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隆事件與歐洲移民政策走向|德國|科隆|難民
科隆事件與歐洲移民政策走向
文/劉淄川
可以說,德國總理默克爾度過了一個風調雨順的2015年。在她的主導之下,德國經濟繼續充當歐洲的火車頭,歐盟與希臘的債務危機最終達成了妥協,德國在烏俄衝突的調停中發揮了重大作用,她對來自中東的難民實行的「門戶開放」政策更是贏得了全世界的掌聲。湧入歐洲的難民高舉著默克爾的畫像,把德國視為善良好客的天堂之國。自冷戰結束以來,德國作為歐洲領袖乃至全球標杆的形象,從未如此突出,而這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默克爾的明智政策。
然而,跨年夜在科隆發生的性侵事件,卻給默克爾已經取得的成績蒙上了一層陰影。目前,據報道已有超過550名女性遭到騷擾或搶劫,其中一名被強姦,而施害者是長著中東北非面孔的人。雖然警方的失職對於大規模性侵事件的發生有其責任,但不少人還是把矛頭對準了近期湧入德國的難民。歡迎難民到來的情緒就此大大降溫,而對默克爾的質疑和批評則迅速升溫。
一
這場性侵事件的爆發,絕對是近年來順風順水的默克爾政府不願看到的。首先此事激發了公眾的憤怒情緒,不少人認定難民「以怨報德」,以他們的惡劣行為嘲諷了德國的好客精神。根據目前已有的報道,對一些嫌疑人的追蹤確實導向了難民群體,但犯事者並非全是剛剛抵達德國的難民。然而很多公眾也許不願做如此細緻的區分。
這起事件也正中排外分子的下懷。1月11日,在德國萊比錫市,發生了一場反移民示威,迅速演變為暴力活動。因為社會似乎正在變得更不安全,德國警察將加強對公共場所的巡邏,政府可能擴大安保預算,並增加警力。
在社會輿論壓力之外,默克爾面臨的更大危機是政治危機。她不僅遭到了反對黨的抨擊,也面臨來自本黨「基督教民主聯盟」內部的壓力,其盟黨「巴伐利亞州基督教社會聯盟」也對她展開了討伐。反對黨「德國選擇黨」則抓住時機宣揚反移民政策。甚至按意識形態傾嚮應該同情難民的左派也出現了部分人的倒戈,如德國極左政黨「左翼黨」領導人也公開表示,如果有難民踐踏德國的好客精神,他們的確應該被掃地出門。
科隆事件激起的情緒似乎超越了傳統的意識形態界限,一些對穆斯林群體不滿的女權主義者、同性戀權利維護者,也罕見地同他們以往的敵人基督教力量、文化保守主義者走在了一起。
二
大量難民的湧入的確衝擊了德國社會。根據統計,默克爾政府在去年總共接收了110萬難民。「基督教社會聯盟」等政黨已經主張,應把每年入境難民人數限制在20萬以內,並實行更嚴厲的邊界控制措施。在反對派的壓力之下,默克爾政府不得不強化移民政策立場。
目前德國政府正準備推出一系列嚴厲的法律措施,包括大幅度地修改移民法。新法律將增大法官的許可權,使其可以將犯下性侵等重罪的外國人驅逐出境,包括18歲以下的未成年人,這對原先的法律是一個突破。
任何群體的任何犯罪行為都應該受到譴責,但一個需要做的重要區分是,不能把少數族裔直接等同於難民。這次跨年夜性侵的犯罪嫌疑人有些可能是難民,但也有相當大比例的人可能不是。又比如,近年來在巴黎等歐洲城市發動恐怖襲擊的更多是已經長期在歐洲生活的穆斯林,而不是去年以來剛剛流亡到歐洲的難民。一些恐襲者可能有申請難民經歷,但絕大多數的恐襲者與窮困來投的難民群體完全無關。
近年來的現象是,大量的歐洲公民加入「伊斯蘭國」(IS),有的甚至成為其骨幹分子,其中很多是在歐洲被政治、經濟邊緣化的青年穆斯林,而且往往是二代、三代的穆斯林,而不是剛剛抵達的難民。一些恐襲分子說流利的歐洲語言,受過良好的教育,但在自身所在的社會中被異化,走上暴力之路,這才是更值得反思的問題。
中國的網路輿論中有一些人批評默克爾「引狼入室」,但對於局外觀察者而言,應該時刻記住的是,歐洲與穆斯林世界存在著長期的交流與融合,歐洲穆斯林的存在是歷史的產物,而不是某國某屆政府政策的產物。
在二戰後,因為歐洲的經濟復興,大量發展中國家勞工來到歐洲,其中相當大一部分是穆斯林,而且他們是在政府的鼓勵下到來的。幾十年後,這些外來勞工及其子孫後代的融入成為了歐洲所需要解決的重要的公共政策問題。
