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兒2 朱祁鈺篇
明朝那些事兒2 朱祁鈺篇 十七 信念(一)正統十四年(1449)九月六日,朱祁鈺正式即大明皇帝位,定年號為景泰,第二年為景泰元年。而朱祁鎮先生的皇帝身份自即日起失效,改為太上皇。此後凡新舊皇帝衝突者,均以新皇帝為準。坐在皇位上的朱祁鈺想必是不太安心的,他這才明白,皇帝也不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的,要你干你就要干,不幹也不行。要處理政務,要承擔風險,要對大明帝國負責,千頭萬緒的事情擺在眼前,不能偷懶、不能怠慢,即使做對了很多事,但只要在一個問題上出現紕漏,就可能前功盡棄,遺臭萬年。這真不是一般人能幹的活啊。從朱祁鈺先生推辭干皇帝的行動上看,他是認識到了這些的,但同時,他也忽略了一點,那就是皇位的魔力。如果幹皇帝這麼不好,為什麼從古自今,還有那麼多的人不惜性命,積极參加競爭,要做這份工作呢?因為做皇帝雖然辛苦,卻也是世界上最有成就感,最有權威的工作,天老大,我老二,君臨天下,誰敢不服!事實證明,封建皇權是一種容易讓人上癮的東西,且成癮性極大,一旦嘗試,極易形成藥物性依賴,無有效方法自動根除,易復吸。唯一的戒除方法是死亡。朱祁鈺和他的哥哥一樣,也是個溫和的人,兄弟倆人從小一起長大,關係很好,如果沒有意外,朱祁鎮會一直做他的皇帝哥哥,朱祁鈺則是安心作一個藩王弟弟,逢年過節弟弟會登門給哥哥拜年,互致問候。但歷史的機緣巧合,將兄弟倆人推到了十字路口。朱祁鈺帶著不安的心情登上了皇位,並嘗試了皇權的第一口滋味。奇蹟並沒有發生,他毫無例外地進入了成癮者的行列。從此,任何敢於觸碰他權威的人都將成為他的敵人,朱祁鎮也不例外。無論朱祁鈺將來變成什麼樣子,至少在目前,于謙終於解決了這個最棘手的問題,他可以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防守北京的任務上了。在他的努力下,京城人心漸漸穩定下來,軍隊的素質裝備有了很大的提高。此時,無論是京城的大臣還是老百姓和士兵,都已經有了對抗強敵的勇氣和決心,他們開始相信,即將到來的這個敵人並非不可戰勝,獲得這場戰爭的勝利並非只是幻想。這種信心和勇氣來自於站在他們背後的那個人——于謙。從一盤散沙到眾志成城,于謙的威望達到了頂點,所有的人都相信,這位兵部尚書有能力帶領他們擊敗任何敵人。謙之所在,必勝!從八月到九月,于謙不斷地忙碌著,大到糧食儲備,軍隊訓練,小到城內治安,修補城牆,所有的問題都要他來處理,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裡,他沒有休息日,沒有假期,因為他很明白,現在他正在和時間賽跑,多爭取一點時間,多做一點事情,勝利的把握就大一分。到了九月下旬,京城的防衛基本完善,各大小關隘,要塞據點,都安置了人員防守,所有抽調軍隊經過嚴格訓練,已經有了與也先的精銳騎兵決戰的能力。士兵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等待著也先的到來。驚慌失措,士氣全無的景象已不復存在,勇氣又回到了城內士兵們的身上,他們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握著手中的武器,期待著也先的到來,期待著為土木堡死難的人們復仇。也先,來吧,我等著你!試探也先最近比較煩。近幾天,他經常會到弟弟伯顏帖木爾的營帳去轉轉,當然不是看他的弟弟,而是去看那個人質——朱祁鎮。每次看到朱祁鎮的時候,也先都會意識到,這是一個無價之寶。有了這個人,就能不斷從大明帝國那富庶的國庫中拿到金銀財寶,因為這個人是大明帝國的皇帝,為了贖回他,大明會交出所有的財富,但他卻不會把朱祁鎮還給大明。有這麼好的一張長期飯票,幹嘛要一下子兌現呢,整存零取不是更好嗎?等到錢不夠花了,就去找對方要,而他們是不敢不給的,今後就不用再為錢發愁了。所以,他經常會巡視這個叫朱祁鎮的人,每一次的巡視都會讓他十分開心,因為他明白,他正在巡視著自己的財寶。在他的眼中,朱祁鎮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堆金燦燦地黃金和白花花的白銀。定期拿錢,一呼百應,衣食無憂。這就是也先夢想中的幸福生活。當然,只是夢想中的。最初的生活是甜蜜的,他告知了人質家屬,並且索取贖金,不多久,就有人送來了大批金銀珠寶,他全部笑納後,做出的反應自然不是放人,而是接著索要。在他看來,皇帝在自己手中,對方一定會乖乖聽話,把大明的國庫全部搬到自己這裡來。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要求付贖金的要求提出了多次,卻遲遲沒有人來,別說金銀財寶,連個銅錢的影子都沒有看到。一天、兩天、三天、也先就這樣在樹邊不停地等待著,可那撞樹的兔子就是不來。漸漸地,也先開始煩躁起來,他恨不得自己帶著朱祁鎮到邊關去喊:「你們的皇帝在這裡,拿錢來贖!」時間一天天的過去,也先的耐心也達到了極限,莫非他們不想要自己的皇帝了?不久之後,消息傳來,大明帝國已經另立了皇帝,現在手上的這個已經過期作廢了。所謂的皇帝朱祁鎮已經有了新的稱謂——太上皇。過期作廢了?不能用了?也先並不一定知道所謂太上皇是怎樣的一個設置,但從大明的態度來看,他很清楚,朱祁鎮已經是個廢物。他的生死也已經無關緊要,留在這裡浪費糧食,要是殺了他,估計大明會比自己更加高興。你要殺朱祁鎮?好啊,正好給我們省事,就這麼定了,您受累了,早點動手吧,我們都盼著這一天呢!雖然稍顯誇張,但當時的情況確實如此。廢物利用其實在也先向明朝索取贖金的同時,他還企圖利用朱祁鎮去騙開城門,具體操作方法是:兵臨城下,並不開打,先叫守將在城頭說話,然後把朱祁鎮領出來給城內的人看,並傳達所謂皇帝的意旨,打開城門。也先的如意算盤就是兵不血刃地攻克城池,反正有皇帝在手中,不用白不用。這一招十分狠毒。要知道,邊關的將領們平日和也先交道打得多,自然是不會乖乖投降的,但現在皇帝大人就在城門前訓話,是聽還是不聽呢?打開城門自然是不行的,但如果不答應朱祁鎮的要求,以後的處境就很難說了,要是這位俘虜兄將來回去繼續作了皇帝,自己豈不是要背上個大不敬的罪名?正是抓住了這種心理,也先經常會帶著朱祁鎮四處叫門,企圖打開一條通道。但同時要說明的是,這條計策並不是也先自己想出來的,而是那位叫喜寧的太監的主意,也先雖然在戰場上十分狡猾,畢竟還是喜歡用武力解決問題,像這種陰謀詭計,他是不太精通的。喜寧的出現正好彌補了這一空缺。這也算是老傳統了,無論哪個朝代,漢奸從來都不是稀有動物。也先對喜寧的意見十分讚賞,便準備把這一套用在他窺視已久的兩個目標上。這兩個目標分別是宣府和大同。有些細心的人可能已經發現,在我們前面的敘述中似乎有一個不太合乎情理的地方:也先在土木堡擊敗二十萬明軍,這一勝利已經徹底擊潰了明軍主力。可以說當時正是最好的進攻機會,因為明帝國短時間內已經不可能找出一支大規模的軍隊來對抗也先了。但奇怪的是,也先卻沒有繼續進攻,而是收拾好東西回了家。這是為什麼呢?其實原因也很簡單,雖然明軍主力被擊潰,但通往京城的大門卻始終關閉著,這就是宣府和大同。守住了這兩個地方,就守住了京城的外圍防線。宣府和大同有很多軍隊嗎?沒有,這兩個地方的駐軍並不多。但也先並沒有乘勝進攻,一方面是因為他自己的部隊也不多,而且這兩個地方城防堅固,並不好攻,但更為重要的原因是,這兩個地方都各有一名強悍的將領鎮守。這兩個連也先都怕三分的人,就是郭登和楊洪。其一、大同鎮守者郭登郭登,智勇雙全,小心謹慎,而且是個高幹子弟,他的祖上就是大名鼎鼎的武定侯郭英,承繼著祖先的光榮傳統,他也一直干著武將這一危險的工作。事實證明,他確實不是等閑之輩,在他守護下的大同,是也先完全無法逾越的障礙。事實上,在土木堡事發的時候,郭登還不是總兵官,他是憑著自己的表現才獲得大同最高鎮守者的職位的。土木堡失敗之時,大同也受到了極大的威脅,當時情況十分複雜,城內士兵慌亂,人心惶惶,加上還有也先軍隊不斷地發動小規模進攻,大家都認定大同也守不了多久。時任總兵官劉安能力不足,無法處理防務,穩定軍心。此時郭登挺身而出,他親自帶領士兵整頓防務,慰問受傷士卒,鼓勵他們繼續作戰。但當時的士兵們士氣十分低落,郭登的這一行為並沒有贏得多少人的信任,反而招來了不少風言風語。很多人認為,像郭登這樣有背景的人,就算也先攻下了大同,士兵們送了命,他還是能夠活著回去接著當官。這些話也傳到了郭登的耳中。不久之後的一天,郭登召集士兵們,神色嚴峻的注視著他們,併當眾拔劍立誓:「請諸位放心,我誓與此城共存亡,要死我陪你們一起死!」(不使諸君獨死也)在郭登的勇氣感召下,士兵們眾志成城,撐過了最為艱難的時刻。此後,郭登正式為任命為大同總兵,守護住了這道大明帝國最重要的門戶。其二、宣府鎮守者楊洪楊洪,人稱正統年間第一智將,性格冷靜鎮定,屢出奇謀,作戰之時極為狡詐,善用佯攻,經常用少量兵力攪得也先軍雞犬不寧。此外,他還擅長守護城池,也先進攻多次,都被他輕易擊退,到後來,也先只要聽到楊洪的名字就頭疼,盡量避免與其交戰。現在也先終於找到了一個理想的武器去制服這兩位大將,他相信只要朱祁鎮站在城下喊一聲,這兩座城池就會兵不血刃地歸他所有。當然,這只是也先的想法而已。八月二十一日,也先挾持著朱祁鎮開始了他的「撞門」計劃。也先首先到達的地方是宣府,這也是他以前經常來的地方,當然,每次迎接他的不是擂石就是弓箭。有時楊洪還會站在城頭,面帶微笑,十分有禮貌地手持火銃發射子彈為他送行。但這次不同了,因為我手裡有大明皇帝,楊洪,你還笑得出來嗎?志得意滿的也先脅迫朱祁鎮,發出了命令,要宣府守軍開門。開門自然是引狼入室,但皇帝(當時還是)下了命令,不開門似乎又於理不合。智將楊洪會如何應對呢?城內守軍(實際上就是楊洪)的應答實在大出也先的意料。「天色已晚,不敢開門!」(天已暮,門不敢開)這就是楊洪的智慧,典型的外交辭令,管你是誰叫門,我只當不知道,反正政策規定晚上不能開門,如果有何意見,可以向本人上級部門(具體說來是兵部)投訴反映。也先氣得鼻子冒煙,接著脅迫朱祁鎮,命令楊洪親自出面說話。這也是一招狠棋,楊洪無論怎麼囂張,真的見了皇帝,也不敢當面違抗命令。可是城裡的回答差點讓也先從馬上摔下來。「楊洪出差了!」(鎮臣楊洪已他往)我相信,此刻的也先是十分痛苦的,這種痛苦並不在於他沒有能夠攻克宣府,而是因為他又被楊洪耍弄了一番。楊洪真的出差了嗎?自然沒有,此時,他正手持寶劍,一邊站在城下指揮城上的士兵答話,一邊厲聲對士兵下令:「出城者斬!」也先就此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出發,去大同!可是郭登也不是省油的燈啊。到達大同之後,也先吸取了教訓,直接命令朱祁鎮找郭登說話,朱祁鎮在脅迫之下,只能讓人傳話,讓郭登開門。郭登不開門。一來二去沒了結果,朱祁鎮只好派人傳話說:「我與郭登有姻親關係(朕與登有姻)《注,此處待查》,為何如此拒我啊。」朱祁鎮也真是沒辦法了,估計刀已經架到了脖子上,連這樣的話也說出來了。話已說到這個份上,郭登還能毫無反應嗎?郭登確實有了反應,不過是個比較強烈的反應:「臣奉命守城,其他的事情不知道!」(不知其他)於是,也先又一次被無情地拒絕了。郭登,你好樣的,算你狠,今天先回去,下次再來!之後的歲月對於也先來說是艱苦的,他帶著朱祁鎮四處旅遊,卻沒有一個地方接納,贖金也從此了無音信,而大明也新立了朱祁鈺為皇帝,手上的這個已經過期作廢不值錢了。難道就此了事?哪有那麼容易!也先決定,即使手上的這個皇帝不值錢,畢竟還有威信,對邊關守將還是有一定的威懾作用的,繼續帶著他去撞門!郭登的大同他是不敢再去了,畢竟這位仁兄已經撕破了臉,所謂「不知其他」言猶在耳,去了無異於自取其辱。還是去宣府吧。可是事實證明,楊洪也是個軟硬不吃的人,前後去了三次,都被趕了回來。到後來,也先便脅迫朱祁鎮寫信給楊洪,讓他開門。可是楊洪做得更絕,他收到信之後,連看也不看,就加上封印,派人送給京城的朱祁鈺,而朱祁鈺給他的答覆是:「這些都是假的,今後收都不要收!」(偽書也,自今有書悉勿受)說你假,你就假,真的也是假的。攻擊!攻擊!也先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一個多月的時間,他沒有拿到多少贖金,喜寧的計策又完全行不通,被人像傻子一樣趕來趕去,實在是面子丟盡了。他已經對身邊的這個喜寧失去了信心,事實證明,他所說的這些方法完全行不通。既然行不通,那就用我的方法!戰爭的意念衝上了也先的大腦,他的血液開始沸騰。不就是拔劍出鞘嗎!?不就是衝鋒陷陣嗎!?他鄙視地看著那個叫喜寧的叛徒,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個卑劣的小人而已。不需要再耍什麼陰謀詭計,不需要再靠投機取巧!要恢復大元的天下,還是要靠我們自己!集中所有的士兵,備好行囊,整裝上馬,拔刀,衝鋒!目標,京城!也先並不是傻瓜,他沒有帶領軍隊去攻擊宣府和大同,郭登和楊洪這兩位猛人他是惹不起的,於是他決定繞路走。他已經選好了突破口,他相信,從這裡他能夠打開通往京城的大門。也先選擇的突破口,正是當時王振所放棄的行軍目標——紫荊關。正統十四年(1449)十月一日,也先率領所有精銳兵力,向著最後的目標挺進。當然,他不會忘記帶上朱祁鎮,雖然他已經不是皇帝,但畢竟還是太上皇,起碼還可以用來擋擋刀劍,做個掩體。也先的軍隊十分強悍,騎兵以猛虎下山之勢直撲紫荊關,在喜寧的引導下(所以說叛徒最為可恨),也先僅用了兩天時間就攻破了這座關口,守備都御史孫祥戰死。明朝那些事兒2 朱祁鈺篇 十七 信念(二)這裡要插一句,按說孫祥死後,應該追認榮譽,就算評不上什麼光榮稱號,起碼也該是因公殉職,但他卻在死後被草草火化(焚之),什麼也沒有得到,英雄得到如此下場,全拜我們前面提到過的一位老朋友所賜,這位老朋友就是言官。孫祥戰死之後,有一些言官不經過調查研究,就胡亂髮言告狀,說孫祥是棄關逃跑,結果在戰後,不但沒有給孫祥開追悼會,反而直接把他的屍體燒掉,就此了事,實在是比竇娥還冤。一年之後,孫祥的弟弟上書為哥哥辯解,朱祁鈺這才了解到真實情況,給他的家人補發了撫恤金(詔恤其家)。在大明王朝的緊要關頭插這麼一句,不單是為孫祥討個公道,同時還要告訴大家,那些以直言敢諫留名青史的御史們,絕對不能一概論之。