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正恩其人

作者按：在時隔36年後再次舉行的朝鮮勞動黨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上，金正恩被推舉為委員長——這是其祖父金日成曾擔任的職務。通過這一儀式，這是初步鞏固權力的金正恩的一次正式加冕禮，從而確認了其至高無上的權位。值此之際，將敝人近年來多篇多側面、多視角分析金正恩（其姓名先後出現了金正雲、金正銀到金正恩三種不同的翻譯，為尊重原文，此處不作修改）的有關論述7篇彙集於此（時間跨度長達7年），以饗讀者，讀者可藉此觀照今日朝鮮政局。

（之一）金正日的遺產與金正雲的道路

據中國官方權威媒體《環球時報》18日報道，金正雲已經被確定為朝鮮接班人。該報援引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某國駐朝鮮大使的話說，金正雲接班的消息是確切的，而且金正日的健康確已出現很大問題。另據鳳凰網消息，作為金正雲繼承工作的重要一環，朝鮮當局正在全黨範圍內為金正雲進行造勢，誇大其年齡和政績，並將今年以來朝鮮發射衛星、開展核試驗等功勞歸於其名下。一段時間以來外界盛傳的金正雲接班傳聞似已變成了事實。由此也說明朝鮮近來的局勢果真與金正雲接班密切相關。隨著金正雲接班大計塵埃落定，輿論的焦點將轉向後金正日時代朝鮮緊張局勢如何發展以及朝鮮內外政策會發生什麼變化，朝核問題的解決也到了十分微妙的階段。

此前的16日，韓美舉行峰會，決定韓美關係從軍事同盟提升為全面的戰略同盟，並就美為韓提供核保護傘達成協議。奧巴馬和李明博一致表示，將對朝鮮採取以壓促談的強硬路線，美國不會承認朝鮮「將要或應該成為一個核國家」。韓美還就一種新的美朝對話形式達成了共識，即美國將代表六方會談與會國中的5個國家，與朝鮮進行談判，滿足朝鮮與美國直接對談的願望。韓美提出，朝鮮可以選擇一條通向和平與繁榮的道路，但該目標只能通過以達到「朝鮮半島全面和可驗證的無核化」為目的的和平談判的方式來實現。奧巴馬政府在對朝政策上顯然吸取了布希政府的教訓，展現了一定的靈活性與妥協性，「軟的更軟，硬的更硬」將成為美國朝鮮政策的基調。但韓美強化同盟關係，意味著朝鮮以戰爭進行威脅的效應降低，為應對韓、美、日日益緊密的同盟，朝鮮必須尋求更加穩定可靠的戰略支撐——眾所周知，朝鮮地域狹小、國力薄弱，不具有對抗美、韓、日的真正條件，因此勢必向中俄的立場靠近，這就為和平解決朝核問題打開了緊閉的大門。

17日，中俄發表「聯合聲明」，對朝鮮半島局勢表達了嚴重關切，認為「聯合國安理會１８７４號決議旨在加強通過政治外交途徑解決朝鮮半島核問題的努力，贊成儘快重啟朝鮮半島核問題六方會談，希望會談各方履行２００５年９月１９日共同聲明規定的各自義務」。這是朝鮮核試驗後，中國官方首次高調重提「六方會談」機制，擊破了曾經流傳甚廣的中國將放棄「六方會談」的謠言。同時，這是中俄作為聯合國兩大常任理事國向全球發出的重要信號，雖然聯合國通過了１８７４號制裁朝鮮決議，但是有關各方務必堅持通過政治外交途徑解決朝核問題，六方會談仍然是和平解決朝鮮問題的最佳機制。它顯示了朝鮮局勢正在往和談的方向微妙轉變。中俄聯合聲明關於六方會談的表述，是為金正雲當政時代和平解決朝核問題進行預熱。一旦時機成熟，重啟六方會談是必然選擇。

朝鮮《民主朝鮮日報》同一天在一篇評論中稱:「如果美國和其追隨者侵犯朝鮮的主權，我們的軍隊和人民將用無情的軍事打擊來發動百倍、千倍的報復。」表明朝鮮在聯合國制裁決議通過以後，一直堅持採取嚇阻策略，維持朝鮮已經十分狹小的生存空間。另外一方面，朝鮮開始發生「靜悄悄」的變化，從極力營造緊張局勢到低調尋求為危機降溫——這從一度風傳的韓美峰會期間朝鮮將發射洲際導彈並未成為事實可見一斑。朝鮮接班布局全面完成以後，其對外戰略相應做了調整，但是可以想見，在金正雲正式登臨寶座之前，考慮恢復和談為時尚早。

朝鮮為權力繼承精心策劃的緊張態勢無疑是把「雙刃劍」，既為金正雲順利接班創造了有利條件，又對金正雲繼承大統後解決難題提出了挑戰。與其說金正雲正走上權力的華麗殿堂，倒不如說他面臨的將是刀山火海。擺在他面前的將是一條異常崎嶇、艱險的道路，如何帶領朝鮮走出困境、走向新生，將考驗其勇氣和智慧。

金正日留下的政治遺產，將為金正雲最初的執政提供較為堅實的基礎，是確保金正雲站穩腳跟的前提和基礎。金正日政治遺產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領袖中心式的集權統治體制。其重要特徵包括：一個無所不能的被神化的領袖。樹立領袖的絕對權威，金日成被稱為偉大領袖，金正日被稱為親愛的領袖，金正雲則稱為英明同志，捍衛領袖成為人民的最高道德原則，其優勢在於只要將接班人塑造成與其前任一樣的領袖，就能保證體制的順利延續；一個占統治地位的指導思想。從金日成的「主體思想」到金正日的「先軍政治」，都在朝鮮的政治生活中發揮了獨一無二的指導作用，異端雜說無生存之土壤；一套自上而下的垂直領導體系。各級官員都由黨考察和任命，從上而下建立了逐級任命官員的機制，上命下服，等級森嚴，各級官員服從領袖，確保了政令暢通和對領袖的忠誠。

二是絕對服從領袖的軍事力量。金正日當政以後，已經沒有了其父親因領導朝鮮獨立運動、締造新的國家而帶來的領導上的天生的合法性，軍隊成為他執政的合法性來源，是他執政的根基和保障。因此在指導思想上把「先軍政治」擺在首位，他所領導的國防委員會也成為朝鮮實質上的國家領導機關，軍人、軍屬、軍隊在國家政治生活中佔主體地位；同時，大力加強軍隊建設，國家財政重點向軍隊撥款，軍人待遇很高，囿於經濟實力弱，積極發展非對稱優勢的軍事力量，即遠程火炮、各種類型的導彈、生化武器以及核武器等戰略武器，朝鮮今年以來發射具有軍事用途的衛星、發射導彈特別是進行核試驗，都是朝鮮非對稱優勢的軍事力量的重要體現。朝鮮軍隊不是服從國家，也不是服從勞動黨，而是服從其領袖，從金日成到金正日，現在要忠於其接班人金正雲。