目前德國有300多萬穆斯林,伊斯蘭教已成為法國僅次於天主教的第二大宗教,無論是否喜歡,從很早的時候開始,穆斯林就已經成為歐洲社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與歐洲本土居民感受到的不安全感上升相比,難民與穆斯林群體遭遇的種族主義和排外主義也值得警惕。近期在德國及其他歐洲國家已經發生多起針對難民的襲擊行為,包括縱火事件等。事實上,在法治社會裡,任何犯罪行為不論其實施者屬於哪個群體,都應該得到同等的懲罰。目前,一方面是拖家帶口九死一生到達德國邊界的難民,另一邊是對難民湧入與安全形勢感到恐懼的德國人,負責任的政府需要平衡二者之間的利益,平等考慮雙方的訴求。在對待難民危機時,默克爾堅守的自由主義與人道主義原則得到了世界的尊重,而如果能理性妥善地解決當前的挑戰,她將贏得更大程度的尊重。
三
當然,在艱難形勢下堅守平等自由原則,尊重少數族裔,並不意味著對一些違反自由主義價值觀的行為過度放縱。近期歐洲左翼思想家齊澤克撰文表示,歐洲的左派不應對穆斯林群體中存在的保守、反自由傾向過於寬容。
的確,中東文化中存在著一定的對女性的歧視和壓迫,存在著與現代化不符的元素,這是穆斯林世界應該正視的問題。「政治正確」是指不能簡單地用少數人的行為來概括整體的品質,必須用政治中立的語言來描述弱勢群體,但這並不意味著對不同群體因歷史形成的特定文化傾向閉目不視。實事求是地批評穆斯林群體中存在的各種現象,例如褊狹、教條、歧視婦女等,不能等同於種族主義。歐洲穆斯林的確應該向西方文明學習,努力融入歐洲的價值觀,而且,現代自由主義與伊斯蘭教信仰並不必然不可調和。如何走向信仰自由、性別平等,接受現代人權觀念與民主理念,是歐洲穆斯林群體目前面臨的重大挑戰。
齊澤克的批評有很多正確之處,但就像穆斯林需要注意自身的問題一樣,自由派也應注意,不可對種族主義過於寬容,不能因為對一些穆斯林行為的不滿和批評,就對極右分子過於放縱。目前世界各地都存在著輿論、觀念兩極分化的現象,對於理智的人士而言,理想的狀態是中左與中右聯合起來,溫和左派、自由派與開明理性的穆斯林聯合起來,抵制以各種面目出現的黑暗力量,既包括穆斯林內部的極端主義,也包括歐洲本土的極端主義。
從經濟學角度而言,一些人宣揚的所謂的難民衝擊歐洲福利制度的說法,有些誇大其詞。因為根據德國的法律,失業者應該首先選擇接受政府所安排的工作,而不能在懶惰和無所事事的狀態下領取救濟。與德國一樣,歐洲許多國家的福利政策都並非沒有前提。而且,根據許多經濟學家的估計,難民的流入存在很多經濟好處,對於面臨人口老齡化、經濟停滯不前的歐洲是利好消息。即使是作為歐洲經濟中流砥柱的德國,目前也面臨著工作年齡人口短缺問題,需要補充勞動力。更何況,能前往德國的難民大多是其母國的高階層人群,受過較好的教育,任由這些人在漂流中苟且度日是一種人力資源的浪費。歐洲國家為難民提供基本的福利保障,再加上必要的培訓使之適應新的工作環境,作為一種人力資本投資,將在未來發揮正向的經濟效果。
同時,難民是整個歐洲面臨的挑戰,只能在歐盟的機制內協調解決,包括在不同國家之間分配接納難民的份額。目前很多東歐國家對難民採取的是防範和排斥的態度,這也致使難民的目的地過度集中在德國。如果歐盟能對難民接收做出統一規劃,將更有利於問題的解決,而這正是默克爾政府所一直堅持的。默克爾所堅守的大方向並沒有錯,少數人的犯罪行為不應把理性的公共政策擊沉。
對於任何國家而言,接納超過100萬來自異文化的難民都是不小的挑戰,而科隆事件又加深了這一挑戰。在整個歐洲,由於受教育程度較低,以及就業中存在的族群歧視因素,穆斯林群體目前處在社會邊緣,該群體中失業率高漲的問題又加劇了其疏離感。雖然一些媒體渲染所謂的「穆斯林佔領歐洲」,但事實上穆斯林的政治影響力與其人口所佔比例嚴重不符,無論是在議會還是公職人員群體里,他們的代表性都不足,這才是歐洲需要解決的問題。在複雜的時局和嘈雜的輿論中繼續走自由主義道路,促進不同族群的融合,提升少數族裔的社會地位,才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其實,在9·11事件之前的大部分時間裡,穆斯林群體與歐洲主流社會都相安無事,只是在一系列大規模恐怖襲擊發生後,雙方的隔閡才不斷加深。這個過程是自我強化的:歐洲政治家的一句反穆斯林言論很容易刺激一個人走上極端主義,而個體穆斯林的某個行為又可能刺激歐洲人走向排外主義,這種錯誤的傳導鏈條應該得到及時的阻斷。在一個日益分裂和激進的世界上,理性與剋制的價值更顯得稀缺可貴,也是未來的希望所在。
本文即將刊登於1月18日《經濟觀察報》
(聲明:本文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新浪網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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