說起御史大家可能會想起那些打死不低頭,直言不諱的偉大人物,其實明代言官中有很多人品行極端惡劣,純粹是為名而罵,為罵而罵。這種敗類言官並不少見,在後面的歷史中,我們還會認識他們當中的很多人,並揭開他們臉上的面紗,顯示他們的醜陋真面目。言官的問題以後再談,還是先來看看風雨中飄搖不定的大明帝國吧。紫荊關是京城的門戶,此關被破,震驚了京城,因為每一個人都知道,京城從此將無險可守。兵臨城下正統十四年(1449)十月十一日,北京城頭的士兵正在巡哨,突然,滿天的塵土呼嘯而來,隨後傳來的是急促的馬蹄聲和叫喊聲。出人意料的是,城防士兵們並不驚慌,反而有一种放松的感覺,因為他們都十分清楚來的是什麼人,以及來幹什麼。該來的遲早會來的。城外瓦剌軍主營也先的情緒已經高漲到了極點,兩個多月前,他在土木堡擊潰了明軍二十萬大軍,立下不朽奇功,還活捉了明朝皇帝,事後他才得知,這二十萬大軍已經是明朝的最精銳部隊。既然明軍最強部隊都被自己輕易打垮,所謂的三大營也已經全軍覆沒,明朝還有什麼能力和自己對抗?這次出征的進程更加增強了他的信心,此次他一路攻擊前行,只用了十一天就打到了京城,此刻,這座宏偉的帝都已經完全暴露在也先的面前。在也先看來,進城只是個儀式而已,他不相信主力已經被擊潰的明軍還能做什麼樣的抵抗(視京城旦夕可破)。只要叫喊兩聲,嚇唬一下,城內的人就會嚇破膽,乖乖地出來辦理城防交接。在攻擊前的軍事會議上,他自信地看著部落的其他首領們,用洪亮的聲音告訴他們,眼前的這座城市不堪一擊,大明的壯美河山,無數的金銀財寶、古玩希珍都將歸瓦剌所有,偉大的大元帝國將再一次屹立起來!「京城必破,大元必興,只在明日!」據說以前曾有一些餐館會在門前掛上一塊牌子,寫著「明日吃飯不要錢」七字。當然,這些飯館絕對不是慈善機構,因為那塊牌子上的日期永遠都是「明日」兩個字,而這個明日是永遠不會到來的,如此做法不過是拿窮人開心而已。歷史已經證明,也先的這個明日最終也沒到來。他又被耍弄了一回,但這次耍弄他的不是楊洪,而是命運。六天後的也先可能會奇怪,自己的兵力強過土木堡之時數倍,且士氣高漲,士兵強悍,最終為什麼會失敗?其實這個問題不用別人回答,他的祖父馬哈木先生應該知道答案。決定戰爭勝負的最終因素,是人。就在一個月前,也先眼前的這座城池還是那樣的不堪一擊,那樣的柔弱,經常還有外逃的百姓和士兵,但僅僅過了一個月,這裡又恢復了帝都的氣勢,守城的士兵已經為也先的到來等待了很久,他們的眼神中透露出很多東西,有仇恨,有興奮,有焦慮,也有恐懼。但並沒有畏縮。他們的眼神中透露的信息其實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我們不會後退。在這個月中,京城發生了很多變化,兵多了,糧足了,防護增強了,但最根本的變化卻絕不是這些。真正的變化在人們的心中,透過失敗的陰雲,他們已經從開始的絕望中走了出來,並逐漸相信自己終將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這是意志和信念的力量。這才是那些守護京城的人們最為強大的武器。當然,當時的也先是意識不到這些的,畢竟到目前為止,他還是很有信心的,他絕對想不到,自己前進的步伐和恢復大元的夢想將在這裡被一個人終止。一個有勇氣的人。正統十四年(1449)十月八日,兵部尚書于謙下達總動員令。決戰的信念得知也先進軍紫荊關後,于謙敏銳地判斷出,這次也先的目標是京城。雖然現在京城內的士兵數量已經將近二十萬,但畢竟作戰經驗不足,為以防萬一,他立刻下令派出十五位御史去各地徵集士兵充任預備隊。到十月八日,全部兵力集合完畢,總計二十二萬人。勉強夠用了。可能有人會覺得奇怪,也先的兵力總計也不過幾萬人,為什麼城內有二十幾萬人還只是勉強夠用呢?這是由具體情況決定的,絕不是于謙的能力不行,當年的朱文正能夠以數萬人馬擋住陳友諒六十萬大軍,是因為洪都城池不大,陳友諒雖然兵多,但在同一時間內無法全部展開,只有一批批地上,其實際攻擊效果並不好。但現在於謙守衛的是京城,是大明王朝的首都,這是真正的大城市,並不是比較大的城市(比如鐵嶺)。也先攻擊的目標是北京外城九門,此九門分別是:德勝門、安定門、東直門、朝陽門、西直門、阜成門、正陽門、崇文門、宣武門這九門的位置大致相當於今天北京市的二環到三環之間,當年的北京雖然遠遠比不上今天北京市的規模,但也是相當大的。簡單做一個除法會發現,每個門的守衛兵力也就在二萬人左右,而也先的兵力在單一攻擊其中一門時是佔據優勢的。更大的問題在於,也先的士兵素質要強於明軍,而且幾乎全部是騎兵,機動性很強,一旦打開缺口,就能夠立刻集中兵力攻擊。軍隊的戰鬥力並不單單決定於人數,還有機動力。所以明軍雖然在總的人數上佔優,但平均到每個門的防守卻是不折不扣的劣勢。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只要一平均就會原形畢露。這就是于謙所面臨的形勢,敵軍十分強大,己方兵力雖然也不少,但並不佔據優勢,形勢並不樂觀,但與此同時,于謙也找到了一個得力的助手,這位助手將幫助他完成防禦北京的任務,並成為他的親密戰友,並肩作戰。當然了,于謙絕對想不到的是,他的這位助手在八年後還會做出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致自己於死地。從戰友到敵人,從朋友到對頭,那位完成這一戲劇性轉變的親密助手,就是石亨。石亨,陝西渭南人,父親就是武官,他承襲父業,也幹了這一行,此人自幼好勇鬥狠,極為驍勇,被稱為正統第一勇將,與楊洪並稱。據說在石亨年青時,一次去街上玩,被一個算命的盯上了,那位算命先生抓住他仔細端詳,以極為驚訝的口氣說出了這樣一句話:「如今太平盛世,你怎麼會有封侯的面相!」且不說這個故事是真是假,算命先生有沒有收費,但起碼他總結出了一個規律:亂世方出英雄。話雖如此,但正統十四年七月身處陽和的石亨卻絕對不能算是個英雄,因為那個時候,他正在逃跑。數萬大軍全部覆滅,主將被殺,也先的騎兵肆無忌憚地踩踏著明軍的屍體,這一切的一切全部發生在石亨的眼前,可是他無能為力,因為他還有更為重要的事情要做——逃命。作為統兵的將領,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統領的軍隊被敵人殲滅,士兵被殘殺、被俘虜,而自己卻無能為力。對於一個武將而言,這是最大的侮辱和折磨。窩囊,真是窩囊啊。窩囊的石亨活著回來了,然而等待著他的並不是安慰和撫恤,由於他也是軍隊主將之一,根據軍令,他要負領導責任。於是他被罷免職務,貶為事官。在他人生最為失意的時候,于謙幫助了他。在於謙看來,這個失敗的將領並不是無能之輩,只要能夠善加使用,他是能夠成就大器的。事實證明,于謙的判斷是正確的,石亨將成為一柄鋒利的復仇之劍,插入瓦剌的胸膛。也先的軍旗在城外飄揚,蒙古騎兵們在城前騎馬來回馳騁,向城內的明軍顯示著他們的軍威,八十多年過去了,他們終於又回到了這個地方。他們中的很多人都相信,在不久之後,他們將再次成為這裡的主人。也就在幾乎同一個時刻,城內的于謙正在召開他戰前的最後一次軍事會議。參加會議的包括朝廷的主要大臣和石亨等防衛北京的武將,這是一次氣氛壓抑的會議。因為與會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他們將要面對的是什麼。現在敵軍已經兵臨城下,只有戰勝敵人,才能保住帝都,才能挽救國運,除此之外,別無他途!會議就在這樣的氣氛下開始,首先討論的是如何退敵的問題。石亨發言認為,在目前的局勢下,敵軍的實力要強於明軍,要想退敵,最好的方法就是堅壁清野,等待敵軍疲憊,自然就會退軍了。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很好的方法,因為也先的士兵並不是機器人,他們也要吃飯,只要堅守城池,等到他們吃光了所有的糧食,自然是要走人的。石亨深通兵法,他的這個提議也是行得通的。大多數人支持只有一個人反對按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石亨的提議應該是會獲得通過的。但這次,即使贊成的人再多也沒有用,因為這個反對的人手中掌握著否決權。此人正是于謙。于謙是兵部尚書,也是會議召集人,在這個會議上雖然誰都可以說話,但只有他說了才算數。他站起來,說出了自己的觀點:「也先率大軍前來,氣焰已經十分囂張,如果堅守不出,只會長他們的氣焰,我大明開國至今已近百年,昔日高皇帝布衣出身,尚可縱橫天下,橫掃暴元,我輩豈懼小小瓦剌!」他環顧周圍眾人,停頓了一下,厲聲下達了他的第一道命令:「大軍全部開出九門之外,列陣迎敵!」眾臣鴉雀無聲。確實也不用說話了,反正我們說了也不算,你看著辦就是了。于謙接著下達了他的第二條命令:「錦衣衛巡查城內,但凡查到有盔甲軍士不出城作戰者,格殺勿論!」此言一出,舉座皆驚,文臣們萬萬想不到,平日看上去溫文爾雅的于謙竟然如此強悍,軍令之嚴厲,前所未聞,甚至連戰場殺慣了人的石亨也感到心驚。還沒等他們喘過氣來,于謙那沉穩又富含威嚴的聲音再次響起:「九門為京城門戶,現分派諸將守護,如有丟失者,立斬!」「安定門,陶瑾!」「東直門,劉安!」「朝陽門,朱瑛!」「西直門,劉聚!」「鎮陽門,李端!」「崇文門,劉得新!」「宣武門,楊節!」「阜成門,顧興祖!」他停了下來。這不是一個尋常的停頓,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還有一個門他沒有說,這個門就是德勝門。德勝門是最為重要的門戶,因為它在北京的北面,且正面對著也先的大軍。一旦開戰,這裡必然是最為激烈的戰場。這裡實在不是個好去處啊。眾人並沒有等待多久,因為于謙很快就說出了鎮守者:「德勝門,于謙!」他用堅定的眼光看著每一個人,這種眼光也告訴了眾人,他沒有開玩笑。文武大臣們又一次吃驚了,可讓他們更吃驚的還在後面,因為于謙馬上要頒布的是一道他們聞所未聞的軍令。「凡守城將士,必英勇殺敵,戰端一開,即為死戰之時!」「臨陣,將不顧軍先退者,立斬!」「臨陣,軍不顧將先退者,後隊斬前隊!」「敢違軍令者,格殺勿論!」這就是明代歷史上著名的軍戰連坐法,此後的明代名將大都曾採用過這一方法。聽到這殺氣騰騰的語言,眾人彷彿不認識這個正在說話的于謙了,就在一個月前,他還是一個從未指揮過戰爭的書生,還是儒雅的文官,是一個言談溫和,臉上始終保持著沉著鎮定的表情的人。此刻的于謙依然沉著鎮定,卻似乎變了一個人,他已經成為了一位意志堅定,果斷嚴厲的戰場指揮官。在殘酷的戰場上,弱者是無法生存下去的,只有最為堅強、剛毅的強者才能活下來,並獲取最後的勝利。于謙就是這樣的強者。看起來會議要談的問題已經談完了,似乎也該散會了,正當眾人慶幸從於謙那令人窒息的軍令中解脫出來的時候,于謙下達了他的最後一道命令。最後一道命令于謙把手指向了兵部侍郎吳寧,下達了他的最後一道命令:「大軍開戰之日,眾將率軍出城之後,立即關閉九門,有敢擅自放入城者立斬!」聽到這道命令,連石亨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武將也被震驚了,這就意味著但凡出城者,只能死戰退敵,方有生路,如果不能取勝,必死無疑!真的豁出去了所有的人都驚訝地看著于謙,他們這才意識到,于謙這次是準備玩命了,不但玩他自己的命,還有大家的命。于謙毫無懼意地看著這些驚訝的人,對他們說出了最後的話:「數十萬大軍毀於一旦,上皇被俘,敵軍兵臨城下,國家到了如此境地,難道還有什麼顧慮嗎,若此戰失敗,大明必蹈前宋之覆轍,諸位有何面目去見天下之人!」「拚死一戰,只在此時!」于謙是對的,這是一場不能失敗的戰爭,如果失敗,北方半壁江山必然不保,大明的國運也將從此改變。這場戰爭,于謙輸不起,大明也輸不起。所以于謙為守護城池的人和他自己留下了唯一的選擇:不勝,就死!與會眾人終於散去了,于謙也回到了他的住處準備出發作戰,之前那堅定強硬的講話已經成為過去,現在他要做的,是實踐他許下的承諾。自古以來,發言演講是容易的,但實幹起來卻是艱難無比。很多人口若懸河,豪言壯語呼之即來,能講得江水倒流,天花亂墜,但做起事來,卻是一無是處,瞻前怕後。古代雅典的雄辯家們口才極好,擅長罵陣,指東喝西,十分威風,但馬其頓的亞歷山大長槍一指,便把他們打得東倒西歪,四散奔逃。辯論和演講從來不能解決問題,因為這個世界是靠實力說話的。下命令是容易的,但最終的目的是要擊敗敵人,如果不能達到這一目的,無論說什麼都是沒有用的。所以對於于謙而言,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于謙看著房中準備齊備的盔甲,他知道,不久之後,他就要脫下身上的公服,穿上這套只有武將才會穿的鎧甲,第一次走上戰場。于謙,你真的毫無畏懼嗎?不,我畏懼過,我並不是武將,我沒有指揮過戰爭,沒有打過仗,沒有親手殺過人,在過去二十餘年中,我的工作只是在文案前處理公務和政事。那你為什麼要站出來挽救危局,指揮戰爭?在我看來,這是我應盡的責任。你真的準備好了嗎,走上戰場,去指揮你從未經歷過的戰爭?是的,我已經準備好了,少年時,我曾立志做一個像文天祥那樣的人,無論寒暑,我在孤燈下苦讀不輟,踏入仕途,我曾青雲直上,也曾郁不得志,曾經登堂入室,也曾身陷牢獄,經歷了數十年的磨礪和考驗,我終於走到了這一步。我已無所畏懼。于謙實踐了他的抉擇,穿上了那套沉重的鎧甲,離開了他的住所,向德勝門走去。在那裡,他將獲得他人生中的最大光榮。十月十一日,北京保衛戰前鋒戰開始。明朝那些事兒2 朱祁鈺篇 十八 北京保衛戰(一)西直門前鋒戰也先原先認為,京城已經是個空架子,只要兵臨城下,自然會不戰而勝,可當他來到北京城下,整兵出戰時,才驚奇的發現,那些他認為絕對不堪一擊的明軍已經擺好陣勢,在城外等待著他。也先是一個有著豐富軍事經驗的人,單從氣勢上,他就已經看出,守在門前的這幫人是來拚命的,實在不好惹。但既然已經來了,就不能不打,於是他決定先試探一下。他選擇的目標是西直門。在他的命令下,上千名瓦剌士兵挾持著俘獲的百姓向西直門發動了試探性進攻。西直門的守將是劉聚,他迅速作出了反應,派遣部將高禮、毛福壽迎敵。瓦剌士兵還沒有從土木堡的勝利中清醒過來,他們依然認為眼前的明軍會像土木堡的那些人一樣任他們宰割。其實在戰爭中,惡狼和綿羊的角色是經常替換的,這一次,主演惡狼的是明軍。