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曲人物畫
戲曲人物畫
肖復興 文匯報2013-08-23第十二版
一直以為,以中國畫的水墨,畫中國戲曲的人物,最是相得益彰,因為骨子裡都是中國最傳統最古老的玩意兒。這裡有西洋畫最難學得的神韻,猶如中國池塘里盛開的周敦頤的蓮花,任是莫奈筆下的睡蓮也無法比擬。
我愛看戲曲,尤其京劇,偶爾也染指筆墨畫戲曲人物,雖都是外行,卻很喜歡,便也愛看一些畫家畫的戲曲人物。家對門是潘家園舊貨市場,到那裡淘一些畫冊,比樣學著畫,方才發現,和我同好者甚眾,有名的、無名的畫家,都願意用自己的水墨到梨園裡揮灑暈染。
無疑,畫戲曲人物,當代最有名也最富有特色的畫家,屬關良、韓羽和馬得三位前輩。他們都屬於返老還童的童稚派,不注重寫實,不拘泥筆墨,老樹虯枝,疏影橫斜,自有暗香,屬於大味必淡的那種。但細看,又有分別,風格各有異趣。關良的構圖童真,更風趣,更有戲台上的感覺;韓羽的筆墨古樸,更簡練,更抽象為簡單的意象;馬得的線條爽朗,更有洋味,別有裝飾之風。
以《霸王別姬》和《女起解》為例,儘管造型誇張變形,關良的人物依然基本上是舞台上的位置與表情,甚至畫的依然是虞姬舞劍的經典動作;韓羽則完全不是,他的霸王和虞姬呆若木雞並排而立,蘇三和解差也是並排而立,蘇三連枷都未戴,只是回頭在看解差,面無表情;馬得的霸王很瘦,一改原本的壯碩,披戴的盔甲也刪削得只剩下乾淨的線條,虞姬背身掩面而泣的動作,和蘇三披枷遠去的身影,一樣具有現代感。
如果以世界三大導演派別做不倫不類的比附,關良更像梅蘭芳注重表演本身;馬得有點兒像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體驗派;而韓羽則是地道的布萊希特,間離的效果格外明顯,多生象外之意。
相比較三位前輩,後來者畫戲曲人物,別開蹊徑,讓人眼前一亮的不多。看過董辰生和陳玉先的,一個重靜,一個重動,一個重造型,一個重線條。只是前者過於寫實,後者將戲曲畫成現代舞蹈了。我也看過電視少兒節目主持人董浩的畫,他有家學,又想翻出新意,只是畫得太滿,色彩運用繁複,密不透風,過於鬧騰,減弱了戲曲本身瀟洒寫意的感覺。
有一位畫家,沒有關韓馬那樣大的名氣,我卻很是喜愛,便是劉方平。老人年逾九旬,筆耕不輟,自幼痴迷京劇,他的戲曲人物頗得其中的仙氣。
以線條的幹練簡潔而言,劉與關韓馬一脈,只是他的人物更多動感和表情,色彩濃郁,水墨恣肆,使得無象之處得象,讓整個畫面充滿戲的想像和鑼鼓點的迴響。看他畫的《武家坡》、《三岔口》、《草船借箭》、《烏盆記》、《宇宙鋒》,真的讓人會心,讓人嘆為觀止。特別是《宇宙鋒》和《烏盆記》,也曾看過別人的畫,他的處理頗不一樣。畫中趙高父女、劉世昌和張別古,各一對人物,色彩對比鮮明,卻顯得手到擒來,舉重若輕,因為他格外注重並善於運用墨色的本身。人物造型,都沒有畫滿,而是色彩流動恰到好處而止,頗似電影里的淡出。尤其是冤魂劉世昌,渾身墨色漆黑,下身皴筆漸次收尾,其蒼勁與蒼涼,能聽得出馬連良或楊寶森的幾聲反二黃;趙高長袍的幾筆淡淡的藍色,蜿蜒流淌,漸漸消失,其奸詐尷尬之情交織,更顯得渾身都是戲。
還有一位畫家,也被淡漠,便是我的中學美術老師鄧元昌。和劉方平老人一樣,他也是自幼痴迷京劇,家中置辦大量戲裝等一系列行頭,是京城名票之一,老生和凈角兼修,登台演出過《霸王別姬》的霸王,《秦瓊賣馬》的秦瓊。由於太喜歡,晚年病中術後堅持作畫,自費出版《戲畫白描——京劇名劇名家240出》。他的戲曲人物畫,以凈角別具特色,我還沒有見過一位畫家能夠有他畫的這樣多性格不同造型不同的凈角,在紙上風姿綽約。因為他懂戲,又專門研究並畫過幾百幅凈角的臉譜,出版過專著《京劇凈角經典臉譜》,為我國「十一五」重點圖書,此書翻譯到國外出版。所以,他的凈角,有他的感情,無論行頭還是臉譜,都一絲不苟,準確無誤,為我們留下寶貴的資料。
劉鄧二位,常是我學畫戲曲人物的老師,雖照貓畫虎反類犬,卻自得其樂。私下比較二位:都是真正的戲迷,鄧是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為置辦戲裝而不顧一切;劉十二年前下鄉寫生,邂逅一牧羊老人,和他同好也是戲迷,知音難遇,便遠避塵囂,住在山清水秀的王屋山下再未出山。胸次的不同,他們的畫的韻味,方才與眾不同。如果以詩相論,鄧有些像苦吟寫實的杜甫,劉則像是大隱於山林的陶潛。
還得說一位畫家,與作家張天翼同名,與我同歲。我是在網上偶然看到他的一幅畫,格外打眼,便從此忘不了。畫的是一位旦角,除了朱唇一點櫻桃紅之外,全部都是黑色線條,渾圓、交錯,隨意揮灑,乾淨,爽朗,沒有一點的猶豫,卻讓我感到衣袂蕩漾,水袖飄舞,不盡的動感,有風拂面,有弦似語。從來沒有見過有畫家這樣畫戲曲人物,簡單的線條,居然讓我們的戲曲神清氣爽,充滿如此靈動的美感。我千方百計找來他幾乎全部戲曲人物的畫作,還是喜歡這樣線條勾勒的畫,儘管他畫的三十六名家長卷,造型端莊,鬚眉畢現,用色考究,氣勢磅礴,卻似曾相識,並不新鮮。
2013年6月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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