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穎甫:經方實驗錄之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證

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證其一

鍾(右住聖母院路)

初診 (十一月初三日) 傷寒七日,發熱無汗,微惡寒,一身盡疼,咯痰不暢,肺氣閉塞使然也。痰色黃,中已化熱,宜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加浮萍。

凈麻黃(三錢) 光杏仁(五錢) 生石膏(四錢) 青黛(四分同打) 生草(三錢) 浮萍(三錢)

【按】據史惠甫師兄言,鍾姓少婦先因外出探望其父疾,心滋優戚,歸途白雪紛飛,到家即病。曾經中西醫師雜治未痊,又因身懷六甲,家人憂俱萬分。耳師名,叩請出診,惠甫兄隨侍焉。初診時,病者面赤氣喘,頻頻呼痛,腹部尤甚,按脈浮緊。師謂此證易治,不足憂,徑疏本方。

二診 (十一月初四日) 昨進麻杏甘石湯加浮萍,汗泄而熱稍除,惟咳嗽咯痰不暢,引胸腹而俱痛,脈仍浮緊,仍宜前法以泄之。

凈麻黃(三錢五分) 生甘草(二錢) 生石膏(六錢) 薄荷末(一錢同打) 光杏仁(四錢) 苦桔梗(五錢) 生薏仁(一兩) 中川朴(二錢) 蘇葉(五錢)

【按】據史惠甫兄言,二診時病者已能與師對語,神情爽適,不若初診時之但呼痛矣。稔知服藥後,微汗出,一身盡疼者悉除。惟於咳嗽時,胸腹部尚覺牽痛耳。師謂本可一劑全愈,適值天時陰雨,故稍纏綿,乃加苡仁、厚朴、蘇葉等與之。自服第二方後,又出微汗,身熱全除,但胸背腹部尚有微痛,游移不居。又越一日,病乃全瘥,起床如常人。

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證其二

馮衡蓀(嵩山路萼廬帳房  十月廿九日) 始而惡寒,發熱,無汗,一身盡痛。發熱必在暮夜,其病屬營,而惡寒發熱無汗,則其病屬衛,加以咳而咽痛,當由肺熱為表寒所束,正以開表為宜。

凈麻黃(三錢) 光杏仁(四錢) 生石膏(五錢) 青黛(四分同打) 生甘草(二錢) 浮萍(三錢)

【按】本案脈案中所謂營衛,蓋本《內經》「營氣夜行於陽,晝行於陰,衛氣晝行於陽,夜行於陰」之說。余則謂本案乃麻黃湯證化熱而為麻杏石甘湯證耳。觀其惡寒發熱無汗身疼,非麻黃湯證而何?觀其咳而咽痛,非由寒邪化熱,熱邪灼津而何?方依證轉,病隨葯除。

桂枝湯證,或以服藥故,或以病能自然傳變故,可一變而為白虎湯證。同理,麻黃湯證可一變而為麻杏石甘湯證。此可證之以大論。曰:「發汗後不可更行桂枝湯,汗出,而喘,無大熱者,可與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此言本屬麻黃湯證,予麻黃湯發汗,孰知藥劑太重,竟致肺部轉熱,雖汗出,而仍喘。淺人無知,見無汗變為有汗,疑麻黃湯證轉為桂枝湯證。初不知身無大熱,熱反聚於肺藏,而肺藏之邪,並非傳於腸胃也。經文俱在,可以覆按。

余前謂白虎湯為桂枝湯之反面,今當續曰,麻杏甘石湯為麻黃湯之反面。此說當更易明了。何者?二湯中三味相同,所異者,一為桂枝,一為石膏。而後知麻黃湯證為寒實,麻杏甘石湯證為熱實。攻實雖同,寒熱不一。麻黃湯證有喘,麻杏甘石湯證亦有喘。其喘雖同,而其喘之因不一。喘為肺閉,而其所以閉之因不一。人當健時,肺部寒溫調勻,啟闔合度,無所謂閉。及其受寒,則閉,受熱,則亦閉。閉者當開,故均用麻杏以開之,甘草以和之,而以桂枝石膏治其原。於是因寒而閉者開,因熱而閉者亦開,仲聖制方之旨,於焉大明!

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證其三(附列門人治驗)

前年三月間,朱錫基家一女婢病發熱,請診洽。予輕劑透發,次日熱更甚,未見疹點。續與透發,三日病加劇,群指謂猩紅熱,當急送傳染病醫院受治。錫基之房東尤恐懼,慫恿最力。錫基不能決,請予毅然用方。予允之。細察病者痧已發而不暢,咽喉腫痛,有白腐意,喘聲大作,呼吸困難不堪,咯痰不出,身熱胸悶,目不能張視,煩躁不得眠,此實爛喉痧之危候,當與:

凈麻黃(錢半) 生石膏(五錢) 光杏仁(四錢) 生草(一錢)

略加蘆根竹茹蟬衣蚤休等,透發清熱化痰之品。服後,即得安睡,痧齊發而明,喉痛漸除。續與調理,三日全愈。事後婢女叩謝曰,前我病劇之時,服藥(指本方)之後,涼爽萬分,不知如何快適雲。