在土木堡之戰中,他們很多人都失去了自己的戰友甚至親屬,滿腔怒火正無處宣洩,現在這些殺戮自己同胞的仇人竟然還敢找上門來,真正是豈有此理!此仇不報,更待何時!於是他們抽出腰刀,睜著發紅的眼睛,大呼「殺敵」,以萬鈞不當之勢向瓦剌兵衝去。瓦剌兵驚呆了,在他們的想像中,這其實是一個美差,那英明神武的也先派他們前來是接受投降的,他們可以優先進城搶奪一番。可是到了這裡,他們才發現,迎接他們的是一群殺氣騰騰的人和他們的大刀。瓦剌軍一觸即潰,四散奔逃,數百人被殺,挾持的百姓也被明軍救走。當也先看到逃回來狼狽不堪的瓦剌士兵時,他已經明白,眼前的敵人不是牛羊,而是虎狼。對付這樣的敵人,如果硬拼是十分危險的,正在他躊躇之時,超級賣國賊喜寧出場了。他向也先建議,目前不要與明軍開戰,應該躲避其兵鋒,自己已經想好了一條計謀,必能不戰而勝。喜寧的計劃是這樣的,首先在城外紮營,然後派人通知明朝大臣,就說太上皇(朱祁鎮)在這裡,要他們派人出來迎駕。這條計策的毒辣之處在於,有意把朱祁鎮放在顯眼的位置,並公開通知對方前來迎接,如果對方來接,就可以談條件,索要錢財和利益,如果不來的話,明朝就會理虧,從禮法上講也是一件丟人的事情。賣國賊更為人所痛恨,實在不是沒有來由的。一道難題擺在了于謙面前,他會怎麼應對呢?這個在我們看來很難的問題,在於謙那裡卻十分簡單,他立刻派出了兩個人去辦這件事。這兩個人一個叫趙榮,另一個叫王復。值得注意的是這兩個人的官職,王復是通政司參議,趙榮是中書舍人,在去談判之前臨時才分別提升為右通政和太常少卿。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人事升遷和派遣決定。奧秘在哪裡呢?只要分析一下他們的官職就明白了,通政司參議和中書舍人是多大的官呢?一個是正六品,一個是從七品,也就是說,王復和趙榮這兩個人都是芝麻官,這種人在下層官員中一抓一大把。那麼他們升遷後的官職有多大呢?右通政和太常少卿一樣,都是正四品。正四品,也就是個廳局級幹部。于謙的意思很清楚,他壓根就沒有把也先說的話當回事,派這麼兩個小官出去,無非是做做樣子,應付一下而已。也先同志在城外苦苦等待著朝廷大員來和他談判,來懇求他放回朱祁鎮,然後拿到大批的金銀珠寶,風光一把。可他等來的是什麼呢?兩個六七品的小官,臨時給了四品級別,跑來和他談判。這不是談判,這是調侃,是侮辱。更可笑的是,也先對於明朝的官制和人員並不清楚,他還一本正經的要和對方談判,因為在他看來,這兩個人應該是大人物。而王復和趙榮也是一頭霧水,他們本就默默無聞,別說代表國家出來談判,平日他們連上朝面聖的資格都沒有,在高官雲集的京城,說他們是官都是抬舉了他們。這兩位仁兄估計不久之前還在大堂坐班,瞬息之間就被告知自己官升四品,並被派任駐瓦剌代表,即刻出行。即未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更談不上什麼空乏其身,忽然就天降大任了。談判雙方一個心裡沒底,一個自以為是,這談的是個什麼判。眼看也先就要成為外交史上的笑柄,死太監、賣國賊喜寧先生又出場了。他十分清楚這兩個所謂的談判代表不過是兩個小人物,便告訴了也先,回報王復和趙榮,拒絕和他們談,並表示他們的談判對象僅限以下四人:于謙、石亨、胡濙、王直。除此四人之外,其他人不予考慮。于謙對此的答覆是:不作答覆。你嫌小,大爺我還不伺候了!他撂下了一句十分兇狠的話,算是給了個回復:「我只知道手上有軍隊,其他的事情不知道!」(今日只知有軍旅,他非所敢聞)也先,別廢話了,你不是要打嗎,那就來吧!看看你有什麼本事!出戰!也先真的憤怒了,他曾經天真地以為城裡還會派人出來,並滿懷誠意地站在土坡上張望,但時間慢慢地過去,別說人,連狗也沒一條。他的心靈又一次受到了嚴重的傷害,因為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又被忽悠了。他自己也應該為多次上當被騙負一定的責任,我查過也先同志的年齡,正統十四年,他已經四十二歲了,所謂四十不惑,到了這個年紀,性格竟然還這麼天真,被騙也實在不算冤枉。要說到打仗,也先算是一把好手,但要論搞政治權謀,他和明朝那些久經考驗的官吏們比,水平還差得太遠。到了這個地步,玩手段玩不過,退回去也不可能了,只剩下了一條路。攻擊!用武力去征服你們!北京保衛戰正式打響。此刻的于謙穿戴整齊,躍馬出城,立於大軍之前。在他的身後,德勝門緩緩地關閉。于謙面對著士兵們驚異的目光,斬釘截鐵地用一句話表達了他的心意:「終日談論忠義,又有何用,現在才是展現忠義之時!報國殺敵,死而不棄!」士兵們這才明白,這位京城的最高守護者,兵部尚書大人,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出戰的,他根本就沒有打算活著回去。此刻的于謙已經不僅僅是一位指揮官,對於戰場上的士兵們來說,這個瘦弱的身影代表著的是勇氣和必勝的信念。秉持著信念的軍隊是不會畏懼任何敵人的,是不可戰勝的。也先失敗的命運就在這一刻被決定。瓦剌大軍終於發動了進攻,他們的目標是德勝門。圈套!最後的神機營!這是個大家都能預料到的開局,攻擊的最短路徑往往也是最有效的,作為京城北門,德勝門必然會首當其衝。也先並不是傻瓜,他明白德勝門已經有了準備,於是他派出了小部隊伍前往探路,他的如意算盤是先探明形勢,如果該門堅固難攻,就改攻他門,如果有機可趁,再帶領大軍前來攻擊。在這種指導思想下,探路騎兵出發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還沒有到德勝門就發現了明朝騎兵,而且神色慌亂,裝備不整,他們跟蹤追擊,發現一路都是這種情況。於是他們立刻回報也先。也先聽到這一軍情,立刻作出了他的判斷:明軍還沒有做好準備,只不過是在虛張聲勢而已。在也先正確的戰術指導思想的引導下,瓦剌派出了一萬大軍進攻德勝門,帶隊的主將是也先的弟弟博羅茂洛海,這支軍隊是也先的精銳,他派出主力作戰,表明其志在必得的決心。大軍由也先主營出發,騎兵馳騁爭先,煙塵四起,向德勝門殺去。躊躇滿志的博羅茂洛海萬萬沒有想到,他連德勝門的邊都沒能摸到。因為在前方等待著他們的,是一支復仇的軍隊——神機營。早在幾天之前,于謙就和石亨分析了戰場形勢,他們一致認為,如果正面交鋒,明軍是不佔優勢的,要想戰勝敵人,必須用伏擊。那麼由誰來伏擊呢,他們又一次把目光投向了神機營。要說明的是,神機營主力部隊已經在之前的戰役中全軍覆沒了,剩下的這些人只是神機營的二線部隊,一線全都死完了,二線自然就變成了一線。作為京師三大營里戰鬥力最強的部隊,神機營有著極強的自信心和求勝的信念,但就是這樣的一支軍隊,在土木堡沒放一槍一炮,就被人像切菜一樣乾淨利落地解決掉。神機營就此覆滅,覆滅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這樣一個窩囊的結果是這支光榮部隊所不能接受的,因此在所有的京城守軍中,他們的求戰慾望最強,復仇心理最重。把任務交給他們,實在是最為合適的抉擇。最後的神機營此刻正埋伏在前往德勝門的必經之路上,他們隱蔽在沿路的民居中(設伏空舍中),當探路的瓦剌騎兵趾高氣昂地經過時,他們並沒有動手,因為他們明白,這不過是個誘餌,真正的大魚在後面。沒過多久,遠方道路上揚起了漫天的灰塵,馬蹄聲伴著風聲傳來,神機營的士兵們不由得握緊了手中的火銃。來了,終於來了。博羅茂洛海率隊飛奔在最前面,既然明軍不堪一擊,那還是跑快一點好,去晚了功勞就沒有了。他已經隱約看到了德勝門,只要越過前方的民居,京城就唾手可得!目標近在咫尺!其實他想的並沒有錯,他的目標確實就在前方,只是最後的目的地有點不同。不是京城,而是地府。博羅茂洛海,到此為止吧,這裡就是你的墳墓!當瓦剌騎兵沖入這片空曠的民居時,突然從前方兩翼衝出大隊士兵,堵住了瓦剌前進的道路。與此同時,大隊士兵在瓦剌軍後面出現,切斷了他們的退路。這種情形在兵法上學名叫做圍殲,民間稱之為打埋伏,通俗說法是包餃子。奇怪的是,這些士兵並沒有發動進攻,他們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博羅茂洛海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等待,也不想知道,但他清楚,如果不趕緊衝出去,等待著自己和萬人大軍的命運只有一種——死亡。他親自率領騎兵對圍堵的明軍發動了總衝鋒,希望能夠突圍。他相信憑藉自己騎兵的衝擊力,足以擊退這些伏兵。當然,這需要一些時間。但可惜的是,他沒有爭取到突圍的時間。因為等待著他的,是神機營復仇的火槍。經過長時間的等待和煎熬,神機營的士兵們終於等到了這個機會,他們將用手中的火槍痛擊這些入侵者,為之前死去的戰友復仇,並贏回這支精銳部隊的榮譽。一霎間,原本平靜的民居突然發出巨響,萬槍齊鳴,神機營的士兵們發揚了地道戰的精神,以民房為據點,開鑿槍眼,貫徹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不放空槍的原則,從各個方向射擊瓦剌騎兵。瓦剌騎兵如同陷入地獄之中,因為他們大部都是騎兵,在民居之間根本無法行動,站在高處的神機營把他們當成了活靶子,從容地裝葯,瞄準,發射。瓦剌騎兵抓狂了,他們瘋狂地揮舞馬刀,卻找不到目標,完全無法進攻,馬雖然跑得快,但並不能上房揭瓦,很多人當場就被擊斃。個別聰明的已經開始丟棄馬匹,拔腳逃跑。博羅茂洛海被這突然的襲擊打暈了,不過他並沒有暈多久,很快就被神機營亂槍打死。他沒有能夠成為第一個攻進京城的人,卻很不幸地成為了第一個在京城被擊斃的瓦剌高級將領。主帥被擊斃,一萬大軍立刻崩潰,幾乎被全殲,至此德勝門之戰結束,也先完敗。此刻的也先正在大營等待著勝利的消息,可他等來的卻是全軍覆沒的結果。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青年起,他繼承父親偉業,四處征戰,滅兀良哈,平女真,統一蒙古,橫掃天下,無人可擋!而土木堡之戰,他又擊敗了最為強大的敵人——大明。甚至連對方的皇帝也抓了過來,如此武功,連自己的祖父馬哈木也無法比擬,他似乎已經看到,這座宏偉的京城即將歸為己有,而恢復大元的夢想也會在自己手中實現,並開創帝國基業,自己的名字將與成吉思汗,忽必烈一起名留青史!然後于謙給了他一悶棍,將他徹底打醒,並在他的耳邊大聲喊道:也先,醒醒,快點起床吧,打仗的時間到了。明朝那些事兒2 朱祁鈺篇 十八 北京保衛戰(二)也先的憤怒我不會輸的,更不會輸在這裡!也先終於清醒了,他開始認識到自己眼前的這座城池不是那麼容易攻克的。但已經無法回頭了,一萬騎兵被全殲,弟弟博羅茂洛海也被打死了,就此撤回,有何面目見天下人!再賭一把!我親自動手!也先失去了他的耐性,他下達了總動員令,命令所有騎兵對京城九門同時發動總攻,其實此時也先心裡應該明白,他已經不太可能攻佔這座城池了。但這是個面子問題。就算走,也要贏一把再走!自古以來,無數賭徒就是這樣傾家蕩產的。也先騎上馬,親自指揮騎兵發動了最後的衝鋒,之前,他經過仔細考慮,為自己這次表演選定了目標——安定門。安定門的守將是陶瑾。此人名氣不大,沒有什麼卓著的戰功,而安定門與德勝門一樣,也是京城向北的城門,路途較短,十分適合軍隊進攻,也先選擇安定門為目標,似乎是想找個軟柿子作為突破口。隨著他一聲令下,精銳的瓦剌騎兵傾巢而出,向著京城最為薄弱的安定門發動了衝鋒。當然,與之前一樣,所謂最為薄弱的安定門,只是也先自己的判斷。他萬萬想不到的是,一位老朋友正在安定門外等待著他,並將帶給他意想不到的驚喜。當然這位老朋友並不是軟柿子,而是一塊堅硬的石頭。也先帶領著他的精銳主力向安定門撲去,但他比他的弟弟要謹慎得多,一路上他都小心翼翼,唯恐中埋伏。但讓他吃驚的是,一直到安定門前,都沒有遇到過任何麻煩,也沒有任何伏擊者出現,這更讓他確定了安定門是京城防守的弱點所在。可就在他準備向城門發起衝鋒的時候,卻驚奇地發現城門守軍竟然放棄了防守,主動向自己衝殺過來!到底出了什麼事?也先實在是摸不著頭腦,雖然他已經看清對方也是騎兵,但明朝騎兵並不是瓦剌騎兵的對手,這幾乎是大家公認的事實,可現在這支騎兵竟然放棄防守,主動向自己發動進攻,其中緣由實在讓人費解。原因其實並不難找,還是引用我們之前曾反覆說過的那句老話:凡事總有例外。瓦剌騎兵的整體素質固然要比明朝騎兵強,但並不排除某些例外情況的出現。一個優秀的將領加上合適的用兵方法,足以培養出優秀的騎兵部隊。駐守安定門的正是這樣一支優秀的部隊,而他們的指揮官就是也先的老相識石亨。石亨和也先算得上是老朋友了,石亨原來做邊將的時候,就經常和也先打交道,當然,他們打交道所用的道具是刀劍,地點則是戰場。在他們之前的交往之中,雙方互有輸贏,但在後來的陽和之戰中,石亨輸掉了他所有的一切。那是一個讓石亨刻骨銘心的時刻,全軍覆沒,四周布滿了手下士兵的屍體,自己孤身逃離,背後是緊追不捨的瓦剌士兵。失敗的痛苦和被人窮追不捨的恥辱交織在他的心頭,但石亨沒有時間去體會這些,當時他最重要的任務是逃命。成功逃回去的石亨不但沒有得到任何安慰,還被削去了官職,並且終日生活在旁人鄙視的眼神中,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人是戰場上的失敗者,拋棄了他所有的屬下和士兵,獨自逃走並活了下來,這實在不是一件光榮的事情。從此石亨在他的心中深深地刻下了自己仇人的名字——也先。他無數次地告訴自己,正是這個人帶給了他失敗和恥辱,讓他無法面對那些死去將士的親人,讓他背負著苟且偷生著的惡名。他很明白,要想洗刷自己的恥辱,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到也先,並在戰場上徹底擊敗他,贏回屬於自己的榮譽!但殘酷的事實擺在眼前,自己不但是一個失敗者,還是一個被罷了官的人,復仇從何談起?就在此時,于謙出現了,他不計前嫌,提拔了石亨,並且給了他一個機會。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石亨仔細研究了瓦剌騎兵的特點,他利用這僅有的一個月時間加緊訓練手下的士兵,教導他們作戰方法和戰術。很快,他就擁有了一支具有相當戰鬥力的騎兵部隊。在戰前部署時,石亨與于謙一致判定,也先的進攻重點必然是德勝門和安定門,所以他們進行了分工,德勝門由於謙鎮守,並安排神機營設伏,而石亨則率領騎兵在安定門外迎敵。