三是「閉關鎖國」的國家政策。朝鮮堅持全封閉的社會體系，實行嚴格的戶籍控制和人口管理，監控人民的言論，堵塞外來信息渠道，從廣播、電視、報紙等各類媒體的各個角度向人民灌輸革命思維和單一的指導思想，灌輸對領袖的忠誠，灌輸人民安貧樂道的精神，抵制外界誘惑，防止人民對現狀不滿，從而引起對現存體制的抗爭。這種內循環的封閉的社會體系，有利於控制人民，杜絕外界影響。

金正日政治遺產的消極方面也是很明顯的。朝鮮經濟落後，人民生活困苦，外交上陷於孤立，社會發展程度很低，呈現出典型的「小國寡民」的社會形態，整個國家積貧積弱，積重難返，國家發展面臨極大困難。

在金正日身患絕症後，金正雲在金正日的授意下，由其親信擁護和推舉為接班人，鑒於時日無多，老金已經退居幕後指導，將官員的考察任命及軍隊工作等重要事務放手給金正雲，由其靠前領導和指揮，積累政治資本和人望，錘鍊能力，發展人脈。為顯示對老金的忠誠以及對金正日路線的繼承，更重要的是為了克服「三代世襲」的合法性危機，金正雲將比其父更加倚重和討好軍隊，滿足軍隊的要求，由是朝鮮先後發射衛星、進行二次核試驗、發射短中程導彈，藉以展示其更加強硬、更加強軍的政治姿態，同時通過對外製造緊張局勢凝聚民心、黨心、軍心，將政治附庸機構和政治老人更加推向邊緣化，強化軍隊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作用和一元化的領導體制，建立執政的政治基礎。待老金有朝一日魂歸天國，金正雲將水到渠成地接管國家權力，正式開啟金正雲時代。

對朝鮮來說，真正的困難不是順利實現金正雲繼承大統——它是依靠現有政治體系的運作能夠做到的，而是即位以後如何站得住，如何突破其思想觀念的禁錮和限制，在其父總的國家路線的基礎上，探索一條符合朝鮮實際的、行之有效的發展路線。

從短期來說，金正雲的主要目標將是適應其新一代國家領袖的角色要求，扎穩政治根基，建立自己的權力基礎。朝鮮內部的派系，相信金正日在世時已經加以肅清，但是政治永遠是複雜的，不斷產生的新的慾望和糾葛，決定了新的派系不斷湧現，那些潛在的挑戰者以及隨著形勢的發展重新出現的反對派，將對金正雲的順利接班造成威脅。而最危險的莫過於，這些人誘導人民的覺醒，挑起內部紛爭，質疑金正雲統治的正統性與合法性，甚至有可能糾集一批垂死的政治勢力，對金正雲進行絕地對抗。度過這段歲月，對金正雲長期執政至關重要。為此，他將在六個方面作出努力。

一是對敵對國家實施強硬政策。更加依靠軍隊的支持，不排除其作出更危險動作的可能性，實現核材料武器化和核武器小型化，造成朝鮮擁核的既成事實，從而提高其在軍隊的聲望及對軍隊的領導力。二加強對黨的組織人事部門的掌控，對高級領導職務的人事任命絕對控制。三是培植親信勢力。倚重元老重臣的同時，將對他們進行擇選，同時聚合親信，將親信安插到黨政軍的關鍵職位，確保對關鍵部門的控制。四是堅持「密室政治」。保持政權和權力運作的神秘性，加強領袖個人的控制。五是倚重特務統治。加強秘密警察隊伍建設和情報系統建設，加強對民意的控制。六是嘗試啟動和談進程。在完成最緊要的事務後，其工作重心將是重啟和談進程，爭取援助，改善民生，擴大其支持的民意基礎。

從中長期來看，金正雲面對更為嚴峻的挑戰，建立屬於自己的歷史功績，強化統治合法性的基礎，帶領朝鮮全面發展，將是其主要歷史任務。金正雲的留學背景對他是個有利因素，保證了其國際視野，為他治國理政提供了更寬廣的思路。但可以預測，來自保守勢力的反對將十分頑強。在他執政根基更加牢固的時候，朝鮮的改革必將提上日程。他的歷史貢獻將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含優先順序）：

一是在前期已經恢復和談的基礎上，以朝鮮半島無核化與建立正常的國家關係為長期目標，積極推進和談進程，棄核和與有關國家建立正常的外交關係將同步進行，為朝鮮的改革和發展創造良好的外部環境。二是加強與中國的戰略同盟關係，借鑒中國的經驗並在中國的支持下，逐步推行對外開放和經濟改革的政策，提高經濟發展水平和人民生活水平。三是淡化國家的意識形態色彩和強烈的軍事立國取向，實行政治改革，逐步放開政治尺度，實現國家政權機構設置的正常化，積極引進互聯網，增加人民對政治事務和社會事務的參與權。四是啟動和平統一進程，探索可行的統一方案，開展南北統一談判，確保朝鮮在新組建國家的應有地位。（本文作於2009年6月）

（之二）金正銀的接班「大考」和政治風險

　朝中社29日報道，朝鮮勞動黨代表會議28日選舉金正日為黨中央軍事委員會委員長，金正銀、李英浩為副委員長。選舉金正日、金永南、崔永林、趙明祿、李英浩為黨中央政治局常委。

　　昨天，朝鮮中央通訊社發布新聞，稱金正日已任命金正銀為人民軍大將，明確發出了金正銀接班的信號。金正銀在黨代會上當選為國防委員會排名第一的副委員長，無異於進一步在朝鮮國內外公開宣布確立了金正銀繼承體制。

　　有關這次會議及選舉結果有幾個看點。

　　一是金正日繼續被推舉為總書記，併當選為國防委員會委員長，這一方面說明金正日的身體並未惡化到要立即退休的程度，另一方面說明，金正銀的資歷和經驗還不足以勝任，黨內非議和爭鬥尚未止息，其接班還需要金正日扶上馬送一程。

　　二是金正銀接班套路與金正日當年有所不同，金正日是從黨內起家，並逐步進入軍方，掌控朝鮮大權的，而金正銀顯然先從軍內做起，且快速躍升為人民軍大將和國防委員會第一副委員長，由此說明金正銀接班已經刻不容緩，必須立即進入接班狀態，走上前台，而他未當選勞動黨中央的任何職位，表明他的接班仍然存在不少阻力，或者金正日是想安撫黨內同志，避免因接班程序過於劇烈而導致不良後果。但也說明金正日對軍方的掌控是強有力的，為了金正銀接班，軍方做了大洗牌，元老都僅僅是進入國防委員會，僅有的兩位副委員長，其中一個是金正銀，另外一個則是剛剛獲得拔擢、也是金正銀輔佐班子成員李英浩。這至少說明金正銀接班得到了軍隊的強大支持，這是他最有利的武器。