【按】夫麻疹以透凈為吉,內伏為凶,盡人所知也。而透之之法卻有辨別。蓋痧毒內伏,須隨汗液乃能外出。而汗液寄汗腺之內,須隨身熱乃能外泌。故痧前之身熱乃應有之現象。惟此種身熱亦有一定之標準,過低固不可,過高亦不佳。事實上過高者少,過低者多。故用藥宜偏於溫,萬不可濫用涼劑以遏之。及痧毒正發之時,小兒身熱往往過度,與未發前成反比。不知身熱過重又妨痧毒之外透。此時熱迫肺部則喘急,熱蒸汗腺則汗出,熱灼心君則神昏,熱熏痰濁則乾咳,此為麻杏甘石之的證,重劑投之,百發百中,又豈平淡之葯所能及哉?

疹病之兼喉病者,中醫謂之爛喉痧,西醫稱之曰猩紅熱。丁甘仁先生擅治此病,其治法大意,略曰喉痧當以痧為本,以喉為標,但求痧透,則喉自愈,可謂要言不繁。而本湯之治喉痧所以得特效者,即此故也。

本湯條文曰:「發汗後(又曰下後)不可更行桂枝湯,汗出而喘,無大熱者,可與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云云。而或者欲易之為無汗而喘,大熱者。不知麻黃湯證,由或未發熱進為發熱,其證勢為由郁而發。麻杏甘石湯證,由身大熱轉為身無大熱,其證勢為由表入里。惟其逐漸由表入里,由寒化熱,故無汗漸轉為汗出。獨其喘則必不除。然後知「熱喘」二字實為本湯之主證。得此一隅,庶幾三反。而經文何必塗改之耶!

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證其四(附列門人治驗)

王(左) 乳蛾雙發,紅腫疼痛,妨於咽飲,身熱,微微惡風,二便尚自可,脈微數,舌微絳,宜辛涼甘潤法。

薄荷(一錢後下) 杏仁(三錢) 連翹(二錢) 象貝(三錢) 桑葉(二錢) 生草(錢半) 赤芍(二錢) 蟬衣(一錢) 僵蠶(三錢炙) 桔梗(一錢) 馬勃(八分) 牛蒡(二錢) 活蘆根(一尺去節) 另用玉鑰匙吹喉中

【按】當九十月燥氣當令之時,喉病常多,其輕者但覺喉中梗梗然仿於咽飲,其略重者則咽喉兩關發為乳蛾,紅腫如桃。西醫稱此為扁挑腺腫,但須照上列方隨意加減,可以一劑知,二劑已。蛾退之後,悉如常態。至若乳蛾漸由紅種而化白腐,或生白點,可加玄參一味以治之,其效如神。若更由白腐而化膿,乃可用刺法,使膿出亦愈。然使早用辛涼甘潤,必不至如此地步,此辛涼甘潤法之所以可貴也。

有一派喉科醫生治喉,喜用苦寒之葯,如板藍根、川連、地丁、人中黃之屬。服後,雖可暫折邪氣,每致郁而不宣,牽延時日,甚或轉變重症,至堪危慮。凡患乳蛾因服苦寒葯不解,續進辛涼甘潤葯者,則見效必較緩,甚或初劑二劑竟毫不見效,余試之屢矣。又有一派醫生治喉,喜用重膩育陰之葯,如生地、麥冬、石斛、沙參之屬,竟重用至八錢一兩者。以此治乳娥,亦不能速愈。友人謝君維岐籍隸吳縣,患喉痛小恙,名醫與以育陰重劑,多費而少效。余卒用辛涼輕劑,一服見功,二服全愈,此辛涼甘潤法之所以可貴也。辛涼甘潤乃仲聖大法,溫熱家不過伸言之耳。

葉氏《幼科醫案》曰:「春月暴暖忽冷,先受溫邪,繼為冷束,咳嗽痰喘最多。……夫輕為咳,重為喘,喘急則鼻掀胸挺。」此實麻杏甘石湯之的證,使及時投以麻杏甘石湯重劑,則藥到病除,何致有「逆傳心包」之危?依佐景臨床所得,本湯證以小兒患者居多,且多發在冬春之間,與夫白虎加桂枝湯證之多發於夏日及大人者,悉相反,與葉氏所言頗合,是葉氏乃明知麻杏甘石湯者也。吳氏鞠通亦知之,故雖在《條辨》上焦中焦二篇隱而不言,及在下焦篇第四十八條,即不復藏匿。曰:「喘,咳,息促,吐稀涎,脈洪數,右大於左,喉啞,是為熱飲,麻杏甘石湯主之。」然則溫熱諸家果能識宜施用辛涼甘潤法之麻杏甘石湯證,並即以為基礎,更從而變化之,擴充之,欲自成為廣義之溫病學說,實無疑義。惜乎不肯道破根源耳。故余敢作公平之論,曰:溫熱家立說並非不可,時方輕方並非全不可用,但當明其與傷寒經方間之師承貫通處,然後師經方之法,不妨用時方之葯,且用之必更神驗,此為親歷之事實,所可忠告於同仁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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