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白居易研究中心

論白居易的生存策略朱宏卿    在大學讀書的時候,我的老師寫了本《白居易傳》,全書皆是褒揚。我讀後在心靈深處樹立一座豐碑,關於白居易的豐碑。後來我到洛陽工作,自然有了拜謁白居易墓的方便。琵琶峰青青,伊河水淙淙,時代的滄桑變化,人間的榮辱浮沉,讓我由不得想起白居易。白居易是位詩人,是位政治家,這是毫無疑問的。但他是知識分子應該崇敬的偶像嗎?他的一生行止值得像我的老師那樣擊節讚賞嗎?是的,白居易是值得讚賞的,因為他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對國家,對人民,也對他自己。  白居易生於唐代宗李豫時期,卒於唐宣宗李忱時期,歷經代宗、德宗、順宗、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等八朝,享年七十五年。白居易生活的時代極不平靜。安祿山叛亂之後,唐朝一蹶不振。當時的權力結構為外府(泛指駐軍在外,擁有兵權的藩鎮)、內府(由宦官把持的宮庭)和朝廷(政府)。大權掌握在宦官和藩鎮手中。這樣的權力結成是極不正常的。皇帝之下,政府,應該總攬全局,但此時政府的行政命令連長安城也出不了,政府,徒有虛名而已!這就註定了爭權奪利,動亂不已;國勢衰微,人民遭殃。這樣一個時代,即使聰明絕頂的政治家也難以有所作為,作為一介書生的白居易是怎樣生存下來的呢?  白居易生於大唐盛世,以其出色的政治主張和傑出的才華,應該做出更偉大的事業的。時代迫使白居易做出選擇,先哲早已教導的生存方式。他以自己的行為證明一個正直的知識分子所應有的行止。但縱觀白居易的一生,至少是被貶為江州司馬後,他過得相當悠然陶然,最後的十八年,以太子賓客的身份分司東都洛陽,不論外界如何風狂雨驟,甚至如何血雨腥風,雖心境悲傷,扼腕嘆息,都仍能頑強地控制自己的言行,以免被拖進污潭而聲名狼籍,所以,他貌似超脫,儼然不在三界內,逃脫五行中,過著神仙般的日子,儘管他心靈深處充滿痛苦。此種處世的妙法,非一般知識分子所能做到,感謝白居易的聰明睿智,否則,中國就失去了這樣一位優秀的詩人,我們雖欲高山仰止也不可得了!  白居易天資聰敏,才華橫溢,元稹為白居易詩作序時寫道:「樂天未始言,試指『之』『無』二字,能不誤。始既言,讀書勤敏,與他兒異。五六歲識聲韻,十五志辭賦,二十七舉進士,三十二歲又以『拔萃』登位,為校書郎,三十五歲復應制舉『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以第四等入選」。由此開始了仕途生活,作秘書省校書郎,作縣尉,作翰林學士,又當了三年左拾遺。左拾遺雖說品位不高,職權不大,但有監察之權,可以常常和皇帝見面,可以「拾遺補闕」,抨擊朝政。三十五歲之前的白居易,應該說是一帆風順的。他像其他受儒教熏陶的知識分子一樣,忠君愛國,希望救斯民於水火之中,振興大唐,創造一個煌煌如貞觀、開元一樣輝煌的時代。他年輕氣盛,自負才高,忠誠耿介,毫無顧忌地對皇帝、對朝廷提出意見和建議,甚至提出尖銳的批評意見。史載:某次他竟為一件事和憲宗爭吵起來,弄得皇帝狼狽不堪,退朝後,憲宗咬牙切齒地說:「白居易這小子,我早晚要收拾了他。」此時的白居易名聲甚高,在人們的心目中地位也很重要,加之他很會寫詩,又自覺地繼承《詩經》以來的現實主義傳統,發揚從杜甫開始的詩歌革新運動——新樂府詩的寫作,以詩針砭時弊,以詩為民請命,把詩作為武器同社會上醜惡的現象作鬥爭。此時的白居易鋒芒畢露,英姿勃勃,完全像一位戰士,一位不計較個人榮辱得失的戰士。他留給我們的《新樂府》和《秦中吟》可作明證。但是,時代容不了這樣的戰士,當權者和達官貴人討厭他的諷諭詩,所以三年左拾遺任期一滿,立即被免去現職,改授贊善大夫——「贊善」「贊善」就是讓你歌頌,讓你拍馬屁,讓你歌功頌德,這樣,你還可以喋喋不休地爭辯於朝廷嗎?