　　三是中國共產黨總書記胡錦濤第一時間代表中國向金正日表示祝賀。表明中國對朝鮮的這次選舉結果已有充分準備，對外表達了強烈支持的政治姿態。中國的支持對金正日來說意義重大，特別是這次會議涉及接班，關係到朝鮮未來。金正日這段時間以來苦心孤詣向中國示好取得了明顯效果：親自前往中國向中方通報會議準備情況、大力宣傳中朝友誼甚至將發展中朝友好視為朝鮮「最高意志」。而對中國來說，朝鮮政局事關中國的整體戰略，支持金正日是必須的選項。

　　外界長久以來對朝鮮接班人的猜測大戰隨著今天金正日之子金正銀獲任朝鮮勞動黨中央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而結束。此次勞動黨代表會議之後，金正銀作為金正日接班人的地位正式確定，他的接班之路完成了最關鍵的一環。

　　有人據此認為朝鮮進入了後金正日時代，然而筆者認為，雖然金正銀確立了接班人的地位，在朝鮮人民軍內成為僅次於金正日的二號人物，為他順利接班創造了十分有利的條件，但這並不意味著金正銀已經成為新一代朝鮮領導人，在他正式走上朝鮮最高領導人的位置之前，他還要歷經千難萬險，克服無數障礙，才能水到渠成地受到一致擁戴，接過其父的權杖。

　　擺在金正銀面前的是三個重大考驗，也是他的王者之路上必經的關隘：

　　一是如何向朝鮮精英集團證明他是否具有駕馭複雜局勢、維護體制穩定、確保他們既得利益的能力和德望。經過幾十年的和平建設，在朝鮮統治階層內部形成了以朝鮮人民軍及勞動黨為核心，主要由軍隊、政界、意識形態系統等高層人士組成的利益共同體，必須有具有足夠資質、能力和威望的人帶領他們，治國理政，統御萬方，將現行體制順利傳承下去，以確保他們的既得利益不受損失，並繼續增長收益，才能得到他們的有力支持。唯有如此，金正銀也才可以君臨天下。

　　二是如何向朝鮮民眾證明他是否具有改革意志和方略，發展經濟，改善民生，帶領國家走向「強盛大國」，切實提高民眾生活水平。長期以來，朝鮮經濟一直在低水平徘徊，民眾生活困苦，嚴重依賴外援，災年荒年這種現象更甚。不改革，只有死路一條。同為社會主義國家的中國、越南實行改革(革新)開放之後，經濟社會面貌發生巨大變化，朝鮮對此深有體會。因此，金正銀作為新一代領導人，必須立意改革，在經濟上有所作為，破解朝鮮發展難題，提高民生水平，才能積累政績，凝聚民心，建立一個國家領導人所必備的向心力和號召力。

　　三是如何向世界表明其是一個可以打交道的人，並具有應對複雜國際局勢的靈活外交手腕。特別是在東北亞地緣政治方面，金正銀如果既能夠處理好周邊大國關係，又有效緩和朝鮮半島的外交僵局和天安號事件後趨於緊張的朝韓關係，在朝鮮棄核問題上表現出足夠的誠意和談判技巧，由此開創朝鮮外交新局面，那麼對於他順利處理內政問題將頗有裨益，也將強有力的奠定他作為新一代朝鮮領導人的地位。

　　金正銀接下金正日的權杖，在世界現代歷史上是一件罕見的政治事件。國際媒體紛紛用獨裁者、世襲、王朝這種帶有明顯的傾向性的語言對金正銀正式亮相進行報道。這一政治事件不僅在國際社會引發巨大爭議，它也必將在朝鮮國內遭遇強大而持久的阻力。

　　所謂的名不正言不順。金正銀順利完成三代世襲，所要遭到的阻力和非議要比其父親洶湧和惡劣得多——在任何一個正常的社會一定會產生欲與天公試比高的梟雄式政治人物，即使是不具備領袖資質者，只要他們達到了某個居高臨下的位置，難保不會有更上一層樓的非分之想。為此他就必須要仰賴家族和親信，更加註重密室政治、陰謀政治，借重特務機關對官員和民眾的控制，由此必然形成日益瀰漫的恐怖氣氛。

　　這是金正銀的第一個政治風險，即朝鮮內部對這種壓力的承受能力以及在這種政治氛圍和體制之下，朝鮮如何完成自身的轉型，謀求改善經濟和民生，增強執政基礎？說到底，它們是相互矛盾的。經濟的發展某種程度上取決於政治的開明程度，如果政治高壓，就難以期待經濟會發生實質性的變革。因為變革的經濟勢必會改變政治的內在結構，促使其發生相應的變革，否則就難以為繼。

　　金正銀繼承朝鮮新一代最高權力的合法性危機，可以看作金正銀即將成為朝鮮最高領導人所要面臨的第二個政治風險。無論事實狀況如何，從朝鮮的國名——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可以看出，至少這個政權在表面上要體現民主和共和的特性，它的國家政權機關和領導人要經過選舉才能產生。從金日成到金正日，再從金正日到金正銀，無疑具有十分濃厚的封建和世襲色彩，這在民主、共和國家是一件犯忌的事，也理所當然會引起合法性的質疑。

　　合法性危機還體現於，一個家族和親信掌控的政權必然是缺乏監督和制約，也必然是滋生腐敗和墮落的政權，統治哲學的倒退和腐爛生蛆的政治不僅將消磨執政者的意志，而且將帶來深刻的執政危機，將國家帶進危殆險境。

　　金正銀所要面對的第三個政治風險，不僅來自於統治集團內部，而且擴展到多數國民中，在真正的後金正日時代——雖然目前看來尚有時日——有朝一日金正日駕鶴西遊，他的父親努力為之建構的政治班底能否擋住內部求變的潮流，特別是長期遊離於家族和親信政治邊緣地帶的政治勢力也許會孤注一擲，圖謀變軌。對他們有利的因素還在於，彼時，求變成為朝鮮社會各階層的集體社會心理，它是長久以來桎梏於某種政治情境之中突然遇到可以擺脫它獲得新生的集體無意識，而它們勢必會被利用。由於突如其來，人們的思路會漫無邊際，它們參差斑駁：傳承了幾代的政治面孔、環繞在領導核心周圍日趨黯淡的政治譜系、沉重的政治運作機制以及在這一政治體制下徘徊的經濟、蕭條的文化、猥瑣的國民精神世界。（本文作於2010年9月）

