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訪談】劉斯翰老師的專訪
劉逸生老先生的《唐詩小札》就在枕邊,常常翻閱,篇篇小札,生動精闢。使人能盡情地領略唐詩的精微。然而,想像不到的是,作為致力於普及傳統文學的劉逸生老先生,竟然不鼓勵孩子們學習詩詞。以至於劉斯翰老師的詩詞是偷偷自學。劉斯翰老師作為當代詩詞大家,他是怎麼看待當今詩詞創作,又對網路詩詞有什麼看法,對詩詞的發展前景有什麼樣的期待,銘社本期推送——劉斯翰老師的專訪。
嘉賓介紹劉斯翰,號童軒,1947年生,詩人、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專家,被父親劉逸生認為「自學能力很強,讀書仔細認真,根底很穩固」。兼治詩詞與史學,長期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和古代文化研究,曾任學術名刊廣東《學術研究》主編和廣州《詩詞報》總編輯。他以高中學歷自學中外文史哲知識,尤其經過數十年的自我磨礪,在古文、詩詞創作上取得了很高的造詣。出版有《曲江集校注》、《海綃詞箋注》、《漢賦:唯美文學之潮》、《史與詩》、《詩海禪心》,以及唐宋詩人李賀、孟郊、賈島、溫庭筠、楊萬里詩選注等共十餘種,著有詞集《童軒詞》一卷。
(以下根據採訪錄音整理)
劉斯翰老師專訪
一、幼時的記憶和學習詩詞的經歷
我的名字是我父親取的,據我父親說,「斯翰」就是一支筆的意思。至於「童軒」二字,取這個號是帶有偶然性的,一次,哥哥看著我頭髮已經掉得差不多了,他就開玩笑說我是「童山濯濯」,我覺得「童」字很好啊,用來做一個別號不錯,就叫童軒吧,父親也說「童軒」比較好,因為「軒」有車子的意思嘛,跟小孩子(童)正好聯繫上,於是我就叫「童軒」了。其實中國人取字型大小,往往在平仄音節上是有規律的,「童軒」從聲調上,一個陽平一個陰平,搭配起來更好聽一點,如果叫「童堂」,兩個陽平連著就不好聽了。
接觸詩詞是很早了,大概兩三歲的時候,母親就開始教我們背一些詩詞,例如《木蘭辭》、《琵琶行》和一些絕句,這些都沒有太多記憶,能記得的大概是小學時候,常和哥哥你一首我一首,看誰背得多。至於創作,因為我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人,不易被觸動寫作的慾望,加上當時父親也不鼓勵我們學寫詩,所以我和哥哥都是自己閑時私下自學,包括區別平仄也是自己從《作詩百法》上學來的。
讀多了之後就會想去寫,這大概是到六年級畢業的時候,作為與好朋友的臨別贈言,那也就是順口溜而已。到正式遵從格律的寫作,已經是高中了。我在初中時自己買了《李白詩選》和《楚辭選》,背《離騷》,背李白,抄唐詩中的五絕、七絕。這些也就是我學詩的入手處。
我填詞比較晚,因為初中三年級接觸到哲學,就很著迷,那時也提倡學毛著,學《實踐論》《矛盾論》,後來在「文革」中則學馬列,哲學理論側重理性,是不重文採的,又因為詞為艷科,與當時的革命風氣格格不入,唯有《毛主席詩詞》通行。我本從詩入門,68年下鄉以後雖然也研讀過《唐宋名家詞選》,但沒有怎麼寫。比較集中地填詞大概是95年,那年我太太突然去世,我的情緒很糟,就嘗試填詞來排遣。以後我覺得,詞好像更能表達我的感情。朋友也說我寫詩的風格比較老成,反倒是填詞更有風華。
