白羽愛明,而不是白羽愛明不等水樹千夏?……連千夏都覺得自己這個念頭此地無銀三百兩。

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一個人呆在家裡似乎除了刻苦用功外無事可做,千夏原本就不錯的成績變得更加好了,以至於都有機會考進全日本第一的東京大學了。

進步的不只是千夏的成績,小田映雪的成績也在坐升降機般地提升,不到兩年的時間由中游直至數一數二的地位。品不優學優,是大家對她最新的評價。千夏多少也留心過這個奇異的女生,五官還算端正吧,但皮膚太黑了。

愛明的身上也發生著某種化學變化:以前的愛明在自己的生活里無處不在,就像空氣,司空見慣且平淡無奇。現在物以稀為貴,千夏難得碰見了他也會多費兩眼端詳下「空氣」了……似乎,他的脖子中間像是吃了桃子,桃核卻卡住咽不下去了。

一起到超市買東西,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吵著要去電玩專櫃,居然能夠安分地在一旁幫千夏提著購物籃。如果千夏手裡的東西太多,甚至會乖巧地替千夏開門關門。

……怎麼看怎麼彆扭。

只有當愛明見到路邊的流浪狗依然會拉扯著千夏的衣袖大聲嚷嚷「好可憐啊,千夏我們收養它吧」時,千夏的心情才又變得鬆弛舒緩起來,雖然無論愛明如何懇求,她都依然是一副鐵石心腸不為所動的樣子。

這樣的一個白羽愛明才是真正的白羽愛明,只有水樹千夏才知道。

水樹千夏六歲的時候平生第一次見到了白羽愛明,小心眼的白羽愛明因為水樹千夏分享了白羽奶奶的寵愛而給了她難堪,千夏委屈得只想哭。

自那以後白羽愛明很久都沒有出現。晚飯時媽媽無意間說起白羽愛明其實不住白羽奶奶家的,他是白羽奶奶小兒子的兒子,家在很遙遠的鄉下,水樹千夏聽到這話心情一下子就爽朗起來,吵著要添飯。媽媽又說「小愛明長得好可愛哦,我們家千夏有他一半漂亮就好了」,千夏瞪著白眼反擊道「媽媽這次的味噌湯做得太失敗了」。

小孩子都是健忘的,如果觸發回憶的因由都消失了的話。

水樹千夏十歲的時候,一天正走在放學的路上巨大的雨滴就突然沒頭沒腦地降下,千夏卒不及防,沒帶傘,只好拚命往家跑。匆忙中書包也掉了,再揀起來已經又是泥又是水的。

提著髒兮兮的書包,手足無措的千夏,突然被一個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的人一把攥住手腕,把她拖到路邊斜放的一面很大的傘底下。

那是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陌生男孩,驚魂未定的千夏搞不懂他有什麼不軌企圖,腦子裡想的都是老師關於安全知識的諄諄教導,這時聽到他興奮地對自己說:「這裡好吧?這裡就是我們的家!」

當事人之一的那個人後來很討厭再提起這段往事,因為一個字——「傻」。

千夏卻常常想起那個陰雨天。她喜歡下雨,儘管一般人觀念中還是晴天比較好。但雨天空氣更清新,悶熱的感覺一掃而空,街上也沒幾個人,刺眼的太陽看不到了,都是她偏愛的。

兩個小孩背靠牆腳坐著,蜷縮在一把大傘的庇護下,就像躲在自己造的一座小房子里。傘布是紅的,日光透進來把他們映得滿面紅光。身邊的這個男生不太愛說話,大眼睛不時從傘後窺視著外面的世界,一把傘圍起的空間狹小局促,水樹千夏的右臂和他的左臂緊緊貼在一起,混和著黏潮的水跡。

他說他剛搬家到這裡,什麼人都不認識,孤立無援的感覺很強烈。看到了弄髒了書包表情茫然的千夏就把她拉來了,一起躲在傘下。

雨點撞擊傘面「嗵嗵」作響,周遭空蕩得似乎能聽到回聲傳響。用傘搭起的「房子」大概也有保暖的功能吧,千夏覺得這裡滿舒服的,愜意得真想就這麼睡一覺。

肚子咕咕叫的時候雨停了,千夏和那個小男孩告別,還說以後我們一起玩吧。然後回家,洗澡,換衣,吃飯,媽媽邊給爸爸盛飯邊說對門的白羽奶奶剛剛搬家了。原來白羽奶奶的大兒子不爭氣,直到現在既娶不起老婆也買不起房子,所以白羽奶奶就讓鄉下的小兒子搬到自己這裡,小兒子的房子讓給大兒子,自己則搬到大兒子家湊合。