（之三）金正恩的非常政治和秘密武器

朝鮮軍方排名僅次於金正恩的實際軍頭李英浩被免除一切職務，與此同時金正恩獲委任為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元帥，玄永哲被任命為朝鮮人民軍次帥，並接替了李英浩的總參謀長職務，由此為金正恩實際掌控軍隊最高權力鋪平了道路。

這樣，在短短的半年時間裡，依靠其老子金正日餘威尚在以及特有的手段，金正恩完成了朝鮮最高權力繼承的實際運作，正式獲得了其父祖曾經擁有的一切名義上的「權威」。非常事態必有非常因由，非常事態也會導致非常結果。金正恩繼承權力的「超級速度」，顯示出其「非常規性」，勢必對朝鮮原有的權力體制、政治結構以及至關重要的幹部心理造成不可忽視的損害。

他能順利完成上述動作，是因為在金正日尚健在時，就努力為他打造了一個包括以家族重要成員為核心、以家族邊緣親信為輔助的接班團隊。外界所知的有朝鮮勞動黨政治局委員、國防委員會副委員長、勞動黨行政部長張成澤，朝鮮勞動黨政治局委員、人民軍大將金英姬，而輔助親信團隊則被外界稱為「四人幫」，包括國家安全保衛部第一副部長禹東測、人民保安部部長李明秀、勞動黨組織指導部第一副部長金京玉和總政治局第一副局長金正閣。其中禹東測、金京玉、金正閣三人是中央軍事委員會成員。這些人負責領導監視朝鮮異己分子、朝鮮民眾、朝鮮幹部以及朝鮮軍隊的秘密或者公開組織，它們都掌握了一定的武裝力量，在朝鮮國內擁有巨大的影響力。朝鮮勞動黨中央政治局常委崔龍海由於同金正恩家族的歷史淵源，也可列入這個親信團隊中。

由金正恩家族成員和輔助親信組成的接班團隊為他「非常規」地登上最高權位立下了汗馬功勞，隨即轉化為朝鮮國家權力的實際領導核心，繼續為金正恩掌控權力服務，其重要使命之一，就是為最高領導人排除前進道路上的一切異己者和反對派。李英浩被解職，應該是他們可以誇耀的最新成果。它同樣是一個「非常規」政治運作的典型：通過一次會議而非各種合法程序，就將國家權力的核心領導者之一草草地解除了職務。這樣的事只有在像朝鮮這樣的專制國家才會存在。殊知，正常罷免李英浩的全部職務至少應該有三道程序，即朝鮮勞動黨中央委員會或其日常機構中央政治局的決定；朝鮮最高人民會議的決議；朝鮮中央軍事委員會、國防委員會的命令。

因此，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李英浩被解除全部職務是一場不流血政變，只是因為直接主導其事的是朝鮮最高領導人而變得「合法」了。有點像粉碎四人幫那會兒搞突然襲擊的意思。

事實上，金正恩的全部接班過程都是在省略了一切必要過程的情況下、以「非正常」的方式進行的，而且他的執政方式也是「非正常」的，那些名義上的國家機器簡直就是「花瓶」，對權力來說毫無用處。支撐金正恩權力的是三個重要因素：

一是以紅色家族為核心的利益集團。朝鮮的世襲現象很普遍，現任政治局常委都是世襲的，比如崔龍海的爹就是前國防部長、金正日的「親密戰友」崔賢，朝鮮各級政權，很多就是由大大小小的世襲者掌握著的，朝鮮的萬景台革命學校就專門培養「革命後代」，他們出身相同，利益攸關，組成了銅牆鐵壁般的利益集團，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是他執政的深厚基礎。

二是親信政治。上面提到的崔龍海以及張成澤、金英姬、「四人幫」都是親信中的核心成員，在他們的外圍又有為數不少、親疏不同的親信輔助他們至上而下掌握秘密權力，直接受金正恩指揮，依靠親信駕馭政權，是金氏家族長期保持國家統治權、金正恩長期執政的支柱之一。

三是特務統治。任何政治團體都會滋生反對者，因為權力和利益的分配永遠不會平衡。只要有政治存在的地方，都會有反對派。在反對派之中，野心家就藏於焉，也會出現反叛和通敵。在一個專制統治的政權內部尤其如此。為了防止內奸和叛徒的出現，凡是這樣的政權就會盛行秘密警察制度，對精英集團和人民進行監察，以防止意外情況出現。朝鮮三代世襲能夠順利完成以及金正恩繼續鞏固權位、維持長期執政局面，特務統治是實際上的最關鍵一環。

金正恩當前的第一要務不是真正地治國理政，雖然他為此要做很多表面文章，朝鮮的改革在短期內更是無從談起。不過改革卻是他凸顯與其前任不同，凸顯獨立自主，也是給團隊中的其他人以及普通民眾以信心的重要手段。因此，他會繼續展現某種開放和改革的姿態，就像過去的半年他所做的那樣。

但這些都是為了應對其就任最高領導人後所面臨的直接的核心的挑戰，即如何防止內部奪權和叛變情況出現，有效鞏固權位，打下長期執政的基礎。這是他的第一要務。為了達到目標，他所依賴的就是上述三個「秘密武器」。

在「非正常」中掌握朝鮮最高權力的金正恩前面實則是「萬丈深淵」，稍不留心，可能就會粉身碎骨。他的「冒進」接班，為政權內部的野心家樹立了榜樣，即通過非正常方式可以奪取權力；他對李英浩的非常規清洗方式，也開了惡劣的先例，即在一個表面上正常的國家卻以非正常的方式打擊政敵，激活了內部異己者蠢蠢欲動的心。

如果說李英浩去職事件能為世界留下什麼深刻印象的話，那麼就是朝鮮政權並非鐵板一塊，而是充滿蟻穴的堤壩。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金正恩恐怕難以消停，其「非正常」統御國家的方式，將不得不接受更多內部不安寧因素的考驗，朝鮮或將進入一個動蕩期也未可知。（本文作於2012年7月）

（之四）金正恩將帶來多麼不同的朝鮮？

朝鮮在4月13日早上7時38分55秒在西海衛星發射場發射了首個應用衛星光明星3號，朝鮮國家電視台證實衛星沒有進入預定軌道，專家和技術人員正在查找失敗原因。

出乎外界意料，在13日清晨就發射衛星，極有可能是金正恩獲任朝鮮勞動黨中央第一書記、中央軍事委員會委員長後的第一號令。衛星發射失敗的同一天，朝鮮第12屆最高人民會議第五次會議推舉金正恩為國防委員會第一委員長。至此，金正恩從程序上完成了接班，正式登臨朝鮮最高領導職位。