還可以面君直陳嗎?官職更迭,是對白居易的警誡,也是對他人格的侮辱,更是對他的打擊。但他仍不甘心,就同好友元稹避居於華陽觀,「閉門累月,揣摩時事」,寫了《策林》七十五篇。我翻讀《策林》,確實可以看出白居易的憂國憂民之心,治國求強之道。但可惜中唐時期的皇帝大都孱弱,加之外有強藩的飛揚跋扈,內有宦官的牽制阻撓,不論《策林》如何好,是絕對不可能被採用的。這是白居易的悲劇,是時代給白居易製造的悲劇。也是中唐以後所有有志於為國為民做一番事業者的共同的悲劇,陸贄是位了不起的政治家,但不也是作為不大嗎?「才自清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嘛!很多事情並不是僅僅靠人力所可完成的,歷史並不過份鍾情於那些傑出人才,歷史是按自己的規律運轉的。白居易當然認識不到這一點。書生意氣,使他突然從狂奮的高峰跌落下來,從此以後的白居易直面現實,調整心態,以超凡脫俗的人格,開始了人生另一種生活的方式。  白居易四十四歲那年夏天,平盧節度使李師道派人在長安街頭,在光天化日下,將當朝宰相武元衡刺殺了。朝中的權貴們都清楚它的背景。「都清楚」又都不講——矛盾糾結太複雜,背景太複雜,殺手的指使者靠山權勢太重(以後宦官連皇帝也殺過呀!),誰都不願以身家性命作賭注去主張捕捉殺手,明正典刑,可白居易卻沉不住氣了。他拍案而起,奮筆疾書,急請捉拿兇犯,為國雪恥,整頓朝綱。我十分讚賞白居易的行動!「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堂堂男子漢,食君祿,做朝廷的官,為什麼不講真話、實話呢?可惜時代不容,特別是他的《新樂府》和《秦中吟》揭露得太深、太具體,語言又直露尖刻,宋人張舜民說:「樂天新樂府幾乎罵」。「幾乎罵」的詩,被罵的人能釋然嗎?於是找到了這個機會,說白居易只是一個贊善大夫,你寫諫書不是「越位言事」嗎?「越位言事」算不了什麼大罪,但他的政敵們一齊行動起來,羅織罪名,皇上決定將他調到江州任刺史,但群小們誣他不孝,說白的母親掉井裡淹死了,他還寫《新井》詩等等。「不孝」之罪有傷名教,在封建時代誰有這個罪名,誰就難以體面的做人。既為「不孝」,就不能做一個地方的長官。於是白居易被貶為江州司馬。  白居易在《致元九書》中,引用孟子的兩句話:「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被貶之後的白居易明白了孟子兩句話深刻用意:既然你的政治主張遭到排斥,你的生存受到威脅,不可能施展才智,最好的辦法就是「獨善其身」,不做損害人民的利益的事,不貶損自己的人格,卓然而立;否則,你就要與宦官為伍,禍國殃民。這是白居易萬萬做不到的。「獨善」並非「消極」,「獨善」本身就有對現有體制的不滿、不屑抗議!白居易被貶於江州作司馬之前,志存社稷,胸懷天下,為老百姓仗義執言,不愧是偉岸的丈夫,是傲然挺立的蒼松翠柏,令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但被貶官之後,他的人生態度,價值取向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這對他後半生的影響是非常巨大的。  自居易在江州司馬任上,作了深刻的反思,並總結出教訓,大有「覺今是而昨非」的大徹大悟。他緘口不語了。他樂於這個「官足以庇身,食足以給家,州民康,非司馬之功;郡政敗,非司馬之罪,言無責,事無憂」的官位,這是何等輕鬆自如,何等瀟洒的生活呀!他游廬山,參禪拜佛,引酒歌吟,陶醉於水光山色紅花綠草之間,並吟詩曰:「三十氣太壯,胸中多是非,六十身太老,四體不支持。四十至五十,正是退閑時」,這是畫龍點睛之筆,把一個看破紅塵、不求權勢、瀟洒曠達的白居易活脫脫地送到讀者面前。  其實,唐朝的政治是詭譎的。