「看那老太太多麼偏心小的!」媽媽嘆道,爸爸「唔唔」敷衍幾句只顧與千夏爭搶盤子里僅有的幾隻炸蝦。

——白羽奶奶的小兒子就是白羽愛明的爸爸。

【PART.7】

千載難逢的一次,水樹千夏、白羽愛明、小田映雪三個人會一起做一次旅行。

不是遊山玩水,目的地是東京大學,千夏與映雪都順利獲得了去東大複試的機會,還差一年才迎來大學入學考的愛明負責背運行李及護衛。

因為上次在神社被愛明放了鴿子,千夏一直賭氣不搭理他;愛明自知理虧,也不敢招惹千夏;而小田映雪本來就性格孤僻。好在坐新幹線從名古屋到東京只需要1小時40分,即使一路裝啞巴也不顯得太尷尬。

千夏不經意間發現小田映雪的衣領上粘著一小塊牙膏,已經凝固了,大概是早上刷牙時不慎掉落的吧。千夏想提醒她一下,張了張嘴,喉嚨卻怎麼也發不出聲來,該說什麼好呢,怎麼樣都像是多管閑事。就在千夏舉棋不定的時候,愛明卻忽然從背包里翻出一袋紙巾來,用礦泉水打濕,一點點地擦拭起了小田映雪的衣領,默默地。

不說話,就當他們是空氣。千夏把思緒完全集中在了即將進行的考試上,方程式、平假名、片假名、公元1560年織田信長在桶狹間以兩千人馬擊敗今川義元四萬大軍……如同無數只蜜蜂,蟄得大腦生痛。

東大的考試與傳說中別無二致的森嚴肅穆,遍布考場的監考老師個個長得都像烏鴉天狗。小田映雪正巧坐在千夏前面的座位,將一個大脊背正對著千夏,這加劇了千夏的心神不寧。握著2B鉛筆的手,動脈鼓鼓地跳動,時不時偷偷瞟兩眼前面那個小巧纖細的背影,她卻是氣定神閑地下筆如飛。

「嘩啦」,考試剛進行了半個小時,小田映雪移開椅子,起身收拾文具,交卷,微笑著離場,所有的人都驚駭地對她行注目禮。

這個傢伙不是人……

千夏的手心滿是冷汗,只有拚命埋頭答題才能心安。

【PART.8】

半年前,白羽奶奶去世了。聽說是頭晚正常睡下第二天再沒醒來。

因為已是八十多的高齡了,在鄉下的風俗中算作「喜喪」,白羽家上下沒有表現出過多的悲傷。供奉老太太的糕餅葬禮後被親戚們瓜分一空,據說吃了這些的人也因此能夠長命百歲。同理,老太太衣兜里的剩餘的零錢被分給她的三個孫子孫女,白羽愛明得到的是兩枚100元,四枚10元,一枚5元,都是硬幣。

如果是自己的奶奶那自己一定會大哭的吧,更何況愛明一貫沉不住氣。千夏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打電話對愛明說:「你回來的時候我去車站接你。」不容質疑的口氣,他沒有說不,她就當他是默認了。

北都長途汽車站,那是水樹千夏18歲前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從家坐公交到那裡整整10站路,足足花了40分鐘。車站人山人海,千夏好容易才從裡面揀出了一朵小浪花——白羽愛明。來不及多說,馬上又人擠人地搭回程的公交,車門剛一開,人群就拚命地往那個狹小的門裡涌。

全拜託了愛明的神勇無敵,他一舉搶得了兩個座位,靠窗的位子留給千夏,自己坐外側用身體擋住驚濤拍岸的人潮人海,行李也始終在他手裡提著。

千夏說「行李我抱著吧,我不累,你休息一下」,他耍帥地擺擺手,還咧嘴沖千夏笑了一下。千夏心臟「突突」跳著,小心地打量了他的面龐,預想中他紅著眼圈對自己抽泣的場景絲毫沒有出現的跡象,他平靜的,像湖水。