金正恩作為勞動黨的第一號人物發布的第一條命令，在執行中以失敗告終，與他被推舉為國防委員會第一委員長，這種一勝一敗的格局，反差過於鮮明，也讓很多人不可思議，於是有不少人認為，衛星發射失敗可能是其有意為之，以達到某些政治目的，比如放鬆外界對朝鮮的警惕。

這真是荒唐的論點。

朝鮮花費巨資研製了衛星，並在推舉金正恩為最高領導人，紀念金日成百年誕辰，特別是開啟所謂的社會主義強盛大國之際選擇發射衛星，需要一場重要的勝利增添喜慶氛圍的時刻，卻說他一開始就想失敗，這在邏輯上是說不通的，也是不符合事實的。

有諸多現象表明，金正恩對此次發射是極為重視，也非常謹慎的，是希望獲得圓滿的成功的。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他選擇在出其不意的時間進行衛星發射，而不是大家都認為的14日；二是未事先通報中國；三是並沒有按照計劃邀請外國記者觀摩衛星發射活動；四是沒收了中國記者的手機，既然連中國記者的手機都不允許攜帶，其他國家的恐怕也是這樣。

上述因素，一方面表明了金正恩對發射的重視和謹慎，另一方面也是他取得朝鮮勞動黨和軍事委員會最高領導職位後急於立威，向外顯示乾綱獨斷，乃至不臣服於中國的表現。據傳，金正日的「遺訓」中就專門對繼任者提出「不要看中國臉色」的要求。

金正恩肯定沒想到他作為勞動黨第一號人物發布的第一道命令得到的會是這麼個結果。從他信心滿滿地邀請外國官方和媒體派員現場觀摩的情況看，他原本以為可以勝券在握的。讓他產生這種自信的原因，據我分析，朝鮮很可能出現了類似中國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情形，最高領導人好大喜功，上行下效之下，浮誇風甚烈，盲目冒進思想佔了上風，特別是一些人看到金正恩作為儲君即將接位，很想建立重大功勛，提高個人聲望，因此誇大了衛星發射技術的成熟度，向新領導人「獻祥瑞」，邀功請賞。金正恩畢竟是個年輕人，聽到下面人拍著胸脯保證能成功發射衛星的情況下難免動了心思。但出於某些原因，比如了解了衛星發射技術的實際情況，被推舉為最高領導人後心理發生了變化，因此最終採取比較保守、審慎的方式發射衛星，而不是原先想的那樣向全球公開發射過程。

朝鮮邀請外國記者觀摩衛星發射活動，可能還有另外一個意圖，就是耍朝鮮式聰明，讓這些記者參與報道朝鮮勞動黨代表會議和第12屆最高人民會議第五次會議舉行以及金日成百年誕辰情況，變相地請他們為朝鮮進行宣傳，同時金正恩也可以藉此欺騙民眾他擁有「國際聲望和影響」。眾所周知，朝鮮的重大會議無非是程序表演，毫無報道價值，金日成誕辰紀念活動更是標準的歌功頌德活動，只會讓外界反感。

人們也許會問，既然如此，那麼金正恩難道就不害怕衛星發射失敗會影響他的個人聲望和權威，甚至影響他正式接任朝鮮最高領導職位嗎？

金正恩有意通過發射衛星向外界顯示他掌控權力，並希望藉此積累政績，是一回事，衛星發射失敗，對其個人聲望會不會造成影響，乃至對其最高寶座的權威是不是有負面影響，是另一回事。

朝鮮是個典型的極權國家。最高領導人既是世俗領袖，事實上也被「神化」了，成了代表國家的神祇。它掌控了國家的一切權力，形同帝王，卻不必對國民負責，不必對任何事情的失敗負責，而是超然物外。勝利了是他的榮耀，失敗了是別人的錯誤。這就是朝鮮政權的特性。

因此，這次失敗絲毫不影響他心安理得地在當天繼續被推舉為國防委員會第一委員長。相反，他會將此次失敗歸咎於某些「替罪羊」，並利用這次失敗，在他完全掌控黨政軍實際領導職位後，在民眾中營造悲情，繼續為他個人造勢，在他新戴上的王冠上添加新的光環，進一步鞏固權位。

人們也注意到，金正恩在儘可能展現自己不同的風格。在之前的文章曾提及，金正恩考察地方期間談笑風生，與訪談對象親切互動等。在此次衛星發射失利事件的處理上，他一改以往隱瞞的習慣做法，而是對外公開，表現出勇於承擔責任的姿態。而且他首次公布的標準像，穿西服打領帶，也是打破傳統之舉，給人煥然一新之感。國際媒體預測，這顯示年輕的金正恩有意啟動改革開放。

媒體關註上述因素，在很大程度上是對新聞效應追求的體現，也反映了人們希望朝鮮發生變化，以符合各界預期的願望。但毋庸置疑，在朝鮮「兩會」上，更多地是對現有政治話語和政治體系的重複，乃至強化。而從相當長時期來看，金正恩首要的任務是穩定自己的權力，有效地運轉國家機器，維持一個領袖對國家的長期絕對控制。

金正恩即使為了更好地統治這個國家，內心期待對朝鮮進行改變，也將面對如山的困難，在既有的制度和利益格局下，要想實現突破，改弦更張，將是一項系統的、長期的工程，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調整。從根本上來說，他本人執政所依託的專制政體與外界所希望的朝鮮改革開放的方向是一對不可調和的矛盾。這種專制政體和君主專制政體既有相同的因素，也有不同的因素，而正是其中的不同，使得朝鮮在保持專制體制的前提下啟動政治、經濟、社會乃至文化改革難以打通必要的關節，為其鋪路。

朝鮮政權內在的矛盾性，決定了金正恩不大可能進行徹底的，而只能在局部的、有限度的、可控的軌道上進行改革和開放，在堅持現有的領袖集權、意識形態、專制政體和先軍政治的前提下，搞活部分機制，以經濟特區為載體，推行國家和權貴相結合的市場經濟，逐步放開國民自主參與經濟活動的空間，至於政治改革則勢必遙遙無期。以金正恩家族為核心的權貴利益、專制政體下利益同盟者的共同利益以及普通國民的利益將陷於長期糾結，缺乏解決之道，以致矛盾重重，尋找不到可行的方向。

除非金正恩大徹大悟，決心棄絕個人的、乃至他所代表的利益集團的整體的利益，為了國民的未來，為了朝鮮半島統一的前景，自我革命，遵從國民的意願，將國家前途付諸歷史。或者在面臨內部的反叛的情況下，被迫放棄個人獨裁，在反叛者的主導下，對朝鮮進行翻天覆地的改革，開啟新時代。或者在各種矛盾衝突之下，社會革命爆發，歷史自行發展，革故鼎新。（本文作於2012年8月）