當看到也先那熟悉的旗幟出現在安定門外時,一股強烈的興奮感衝擊著石亨的大腦,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等待已久的復仇機會終於到來了。安定門外的騎兵們抽出了馬刀,準備向眼前的入侵者們發動進攻,可出人意料的是,還沒等到下達軍令,一個人就單槍匹馬沖了出去,而且十分滑稽的是,這個不守軍令率先出擊的人竟然就是軍隊的先鋒主將!這位十分生猛,帶頭衝鋒的仁兄名叫石彪,石彪,是石亨的侄子,人如其名,他平素為人就十分彪悍,蠻橫無理,屬於那種無風要起幾層浪,見樹還要踢三腳的人,他沒有什麼業餘的愛好,但對戰爭和殺戮有著特別的興趣,一上戰場就興奮無比,經常口喊殺聲,衝鋒殺敵,其勇武善戰連石亨也自愧不如。此刻,這位仁兄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見到敵人出現,便不顧一切,手舞兵器沖了過去。順便說一句,石彪先生的兵器是比較特殊的,據史料記載,他用的是斧頭,上陣殺敵當然不會用砍柴的斧頭,至於到底是李逵的板斧還是程咬金的宣花斧就實在很難考證了,但是他用斧頭這種笨重的武器作為隨身兵器,起碼說明了一點:這是個不好惹的人。眼見先鋒石彪率先向也先軍衝去,列陣的士兵紛紛醒悟過來,領導已經帶頭了,小兵還等什麼!石彪揮舞巨斧以萬軍不當之勢沖入瓦剌軍陣,左衝右突,大肆砍殺瓦剌士兵,很快,明軍也趕來助戰,在瓦剌軍中左衝右突,橫衝直撞,攪得瓦剌大軍混亂不堪。也先萬萬想不到,自己還沒動手,就被人打得落花流水,他眼睜睜地看著石彪和明軍在自己陣中勢如破竹,砍人如切菜,他揮舞著馬刀,想要穩住陣腳,無奈對方太過兇猛,瓦剌軍前鋒和中軍簡直不堪一擊,紛紛四散奔逃,根本無法組織起有效的抵抗。也先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失敗似乎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了。眼前的這些明軍也絕不是土木堡的那支戰敗之師可以比擬的。他們是如此的善戰,如此的不顧生死,是什麼讓他們變得如此勇猛呢?為什麼自己的精銳騎兵竟然抵不住這些二流明軍的衝擊呢?其實原因很簡單,守衛城池的明軍單論戰鬥力絕對不是瓦剌士兵的對手,但他們有一樣東西,是這些入侵者所沒有的。這樣東西就是信念,保衛自己家園的信念。保衛自己家園的人總是有著無盡的勇氣的,因為他們明白,自己是為了保衛身後的父母親人而戰,他們的奮戰和犧牲都是有價值的。當時的也先是否能夠理解這一點,誰也不知道,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也先十分清楚,如果他再不撤軍逃跑,就會全軍覆沒。眼看大軍即將崩潰,也先無奈地下令全軍撤離,石彪緊追不捨,跟著也先的屁股後面猛下黑腳,瓦剌軍叫苦不迭,只顧逃命。逃跑中的也先十分狼狽,但他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厄運並沒有結束,一個真正的對手正在他的退路上等待著他。石亨此刻已經列好了隊伍,正準備迎接也先的到來,在戰前,他與石彪已經商定了計劃,由石彪在安定門前布陣,石亨則帶兵隱藏於也先的後路,等到也先大軍發起進攻時,便開始前後夾擊,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但事情的發展超出了石亨的預想,石彪竟然如此威猛,僅憑一己之力就擊退了也先,這樣也好,通常打落水狗總是容易的。而當也先上氣不接下氣地逃離石彪的追擊,還沒來得及慶祝一下時,就驚喜地發現了為他接風洗塵的石亨軍隊。終於可以報仇了,也先,你也有今天!石亨一點也沒客氣,親自率隊對也先軍發動了最為猛烈的進攻,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鬥,也先軍毫無戰意,一觸即潰,勇猛的瓦剌軍隊將他們所有的氣力都用在了逃跑上,而明軍肆無忌憚地在後面追擊也先,並殺死所有被他們追上的瓦剌士兵。奸商也先這次算是徹底虧本了,他雖然沒有還清在土木堡和陽和欠下的所有債務,但至少還是付出了相當大的一筆利息。西直門孫鏜的困局安定門和德勝門擊退瓦剌軍的同時,西直門守將孫鏜卻正面臨著尷尬的窘境。也先的軍隊是騎兵為主,機動性很強,在德勝門和安定門吃了敗仗後,他們立刻轉向了京城西面的西直門。這可就苦了正在鎮守此門的都督孫鏜。德勝門和安定門雖然是京城北門,正對敵軍,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其防衛十分森嚴,而西直門就沒有這個待遇了,分配來的士兵戰鬥力和人數都十分有限,而也先軍也發現了這一點,於是原先圍攻德勝門和安定門的士兵們紛紛轉向,他們似乎形成了一個共識:西直門易攻,同去,同去!北京保衛戰的主戰場隨即轉移。孫鏜是一個比較有能力的將領,他帶隊在門前迎戰,率領守軍主動衝擊瓦剌軍前鋒,他本人武藝高強,勇猛異常,身先士卒,手持大刀親自參加白刃戰,斬殺多名瓦剌士兵(斬其前鋒數人)。可是孫鏜的勇猛並沒有改變西直門被圍攻的局勢,他十分鬱悶地發現,瓦剌軍越殺越多,攻勢越來越猛,守軍眼看就要支撐不住了,在經過仔細的思考後,他作出了一個決定——逃跑。臨戰退縮對於一個武將來說,實在是很羞恥的事情,但是對於孫鏜本人來說,這個行為還是可以理解的。老子也是人,憑什麼武將就該送死,不能逃跑?!你能說他的想法不對嗎?但武將孫鏜很快發現,對於他來說,還有一個更大的難題擺在眼前——往哪逃?外面漫山遍野都是瓦剌軍,肯定不能往城外跑,那是找死。最好的選擇當然是退入城內,可問題是于謙大人發布了那條要人命的指令,所有的大門都是緊閉的。眼看局勢危急,孫鏜沒有辦法,只好退到城門前對著城頭喊話:「我已支持不住,放我軍入城!」此刻,守在城頭的人叫程信。程信是一個文官,具體說來,他是給事中,屬於言官,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十分有趣的人。他在城頭看得一清二楚,也明白孫鏜也並非貪生怕死,實在是支持不下去了,可是他軍令在身,而且他也是一個比較死板的人,通俗說來就是認死理。所以他沒有開門,而是站在城頭,對孫鏜喊了很長的一番話。這番話的大意是,雖然我知道你很辛苦,敵人很多,很想進城,我也可以理解,但是因為上級有命令不能放你入城,所以我不能違背命令放你進來,其實只要你打退敵人,就可以進城了,所以希望你多多努力,我會在城頭為你吶喊助陣的。這番話說得孫鏜目瞪口呆,要能打退敵人,老子還找你幹嘛,不讓進就不讓進,說這麼多廢話幹啥?找一個言官來做武將的監軍,實在是很有意思的組合,在很多時候會造成極強的喜劇效果。孫鏜明白,雖然這位城頭的言官說了一些廢話,但是主題意思是清楚的:能夠進城的只有兩種人,勝利者,或是屍體!他撥轉馬頭,轉向了激戰正酣的戰場。反正也進不去了,就戰死在這裡吧!也先,老子跟你拼了!人有時候必須有捨棄生命的覺悟,才能找到生路。孫鏜抱著必死的決心,揮舞大刀向也先軍殺去,士兵們被他的勇氣(其實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所鼓舞,無不奮力死戰,明軍士氣大振,穩定住了局面。而城頭上的程信也算得上人如其名,他還是很夠意思的,並沒有說空話,除了指揮啦啦隊為孫鏜吶喊助威外,還組織了一批士兵,用火銃和弓箭攻擊城外的瓦剌軍隊,用實際行動支持了孫鏜。正在戰局相持不下之際,石亨終於趕到,他之前已經把也先打得落花流水,便率領軍隊開始武裝大遊行,四處掃蕩瓦剌軍隊,聽說西直門被圍攻,便立刻趕來支援,在這位猛將兄的指揮下,明軍三兩下就解決了進攻的瓦剌軍,把他們趕了回去。九死一生的孫鏜終於擺脫了自己人生中的困境,由於堅守有功,他在戰後還是接受了封賞。但是他不堅定的意圖和行為,使得他經常成為其他武將暗地裡嘲笑的對象,而很多的史書上都留下了「鏜力戰不支,欲入城」這樣不光彩的記錄,自此之後,他就一直在這樣的尷尬下干著武將的老本行。但孫鏜最終還是恢復了自己的名譽,在十二年後那個混亂的夜晚,他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勇氣,挽回了聲譽。明朝那些事兒2 朱祁鈺篇 十八 北京保衛戰(三)也先的第二方案此時的也先正在逃亡的路上,在他的背後,是一群近乎瘋狂的明軍,這些人手持馬刀,喊打喊殺,大有不把他碎屍萬段誓不罷休的勢頭。他終於理解了石亨的痛苦,被人追著跑實在不是一件讓人感覺愉快的事情。這裡不能呆了,還是退回大本營吧。也先的大本營在京城外圍的土城,這裡距離京城還有一段距離,是也先牢固的進攻基地,當然,這是不久之前的事情。當也先再次來到這裡的時候,他深刻地領悟到了屋漏偏逢連夜雨的痛苦,他驚奇地發現,在他逃跑的路上,很多沿途民居的居民紛紛爬上屋頂,毫不吝嗇地向他扔磚頭(爭投磚石擊之),也先第一次體會到了被人拍磚的痛苦。土城也不能呆了,趕緊走人吧。也先徹底絕望了,他滿懷希望前來,卻落得這樣一個結果,弟弟被亂槍打死,幾萬軍隊被打得潰不成軍,自己也被當初的手下敗將石亨打得到處跑,真是丟人啊。從開始的躊躇滿志到現在的狼狽不堪,對於也先來說,這個世界變化得實在太快。其實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該收手了,此刻也先最明智的決定應該是率領他的軍隊撤走。可是這位也先同志是一個很有個性的人,自他領軍以來可謂橫掃天下,難逢敵手,在這裡吃了如此大虧,就這麼走了,面子往哪裡擺,回去怎麼見自己的手下?於是他決定再等五天,如果五天之內進攻無效,他將改變自己的計劃。這五天對也先來說是十分難熬的,他利用手中的朱祁鎮,想同城內的人談判,其實他的要求也不過分,給點錢財讓他有個台階下,也就夠了,可城內的于謙根本就不搭理他,於是他就武力進攻,可總是被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打也不行,談也不行,也先在城外就這樣蹲了五天,十月的北京風沙大,也先足足喝了五天西北風,一無所獲,忍無可忍之下,他決定使用第二套方案。第二套方案仍然是以武力進攻為主,不過這一次,他的進攻方向不再是京城,而是居庸關。居庸關是北京的門戶,只要佔據了居庸關,就等於扼住了京城的咽喉,通過多日的試探和進攻,也先已經明白,想要佔據京城已經是不可能的了,於是他決定轉而求其次,攻擊居庸關,這樣進可攻,退可守,進退自如,不能不說是一個很好的戰術考慮。也先重整了軍隊,集合所有兵力(史料記載約有五萬),轉向攻擊居庸關。應該說也先的這個決策還是正確的,居庸關沒有京城那麼多的兵力,也沒有堅固的城防,也先的軍隊雖然受挫,但戰鬥力仍在,正常情況下,居庸關是抵擋不住也先的進攻的。可也先想不到的是,當時的情況偏偏就不正常。守衛居庸關的將領叫做羅通,正如也先所料,他並沒有足夠的兵力和堅固的城防去抵擋瓦剌軍隊的進攻,但似乎是天不絕人,看似敗局已定的羅通此時卻迎來了一個幫手—天氣。因為1449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來得早了一些。正統十四年(1449)的十月,天氣已經十分寒冷,而羅通也充分利用了他的物理學常識,城下重兵壓境,他卻絲毫不亂,只是不慌不忙地命令城內守軍不斷往城牆上澆水,城外的也先看著守軍的這一行為,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知他們為何此舉動,只是下令第二天全力破關。第二天一早,也先就找到了守軍奇怪舉動的答案,因為一夜之間,昨天還是磚土結構的居庸關已經變成了一塊巨大的冰磚,別說攻城,連個搭手的地方都沒有,在這種情況下,也先下令停止進攻,駐營城外。也先的意志已經接近崩潰,總結自己一個多月來的經歷,他痛苦地發現,自己就如同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孩,被楊洪、于謙、石亨、羅通等人不斷地耍弄,這些人都十分狡猾,很少正面交鋒,卻總是用各種詭計算計自己,可偏偏自己的腦袋不爭氣,屢屢被他們得逞,搞到現在這個打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尷尬境地。仗打到這個地步,也先早已不敢奢望什麼攻進北京城恢復大元之類的夢想,因為現實已經擊碎了他的夢想,在我看來,他需要的不過是個體面的下台階的機會。進攻還是撤退,這是個面子問題。在這種理念的支持下,他在居庸關外痴痴地等待了七天,希望眼前的這座冰山能夠融化,希望有人能夠給他一個機會,給他一個說法,免得自己的這次龐大軍事行動成為人們眼中的笑柄。可他的得到的只是城內射出的弓箭和火銃,以及守軍無情的嘲笑。實在撐不下去了,還是收拾包袱撤吧。也先下達了撤退的命令,瓦剌的五萬大軍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可是羅通實在是一個好客的人,他似乎覺得把也先這位客人晾在城外幾天不搭理有點過意不去,便不顧也先的反對,堅持派出全副武裝的士兵去為也先送行,於是「三敗之,斬獲無算」。也先什麼也顧不上了,他已經意識到,這次麻煩大了,如果再不逃走,連老命也保不住,他帶著朱祁鎮,準備撤回關外。在敗退的路上,也先最後看了一眼那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的北京城,嘆息而去。似乎是為了懷念自己那最終未能實現的夢想,也先在離北京城外不遠的地方紮營,度過了在京城的最後一個夜晚。估計也先的打算不過是好好的睡上一覺,再做個好夢,然後第二天走人。可他萬萬沒有想到,于謙已經準備了一份厚禮,作為給他的離別禮物。也先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軍事指揮官,他已經預料到了城內的守軍可能會夜襲出擊,所以他把軍營設在了離京城有一定距離的地方,加上他的軍隊以騎兵為主,所以就算守軍出城攻擊,他也能夠從容做出反應,將軍隊撤走。可是這次,上天又一次和他開了個大大的玩笑,由於在小時候沒有接受過系統的科學技術教育,也先同志這次又要吃大虧了,吃沒文化的虧。他什麼都考慮到了,卻忘記了于謙手中有一樣武器,不需要靠近他的營地就能置他於死地,而這件可怕的武器就是大炮。