我受北宋的影響更多一點,北宋名家都認真研讀過。在我看來,詞從唐代中葉開受到文人注意,經過五代集中的探索,小令寫作已經完全成熟,出現了《花間集》這樣的代表。唐代中期之後社會走下坡,從統一走向分裂,而社會上是軍人跋扈,一般寒士地位低微。到了北宋重新太平之後,朝廷「重文輕武」的政策使得情況發生巨大變化,士氣昂揚,文氣也就起來了,詞的發展由此也達到一個高潮,由晚唐五代一種歌筵酒席上的娛樂變為了士大夫抒發自己情感的創作,提升了品位,技巧的成熟加上地位的提升,這使得宋詞成為一代之文學。 「江山也要文人捧」,文人也要時代捧。沒有太平興旺的氣象,再有才的文人也寫不出那種好詞來。你看到了南宋,剩下半壁江山,整個民氣也開始萎靡不振,詞的氣象也就比不上北宋了,所以王國維感嘆:「北宋風流渡江遂絕」。唐詩講盛唐,宋詞講北宋,社會在太平時代,人們精神飽滿,信心十足,樂觀向上,這樣才有一種蒸蒸日上的氣象,在這種氣象里產生出來的文學作品,它才是一種健康的、自然的、能給人很好的審美享受的作品。現在一些年輕人喜歡追隨晚清的詩風,矯揉造作,我不太贊成,我甚至覺得年輕人去學杜甫也是不太適宜的,因為杜詩基本上是杜甫中年以後的作品,而且是一個時代由盛世走向亂世的作品,這與現在年輕人的人生感受、青春心態並不符合。正如辛棄疾所說,只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罷了。
二、對學習詩詞的主張
我在一本書里寫了自己的主張:「文從先秦兩漢入,詩從唐入,詞從五代北宋入」。我之所以提倡這個,是覺得我跟一些年輕人對時代的判斷有一個根本的差別,我認為我們所處這個時代是正在走向盛世的時代,至少在五六十年內中國還是在往上走,走到一個高峰去,是一個上升期。中國經過了一百幾十年的苦難,好不容易不打仗了,可以集中力量建設,老百姓有一個和平的環境來,通過努力奮鬥爭取更好的生活,這樣整個國民對自己的生活就有了一種信心,我們看到的是國家變得強盛,不再受人欺凌,感受到人們的生活在上升,在日益豐富多采,是希望不是失望的。既然我們處在這樣一個時代,那麼復興傳統文化,就應該從一個健康的、宏大的、高水平的如唐詩宋詞這樣的寶貴遺產學起、繼承起。 當然情況有複雜的一面。我們經過五四以還一百年以上的對傳統文化持基本否定的風氣,使得整個社會傳統文化的氛圍很淡薄,現在大家又都向錢看,所以現在傳統文化在普及上是到了最差的時候,現在各種各樣的嘗試我都可以包容,嘗試可以去做,但在做的同時要明白我們也必須要學習。這幾年我當《詩詞報》的主編,也參加過屈原獎的典禮,看他們那些作品,就覺得我們現在寫的作品,對於古人的那些好東西學習得不夠。我們中國有五千年的文化,舊詩詞起碼有兩千年的傳統,作為一個詩的國度,中國人曾經把大量的聰明才智用在詩裡面,去探索、去創造,這樣的一個極為豐富的寶藏,你還沒有弄清楚裡面都有什麼東西,就只憑著自己個人的一點小才氣去寫。這樣不是不行,玩玩可以,但要想要去延續前人的、民族的輝煌,想要無愧於前人,那是不行的。
三、對當代詩詞創作的看法
我們處在信息時代,在網路上沒有地域界限,甚至打破了國際界限,一些縣、市中寫詩的人可能就一兩個,但是上了網就會有很多朋友,我想,將來在網上會形成很多文化圈子,不同興趣的人各有圈子,聚在一起玩,不過會有一個要求,你需要達到一定的水平才能進去玩,比如說一些人喜歡晚清,那麼你在風格上、在修養上需要跟他們接近才能進去玩。文化圈子是網路時代必然的一種生態環境,形成各種各樣的圈子後,互相之間可能會有隔閡吧,圈子裡面的人知道誰好,但是圈外的人不知道。
我寫詩詞盡量不用那些現代沒有的東西,比如刀劍、珠釵之類,把它們作為比喻是可以的,但我不會刻意去營造一種古人的生活氛圍,不過現在還是有很多人模仿古人那樣去寫的。 中國詩歌裡面的意象、辭彙是經過了一個長期積澱的過程,同一個字眼在不同的語境里被不斷地重複使用,它就帶有了顏色、氣味、情感等各方面的底蘊,字的背後有整個傳統在那裡進行延伸,聯繫起來就意蘊豐富,但是新辭彙沒有這種積澱,茶杯就是茶杯,沒有別的意思,如果說「夜光杯」,就能聯想到唐詩里去。