冥思苦想好幾天的諸如「節哀順變」之類的說教,完全顯得多餘,什麼忙也沒能幫上,自己好像純粹是來添麻煩的。千夏又想不如乾脆就跟往常一樣與愛明閑聊些有的沒的吧,卻反而是自己沒有這樣的心情去說笑了。

從北都車站往家走又是10站路,40分鐘。

公交車顛簸得就像搖籃,連日的絞盡腦汁造成了睡眠不足,愛明沒有紅眼圈千夏卻是黑眼圈,不一會千夏竟自顧自地睡著了。

迷迷糊糊地夢到了自己獨自在教學樓的天台上溫書,足足有12層高的樓,全校離藍天最近的地方。可以俯瞰到整個操場的喧嘩,站在高處向下看去總有種想「飛」的衝動,但如果真的「飛」了起來那下場只會是摔成一個大大的西紅柿……腦袋一點點歪了,歪向白羽愛明的肩。

依稀嗅到了愛明棉毛衫的絲絨香,如黑巧克力,微甜而不膩,略苦且容易上癮。

恰逢深秋,空氣中無不隱隱滲著寒意。如果腦袋是向車窗那邊倒的話,那麼與鋁合金窗架親密接觸的臉蛋一定會被冰得一個激靈。幸好愛明的肩是透著體溫的,儘管他的肩膀還不夠寬厚襯衣也泛著淡淡的涼,但似有似無的暖意還是能感覺得清晰。

腦袋有了支點,完全鬆弛了下來。融化了時間,倦意流淌得像河,河水都是粘乎乎的巧克力糖漿。知道「河燈」是什麼東西嗎?就是用紙、布、綢做成的小燈籠,把它們放到河裡隨波逐流。最早河燈是放給孤魂野鬼照亮來世路的,後來七月初七,女生們怕牛郎看不清夜暗的鵲橋,就在人間河流放燈,讓牛郎認得與織女相會的路。

三三兩兩暈黃的河燈連成串,在水流漩渦處微微打個圈,沉了,也化作了巧克力。千夏的那個午覺睡得特別香,到站後被愛明罵作是「豬」,說她睡覺流出的口水把他的衣服弄髒了。

【PART.9】

大跌眼鏡。

半個月後水樹千夏收到了東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上面寫著兩個字:合格。

小田映雪也收到了通知書,白紙上印的卻是另外四個字——「櫻花凋謝」,未被錄取的通知。

原本以為是實力超群,實際不過是狂妄自大,堂堂東京大學的入學考試哪裡是小田映雪半個小時就能打倒的。

對於小田映雪的轟然倒塌,千夏說不上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抑或介於高興與不高興之間。但清楚明白的一點是:白羽愛明八成會比小田映雪本人更難過。

千夏暗暗向上帝發誓:如果愛明這次能夠不難過,那就不再追究他之前放自己鴿子的罪過了。

千夏開始著手打點去東京生活的行裝。在千夏房間的最醒目處,也就是寫字檯正對的牆上,掛著一張8開大海報,海報里坐著一位面色冷峻舉止不羈的男生,他的眼睛注視著頭頂上方的某一個點,沉默。柏原崇,《情書》中的藤井樹,《一吻定情》中的入江直樹,將近30歲,已婚,外表上揮之不去的稚氣。

很秀美的一張臉的,男女生的優點集於一身,即使扮女生也會漂亮。千夏在書店裡偶遇這張臉時就沒來由地喜歡,毫不猶豫地買下。

愛明第一次見到這個高高坐在牆上的柏原崇時,喉嚨里哼哼了一句「人妖」,千夏不怒反笑:「你罵自己幹嘛?」

從此白羽愛明再不敢說柏原崇的壞話,至多不時瞪他兩眼,好似猩猩瞪猴子。

要不要帶柏原崇一起走呢?畢竟已經是有老婆的男人,「20世紀日本最後一個美少年」終究只屬於20世紀。還記得他結婚時畑野浩子的叔父對他說:「浩子就拜託給你了,今後就要靠柏原君的肩膀來支持她了,請多多關照!」畑野浩子聽到這話當場就感動地落淚,其實那一刻全日本因為這場婚姻而哭泣的女生不知有幾多呢。