明代的大炮自宋代和元代發展而來,經歷長時間的改進,到了明永樂年間,大炮已經具有較遠的射程和極大的威力,此時的于謙已經準備了數十門大炮,並把炮口對準了也先的營地,準備在夜裡用這份意外的禮物給也先餞行。就在那個夜晚,也先帶著無盡的遺憾和惋惜再次遙望了京城,事後證明,這也是他投向京城的最後一瞥,他始終無法理解的是,自己的軍隊裝備精良,士氣高漲,士兵強悍,而對手則是主力被殲滅,裝備不全,士氣低落,士兵也是臨時召集的預備隊,毫無經驗可言,這樣的實力對比,無論用什麼方法預測和計算,哪怕是搞民意調查,自己也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失敗的。然而事實是,他失敗了。他未必知道在這一個月里,京城發生了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但他可以感覺到的是,在那座看似岌岌可危的城池中,有一種力量在支撐著守軍,頑強地對抗著他,而擊敗自己,創造奇蹟的正是這種力量。這種力量,我們稱之為勇氣。作為失敗者的也先自然會有很多感慨,可是此刻的勝利者于謙卻沒有這樣的空閑,此時,他正忙於調集大炮,並將黑洞洞的炮口對準也先的營地,準備在夜裡為也先組織一場盛大的焰火送行晚會。說到這裡,可能有些細心的讀者已經注意到了一個矛盾之處,既然于謙有大炮,為什麼一開始不用,卻非要等到也先夜間在城外紮營,準備撤退之時方才動手呢?這其中還是大有玄機的。在我們的印象中,于謙是一個正直勇敢的人,事實確實如此,但我們往往會忽略了這樣一點,那就是于謙也是一個歷經宦海,很有城府的人,他之所以在戰鬥的初始階段不使用大炮,是因為在也先的隊伍中有一個身份特殊的人—朱祁鎮。朱祁鎮雖然已經不是皇帝,但如果在戰陣之中,眾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被大炮轟死,影響實在不好,輿論壓力太大,所以不能輕易動手。我們之前也曾經說過,朱祁鎮是死是活其實並不重要,這個人之所以重要只是由於人們知道他是太上皇。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在戰爭的前期大炮並沒有得到廣泛的使用。但于謙也絕對不會因此放棄使用這種武器,他充分發揮了靈活處理問題的能力,解決了這個難題。既然不能在眾目睽睽下使用,那就等你們走遠了再用,就算把你轟死了也是眼不見心不煩;既然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就等到晚上再動手,大炮無眼,黑燈瞎火的時候就算一不小心「誤傷」或是「誤殺」了太上皇閣下,那也是可以理解的。最後如果在打掃戰場時發現朱祁鎮先生的屍體,就追認一個名分,史書上寫些「為國捐軀,英勇獻身」之類的話,宣傳一下朱祁鎮先生奮勇殺敵,寡不敵眾被敵軍所殺的先進事迹,用以鼓舞后人,啟迪後代,至此大功告成,功德圓滿。於是就在那個夜晚,當也先的士兵們進入夢鄉,營地一片寂靜之時,遠處的明軍大炮開始了猛烈的轟鳴,數十門大炮齊放,也先營地頓時陷入火海,無數瓦剌士兵在睡夢中被擊斃,余者四散奔逃,也先從夢中猛醒,拔刀出營準備組織抵抗,卻驚奇地發現眼前並沒有敵人,只有那不斷從天而降的致命禮物。瓦剌軍營地亂成一團,而遠處的明軍炮兵卻是不慌不忙,把瓦剌士兵們當成活動的靶子,從容瞄準開炮,也算是結結實實地上了一堂炮兵瞄準訓練課。仗打到這個地步,也就沒什麼可說的了,瓦剌軍營地陷入一片火海,損失慘重(發大炮擊其營,死者萬人),卻連一個敵人也沒有看到,也先同志帶著他還沒有做完的美夢,連夜離開了這片傷心之地。至此,北京保衛戰結束,大明完勝。北京保衛戰是中國歷史上一次十分重要的戰役,如果此戰失敗,中國歷史將會改寫,因為京城一旦失陷,北方將無險可守,半壁江山必然難保,大明王朝的國運也將被改變,在這場決定歷史的戰爭中,明朝政府在主力被殲,上皇被俘,兵力不足,士氣全無的情況下,採用了正確的軍事和外交方針,最終擊敗了來犯的蒙古軍隊,保住了帝國的北部領土,取得了最後的勝利。從一盤散沙、行將崩潰到眾志成城、堅如磐石,從滿天陰雲、兵臨城下到雲開霧散、破敵千里,大明帝國終於轉危為安,北京保衛戰創造了一個力挽狂瀾的奇蹟。而這個奇蹟的締造人正是于謙。當幾乎所有的人都對現狀絕望的時候,他挺身而出,擔當重任,挽救國家危亡。當情況一片混亂,陷入絕境的時候,他一力承擔,苦苦支撐,直至勝利的到來。無論局勢如何複雜困難,前景如何黑暗,他始終沒有放棄過希望,始終堅持著他的努力和抗爭。所以,在我看來,北京保衛戰絕不僅僅是史書上記載的某年某月某日某些勢力之間的一場戰爭,以及那由成王敗寇規則書寫的勝負關係,在這些公式化的語言背後,隱藏著人性的光輝。這場戰爭真正向我們講述的並不是王侯將相的豐功偉績,而是一個關於勇氣和決心的故事,是一個在絕境下始終堅持信念的傳奇。無論在多麼絕望的情況下,也不要放棄希望,堅持下去,就一定能夠創造奇蹟。于謙用他的行為為我們證明了這一真理。也先的第二個敵人也先退出了關外,卻並不承認自己的失敗,他希望重整軍隊,再次入關進攻京城,但就在此時,一個隱藏的敵人出現了,打亂了也先的計劃,而這個敵人比明軍更為可怕,因為他就出現在也先的身後。脫脫不花是黃金家族的傳人,也是也先所推立的蒙古大汗,而也先不過是蒙古太師而已,換句話說,他是也先的領導,不過他的這個領導幹得實在比較煩,因為他自己並沒有足夠的軍事實力,所以在他的名字前面總會被人加上兩個前綴字—傀儡。事實證明,成吉思汗的子孫一般都不是孬種,至少這位脫脫不花不是,據史料記載,他是一個十分精明強幹的人,對於現在的這種地位他十分不滿,但又苦於沒有足夠的資本和兵力與也先叫板,只能一直隱忍下來。無獨有偶,瓦剌部落的第三把手知院阿剌也對也先不滿,這倒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像也先這樣強勢的人,自然是老子天下第一,不把他人放在眼裡。就這樣,看似強大無比的瓦剌內部出現了嚴重的裂痕,對於這些情況,也先心中也是有數的,但他仗著自己兵多將廣,不把脫脫不花和阿剌放在眼裡,把他們當成跑龍套的,任意使喚,可他想不到的是,這道裂痕將徹底毀掉他的宏圖霸業。瓦剌內部的這些鬥爭自然瞞不過明朝大臣們的眼睛,他們充分地利用了這一點,並擴大了他們之間的矛盾,而主持這一隱蔽戰線工作的正是老牌地下工作者胡濙。事實證明,他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也先剛剛退出關外時還是有所期望的,因為在出發之前,他就下達了指令,命令龍套甲脫脫不花和龍套乙阿剌陳兵關外,一旦自己戰況不利就立刻進關會師合戰,可當他真正下達會師命令時,卻驚奇地發現這二位龍套兄早已不見了蹤影。原來這兩位仁兄早在進攻前就打好了算盤,他們認為打勝了也是也先的功勞,自己撈不到什麼好處,而如果戰敗自己卻要損兵折將,這筆生意做不得(利多歸額森,害則均受之),所以他們樂得聽從也先的命令,表示自己甘願做預備隊,在關外等候。而當他們聽說也先失敗後,不禁喜上心頭,大肆慶賀,再加上明朝政府在一邊煽風點火,大搞策反工作,還沒等也先退出關外,他們就變成了和平使者,派遣使者向明朝求和,並贈送了馬匹。這下也先同志有大麻煩了,被打得落荒而逃不說,逃出關外也無人接應,用狼狽不堪來形容實在一點也不過分,但這些還只是小問題,更大的難題在於,他只是瓦剌的太師,脫脫不花雖然是傀儡,但畢竟還是名義上的領導,現在領導都已經求和了,自己這個太師還怎麼打?思來想去,毫無出路,眾叛親離的也先只好滿懷悲痛地收回了自己出鞘的馬刀,回家放牧,而他一統天下的夢想也就此永遠破滅。歷史已經無數次證明,挑起戰爭的侵略者終歸是會失敗的。明朝那些事兒2 朱祁鈺篇 十九 朱祁鎮的奮鬥(一)孤獨的抗爭轟轟烈烈的北京保衛戰結束了,于謙用他無畏的勇氣擊敗了來犯的軍隊,從而留名青史,萬古流芳,朱祁鈺也由於這場戰爭的勝利獲得了極大的威望,穩固了自己的皇帝地位,此外石亨、楊洪等人都因功被封賞,對於明朝的君臣而言,可謂是皆大歡喜,但就在他們彈冠相慶的時候,另一個人卻正在痛苦中掙扎和抗爭,只為了能夠活下去,這位不幸的仁兄就是朱祁鎮。從大同到宣府,再到北京,朱祁鎮一直被挾持著來回奔走,堂堂的皇帝成了人質,這個角色的變化固然讓人難以接受,但更讓他難受的是,他已經得知,自己不再是皇帝,他的弟弟已接替了他的位置。對於這一變化,朱祁鎮是有著親身體會的,邊關將領剛開始對他的到來還小心應對,到後來卻變成了毫不理會,而京城的那些人明知自己身在也先營中,卻仍然大炮伺候,這一切的一切都告訴他,對於大明而言,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多餘的人。而綁匪集團自然也不會給他什麼好臉色看,之前也先還能從他身上撈到點好處,可慢慢地他發現,大明王朝對贖回這個人沒有多少興趣,自己不但要背一個綁匪的名聲,還要管朱祁鎮先生的飯。歷來不做賠本生意的也先逐漸失去了對這位過期皇帝的耐心,對他十分怠慢。朱祁鎮就此陷入窘境,家裡人不要他,不會再派人來贖他,綁匪集團也對他這個過期人質失去了興趣,隨時可能要他的命,而他獨自一人身處異地他鄉,狼窩虎穴之中,唯有每日隨軍四處漂泊。這是真正的絕境,身陷敵營,沒有人可以信任,沒有人可以依靠,也不會有專人來伺候他的起居,其實衣食待遇不好還在其次,對於朱祁鎮而言,能否活到第二天才是他每天都要考慮的問題。每天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巨大的生理和心理壓力足可把任何一個正常人逼瘋,但出人意料的是,平日養尊處優的朱祁鎮竟然堅持了下來,而且還活得不錯,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應該說朱祁鎮的處境確實十分困難,因為很多被派來看管他的蒙古士兵和蒙古貴族祖上都吃過朱棣和明軍的大虧,很多人的親人也死在明朝手中,所以對他懷有極深的仇恨,但朱祁鎮用他的氣度和風範征服了幾乎身邊所有的人,即使身處敵營,他也從未因為自己的人質身份向敵人卑躬屈膝,即使對於一些辱罵輕慢他的人,也能夠以禮相待,不卑不亢,漸漸地,在他身邊的那些原本對他懷有敵意的人都被他所感化。特別是也先的弟弟伯顏帖木兒,作為一個長期征戰的武將,他原本十分瞧不起這個打敗仗的明朝皇帝,但自從他奉命看管朱祁鎮以來,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年青人卻用自己的人格魅力不斷地影響著他,即使在極為危險艱苦的環境下,這個人仍然鎮定自若,待人誠懇,絲毫不見慌亂,漸漸地,他開始欣賞並喜歡這個人。他改變了自己的態度,對這個自己看管下的人質不但沒有絲毫不敬,還對他禮遇有加,甚至還時常帶著自己的妻子去看望朱祁鎮,且態度十分恭敬(伯顏與其妻見帝,彌恭謹),如同見自己的上級前輩一般。伯顏的這種態度使得也先十分不滿,他沒有想到,這個囚犯竟然反客為主,不但沒有吃什麼苦頭,反而過得很舒服,還讓自己的弟弟對他服服帖帖。他想破腦袋也搞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對於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唯一的情緒就是憤怒。這種情緒驅使著他,在他的內心催生了一個念頭——殺掉朱祁鎮。朱祁鎮人生中的又一次危機即將到來。謀殺與策略在向北京進軍的途中,也先的軍隊經過黑松林(地名),並在此地紮營,安排歌舞招待高級貴族,這其中也包括朱祁鎮。然而就在這個宴會上,又發生了一件讓也先十分難堪的事情,促使他下定決心要殺掉朱祁鎮。在宴會召開時,伯顏帖木兒居然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對身為囚犯的朱祁鎮禮遇有加,使得眾人側目,自己的弟弟竟然如此尊敬這個人質!置自己於何地!也先氣得七竅冒煙,他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他下定了決心,寧可不要贖金和人盾,也要殺掉這個讓他丟面子的朱祁鎮!但公開殺掉朱祁鎮影響太壞,於是也先便制定了一個周詳的謀殺計劃,由於朱祁鎮住在伯顏帖木兒的營區,很明顯,伯顏帖木兒是不會讓也先殺掉朱祁鎮的,而且他的營區距離也先的營區還有十幾里,為了掩人耳目,也先決定在夜間派人潛入朱祁鎮的帳篷,把他除掉。到時即使伯顏帖木兒有什麼意見,也沒有用了。可是就在夜深人靜,也先決定動手之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原本平靜的夜裡突然下起雷雨,狂風大作,這還不算,天雷竟然震死了也先的馬(會夜大雷雨,震死額森所乘馬)!老天爺的架勢一下子把也先嚇住了,他自然不會把這場雷雨和積雨雲、陰陽電極之類的玩意兒聯繫起來,在他看來,這是上天對他謀殺行動的憤怒反應。看來上天真的還在庇護著這個人啊,懷著這樣的感慨,也先撤銷了自己的計劃。就這樣,朱祁鎮逃過了這一劫,但似乎上天還想要繼續考驗他,在他未來的道路上,有一個比也先更為可怕的敵人正在等待著他。在影視劇中,叛徒和漢奸往往更加可恨,而在現實中也是如此,那個比也先更加厲害,更難對付的人就是喜寧。不知這位仁兄到底有什麼心理疾病,自從他成為也先的下屬後,不斷地出主意想要毀掉大明江山,想要除掉朱祁鎮。在北京戰敗後,喜寧充分發揮了太監參政議政的積極性,在也先狼狽不堪,無路可走之時,他故作神秘地告訴也先,他已經找到了一條新的道路,可以繞開京城,攻滅明朝,橫掃天下。喜寧的計劃十分複雜,具體說來是由關外直接攻擊寧夏,然後繞開京城,向江浙一帶攻擊前進佔領南京,從而佔據天下。我翻了一下地圖,大致量了下距離,頓時感到這個世界上真是沒有想不到,只有做不到,喜寧先生髮揚大無畏之精神,竟然主動要求完成如此艱巨的任務,真可謂是身殘志堅。當然了,與以往一樣,他仍然向也先建議,要帶著朱祁鎮去騙城門兼當人盾。如果這個計劃真的付諸實施,且不說最終能否實現那宏偉的目標,至少朱祁鎮先生很可能在某一個關口被冷箭射死或是被火銃打死,而沿途的軍民也會大受其害。朱祁鎮又一次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滑稽的是,他本人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幸運的是,這一次他的身邊多了兩個人,幫助他闖過了這一關。