（之五）朝鮮的反人類暴行

鳳凰衛視報道，聯合國朝鮮人權狀況調查委員會17號在日內瓦公布最終調查報告，指出朝鮮目前繼續存在廣泛的危害人類罪行，國際社會應考慮將有關狀況移交給國際刑事法院審理。

由聯合國人權理事會於去年3月成立的朝鮮人權狀況調查委員會17號公布了長達400頁的調查報告。由於朝鮮方面沒有對委員會入境進行調查、搜集信息的要求作出回應，這份報告是根據受害者和證人的第一手證詞所做的紀錄。

報告強調，在朝鮮發生的侵犯人權行為的嚴重性、程度和性質，在當代沒有其他國家可以類比，這些危害人類罪行涉及滅門、謀殺、奴役、酷刑、囚禁、強姦、強迫墮胎和其他性暴力，以政治、宗教、種族和性別原因進行迫害、強迫搬遷、強迫失蹤、以及刻意引起長期饑荒的非人道行動。

委員會表示，他們將建議將朝鮮人權狀況交國際刑事法院審理，並呼籲安理會對那些必須為危害人類罪行負責的人實施有針對性的制裁。

《華爾街日報》則引述該委員會主席、前澳大利亞法官柯比(Michael Kirby)在報告中的話說，這些暴行衝擊人類良知，其嚴重性、規模以及性質顯示出，朝鮮與當代世界沒有任何相同之處。

美國和韓國立刻表達了對這份報告的支持，報告將於下個月正式遞交給位於日內瓦的聯合國人權理事會(Human Rights Council)。

柯比在致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的專函中發出警告，稱自己準備建議向位於海牙的國際刑事法庭提起相關訴訟，追究責任人，其中可能包括金正恩本人。不過《華爾街日報》認為，這種建議不太可能在聯合國安全理事會(U.N. Security Council)得到通過，因為與朝鮮較為親近的常任理事國中國可能行使否決權，阻止相關問題轉移到國際刑事法庭。但是報告的作者們還建議，聯合國應該為此設立一個「特別法庭」。

事實上，中國常駐聯合國日內瓦辦事處和瑞士其他國際組織代表團副代表吳海濤早在去年12月末就曾寫信給特別調查委員會，敦促以客觀公正的方式進行調查，不要被未經證實的信息誤導。中國外交部發言人在周一的記者會上表示，就相關問題提起訴訟無助改善朝鮮的人權狀況。

中國在關鍵時刻帶頭力挺金正恩政權，頗令外界側目。因為眾所周知（或者援引傑斐遜的「不言而喻」一詞），在朝鮮這樣的專制獨裁國家，就像它在核問題上所體現出來的固執那樣，反人類罪必時時皆有，違背人權之舉亦是處處皆在。支持它，就要做好成為人類公敵的危險。

中國選擇這麼做，一方面有地緣政治的原因，在朝核問題長期僵持、朝鮮半島危機重重的背景下，中國需要考慮金正恩政權崩潰的後果。如果全世界一致追究金正恩本人的反人類罪行，那就很可能出現這樣的結果。另一方面，可以說是同病相憐，國人時時刻刻都在體驗，為了避免將來自己也會落得如此下場，因此會竭力為朝鮮辯護，正所謂「唇亡齒寒」是也。鑒於審查機制的無處不在，這裡就不再詳述。

令人難以理解的是，雖然世界上各種危害個人權利的暴行擁有長久的歷史，但自稱為從資本主義發展而來、高於資本主義階段的社會主義國家，在侵犯人權方面卻表現出了特殊強烈的嗜好。從歐洲社會主義運動肇始，到蘇聯、東歐集大成，再到如今的朝鮮等國仍在無視上天的注視，肆無忌憚地挑戰人類的基本良知，反人類暴行在其發展的全程始終都存在並在朗朗乾坤之下顯得愈加醜陋不堪。歐洲社會主義運動時期以及蘇聯、東歐的反人類罪行因其已成歷史，早就得到了全面的揭露，雖然現在還有人為朝鮮遮遮掩掩，但可以告慰那些受到迫害的人的是，無論他們多麼猖狂，多麼粉飾，終究有一天它們無法逃脫懲罰，如同蘇聯、東歐的劊子手們一樣。

埃德蒙·伯克曾說過，革命必帶來暴力統治。這句話在一定的語境下是對的。不過他沒有料到的是，革命後的世界並未完全像他推測的那樣發展。不錯，法國革命曾引發了殘酷的鬥爭，各種侵犯人權的事例層出不窮，然而在美國卻很快安定下來，即使在法國、英國等反人類罪行一度非常嚴重的國度，隨著資本主義的自我發展和完善，人權也逐漸得到公認，並獲得法律保障。美國的《獨立宣言》、法國的《人權與公民權宣言》和聯合國《世界人權宣言》見證了人權發展的歷史，也標誌著人權從少數國家公民享有的權利逐漸成為人類的普遍權利，相信總有一天，盧梭所闡述的「天賦人權」觀在世界的角角落落都會開花結果。

聯合國朝鮮人權狀況調查委員會的報告雖然由於缺乏實地調查——它是受到朝鮮政權阻撓的結果而非委員會的意願，可能存在某些瑕疵，但在委員會的嚴謹工作下，其主要內容和結論應該是經得起檢驗的。朝鮮近期也在朝韓關係上緩和立場，為重啟六方會談與中國外交人員進行接觸，並打開了朝韓對話的大門，但可以預想，這些舉動都不過是暫時的拖延戰術和對國際輿論的欺騙，而在個別國家的阻撓下，國際社會要以此懲罰金正恩政權，甚至僅僅是將他告到國際法庭，都會十分艱難。很可能的實質結果是不了了之，儘管如此，也讓全世界人民得到了了解真相的機會，在一定的條件下，也會加速非正義政權的滅亡。

個別國家既然認為聯合國朝鮮人權狀況調查委員會的報告沒有經過實地調查，那麼就利用自己對朝鮮的影響力向其施壓，接受並配合委員會的深入考察，以事實來為自己辯護吧！

（之六）另眼看金正恩的生死困局

金正恩神秘地從公眾視野消失長達40餘天里，據日韓媒體報道，朝鮮又展開了新一輪政治清洗。金正恩身邊的重要近臣有多人在金的「長假」後未再現身，他們包括國防委員會設計局長馬元春、航空及反航空司令官李炳哲、總參謀長李英吉、郵政相沈哲浩等人，而包括勞動黨中央3名課長級幹部和2名地方黨委責任書記在內的12名官員，也在10月6日和11日被公開處決。