還在猶豫不絕,門鈴忽然響了。三長一短的按鈴方式,是白羽愛明獨有的習慣。僅憑鈴聲千夏就能判斷出門外面站著的是愛明還是愛明以外的什麼人。

【PART.10】

一本舊雜誌上面說:O型血的人警戒心大約高於其他血型3倍。

O型血的水樹千夏從小脖子上掛的就不是項鏈,而是一串鑰匙。獨自在家時她沒有一次忘記過要把厚重的鐵柵門鎖好,上面一個鎖,下面一個鎖,插銷上再加個掛鎖。

有次一個爸爸的老友造訪,叔叔百般表明自己的身份,甚至連他與爸爸中學時代曾經在同一個棒球隊分別擔任投手與捕手的事情都說了。千夏雖然也認為以爸爸臃腫肥胖的體型是很適合當棒球捕手的,但依舊不肯放他進屋。兩人在門兩邊「對峙」了兩個小時,直到爸爸下班回來。

站在鐵門柵欄陰影下的千夏,分不清外面是危險還是裡面是囚徒。

唯一通行無阻的,只有對門的白羽愛明而已,彼此都將對方的卧室視作自己的狗窩,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千夏打開門,愛明輕車熟路直接走去了千夏的卧室,似乎情緒焦躁的樣子。千夏讓他坐他也不坐,他說「我喜歡站著說話啊」,但遲遲也沒說幾句話。

果然還是因為小田映雪吧。明明是小田映雪自取滅亡,為什麼要讓愛明也跟著難過?

千夏打算安慰他一下,語言是空洞無力的,她第一個想到的是可樂。可樂的氣泡在帶走熱量的同時也能帶走煩惱,名副其實的「可樂」。

她讓白羽愛明先坐著,自己去廚房取些飲料來。打開冰箱,才發現唯一的一聽已被自己喝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氣也跑了不少,她懊惱不已自己的嘴饞。禍不單行,冰塊也半天取不出來,凍在盒子里死死的,用力敲打冷凍盒也沒用,最後乾脆用水果刀去挖。

響聲驚動了愛明,他進來「喂」了一聲,水樹千夏一慌神刀就劃傷了手,她連忙把受傷的手背在身後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男生力氣就是大,愛明輕輕鬆鬆就取出了冰塊,千夏搶著去倒可樂,卻不小心碰灑了杯子,澆了愛明一身。

愛明惱怒地揮揮拳頭準備回家換衣服,千夏拉住他不讓他走,一邊伸手摸了條毛巾來幫他擦。還是手忙腳亂的,擦了幾下千夏才發現自己手裡拿著的不是洗臉毛巾,而是一塊——抹布。

這回愛明倒沒發火,他定定看到千夏拿著抹布的手上有一道傷口,血還在流,混著黑色的可樂。

「笨蛋,抹布很髒的,會感染的!」

白羽愛明一把奪過抹布丟掉,然後跑到千夏父母的房間,在電視機上的家庭急救箱里取出創可貼。

日本的創可貼別具一格,因為國土狹小資源匱乏,一小盒創可貼里也會分出大、中、小三種尺碼,大傷口貼大的,小傷口貼小的,一點也不浪費。

愛明才懶得測量千夏的傷口長度,直接拿了最大號的來貼。貼得時候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沾到傷處。

水樹千夏瞅著這張再熟悉不過的臉,白凈,俊秀,專註的樣子像個小護士。她滿心歉意,本是想幫他分憂的,最後卻被這個比自己小的男生照顧。不由自主地,她輕輕摸了摸白羽愛明的額頭,既是道歉也是道謝。