其中一個就是我們之前提到過的袁彬,而另一個人叫做哈銘。袁彬,江西人,在此之前,他的身份僅僅是一個錦衣校尉,根本沒有跟皇帝接近的機會,但機緣巧合,這場戰亂使他不但成為了朱祁鎮的親信和朋友,還用他的忠誠與堅毅書寫下了一出流傳青史,患難與共的傳奇。而另一個哈銘則更有點傳奇色彩,因為這個人並非漢族,而是蒙古人,但從其行為來看,他似乎並沒有趁著戰亂,站到自己的同胞一邊以邀功,而是對朱祁鎮竭盡忠誠,其行為著實可讓無數所謂忠義之士人汗顏。正是有了這兩個人的幫助,朱祁鎮才得以戰勝一個又一個敵人,克服無數的難關,最終獲得自由。朱祁鎮是一個政治嗅覺不敏銳的人,聽到喜寧的遠征計劃後,他沒有看出喜寧的險惡用心,拿不定主意,便去詢問袁彬和哈銘,兩人聞言大驚,立刻告訴朱祁鎮:此去極為兇險,天寒地凍不說,大哥您還不會騎馬,就算沒餓死凍死,到了邊關,守將不買您的帳,您怎麼辦啊(天寒道遠。。。至彼而諸將不納,奈何)?這一番話說得朱祁鎮冷汗直冒,他立刻下定決心,無論如何,絕不隨同出征!打定主意後,朱祁鎮堅定態度,對喜寧的計劃推脫再三,還請出伯顏帖木兒等人多方活動,最終使得這一南侵計劃暫時擱淺。就這樣,朱祁鎮在袁彬和哈銘的協助下,贏得了這個回合鬥爭的勝利。經過這件事情,朱祁鎮與袁彬哈銘的關係也更加密切,他們已經由君臣變為了朋友,要知道,在那個時候,和朱祁鎮做朋友可不是一件好事,因為在瓦剌軍中,朱祁鎮的身份是囚犯,他的待遇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帳篷和車馬(所居止氈帳敝緯,旁列一車一馬),況且這位仁兄已經不是皇帝了,還隨時有被拖出去砍頭的危險,而根據相關部門統計,自古以來,被俘的皇帝能夠活著回去的少之又少,跟著這位太上皇大人,非但撈不到什麼好處,反而很有可能搭上自己的性命。如果要搞風險投資,大可不必找朱祁鎮這樣的對象,因為風險太大,而收益卻遙遙無期。袁彬和哈銘十分清楚這一點,但他們仍然堅持自己的操守,把自己的忠誠保持到了最後一刻。在朱祁鎮人生最為黑暗的時刻,他們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上演了一幕幕流傳青史,感人至深的場景。在沙漠中,晝夜溫差極大,白天酷熱難耐,晚上卻寒氣逼人,很明顯,朱祁鎮先生並沒有獨立生活的經驗,也缺少自理能力,而他的身邊也沒有太監和宮女伺候,只有單薄的被褥,夜幕降臨,氣溫下降時,他就凍得直哆嗦,每當這個時候,袁彬都會用自己的體溫為朱祁鎮暖腳(以脅溫帝足)。可能有人會覺得袁彬的這一行為只能表現封建社會臣子的愚忠,那麼下面的事例應該可以證明,至少在這段時間內,他們是親密無間的朋友。在行軍途中,袁彬不小心中了風寒,在當時的環境下,這幾乎是致命的,瓦剌也不可能專門派人去照料袁彬,朱祁鎮急得不行,也想不出別的辦法,情急之下,他緊緊地抱住袁彬,用這種人類最原始的方法為袁彬取暖,直到袁彬汗流浹背,轉危為安(以身壓其背,汗浹而愈)。在那艱辛的歲月中,幾乎所有的人都背棄了朱祁鎮,這也是人之常情,畢竟瞎子也看得出來,如果沒有什麼奇蹟發生,這位朱祁鎮先生就只能老死異鄉了,但無論情況多麼險惡,袁彬和哈銘始終守在他的身旁,不離不棄。這種行為,我們通常稱之為患難與共。自古以來,最難找到朋友的就是皇帝,但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次朱祁鎮先生確實找到了兩個朋友,不為名利,不為金錢的真正的朋友。更為難得的是,朱祁鎮並沒有走他先輩的老路,演一出可共患難不可共享樂的老戲,在之後的歲月中,雖然他的身份有了很大的變化,但他始終牢記著這段艱辛歲月,保持著與袁彬和哈銘的友情。就這樣,朱祁鎮、袁彬、哈銘團結一致,在極其困難的環境下堅持著與命運的抗爭,但他們逐漸發現,要想生存下去,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因為有一個人十分不願意讓他們繼續活著,非要置他們於死地。這個人還是喜寧。喜寧十分厭惡朱祁鎮,也十分討厭忠誠於他的袁彬和哈銘,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在背叛者的眼中,所有人都應該是背叛者,而袁彬和哈銘違反了這一規則。他多次向也先進言,希望殺掉朱祁鎮,但由於有伯顏帖木兒的保護,加上也先的政治考慮,這個建議很難得到實施,於是他靈機一動,希望拿袁彬開刀,可又苦於沒有借口,正好這時一件事情的發生幾乎促成了他的陰謀。事情是這樣的,也先為了緩和與明朝的關係,也是為了將來打算,決定把自己的妹妹嫁給朱祁鎮,但不知是他的妹妹長得不好看,還是朱祁鎮不想當這個上門女婿,反正是一口回絕了,但畢竟自己還是人家的囚犯,綁匪願意招人質做女婿,已經很給面子了,萬一要是激怒了也先,那可就吃不了兜著走,於是朱祁鎮想了一個很絕的理由拒絕了這門送上門的親事。朱祁鎮說:很榮幸您願意把妹妹嫁給我,我也很想娶她,可問題在於我現在還在外面打獵(即所謂北狩,史書中對於被俘皇帝的體面說法),雖然想娶您的妹妹,但禮儀不全,實在太過失禮,等我回去之後,一定鄭重地來迎娶您的妹妹(駕旋而後聘)。朱祁鎮打了個太極拳,所謂駕旋而後聘,要想讓我聘您的妹妹,先得讓我「駕旋」一來二去,又推到了也先的身上。也先雖然粗,卻並不笨,聽到這個回答,立刻火冒三丈。等你朱祁鎮回去再說?那得等到什麼時候?老子還不想放你呢!也先這才感覺到,這個貌似文弱的年輕人其實十分之狡猾,他很想砍兩刀泄憤,可考慮到政治影響,又只好忍了下來,正在此時,喜寧抓住了這個機會,向也先告密,說這些話都是袁彬和哈銘唆使朱祁鎮說的。這個小報告十分厲害,也先正愁沒有人出氣,便把矛頭對準了袁彬和哈銘,開始尋找機會,想要殺掉這兩個人,所幸朱祁鎮得到了消息,便安排袁彬和哈銘與自己住在一起,時刻不離,也先礙於面子,也很難在朱祁鎮面前動手,袁彬和哈銘的命這才保住了。但朱祁鎮畢竟不能二十四小時和袁彬哈銘呆在一起,他也有外出的時候,雖然這段時間很短,卻也差點釀成大禍。一次,朱祁鎮外出探訪伯顏帖木兒回來,發現袁彬不見了,他大吃一驚,詢問左右人,得知是也先派人把他叫去了,朱祁鎮頓感不妙,顧不上其他,問清袁彬出行的方向,立刻追尋而去。朱祁鎮不會騎馬,只能一路小跑,雖然汗流浹背卻也不敢有絲毫停歇,因為他知道袁彬此去必定兇險異常,如果趕不上就只能看見他的人頭了。好在上天不負有心人,體質虛弱的朱祁鎮緊跑慢跑,終於還是追上了袁彬,不出他所料,也先派來的人正準備殺掉袁彬,此時的朱祁鎮體現出了他強硬的一面。他眼見袁彬有難,便跑上去怒斥也先派來的人,以死相逼,絕不允許他們殺死袁彬,那些人看到這個平時文弱不堪的過期皇帝竟然拿出了玩命的架勢,也都被他嚇住了,便釋放了袁彬。就這樣,朱祁鎮用他的勇氣從也先的屠刀下救回了他的朋友,但他們同時都意識到,如果不除掉頭號賣國賊喜寧,這種事情還會再次發生,到時結局如何就不好說了,為了能夠解決這個心頭大患,朱祁鎮經過仔細思考,與袁彬、哈銘密謀,訂下了一個完美的計劃。明朝那些事兒2 朱祁鈺篇 十九 朱祁鎮的奮鬥(二)朱祁鎮的圈套景泰元年(朱祁鈺年號,公元1450)元月,朱祁鎮突然一反常態,主動找到也先,表示願意配合他去向京城要贖金。也先聞言大喜過望,他正缺錢花,這位人質竟然主動要求去要錢,實在是出乎意料之外,他連忙詢問派何人前去,何時動身。朱祁鎮卻不慌不忙地告訴他,什麼時候動身都可以,但有一個條件,就是派去的使者需要由他來指定。這個條件在也先看來不算條件,只要你肯開口要錢,就什麼都好說,他立刻答應了。於是,朱祁鎮便看似漫不經心地說出了他早已準備好的兩個人選,一個叫高斌(下有金字),另一個我不說大家也能猜到,正是喜寧。朱祁鎮提出了他的條件,等待著也先的回復,而也先似乎早已被喜悅沖昏了頭腦,他哪裡還在乎派出去的是誰,別說喜寧,就算是喜狗,只要能把錢拿回來就行。他滿口答應了,並立刻下令喜寧準備出發。喜寧倒對這一使命很感興趣,他原本在宮裡當太監,之後又當走狗,現在居然給了他一個外交官身份,威風凜凜地出使,實在是光宗耀祖的好事情,但他絕對想不到的是,他的一隻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而此時的朱祁鎮則是長舒了一口氣,當他看見也先滿臉喜色地不住點頭時,他明白,自己的圈套終於奏效了。在之前的幾個月中,為了除掉喜寧,朱祁鎮與袁彬和哈銘進行了反覆商議和討論,最終決定,借明軍之手殺死喜寧,但問題在於,如何才能把喜寧送到明軍手中,很明顯,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喜寧派去出使明朝,但這必須要也先的同意。如何讓也先聽從自己的調遣呢?經過仔細思考,他們找到了也先的一個致命弱點——貪錢,便商定由朱祁鎮主動提出去向明朝要贖金,並建議由喜寧出使,而也先大喜之下,必然應允。事情發展和他們預想的完全一致,也先和喜寧都沒有看破其中的玄機,圈套的第一步圓滿完成。接下來的是第二步,而這一步更加關鍵,就是如何讓接待使臣的明朝大臣領會朱祁鎮誅殺喜寧的意圖。要知道,兩國交戰不斬來使,如果不說清楚,明朝是不會隨便殺掉瓦剌使者的,而要想互通消息,還需要另一個使者的幫助,於是,他們為此又選定了一個人充當第二使者,這個人就是高斌(下有金字)。高斌(下有金字)具體情況不詳,在被俘明軍中,他只是個不起眼的低等武官,但朱祁鎮將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他,說明此人已經深得朱祁鎮的信任,事實證明,他並沒有辜負太上皇對他的這份信任。為保密起見,高斌(下有金字)事先並未得到指示,所以他一直以為自己真的是出去索要贖金的,直到臨出發前的那天夜裡,趁著眾人都在忙於準備之時,袁彬暗地裡找到高斌(下有金字),塞給他一封密信,高斌(下有金字)看過之後,才明白了自己所行的真正目的。信的內容十分簡單,可以用八個字來概括:俾報宣府,設計擒寧!當然,這些工作都是秘密進行的,也先和喜寧對此一無所知。就這樣,喜寧帶著隨從的瓦剌士兵趾高氣昂地朝邊關重地宣府出發了,他有充分的理由為之驕傲,因為這是他第一次以外交官的身份出使,當然,也是最後一次。他更不會注意到,在自己的身後,高斌(下有金字)那冷冷的目光正注視著他。使者一行人日夜兼程趕到了宣府,接待他們的是都指揮江福,正如朱祁鎮等人所料,江福並不清楚這一行人的目的,以為他們只是來要錢的,應付了他們一下之後就準備打發他們走,喜寧自然十分不滿,而高斌(下有金字)卻另有打算,他找了個機會,將自己所行的真正目的告訴了江福,這時江福才知道,這些人其實不是來要錢的,而是來送禮的。這份禮物就是喜寧的人頭。於是,江福突然態度大變,表示使者這麼遠來一趟不容易,要在城外請他們吃飯,喜寧以為事情有轉機,十分高興,便欣然赴宴。可是他剛到地方,屁股還沒坐穩,伏兵已經殺出(至其地,伏盡起),隨從的瓦剌士兵紛紛投降,喜寧見勢不妙,回頭去找高斌(下有金字),想和他一起逃走,卻不料高斌(下有金字)突然大喊「擒賊!」並出其不意地將他緊緊抱住,使他動彈不得(直前抱持之)。眾人一擁而上,抓獲了這個賣國賊。此時,喜寧才如夢初醒,他的外交官生涯也到此為止,往日不同今時,他也指望不了什麼外交豁免權,等待他的將是大明的審判和刑罰。至於喜寧先生的結局,史料多有不同記載,有的說他被斬首,有的說他被凌遲,但不管怎樣,他總算是死了,結束了自己可恥的一生。喜寧的死對時局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從此也先失去了一個最為得力的助手和情報源泉,他再也無法隨心所欲地進攻邊關,而朱祁鎮則為自己的回歸掃除了一個最大的障礙。所以當喜寧的死訊傳到朱祁鎮耳朵里時,他幾乎興奮地說不出話來,而袁彬和哈銘也是高興異常,他們似乎已經認定,自己回家的日子不遠了!喜寧死了,不會再有人處心積慮地要加害朱祁鎮,也先似乎也對他失去了興趣,屢次表示,只要明朝派人來接,就放他回去。並且已經數次派遣使臣表達了自己的這一願望,看似朱祁鎮回家之事已經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然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使者不斷地派過去,明朝那邊卻一直如石沉大海,了無音信。朱祁鎮知道,自己的弟弟祁鈺已經取代了自己,成為了皇帝,這些他並不在乎,因為他明白,以他在土木堡的失敗和現在的身份,就算回去也絕不可能再登皇位,而他的弟弟取代他也是順利成章的事情。說到底,他只是想回家而已。他不斷地等待著家裡的人來找他,來接他,哪怕只是看看他也好,可是現實總是讓他失望,他逐漸明白:他想家,但家裡人卻並不想念他。而他當年的好弟弟,現在的皇帝朱祁鈺似乎也不希望再次見到他。也先固然已經不想再留著他,可是他的弟弟朱祁鈺也不想要他回來,朱祁鎮成了一個大包袱,沒有人喜歡他,都想讓他離得越遠越好。在我看來,這才是朱祁鎮最大的悲哀。面對這一窘境,袁彬和哈銘都感到十分沮喪,但出人意料的是,朱祁鎮並沒有屈服,他依然每天站在土坡之上,向南迎風眺望,無論颳風下雨,日晒風吹,始終堅持不輟。袁彬和哈銘被朱祁鎮的這一行為徹底折服了,他們佩服他,卻也不理解他。他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在支持著這個人,使他在絕境中還能如此堅守自己的信念。「為什麼你能一直堅持回家的希望?」「因為我相信,在那邊,還有一個人在等著我回來。」孤獨的守望者千里之外的京城確實有一個人還在等著朱祁鎮回來,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背棄了朱祁鎮,但這個人仍然在這裡等待著他。她就是朱祁鎮的妻子錢皇后。在土木堡失敗,朱祁鎮被俘後,朝廷上上下下忙成一團,有的忙著準備逃跑,有的忙著備戰,有的忙著另立皇帝,謀一個出路,沒有人去理會這個失去了丈夫的女人。這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在這場巨大的風暴前,一個女子能有什麼作為呢?朱祁鎮都已經過期作廢了,何況他的妻子。