而在此同時，金正恩決定應美國總統奧巴馬的「反覆要求」，釋放因在廁所留下聖經而被拘捕的美國公民傑弗里·福爾，不過24歲的馬修·米勒和韓裔美國傳教士裴俊浩仍在拘押之中。

政治清洗的持續，一方面說明，金正恩仍掌控大局，另一方面也凸顯出其政權尚不穩定。釋放美國人，儘管美國政府竭力否認進行了幕後交易，但如果沒有提供富有誘惑力的條件，金正恩如此爽快地決定放人，有點不可思議。不管情況如何，這都表示金正恩希望以此展現柔性，改善其專制統治者的形象。

朝鮮可能是當今世界唯一符合阿倫特所描述的「極權國家」的範本，而且由於它的封閉、神秘，外界很難一窺其真實面目，也很難斷定它的走向。人們的多數印象來自朝鮮官方媒體公開，以及它的近鄰韓國、日本媒體通過各種途徑發掘的信息。這其中，內部政治、外交和軍事鬥爭又佔了主要部分，關於其社會生活的內容少之又少。

不過，美國彭博社近日的一篇報道為我們勾勒了朝鮮現實社會的一些狀況：

早從20世紀90年代，朝鮮工業產值減半，農業產量下滑導致饑荒，就出現了地下市場經濟，很多人因此而存活下來。

現在，許多私人企業開始進行小型貿易；農民開始在山腰種植自己的糧食；工人開始使用（或者偷）國有工廠的設備製造產品，然後再售賣；一些人開設地下飯店，一些人穿著隨意起來；過去朝鮮政府絕不允許存在的市場，也在走向公開。

朝鮮的新興企業家階層變得十分富有，開始購買更奢侈的商品。個人作坊、旅店和小餐館如雨後春筍般興起。

儘管平壤一直享受特權，過去十年來朝鮮貧富差距在慢慢擴大，但現有證據顯示，朝鮮農村的生活也在逐漸變好。2012年，朝鮮進行了適度的改革，大大改變了農村的情況。就像20世紀70年代的中國一樣，現在的朝鮮農民可以務工，並可自留三分之一的農業收成，儘管剩下的仍要上交國家。

理論上，朝鮮禁止房地產交易。但實際上，從平壤到外省，房地產交易都已經很普遍。在過去15年，平壤的房地產價格飆升了10倍，這也反映了該地區人口的購買力在不斷增長。現在一套好的三居室能賣到7萬美元（約43萬元）。在農村，相似的房子能賣到1.5萬美元（約9.2萬元）——這也比21世紀初的價格高出7倍。

彭博社認為，比起金正日統治的最困難時期，朝鮮的經濟沒有到頻臨崩潰的邊緣，據韓國中央銀行韓國銀行估計，在過去的十年間，朝鮮的國民生產總值增速平均為1.3%。一些觀察家私下認為，朝鮮的真實國民生產總值增速可能還要高一些，大約接近2%。朝鮮的經濟比通常認為的更有活力。

這都預示著朝鮮正在發生變化，而變化正是世界寄予朝鮮的極大期望。沒有人願意看到朝鮮永遠停留在獨裁、封閉之中。更重要的是，形勢比人強，朝鮮最高領導人即使是為了延續萬年統治，也不得不向現實低頭，適應時代的要求，呼應人民改善生活的籲求，將他的權力奠定在堅實的基礎上。而朝鮮的變化正契合了這一方向。

對於金正恩來說，最迫切的願望無疑是在金正日死後的政治過渡期，有效鞏固權力，建立自己的絕對統治。依靠正統的世襲繼承資格、在金正日執政後期逐步建立的執政班底、連續的政治清洗、儘力改善人民生活以及富有技巧的政治手腕，金正恩已經初步達成了這一目標。

然而由於朝鮮多年來留下的壞形象，人們已逐漸失去了耐心。美國拒絕沒有前置條件的談判，而中國也將外交優先權給予了韓國，對朝鮮最為重要的兩個大國的態度，決定性地改變了朝鮮半島的政治生態：更有利於韓國，而對處於窘境中的朝鮮來說，則意味著雪上加霜。

於是人們看到，朝鮮打出外交組合拳，與美國、歐洲、韓國、日本以及俄羅斯頻頻互動，而中朝關係似已陷入冷凍狀態。不過，這就像一幅中國山水畫，畫面中無一處中國，但中國無處不在。去中國化的朝鮮外交，骨子裡是以重啟朝中外交為核心目標的。這是金正恩式的迂迴戰術。

黃炳誓、崔龍海等一干朝鮮重臣對韓國的突擊訪問，顯然是金正恩外交的一部分，但在此之後，朝韓部隊又發生兩次交火事件。這表明朝鮮軍部強硬派並不希望出現此種局面，也是對金正恩絕對權威的挑戰。從另一個角度看，金正恩的權力基礎仍不牢靠，對上下級忠誠關係的依賴，既是金氏家族世襲統治的保證，也是其長期維繫權力的不確定因素。

如果說，金日成是靠打江山獲得了執政合法性，金正日是靠建設一個核大國，在外交上使國家變得「強大」，獲得執政合法性，那麼對於金正恩來說，除了權力的正統性以外，他無法從其父祖那裡獲得更多政治資源。當今時代絕無僅有的三代世襲的無形壓力，將迫使他重建、確立其執政的合法性。它們包括：發展經濟、改善民生、完成統一，一言以蔽之，朝鮮需要真正的變革，而不能固守傳統。這是擺在其面前的歷史性任務，也是其合法性的源泉。如果不能完成，那麼他隨時有可能被從王座上趕下來。這就是金正恩的生死困局。

朝鮮的三代世襲、金正恩的獨裁統治雖然在現時代顯得十分邪惡，但也許理性使人們不得不承認，權力穩固的金正恩比任何其他人統治朝鮮，更可預期，也更容易打交道，如果他不再像其父那樣不可捉摸的話。即令是為確保自己的統治，金正恩也必須將變革作為自己長期執政的主要政治合法性來源。

跟朝鮮的多數人相比，他很早就處在一個很高的平台上，並有瑞士留學經歷，擁有更豐富的知識和開闊的視野，這為他提供了變革的最重要的儲備。對他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時間，需要時間去對朝鮮作出變革；最致命的也是時間，若在一定的時間內無法實現變革，那就意味著政權的崩潰。

革命也是一種可能性，以暴力推翻金的統治，很快就會出現一個全然不同的政治局面。但革命的弊端是，它未必就會產生一個民主政權，那樣只會導致更壞的結果，對於朝鮮人民如此，對世界亦如是。（本文作於2014年10月）

