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平：原因不是操之過急，而是運動式方式

最近，《人民日報》接二連三地對社會治理中的一些亂象提出批評。

對於煤改氣中出現的一些問題，《人民日報》發文說：天寒地凍，可北方部分地區的老百姓在今年「煤改氣」後卻遲遲供不上暖。燃煤取暖是冬季霧霾重要成因，「煤改氣」是事所必然，但如缺少統籌兼顧的執行，好經也怕被念歪。政策若以民生為本為初心，執行也終須以民生實際為依歸，切莫讓一些操之過急的做法，冷了百姓的房，寒了群眾的心。

對於北京整治匾牌標識，《人民日報》指出，對於整座城市而言，這既是裝飾性的，也是敘事性的，是能夠講述城市歷史的。儘管今天，現代城市規劃越來越強調其科學性，但並不意味著排斥城市的自我生長性。人們如此關注北京整治牌匾標識，正是在考量：剛性的城市治理之下，需要為城市的有機生長留下多少彈性空間。

關於大型火災後的專項治理，人民微評指：專項整治要體現人文關懷。不除隱患就是對生命不負責，但排查整治不可操之過急，更不可操之過激。越是初衷良好，越需講究方法，將好事做好。越是特殊關頭，越需把工作做到家，安置好務工人員的生活和出路。正所謂：治理之道，莫要於安民；安民之道，在於察其疾苦。

應當說，這幾件事情針對的都是應當解決的問題。今年的霧霾問題日益嚴重，要不要治理？當然要。匾牌標識的混亂，尤其可能導致的安全隱患，要不要治理？當然要。火災的問題，更是人命關天，排除隱患，不但需要，更是當務之急。所有這些都沒錯，問題都是應當解決的。

但問題是，這些事情一做起來，結果就遠不是那麼回事，甚至引起輿論的軒然大波。問題在哪裡？

在轉發《人民日報》煤改氣的文章時，我寫了兩段話：「原因不是操之過急，而是運動式方式。只要用運動式方式來運作社會生活，這些就是必然的」。「要問的是，這些幹部，這些（地方）政府，為何一下子就一窩蜂地操之過急呢」？

問題就在於運動式運作社會生活的方式。

比如說，火災的專項整治問題。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就寫了一條微博：「這世界真的看不懂了。就算有一萬個讓他們搬離的理由，等天氣暖和一點，給他們幾天時間不行嗎？小雪之夜啊，有老有小啊」。當時還有不少人辯護說，人命關天，不得不如此。而改正之後的一些做法不是恰恰說明，是有許多更人性化的辦法的。

煤改氣的問題。不但解決霧霾的問題迫在眉睫，而且從長遠來說，煤改氣也是一個應當努力的方向。事情本身沒錯。但問題是，怎麼也得先試個點啊，看看會出現什麼問題；怎麼也得先做個可行性研究，看看現在的氣源有多少，夠多少地方用，得用多少年逐步解決。而且，這麼匆忙地搞，安全隱患怎麼辦？那可是很容易出事的天然氣啊。

匾牌標識的問題，更是一個完全不用這麼急，這麼一刀切的事情。這些匾牌標識有違規的，有安全隱患的，按部就班地令其改正或拆掉就是了，何必這麼大張旗鼓？天際線當然好，但天際線差一點和人們連找個地方都困難，哪個大哪個小？有人說，將來要換上統一的標牌。問題是，一個國際性的大都市，到處都是統一的標牌，比天際線亂點更好看嗎？更重要的，中國現在到了講究這個的階段嗎？

所以，關鍵的問題就在於運動式運作社會生活的方式。

做一件事情，可以有兩種最基本的推動方式。一種是依據規則和程序，按部就班地推進。一種是以運動的方式，大轟大嗡地推進。而這幾件事情，之所以導致後來的這些結果，無一不是與其運動式推進方式有關。

運動式運作社會生活的方式一般會具有如下的特點：

第一，雷厲風行，一窩蜂。運動之所以成為運動，就是要將本來需要一定時間做完的事情，在很短的時間裡完成。為了達到這樣的目標，就只能不顧一切，不惜一切代價。在上述幾件事情中，無論是社會還是政府，其實都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第二，政治化。在世俗化的今天，特別是在經歷幾十年市場化過程的今天，一般因素，特別是一般性的號召，已經無法有效推動運動式運作方式，這樣，要能夠運動起來，就只有將其政治化。不這麼做，就是政治不正確。其實，這幾件事情，與政治一點關係都沒有。

第三，政治化能夠有效，必須官帽威懾。最近這幾年開始流行一個詞，叫立軍令狀，而且是層層立。如果這是作為一種目標管理，作為一種問責制，無可厚非。問題是，在這種軍令狀中，不由分說，理解的得執行，不理解的也得執行，而且都是和烏紗帽連在一起。

第四，一刀切、層層加碼。由於第三點，運動式會演變成官員的競賽，層層加碼，最後是極端化。大躍進是哪來的？除了目標的不切實際之外，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這種層層加碼的邏輯。在上述幾項事情上，都可以看到，我比你更狠，我比你做得更絕這樣的現象。

第五，常規性的程序和規則被破壞。這種競賽，實際上也是一場破壞規則的競賽。為了達到目標，不擇手段，不顧規則。在上述幾件事情上，都導致了居民財產不同程度的破壞。而更重要的，是規則和程序的破壞。原來的契約呢？原來的合同呢？原來有關部門允許的批文呢？統統不算數。「賣煤就抓人，冒煙就拆房」，這樣的標語和言辭，還有一點法治的影子嗎？

八月底的時候，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警惕不作為之後的亂作為》。亂作為的發生，與運動式運作社會生活的方式有著密切的關係。

每期一圖

2017年12月攝于飛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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