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任何方面來說，這部電影都是驚人的成就

本文由虹膜翻譯組出品，最近很多人都在溫習楊德昌的電影，我們多發幾篇文章來配合。

作者：Nick James

翻譯：遠樹

校對：遠樹

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產生於很特殊的時代與環境背景。80年代後期台灣電影工業幾乎萬馬齊喑，最具實力的製片、發行和放映機構——國民政府經營的中央電影公司——大規模的縮減了生產經營活動。這導致了技術人員和演員轉入其他行業以在快速發展的經濟中謀求生計。

台灣新電影運動也因此成了一盤散沙。楊德昌是這場電影革新運動的標誌性人物，《海灘的一天》（1982），《青梅竹馬》（1985）和《恐怖分子》（1986）是他的三部代表作。

在這些80年代的影片中，楊德昌發展出了一種多角色敘事的風格，相互交叉的故事線對情節邏輯的設計有很高的要求。在當時的大環境下，拍攝一部像《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這樣的有台詞的角色就超過了80個的宏偉史詩，簡直是難以想像的。但楊德昌藉助了他在國立藝術大學戲劇系做教師的便利，自行培養了一批演職人員。這部電影給人的直觀印象之一就是它方方面面的製作水平都很卓越。

不僅如此，演員們的青春與稚嫩與影片的情節和背景設定也非常匹配。影片的故事發生在上世紀60年代，其時導演本人13歲，故事圍繞著一對青春期少男少女對愛情的探索展開，男主角小四兒14歲，父親是公務員，女主角小明是一個頗具領袖魅力的黑幫老大的女朋友。

他們的戀情終結於一場悲劇，就是片名所說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這個故事改編自楊德昌中學時代發生的一個真實事件。這部電影的三小時版本斬獲了1992年東京電影節評委會特別獎。

在這個版本中，就像《西區故事》和《無因的反叛》一樣，戀愛故事的戲份要遠多於精心編排的反映社會現實的次要情節和背景交代。但是在發行的127分鐘完整版中，通過日常生活瑣細反映時代危機的創作意圖佔據了主導地位。

跟隨蔣介石離開中國大陸遷往台灣的人們發現，規制森嚴的家庭倫理傳統也已發生了很大變遷。當父母一代躋身軍事管制下的台灣島的統治精英階層，他們的孩子一方面受到軍事化的環境氛圍熏陶，一方面也受到了支持國民黨的美國人兜售的自由理念的耳濡目染，在兩種不同傾向的影響下長大。

很多青少年加入流氓團伙，與台灣原住民青年發生衝突。楊德昌用一種冷靜疏離的情節片敘事手法來表現那個價值觀強烈碰撞、緊張壓抑的苦難時代。他是如此的疏離，甚至拒絕刻畫任何的情感表達，很像法賓斯德的作品風格，但是鏡頭更決絕的保持著距離，多用深焦和廣角全景鏡頭，給每個角色分配相同的比重。

楊德康設計的情節中，小四兒參與了Honey的「小公園幫」和「217眷村幫」的衝突，不僅是因為他迷戀小明，也是因為他的學業壓力，由於考試失利他被分配到不甚光彩的夜間部，受到他正直倔強、憤世消極的父親張舉的斥責。

小四兒自己始終是一個被動的觀察者，但是並不是從觀眾的視角去觀察。他的故事像一個在靜默的壓抑中變換著影像的萬花筒，直到他的情緒不可避免的走向崩潰，導致他最終對自己最重要的理想化身實施了暴力。

在尼古拉斯·雷的《無因的反叛》中，詹姆斯·迪恩的憤怒和苦痛也來自於他悲觀憤世的父親不肯放下身段與體制權威的刻板規則相周旋。但《無因的反叛》對主角的自戀心理大做文章，主要討論的是個體道德良知的危機。

而楊德昌提供了一個可以置身其中的評論視角，迫使觀眾在小四兒行動之前就開始探究他的動機。

影片展現了台灣移民一代的宏觀困境，但電影情節主要還是圍繞著小四兒一家展開。

那種暗沉壓抑的情緒醞釀在夜間部、「小公園幫」經營的冰店、牯嶺街書攤、「217」活動的撞球廳和車庫以及小四和他朋友們的家裡。小明的男朋友Honey是「小公園幫」眾人拜服的帶頭大哥，他流亡歸來慘遭背叛和謀殺。

而對「217幫」據點的復仇突襲造成了一片混亂，場面血腥肆虐。張舉對政權的忠誠換來了他的被捕和被訊問是否有通共嫌疑。小四兒發現小明同時在和他的幾個熟人發生著曖昧。在這個幽閉沉鬱的小島上，一舉一動都可能會帶來新的自我傷痛。

與處處彰顯的決定宿命、無可遁逃的政治環境形成強烈反差的，是貓王超然物外的靈魂歌聲「Are You Lonesome Tonight？」，在影片中還被小四兒的姐姐誤聽了歌詞（影片的英文名稱來自貓王對其中一句歌詞的演繹「does your memory stray, to a bright uh-summer day」，譯者註：小四兒的姐姐聽成了「A brighter summer day」，影片的英文名稱就用了誤聽的這句歌詞），「小公園幫」的搖滾樂隊也演唱了這首歌。對片中角色來說，美國所代表的超越現實的理想本身就是一種虛妄的幻象，楊德昌在影片中展現了這種莫大的諷刺。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表達野心很大，採用了疏離客觀的拍攝視角，與侯孝賢1989年的充滿暗喻的社會全景畫《悲情城市》很相像。《悲情城市》試圖捕捉1949年大遷徙這一歷史危機之前台灣社會的點點滴滴。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創作者將被人有意掩埋的數十年前的大量厚重複雜的素材開啟塵封，通過影像展現在世人面前，從各個方面來說，這都是一個非常偉大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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