（之七）金正恩為何向中國示威？

在朝韓20日相互進行炮彈攻擊後，兩國都啟動了最高級別的安全機制，兩國軍隊全面進入備戰狀態，美韓聯合作戰體系也首次進入運轉狀態。朝鮮半島再次發生戰爭的風險劇增。

事件起因於韓國認定朝鮮在邊境韓方一側埋設地雷，在本月初造成其軍人受傷，因此於17日重啟了暫停10餘年的對朝擴音喊話。儘管朝鮮最高層否認對韓進行了炮彈攻擊，但它在上周五向後者發出了最後通牒，警告其在兩日內停止對朝擴音喊話，否則將採取軍事行動。韓國總統朴槿惠也召集高層軍事會議，要求軍方對朝鮮挑釁進行果斷回擊。

在此情況下，朝鮮幕後又以勞動黨中央書記、統一戰線部部長金養健的名義，向韓國率先提議舉行兩國高級別會談，並要求韓方派出青瓦台國家安保室室長金寬鎮參加會談。韓方隨後提出反要求，建議朝鮮人民軍總政治局局長黃炳誓參加會談。經雙方協商後，決定由雙方安保負責人和統一部負責人2 2模式在板門店舉行會談。

中國一如既往地敦促有關方面保持冷靜克制，通過接觸對話妥善處理當前事態，停止任何可能導致局勢緊張升級的行動。但朝鮮外務省在21日晚間發表聲明，表明了「不惜全面戰爭」的強硬立場，並罕見聲稱，「數十年來，我們一直保持克制。到了現在，誰的『克制』老調再也無助於控制局勢。」這被認為暗指中國。

當前，朝鮮半島相關國家中，中美都不希望朝鮮半島進入緊張態勢，並竭力謀求通過對話與和平方式解決朝核問題。美韓作為一體，保持相同立場，日本也會與美國保持一致。從各種情況分析，朝鮮半島新一輪衝突，由朝鮮主動挑起的可能性最大。通過營造戰爭的危險氛圍，朝鮮意在以進為退，以攻為守，在向中國示威的同時，逼美韓進行將中國排除在外的直接談判，以實現其利益目標。

朝韓炮擊的時機耐人尋味。在炮擊發生的當天上午，韓國向外公布了總統朴槿惠將訪問中國參加反法西斯戰爭勝利暨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紀念活動的消息。更敏感的是，作為事實上的盟國，朝鮮卻在中國年度最重大的活動——閱兵式不到半月前將朝鮮半島重新推向緊張態勢，只能說明其別有用心，即刻意向中國示威。

朝鮮製造緊張的終極目的是逼談美韓，而非真的挑起戰爭，也是有跡可循的。這就是，朝鮮一方面向韓國發出最後通牒，在最高層會議上宣布進入備戰狀態，並持續部署軍隊異動，但卻主動發出提議，要求與韓國舉行高級別會談，並在通牒生效前半小時實現了這一目標。

當會談舉行之際，韓國兩高官一臉嚴肅，不過黃炳誓、金養健卻是滿面春風，笑意盈盈，這絕不是一個準備開戰的國家使者該有的表情。據此可以判斷，韓國意識到局勢的危險性，因此參加會談的高官備感焦慮，而朝鮮本無意開戰，僅是以開展作為噱頭促使韓國與其談判，因此在達到目的後，心情放鬆，故而笑容滿面。

對此進行印證的另一個跡象是，朝鮮爽快地接受韓方反建議，同意由政治局常委、國防委員會副委員長、總政治局局長、外界視為朝鮮「二把手」的黃炳誓領銜參加會談。這也表明，戰爭並不是朝鮮的急迫選項，和談倒是其不惜一切要達到的目的。

第三個跡象是，朝鮮中央媒體絕無僅有地及時報道會談情況，並罕見改變謾罵的一貫做法，將韓國稱為「大韓民國」，表明其尊重韓國，決意和平解決朝韓問題的決心。

至於在和談期間，朝鮮繼續進行軍事調動，公開報道百萬民眾報名參軍，以及工廠工人身著軍服工作，極力渲染戰爭氛圍，不過是向外釋放煙幕彈，並向韓國施壓。

在會談中，朝方代表提出了要求韓國停止擴音喊話，解除經濟制裁，儘快重啟金剛山旅遊區項目等，亦可看出朝方是有備而來。

在朝鮮半島這場新的緊張局勢中，表面上看沒中國什麼事兒，實際進入狀態的是美韓和朝鮮。但它卻對中國發出了極為重要且明確的信號。

首先是朝鮮決心與美韓直接對話的意志不可動搖。金正恩自上任以後就從未正式啟動過六方會談機制。這次事件後可以進一步判斷的是，他將繼續擱置這一機制，並竭力尋求在己方主導下與美韓直接對談。

第二是，朝鮮可以無視中國，自由裁量以何種方式處理朝鮮半島問題。朝鮮外務省聲明含蓄指責中國即是一個明證。金正恩在中國最高領導人極為看重的閱兵式前夕發起挑釁，無疑也是其無視中國的鮮明表現。

金正恩敢於這麼做。有三個方面原因。

第一是朝鮮擁核，武裝力量具有數量優勢和非對稱優勢，近一年來，在中國疏遠情況下，朝鮮和俄羅斯的關係更加接近，實力是其對外政策的重要依託，俄羅斯的外交支持也是其重要憑藉——對身陷歐洲危機的俄羅斯來說，東北亞發生事端牽制美國，刺激中國，對其有利。

第二是與中國關係改善無望。在朝鮮長期的核武化和戰爭邊緣政策下，中國保持極度忍耐後在新一屆領導層接任後已失去信心，特別是朝鮮無顧中國清洗親華派張成澤派系，導致兩國關係進入低谷。儘管金正恩政權通過各種方式試圖修復關係，但未能如願。即使是在中國邀請其參加抗戰閱兵式的情況下，兩國雙邊領域的關係也未取得突破。絕望促使金正恩政權鋌而走險。

第三是在中朝關係冷卻的同時，中韓關係迅速升溫，兩國戰略夥伴關係更為密切，合作關係向防務和半島事務拓展。朴槿惠在美國暗中反對的情況下仍然決定參加中國抗戰紀念活動，就是這一趨勢的明顯表現。中韓關係的密切對中朝關係是直接的衝擊，這說明中國的外交天平發生了向韓國一方有利的傾斜。這無疑也是促使金正恩政權向中國示威的重要因素。

面對朝鮮半島諸多狀況，尤其是衝突常態化以及核武化和全面戰爭的潛在威脅，中國有必要全面重估朝鮮半島政策，研判何種政策最有利於中國的國家利益和民眾利益，做出明智的選擇。（本文作於2015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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