朝廷失去了白居易好像失去了判斷是非的標尺,因此,皇帝對他又有愛恨交加的感情,這就可以明白皇上為什麼沒有太虧待他的原因了,他在江州只幹了三年,就被改任為忠州刺史,作了地方行政長官,一年後又被召回長安,任主客郎中,知制誥,參與國家的最高機密。  看起來,皇上重用了他,其實不然。因為當時政局太亂,有了官位並不意味著有了權。他認識到這不是「達」,這是被放在「火爐上蒸烤」,因此,他對此官位心灰意冷。而這時朝廷朋黨之爭愈演愈烈,各路節度使也頻頻鬧事,在長安做官,稍不留意,就可能招來殺身之禍;加上白居易上疏論河北用兵事,皇上不聽,他感到長安身處是非之地,與「獨善其身」的信條相悖,他不願再幹下去,於是,請求外任,他被任命為杭州刺史,三年後調任蘇州刺史。「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白居易在蘇杭這樣富庶繁華之地做官,自然春風得意,悠哉游哉!當然,白居易做地方官確實是儘力為民辦事的,如在杭州修築湖堤,蓄水可灌田千餘頃,政績頗佳,政聲很好,至今,杭州西湖還留有白堤,白居易仍活在杭州人的心中。對白居易的善舉,我們是絕對不應該忘記的。這之後的數年,白居易一直被皇帝看重,從歷史書上查不出對他有輕慢的言行。再以後他就以太子賓客、太子少傅之職分司東都洛陽了。洛陽是唐代的東都,其豪華舒適不亞於長安,但卻遠離了政治漩渦。如果為了求得一身清凈,保留人格高潔,恪守孟子的教誨,在洛陽做一個不做實事、享受優厚待遇、地位又相當尊貴的官兒,那真是求之不得了!我真不知道,歷史上有誰做過這樣有福分的大官,而又不理庶務,不擔驚受怕。白居易在七十一歲時,以刑部尚書致仕(退休)。他在中唐做了大大小小几十年官,堪稱幾朝元老,而真正受到嚴重打擊的只有一次而已。應該說在中唐政治結構極不正常的情況下,能做到這點的只有白居易一人。這是白居易不同凡響之處,是白居易給後代文人留下值得深思的處世哲學,同時也彰顯出那些身處極權統治時代,不知進退,甘心搖尾乞憐,求得一杯殘茶剩羹之輩,比起白居易,簡直是一粒塵土而已!  當然,白居易在江州司馬任後,並非所有作為均是可圈可點,應該全盤肯定的。他面對亂世,難免有太過躲避之嫌,我們以平常心對之就顯得客觀了。白居易是寫諷喻詩出名的,也因為這些詩被推下馬三年,但到江州任司馬後,他就再也不寫這類詩了,豈止不寫,簡直有時有意粉飾太平,歌功頌德。白居易違心地寫些詩,並不影響他的偉大,他的人文情懷,他的高尚情操,舉一例可證明。憲宗元和二年,白居易在周至縣尉任上寫一首《觀刈麥》,這是被選入中學課本的,讀過它的人很多。詩曰:「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足蒸暑土氣,背灼炎日光;……復有貧婦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遺穗,左臂懸弊筐。聽其相顧言,聞者為悲傷;家田輸稅盡,拾此充肌腸。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吏初三百石,歲晏有餘糧。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對農民的同情,表達得多麼真摯!二十五年之後,白居易在河南尹任上,又寫了一首詩,題目為《與諸公同出城觀稼》:「老尹醉醺醺,來隨年少群。不憂頭似雪,但喜稼如雲。歲望千箱積,秋憐五穀分。何人知帝力,堯舜正為君。」將被宦官迎立的皇帝(文宗)李昂,比之為「堯舜」,這明顯是違心之作。此詩讓人極易產生誤解,其實,這也並非難以理解:你要生活,並為人民做些好事,你同獨裁者對著干,會有好下場嗎?何況文宗是弱智,而宦官卻心狠手毒,白居易不如此寫能行嗎?  白居易文學創作的時間達六十年之久,在世界文學史上大概只有歌德可以同他相比。古人說:「言為心聲」,此言極是。白居易在貶官之前的詩大都是「唯歌生民病」的,即使是《長恨歌》, 也含諷諭勸誡之意。在洛陽的十八年,詩作很多,他在《序洛詩》中說:「作詩四百三十首,除喪朋、哭子十數篇外,其它皆寄情於酒,或取意於琴,閑適有餘,酣樂不暇。