「摸我腦門幹嘛?我又沒發燒!你倒是該去看看大夫了,笨得像豬!」

她暗暗給自己打氣:下次會做得很好的。

【PART.11】

掛在牆上的柏原崇,雙眼總是注視著他前方的某一個點,從不疲倦。他的臉上,看不出悲或者喜,他總喜歡獨自坐在那裡,望著遠方的某一個點,不畏孤獨。

水樹千夏今天穿的是一件紅色的棉T恤,紅色象徵著活力、熱情和革命性。

此時的白羽愛明,正專註於貼創可貼的工作中,揭去包裝,對準傷口,慢慢貼下,輕輕熨平。水樹千夏的手被他緊緊攥著,一動不能動,感覺到男生皮膚特有的粗糙,臉頰有點燙。

水樹千夏的體內,振動著某種能量,她忽然想對愛明說一句話,怎樣也抑制不住這樣的念頭。鼓足勇氣,剛發出一個語氣助詞:「啊……」

就看到白羽愛明大功告成地一笑,然後他鬆開了她的手。

「啊……你是不是在擔心小田她落榜的事情?」千夏滔滔不絕地說愛明你不用擔心的,其實小田的實力是非常非常強的,只是一時失手罷了……千夏只感覺自己的腦子像亂麻一樣糾結在一起,都在說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啊。

白羽愛明揮揮手打斷了她的話,他說映雪是故意考砸的,這樣明年他們倆就可以一起上大學了。哈哈,映雪報名的那家補習學校就在我們學校旁邊,以後依然可以一起上下學。

千夏安靜了。

她似乎看到了一盞路燈,搖晃著,閃動著,最後消失了。

「對了,忘了祝賀你考上東大呢!」白羽愛明在柏原崇身旁做「V」字型手勢,千夏以微笑作謝,不過嘴角扭曲的樣子像個機器人。

「不過我的確是有煩心的事,所以今天才急著來找你。」

「怎麼了?」

「映雪是不是得過肝炎?」

「好像是吧……不過聽說早都治好了。」

「你說接吻會不會傳染肝炎呢?」

「胡說什麼啊!得過肝炎的人身體里會產生抗體的,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得了,更別說……」千夏閉嘴了,她看出了愛明眼瞳里狡黠的光。

愛明又向她擺出「V」字型手勢,洋洋得意。

「果每那塞衣!」千夏突然咬牙說道。

「什麼?」

「果每那塞衣!」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果每那塞衣!」

「打住打住,你現在很彆扭!」

「無話可說就說『對不起』——果每那塞衣!」

【PART.12】

「千夏能夠去東京上大學真叫人驕傲啊,我們這個狹小的城市是不足以讓千夏起飛的!」家族中的老人都這麼說。

「東京那樣的花花世界,千夏可不要被壞人騙了啊,也要交一個帥氣的男朋友……」媽媽用紙巾擦眼淚。

「繼續努力!」爸爸說。

送別的人群里沒有白羽愛明,千夏沒有告訴他自己出發的時間,這個時候他大概正和小田映雪走在去圖書館的路上吧。讀書是件苦差事,但四月櫻花都已經開了,風一吹,花瓣嘩啦啦往下掉,落到身上腳下,落到哪裡哪裡就會填上粉色的甜。

千夏像個大明星似的朝大家微笑著揮手,然後登上火車的舷梯。新幹線時速220公里,兩條鐵軌在延伸至天際的時刻匯於一點,火車載著千夏飛一般流轉而過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站台。

用手托著下巴,千夏獃獃地注視著車窗外,車窗就像一面熒光屏,紅色綠色藍色黃色於其中變幻莫測,流光溢彩。每當火車停靠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她都會想:這裡熙熙攘攘的人們又過著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呢?可是還沒等她看個仔細,火車又會啟動,把一切遠遠拋在身後。

看得久了就倦了,想睡覺,千夏的腦袋一點點歪向窗玻璃。

可突然渾身一哆嗦又驚醒了過來,原來剛才夢到了很久以來每當自己上樓梯時,神出鬼沒的白羽愛明常常會冷不防在身後怪叫一聲把自己嚇得魂飛魄散,惡作劇得逞的愛明總是笑得明眸皓齒。

為什麼,就像是燈泡的鎢絲燒斷了一根,忽得就完全滅了呢。

千夏又趴在桌上睡了,這一次睡得很塌實,因為她早已把那次躺在愛明肩頭獲得的體溫存儲了起來。若有若無的體溫觸感,殘留在自己的手臂、臉頰、額頭上,即使多年後被時光淡化得無色無味,那個男生的體溫都已確信無疑地融入了自己的體溫中,誰也偷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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