但在這個女子看來,那個為萬人背棄的朱祁鎮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唯一。她只知道,自己什麼都可以不要,只求能換回她的丈夫平安歸來。她不像于謙王直那樣經驗豐富,能夠善斷,也沒有別的辦法,聽說能用錢換回自己的丈夫,便收集了自己幾乎所有的財產派人交給也先,只求能換得人質平安歸來。可是結果讓她失望了。之後發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于謙主持大局,朱祁鈺成為了新的皇帝,朱祁鎮成了太上皇,朝廷上下都把他當成累贅,再也無人理會他,更不會有人花錢贖他。政治風雲的變幻莫測就發生在這個女人的眼前,在這段日子中,她充分體會了人情冷暖和世態炎涼。面對著這些讓人眼花繚亂的變化,她沒有辦法也沒有能力做些什麼去換回自己的丈夫,於是她只剩下了一個方法——痛哭。哭固然沒有用,但對一個幾乎已經失去一切的女人而言,除了痛哭,還有什麼更好的方法呢?整日除了哭還是哭,白天哭完晚上接著哭,所謂「哀泣籲天,倦即卧地」,孟姜女哭倒長城只不過是後人的想像,在由強者書寫的歷史中,歷來沒有眼淚的位置。痛苦沒有能夠換回她的丈夫,卻損害了她的身體,由於長期伏地痛哭,很少活動,她的一條腿變瘸了(損一股),到最後,她不再流淚了,不是她停止了哭泣,而是因為她已哭瞎了眼睛,再也流不出眼淚(損一目)。她已經無能為力,唯有靜靜地等待,等待著奇蹟的發生,等待著丈夫在某一天突然出現在她的眼前。這個已經瘸腿瞎眼的女子就此開始了她孤獨的守望,雖然前路茫茫,似乎毫無希望,但她始終相信: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因為他也知道,這裡有一個人等著他。錢皇后希望自己的丈夫回來,朱祁鈺卻不希望自己的哥哥回來。作為領導了北京保衛戰的皇帝,朱祁鈺的聲望達到了頂點,而相對於他打了敗仗的哥哥而言,此刻的朱祁鈺早已是眾望所歸,大臣們向他頂禮膜拜,百姓們對他感恩戴德,而這種號令天下的快感也使得他終於明白了皇權的魔力,明白了為什麼那麼多的人要來爭奪這個位置。他倚在龍椅上,看著下面跪拜著的大臣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感和舒適感。是的,這是屬於我的位置,屬於我一個人的位置,我不再是攝政,不再是代理,現在,我是大明王朝至尊無上的皇帝,唯一的皇帝!至於我的好哥哥朱祁鎮,就讓他繼續在關外打獵吧(北狩),那裡的生活雖然艱苦,但我相信他會喜歡並習慣這種生活的。當然了,如果他就這麼死在外面自然更好,那就一了百了了。哥哥,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就此永別吧。在權力面前,從來就沒有兄弟的位置。在我們的印象中,建立不世奇功的于謙此刻應該風光無限,萬眾歸心,事實也是如此,但與此同時,他的煩惱也來了。所謂樹大招風,人出名後總會有很多麻煩的,古人也不例外。在北京保衛戰勝利後,朱祁鈺感念于謙對國家社稷的大功,給了他很多封賞,授予他少保(從一品)的封號,還打算給他的兒子封爵。于謙獨撐危局,力挽狂瀾,朝廷上下心裡都有數,給他這些封賞實在是合情合理,理所應當,但于謙卻拒絕了。他推掉了所有的封賞,說道:讓敵人打到京城,是我們大臣的恥辱,怎麼還敢邀功(卿大夫之恥也,敢邀功賞哉)!但朱祁鈺執意要他接受,無奈之下,他只接受了少保的職銜,其他的賞賜仍然不受。朱祁鈺無奈,只得依從了他。而于少保的稱呼就此流傳下來,為眾人傳頌。于謙這樣做是很不容易的,明代官俸很低,于謙是從一品,但僅憑他的工資也只能糊口而已,他為政清廉,又不收禮受賄,家裡比較窮,後來被抄家時,執行的人驚奇地發現,這個位極人臣的于謙竟然是個窮光蛋(及籍沒,家無餘資)。但就是這樣一個德才兼備的于謙,竟然還有人雞蛋裡挑骨頭,找借口罵他。第一個來找麻煩的是居庸關守將羅通,他向皇帝上書,說北京保衛戰不過爾爾,且有人謊報功績,濫封官職,文中還有一句十分有趣的話——「若今腰玉珥貂,皆苟全性命保爵祿之人」。這位仁兄很明顯是一個心理不平衡的人,他的目的和指向十分清楚,連後世史官都看得明明白白——「意益詆于謙、石亨輩」。于謙萬沒想到,竟然還有人這樣罵他,便上奏摺反駁,表示北京保衛戰中被封賞者都有功績錄可查,且人數並不多,何來濫封之說,他十分氣憤,表示如果羅通認為官職濫封,大可把自己的官職爵位收回,自己去幹活就是了(通以為濫,宜將臣及亨等升爵削奪。。。俾專治部事)。羅通的行為激起了大臣們的公憤,他們一致認為「謙實堪其任」,這才平息了一場風波。可不久之後,翰林院學士劉定之又上奏摺罵于謙,而這篇奏摺的目的性更為明確,文中字句也更為激烈,摘錄如下:比如「德勝門下之戰。。。迭為勝負,互殺傷而已,雖不足罰,亦不足賞」。還有更厲害的,「于謙自二品進一品,天下未聞其功,但見其賞」就這樣,于謙先生危難之中挺身而出,力挽狂瀾匡扶社稷,才換來了京城的固守和大臣百姓們的生命財產安全,事成之後還拒絕封賞,只接受了一個從一品的虛銜,可這位劉定之卻還是不滿,硬是搞出了個「天下未聞其功,但見其賞」的結論。劉定之先生戰時未見其功,閑時但見其罵,觀此奇文共賞,我們可以總結出一個定律:愛一個人不需要理由,罵一個人也不需要借口。而後代歷史學家則看得更為清楚,他們用一句話就概括出了這種現象出現的原因——「謙有社稷功,一時忌者動輒屢以深文彈劾」。于謙開始還頗為激動,上奏摺反駁,後來也就淡然處之了。其實于謙完全沒有必要激動和憤怒,因為這種事情總是難免的,樹大招風這句話幾千年來從未過時,絕無例外,屢試不爽。不管于謙受到了多少攻擊,甚至後來被政敵構陷謀害,但他的功勞和業績卻從未真正被抹煞,歷史最終證明了他的偉大。因為公道自在人心。于謙因聲名太大為人所垢,而另一重臣王直的境遇也不好,他也被人罵了,但不同的是,罵他的不是大臣,而是皇帝,被罵的原因則是因為他太天真。到底他們幹了什麼天真的事情,惹了皇帝呢,答案很簡單,他們提出了一個朱祁鈺十分不喜歡的建議——接朱祁鎮回來。明朝那些事兒2 朱祁鈺篇 二十 回家(一)原來也先自戰敗之後,屢次派人求和,時任吏部尚書的王直便有意趁此機會接朱祁鎮回來,其實他的本意並不是要讓朱祁鎮回來複位,只是覺得太上皇被俘在外是個很丟人的事情,現在如果能夠讓朱祁鎮回歸,也算是為國爭光。可惜他們的這番意見完全不對朱祁鈺的胃口,這位新皇帝皇位剛剛坐熱,聽到朱祁鎮的名字就頭疼,只希望自己的這位哥哥滾得越遠越好,如果可能,最好把他送到外星球去,永遠不要回來。於是他對此置之不理。可是王直偏偏是個一根筋的人,他誤以為朱祁鈺不理會自己,是他沒有拿定主意,尚在猶豫之中,便公然上奏摺表達了自己的觀點,本來上奏摺也沒什麼,可偏偏這位直腸子仁兄寫了一段比較忌諱的話,搞得朱祁鈺也暴跳如雷,把事情鬧大了。他寫了一段什麼話呢,摘抄如下——「陛下天位已定,太上皇還,不復蒞天下事,陛下崇奉之,誠古今盛事也」。其實王直的這段話還是經過仔細思考才寫出來的,他已經察覺,朱祁鈺不想朱祁鎮回來,就是因為皇位,所以他特別聲明,就算朱祁鎮回來了,也不會搶你的皇位,你就安心吧!這樣看來,這段話似乎沒有問題,那怎麼會讓朱祁鈺生氣呢?因為王直千算萬算,卻算漏了一點:這件事情雖然眾人皆知,卻是朱祁鈺埋藏最深的心事,帝王心術鬼神不言,你王直竟然捅破,真是自作聰明!果然,朱祁鈺看過之後十分氣憤,認為這是在揭他的短,竟然也寫了一篇文章來答覆王直!文中表示,他之所以不去接朱祁鎮,是因為也先太狡猾,怕對方趁機進攻,故而遲遲不動,希望大臣們能夠多加考慮,然後再做這件事情。這明顯是一招拖刀計,其實就是不想去做這件事情,而很有意思的是,他在文章里還寫了一段十分精彩的話,估計可以看作是他的辯護詞:「你的奏摺我看了,說的都對,但這份工作不是我自己想乾的(大位非我所欲),是天地、祖宗、宗室、你們這些文武大臣逼我乾的。」王直十分驚訝,他這才發現自己踩到了皇帝的痛處,無奈之下,他也只好閉口不提此事。事情就這麼平息了下去,可是僅僅過了一個月,也先就又派出了使臣前來求和,表示願意送還朱祁鎮,可是朱祁鈺卻態度冷淡,絲毫不予理會,這下子朝臣議論紛紛,連老牌大臣禮部尚書胡濙也表示,如果能夠迎接朱祁鎮回來,又何樂而不為呢?面對這一境況,朱祁鈺終於坐不住了,他決定召開一個朝會,狠狠地訓斥一下那些大臣。朝會公開舉行,王直、胡濙、于謙等人全部到會,會議開始,朱祁鈺就一反常態,以嚴厲的口氣數落了瓦剌的惡行,並表示與瓦剌之間沒有和平可言。還沒等大臣們回過神來,他就把矛頭對準了王直,語句之尖銳刻薄實在出人意料:「你們這些人老是把這件事情拿出來說,到底想幹什麼?!」(屢以為言,何也)話說到這個地步,大大出乎王直的意料,但這位硬漢也真不是孬種,他居然頂了皇帝一句:「太上皇被俘,早就應該歸復了,如果現在不派人去接,將來後悔都來不及!」(勿使他日悔)要說這王直也真是猛人,竟然敢跟皇帝掐架,但他的這種衝動不但對解決事情毫無幫助,反而徹底激怒了朱祁鈺,使他說出了更加驚世駭俗的話。朱祁鈺聽到王直和他頂嘴,更加火冒三丈,大聲叫道:「我本來就不稀罕這個位子,當時逼著我做皇帝,不就是你們這些人嗎?!(當時見推,實出卿等)怎麼現在跳出來說這些話!」王直真的傻眼了,他沒有想到皇帝竟然如此暴怒,現場大臣們也不敢再說什麼,一時氣氛十分尷尬。此時,一個冷眼旁觀的人打破了這種尷尬。這個人就是于謙。事實上于謙也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他早就看清了形勢,也明白朱祁鈺的心理變化以及他震怒的原因,經過仔細思考後,他站出來,只用了一句話就化解了僵局。「天位已定,寧復有它!」這句話真是比及時雨還及時,朱祁鈺的臉色馬上就陰轉晴了,于謙見狀趁機表示,要派遣使者,不過是為了邊界安全而已,還是派人去的好。于謙的這一番話說得朱祁鈺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只要皇位還是自己的,那就啥都好說。他一掃先前臉上的陰雲,笑逐顏開,對於謙連聲說道:「依你,依你。」(從汝)我每看到此處,都不由得自心底佩服於謙,不但勇於任事,還如此精通帝王心術,實在不簡單。計劃已定,大明派出了自己的使者。這個使者的名字叫做李實,他當時的職務是禮部侍郎。在這裡特意指出此人的職務,是因為其中存在著很大的問題,大家知道侍郎是副部長,三品官,外交人員也要講個檔次的,這樣的級別出訪按說已經不低了,似乎可以認為朱祁鈺對於這次出使是很重視的,但我查了一下資料,才發現別有玄機。就在幾天之前,這位仁兄還不是禮部侍郎,他原先的職務僅僅是一個給事中!(七品官)直到出發前,才匆忙給他一個職稱,讓他出使。既然出使,自然有國書,可這封國書也有很大的問題,其大致內容是:你們殺了大明的人,大明也能夠殺你們!我大明遼闊,人口眾多,之所以不去打你,是怕有違天意,聽說你們已經收兵回去,看來是已經畏懼天意,朕很滿意,所以派人出使。大家看看,這像是和平國書嗎,估計都可以當成戰書用了,而且其中根本沒有提到接朱祁鎮回來的問題,用心何在,昭然若揭。當李實看到這份國書,發現並沒有接朱祁鎮回來的內容時,不禁也大吃一驚,馬上跑到內閣,他還比較天真,以為是某位大人草擬時寫漏,誰知在半路上正好遇到朱祁鈺的親信太監興安,便向他詢問此事,興安根本不搭理他,只是大聲訓斥道:「拿著國書上路吧,管那麼多幹什麼?!」(奉黃紙詔行耳,它何預)李實明白了皇帝的用意。就這樣,一個小官帶著一封所謂的和平國書出發了。在我看來,這又是一場鬧劇。而千里之外的朱祁鎮聽到這個消息後,卻十分興奮,他認為這代表著他回家的日子已經不遠了,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叫李實的人其實並不是來接他的,恰恰相反,這個人是來罵他的。此時,剛剛天降大任的李實估計也不會想到,他這個本來註定寂寂無名的小人物會因為這次出使而名震一時,並在歷史上留下兩段傳奇對話。傳奇的對話景泰元年(1450)七月十一日,李實抵達也失八禿兒(地名),這裡正是也先的大本營,然後由人帶領前去看望朱祁鎮。君臣見面之後,感慨萬千,都流下了眼淚,不過從後來的對話看,他們流淚的原因似乎並不相同。雙方先寒暄了一下,然後開始了這段歷史上極為有趣的對話。朱祁鎮:太后(孫太后)好嗎?皇上(朱祁鈺)好嗎?皇后(錢皇后)好嗎?李實:都好,請太上皇放心。朱祁鎮:這裡冷,衣服不夠,你帶了衣服來沒有?李實:不好意思,出門急,沒帶。朱祁鎮:。。。。。。李實:臣和隨從帶了自己的幾件衣服,太上皇先用吧。(私以常服獻)朱祁鎮:這裡吃的都是牛羊肉,你帶吃的來了嗎?李實:不好意思,沒有。朱祁鎮:。。。。。。李實:臣這裡隨身帶有幾斗米,太上皇先吃著吧。朱祁鎮:這些都是小事情(此皆細故),你來幫我料理大事,我在這裡都呆了一年了,你們怎麼不來接我啊?李實:臣不知道。朱祁鎮:現在也先已經答應放我走了,請你回去告訴皇上,派人來接我,只要能夠回去,哪怕是只做一個老百姓(願為黔首)!哪怕給祖宗看墳墓也行啊(守祖宗陵寢)!說到這裡,朱祁鎮再也忍耐不住,痛哭起來。身為太上皇,竟說出這樣的話,看來朱祁鎮確實是沒辦法了,他只想回家而已。朱祁鎮開始了見面後的第二次哭泣,但這一次,哭的只有他一個人,因為李實並沒有哭李實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並最終問出了兩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問題。問題一李實:太上皇住在這裡,才記得以往錦衣玉食的生活嗎?問題二李實:太上皇有今日,只因寵信王振,既然如此,當初為何要寵信這個小人?如此之態度,如此之問話,若非載於史書,實在讓人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真是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啊,一個小小的芝麻官竟然敢用這種口氣去嘲諷太上皇,朱祁鎮那僅存的自尊和威嚴就此徹底消散。朱祁鎮聽到這兩個問題,心中百感交集,他無法也不能回答這兩個問題,唯有失聲痛哭,並說出了他唯一的辯詞:「我用錯了王振,這是事實,但王振在時,群臣都不進言,現在卻都把責任歸結於我(今日皆歸罪於我)!」到了這個地步,也沒啥可說的了,李實結結實實地把太上皇訓斥了一頓,便離開了他的營帳,去見也先。作為外交慣例,也先與李實又開始了一次對話,而這次對話也堪稱經典。