我現在也盡量地不去使用那些太新的名詞,新詞用到詩詞中一定要協調,不協調的話就是硬塞進去,沒有多少意思。新辭彙需要經過一定時間的沉澱,被人不斷地在詩歌裡面運用,形成一種文化底蘊之後才有味道。比如李後主的詞,「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一看就是一幅畫,詞家把春草比成離恨,但是還不止於此,如果有傳統修養的話,我們會聯想到「芳草萋萋憶王孫」,這是出自《楚辭·招隱士》里的典故,希望遠離的「王孫」回到故鄉,再聯繫後主離開故國去北宋做俘虜的經歷,這個「春草」就又多了一層緬懷故國和遺恨亡國的意思。中國傳統詩詞的欣賞需要有傳統修養做鋪墊,如果沒有這種鋪墊,你雖然能看詩,但是看不到它裡面更深層次的東西,所以修養是一個人欣賞詩歌所必須的,同時也是寫作詩歌所必須的。陳寅恪說,一首詩表面上看是一個意思,從裡層看又有一層意思,這才是好詩,我們引伸一下,一首詩起碼在表面上看上去得是一首詩,表面上都看不懂的詩,至少現在不值得提倡。
還有現在的人跟自然的距離越來越遠,這跟我們從農業社會進入工業社會,以及接受西方邏輯思想方式是有關係的,黑格爾說過,工業社會是最沒有詩意的時代。思維邏輯化,經過邏輯化抽象過程,感受東西就不再是直觀的了。王國維說有寫景有造景,其實在藝術裡頭,一切寫景都是造景。我由此想,尤其是我們現在這個工業化社會裡頭,寫詩更需要側重於想像力,也就是「造景」,用當代人的心造的景,它就會具有了和古人不一樣的審美趣味,創造出一種新的審美。
中國新詩的失誤,就是它拋棄了詩詞基於漢字的音節、節奏這個優秀傳統,在辭彙上極力趨新,沒有很好去吸納中國傳統的審美、大量詩化的辭彙,不能把中國兩千年的詩歌傳統承接下來,所以我想,將來中華復興之後,這個問題會看得更明白。在將來在文學史上會談到這麼一段,20世紀中國會有新詩這樣一種文學現象,但它不能代表中國詩歌的正統,它的生命力也將止步於此。
四、對以詩詞為代表的傳統文化的展望
詩詞可以不斷傳承下去,我對這一點是沒有什麼懷疑的,我只是覺得社會需要有一個提倡,形成一種氛圍。中國文化有一個特點,它不需要師承,只要有中國人,有中國的書,它就斷不了。像我父親,小學還沒有畢業,一生也沒有遇到過什麼名師指點,完全就是靠自己天生愛好,對詩歌的特別興趣,就那麼不斷地去讀、不斷地去嘗試著寫,最後就能達到那樣高的水平。這是一個最好的例子,說明中國的傳統文化是亡不了的。我們天生就會有這麼一撥人很喜歡這些東西,就是這一小撥人的遊戲、興趣愛好,這撥人肯去學習、去鑽研,傳統文化就會生存下去,這種愛好相當於是一種集體文化記憶吧,可能跟血緣、基因都有關。經過文革的破「四舊」,是到了一個傳統文化的低點,文革後,再經過改革開放這樣一個商業化的過程,大家都忙著賺錢去了,這兩大波衝擊之後,我們就到了一個傳統文化的最低點了,我們現在處於一個最低點來思考繼承的問題,往往就會信心不足。不過我想,這種觀感隨著中華民族的崛起,一定會改變。聞一多說過中國詩詞是一條打不死的蛇。他在半個世紀以前都有這個信心,何況今天?何況今後?
結語古典詩詞至少有兩千年的傳統。當今時代,可以說是詩詞發展的最好時機,也是最壞的時機。一方面,快速閱讀不斷地衝擊人們的閱讀習慣,詩詞短小精悍,很符合這個特點,所以有很大的發展前景。另一方面,近百年來傳統文化出現了斷層,詩詞不可避免地被埋沒了很多年,浮躁的社會氛圍讓人們不自主地排斥著傳統道德和文化。但是,任何時候我們都不能丟掉傳統文化的根。正如劉斯翰老師所說,「半個世紀以前都有這個信心,何況今天?何況今後?」
採訪丨紅葯 編輯丨紅葯 整理 | 寒學 審稿丨絕梁孤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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