苦詞無一字,憂嘆無一聲,豈牽強所能致耶?……」這段話說得很實在,「苦詞無一字,憂嘆無一聲」,這種消極情緒,正如前文所言,應歷史地進行分析,不能苛求前賢。  白居易是天才詩人,他一生極重視自己的詩文,生前數次編自己的集子,並謄抄數部,讓親屬收藏,並放置於著名的寺院,其意在於流傳千古。白居易的目的確實達到了,他的詩一首也未亡佚,這在中國文學史上算一個奇蹟。「奇蹟」也有兩重性:全部保留下來,讓後世讀者能窺其全貌,像我這種學識淺薄的人,也能從他的詩中看出甲乙丙丁;全部保留下來,免去了大浪淘沙,精的劣的一起讓人觀看,難免瑕瑜互見。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是儒家孟子提倡的處世哲學。但孟子當時的政治主張,明顯已不適應時代要求,但他仍到處宣講,從一個國家到另一處國家,被人罵為「惶惶然如喪家之犬」。他確實「窮」,但他也未堅持自己的處世哲學;後世的大儒大體上也如孟子。因此,我認為真正實現孟子主張的只有白居易一人。白居易在洛十八年,努力做到心如止水,不被捲入爭權奪利的鬥爭中;但他從未同人民切斷關係。他熱愛人民,關心人民,寫出許多好詩。如「爭得大裘長萬丈,與君都蓋洛陽城!」「七十三翁旦暮身,誓開險路作通津:夜舟過此無傾覆,朝脛從今免苦辛;十里叱灘變河漢,八寒陰獄變陽春。我雖心歿身長在,闇施慈悲與後人。」白居易晚年出資修龍門八節灘,是白居易愛民思想的具體體現。白居易的人格品位令人傾慕。  當然,白居易畢竟是千餘年前的文人士大夫,他不是神,自然有其不足,有其局限性。他之後的蘇軾,處世方法就與他不同。他是以文字獲罪的,所謂「烏台詩案」是也。蘇軾的詩沒有白居易《新樂府》和《秦中吟》的鋒芒畢露,他不用詩罵人。但他仍難逃厄運,甚至差點被殺。原因何在?正如蘇轍所說:「東坡何罪?獨以名太高」。「名太高」難免引起群小嫉妒和反對,於是他們就分析蘇軾寫檜柏的詩了,研究的結果是蘇軾「攻擊皇上」,於是奏章紛紛呈送到宋神宗那裡。神宗並不相信這些不實的誣告。但群小們幫皇上分析,上綱上線,弄得皇上也迷糊不清了。皇上及皇上的祖母決不同意殺蘇軾,最後只得將他貶到黃州任團練副使。他是在湖州刺史任上被繩捆索綁押到汴京的。長途押解,一路示眾,人的面子丟光了。到了京城立刻被投入大獄,晝夜拷問,輪番轟炸。「遙憐北戶吳興守,詬辱通宵不忍聞。」一位同蘇軾的牢房只一牆之隔的官員這樣寫道。後來蘇軾被流放到荒涼的黃州。在黃州,蘇軾自然也會反思的。他當然知道孟子有關處世哲學的教誨。他消極過,但他堅持他的處世原則,他寫給李常的信中說:「吾儕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湞談笑於死生之際。……雖懷坎壈於時,遇事有可尊主擇民者,便忘軀為之,禍福得喪,付與造物。」中國文學有幸,蘇軾在此寫了《念奴嬌·大江東去》,前、後《赤壁賦》等宏文;蘇軾不幸,黃州流放之後,又有惠州及海南流放,終於客死常州。如果蘇軾真正按孟子的教誨去做,象白居易那樣去做,其結局也許就大不相同了。  總體而論,唐代是比較開放寬容的時代,不搞文字獄是一大功德!不強迫知識分子出仕為其效勞,不株連,不濫殺,不讓知識分子在政治問題上表態,等等。這些,也在客觀上成就了白居易,使他得以成為「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楷模。  白居易有很多讓人感佩的地方,他為官清廉,為人民做了一些好事、實事,不拉幫結派打擊異已,不坑害人;當然也有些消極的言行及詩文。本文寫的是他的生存策略。策略是智慧。行文至此,我也不願再多說什麼了。

  作者:洛陽西工電大原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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