也先看完了國書,倒也不怎麼生氣,看來脾氣總是由實力支撐的。他很奇怪地問李實:怎麼國書中不提接朱祁鎮回去的事呢?李實沒有回答也先,因為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他也不能回答。也先接著說道:你回去告訴皇帝,只要派幾個太監大臣過來,我就馬上派人送去,這樣可行?李實仍然是唯唯諾諾,畢竟他只是個芝麻官,哪裡有這樣的發言權!也先看李實沒有什麼反應,急得不行,說出了這段對話中最為經典的一段話:「太上皇帝留在這裡又不能當我們的皇帝,實在是個閑人,你們還是早點把他接回去吧!」堂堂一代梟雄,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著實讓人哭笑不得。可憐的也先,他實在也是沒辦法了。一個不知所謂的使者,一個哭泣的太上皇,一個無奈的部落首領,這場鬧劇般的出訪就此結束。朱祁鎮還是老老實實地呆在他的帳篷里,他終於明白,自己回去的可能性已經不大了。李實倒是相當高興,他本是一個芝麻官,這次不但陞官,還出訪見了回世面,罵了一把太上皇。也先卻並不糊塗,他從李實的反應中發現這個人並不是什麼大人物,而朱祁鎮除了在這裡浪費他的糧食外,好像也沒有什麼其他的作用,於是他決定再派一批使臣出使大明,務必把這個累贅丟出去。此次他派出的使臣名叫皮勒馬尼哈馬(這個名字很有特點),但估計也先本人對這次出訪也不抱多大希望,因為這已經是第六批使臣了,指望外交奇蹟出現,似乎也不太現實。可偏偏就是這位名字很有特點的仁兄促成了一位關鍵人物的出場,並最終將朱祁鎮送了回來。奇蹟的開始皮勒馬尼哈馬受命來到了京城,可他到這裡才發現,根本就沒有人把他當回事,草草找了個招待所安排他住下後,就沒人管他了,別說皇帝、尚書接見,給事中也沒看到一個。皮勒馬尼哈馬心裡發慌,他雖然讀書不多,倒也有幾分見識,明白這樣下去回去交不了差,冥思苦想之下,竟然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上訪。這位先生在無人推薦的情況下,自己找到辦事的衙門,表示要找禮部尚書胡濙,禮部的辦事官員看到這位瓦剌人士,倒也不敢怠慢,便向領導報告了此事,最後胡濙終於得知此事,感覺鬧得太不像話,便立刻去見朱祁鈺,希望再派一個使臣出使瓦剌。朱祁鈺給他的答覆是,等李實回來再說。此時,從土木堡逃回的知事袁敏上書,自告奮勇要帶衣服和生活必需品去瓦剌監獄探望朱祁鎮(攜書及服御物,問安塞外)。朱祁鈺表揚了他的想法,然後不再理睬。李實回來了,告知了也先想要退還人質的想法和要求,朱祁鈺耐心聽完,慰問了李實,還是不再理睬。王直等人實在看不下去了,堅持要求再派使者,朱祁鈺無奈之下只好同意,便隨意指派了一個官員充當大明使臣出使。胡濙表示,上皇在外缺衣少食,希望能夠讓使者帶去一點,免得他受苦。朱祁鈺表示他的意見很好,但仍然不再理睬。朱祁鈺非但不理睬這些人,連這批使臣的基本費用都不給足,甚至連給也先的禮物也少得可憐,而朱祁鎮所需要的食物衣服更是分毫沒有。在朱祁鈺看來,讓也先勃然大怒殺死自己的哥哥或是讓哥哥活活餓死凍死,都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朱祁鈺還故伎重演,又給了這個所謂使團一封國書,當然和上次一樣,這封國書也壓根沒提接朱祁鎮回來的事情。做兄弟做到這個份上,也真是夠意思。朱祁鈺用他的行為告訴了我們一個權力世界的常識:兄弟情分,狗屁不如。一個見面禮少得可憐、連路費都不充裕的使團,一個被隨意指派的官員,帶著一封莫名其妙的國書,向著瓦剌出發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似乎又是一場鬧劇。可是奇蹟就是從這裡開始的。朱祁鈺為使團的出訪設置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障礙,不給錢,不給禮物,甚至不給一個正當的出使名義,這些障礙中的任何一個都可能成為此次出訪失敗的重要原因。但要想做成一件事情,往往只要有一個成功的因素就足夠了。而在這個使團中,就存在著這樣一個成功的因素。雖然只有一個,但卻是決定成敗、創造奇蹟的關鍵。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個最為重要的因素竟然是朱祁鈺自己造就的,因為成功的關鍵就是那位被他隨意指派出使的官員。這位官員的名字叫做楊善,時任都察院右都御史,他雖然是個二品官,卻並不起眼,算不上什麼人物,這也正是朱祁鈺挑選他去的原因之一,可惜朱祁鈺並不知道,這位楊善先生是一個身懷絕技的人,而他的這項絕技即使在整個明代歷史中所有同類型的人里也可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楊善的這項絕技,就是說話。明朝那些事兒2 朱祁鈺篇 二十 回家(二)明代最佳辯手登場戰國時候,張儀遊說各國,希望找個官做,卻經常被打得遍體鱗傷,他的妻子心疼地對他說,為什麼要出去找官做,現在得到教訓了吧。張儀卻問了她一個問題:「我的舌頭還在嗎?」他的妻子回答,當然還在。「只要舌頭還在,還能說話,就有辦法。」楊善就是一個只要舌頭還在,還能說話,就有辦法的人。楊善,大興縣人(今屬北京市),此人出身極為特別,他官居二品,但我查了一下他的履歷,才驚奇地發現,這位二品大員非但不是庶吉士(由前三甲科進士中選出的精英),甚至連進士都不是!這在整個明朝三百年歷史中都極為罕見。明代是一個注重學歷的年代,要想在朝廷中混到一官半職,至少要考上舉人,而想做大官,就非進士不可,所謂「身非進士,不能入閣」,在當時的三級考試製度中,如果說進士是大學畢業,舉人是高中畢業,那麼楊善先生的學歷只能寫上初中畢業,因為他只是一個秀才。所謂秀才,也就算個鄉村知識分子,根本就沒有做官的資格,在假文憑尚未普及的當時,楊善是怎麼混到二品大員的呢?看過他的升遷經歷就會發現,他能走到這一步,並沒有半分僥倖。建文元年(1399)十月,李景隆率大軍進攻北平,也就在此時,年輕的秀才楊善參加了燕王的軍隊,不過他並沒有立過戰功,而是專門負責禮儀方面的工作。楊善是一個合格的禮官,他幹得很不錯,但由於他的學歷低,當與他同期為官的人都紛紛高升之際,他卻還在苦苦地熬資格,博升遷。就這樣苦苦地熬了三十多年,他才升到了鴻臚寺卿(三品),實在很不容易。宦途上的坎坷,使得他歷經磨礪,為人圓滑,學會了一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領,他算得上是個人精,無論政治局勢如何複雜,都能做到左右逢源,不管是三楊執政還是王振掌權,這位仁兄一直穩如泰山,誰也動不了他。有很多人都瞧不起他的這種處世方式,羞於和他交往,但他卻我行我素,到了正統年間,他已升任禮部侍郎。不久之後,正統十四年的遠征開始了,此時已經六十多歲的楊善也隨軍出征,要說他還真不是一般的厲害,戰亂之際,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無數年輕且身體強壯的大臣喪命其間,而他這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竟然還逃了回來,不知道是不是每天早上堅持跑步鍛煉的結果,著實讓人嘆服。之後他調任都察院,被任命為右都御史,並充當使臣出使瓦剌。楊善不像李實那麼天真,他很清楚隱藏在出使背後的玄機,也明白朱祁鈺根本就不想讓他的哥哥回來,事實也證明了他的預想,這個所謂的大明使團一沒錢,二沒物,甚至連個出使的具體說法都沒有。沒有人支持,也沒有人看好,在大家的眼中,這又是一次勞而無功的長途旅行。但楊善還是滿懷信心地上路了,他決心創造奇蹟,即使什麼都沒有,他也要把朱祁鎮帶回來。憑什麼?就憑他的那張嘴。牛是吹出來的楊善帶領著使團來到了瓦剌的營地,見到了也先派來迎接他的使者,可就在為他舉行的歡迎宴會上,楊善經歷了第一次嚴峻的考驗。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之前派出的使者受到太多的輕慢,也先對這個楊善並沒有多大好感,所以在他的授意下,宴會之上,接待人員突然以傲慢的語氣問了楊善一個極為讓人難堪的問題:「土木之戰,你們的軍隊怎麼這麼不經打?」正在埋頭大吃的楊善聽見了這個故意找麻煩的問題,他抬起頭,直視對方那挑釁的眼神,開始了緊張的思索。為了處理好這一複雜局面,即不丟面子維護國格,又不跟對方鬧翻,楊善決定吹一個牛,雖然他之前可能吹過很多牛,但這次吹牛我認為是最完美的。楊善突然愁眉苦臉起來,他嘆了口氣,說道:有些事情我原本不想說的,但到現在這個時候,還是告訴你們吧這句話說得對方一愣,連忙追問原因。楊善這才看似很不情願地接著說了下去:「土木之戰時,我們的主力部隊不在京城,全部出征了(壯者悉數南征)。王振率軍輕敵而入,才會失敗,現在南征的部隊已經全部回來了,有二十萬人啊。再加上新練的三十萬軍隊,全部經過嚴格的訓練,隨時可以作戰!」聽完這番話,也先使者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可他們萬想不到,下面他們聽到的話將更為聳人聽聞,因為楊善先生吹牛的高潮部分即將到來。六十多歲的楊善此時擺出了老奶奶給小孫子講鬼故事的架勢,繪聲繪色地為瓦剌人描述了一幅可怕的景象。「我們在邊界準備了埋伏了很多火槍和帶毒的弓弩,你們被打中就必死無疑(百步外洞人馬腹立死),而且我們還在交通要道上安放了很多鐵錐(隱鐵錐三尺),你們的馬蹄會被刺穿,根本無法行動。」估計楊善還是一個擅長編恐怖故事的人,他最後還煞有其實地對臉都嚇得發白的瓦剌人說:「實話告訴你們,每天夜裡你們睡覺的時候,我們派了很多刺客窺視你們的營帳,來無影去無蹤,你們還不知道吧!」就這樣,楊善終於結束了他的牛皮,微笑著抬起頭,看著對面那些嚇得目瞪口呆的瓦剌人。可光嚇人是沒有意義的,於是楊善繼續了他的表演。他臉色突變,換上了一幅悲天憫人的表情,發出了一聲嘆息:「唉,可惜這些都沒用了。」瓦剌人剛剛被這位仁兄那詭異可怕的語氣嚇得不行,突然又看他態度轉溫,搞不懂他玩什麼花樣,便追問他為什麼。楊善這才說出了他最終的用意:「我們已經講和,彼此之間就像兄弟一樣,怎麼還用得上這些!」瓦剌人笑了,他們終於不用擔心那些火槍、鐵錐和刺客了,雖然這些東西並不存在。楊善也笑了,因為他又成功地講了一個動人的故事。結束了這場飯局上的較量後,楊善動身去見也先,在那裡等待著他的將是一場真正的考驗。最後的考驗楊善終於來到了也先的面前,他明白,最後的時刻到了,他沒有豐厚的禮物,也沒有體面的國書,但他要讓眼前的這個一代梟雄心甘情願地與自己和談,並且免費(他也沒錢給)把朱祁鎮交給自己。他要實現這個不可能的任務,要征服也先這個雄才大略的征服者,而他唯一的武器就是他的智慧。果然,談話一開始就出現了問題,因為也先發火了。也先之所以憤怒,是情有可原的,畢竟開戰以來,他吃了不少虧,此刻他抖擻精神,採用先發制人的策略,向楊善提出了一連串的責難。「為什麼你們降低馬的價格?」(削我馬價)「為什麼你們賣給我們的布匹都是劣等貨?」(帛多剪裂)「為什麼我們的使者經常被你們扣留?」(使人往多不歸)「為什麼你們要降低每年給我們的封賞?」(減歲賜)問完之後,也先殺氣騰騰地看著楊善,等待著他的回答。雖然也先的態度咄咄逼人,但他提出的這些問題也確實都是事實,而楊善作為一個只管禮儀的官員,這些國家大政根本就沒他的份,更不用說對外發言了。但是現在他必須回答。面對這樣的局面,楊善卻並不慌亂,他穩定住自己的情緒,表現得神態自若,腦海中卻在緊張地思索著一個得體的答覆,在過去五十多年的宦海生涯中,他已經歷過無數的危機和困難,但他都挺住了,眼前的這個難關應該也不例外。片刻之間,他已胸有成竹。楊善笑著對也先說道:「太師不要生氣,其實我們並沒有降低馬的價格啊,太師送(要收錢的)馬過來,馬價逐年上升,我們買不起卻又不忍心拒絕太師,只好略微降低價格(微損之),這也是不得已的啊,您想想,現在的馬價比最初時候已經高了很多了啊。」「至於布匹被剪壞的事情,我們深表遺憾,也已經嚴厲查處了相關責任人員(通事為之,事敗誅矣)。您送來的馬匹不也有不好的嗎,這自然也不是您的意思吧!」也先連忙答道:「當然,當然,我可以保證,這絕對不是我的安排。」此時最佳辯手楊善已經進入了狀態,他神采飛揚地繼續說了下去:「還有,我們沒有扣留過您的使者啊,您派來的使者有三四千人,這麼多人,難免有些人素質不高,偷個竊或是搶個劫的也是難免,我們也能理解。而太師您執法公正,必定會追究他們,這些人怕被定罪就逃亡了(歸恐得罪,故自亡耳),可不是我們扣留他們的啊。其實歲賜我們也沒有減,我們減去的只不過是虛報的人數,已經核實的人都沒有降過的。」「您看,我說得有沒有道理?」正方辯手楊善的辯論題目「明朝到底有沒有虧待過瓦剌」就此完成。反方辯手也先瞠目結舌,目前尚無反應。在戰場上,也先往往都是勝利者和征服者,但這一次,也先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頭子徹底征服了,被他的言語和智慧所征服。在這場辯論中,楊善狀態神勇,侃侃而談,講得對手如墜雲里霧裡,針峰相對卻又不失體統,還給對方留了面子,實在不愧明代第一辯手的美名(本人評價,非官方)。而在這個過程中,也先表現得就很一般了,史料記載,他除了點頭同意,以及不斷說幾個「好」、「對」之類的字外(數稱善),就沒有任何表示了。楊善再接再厲,發表了他的最後陳詞:「太師派兵進攻大明,太師也會有損失,不如把太上皇送回大明,然後大明每年給太師賞賜,這樣對兩國都好啊。」也先被徹底說動了,他已經被楊善描述的美好前景打動,決定把朱祁鎮送回去。可當他喜滋滋地拿起大明國書仔細察看時,卻發現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你們的國書上為什麼沒有寫要接太上皇呢?」這確實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你不說要接,我幹嘛要送呢?楊善卻早有準備。終究還是發現了,不過不要緊,有這張嘴在,沒有過不去的坎!他沉著地說:「這是為了成全太師的名聲啊!國書上故意不寫,是為了讓太師自己做這件事,您想啊,要是在國書上寫出來,太師您不就成了奉命行事了嗎?這可是大明的一片苦心啊!」聽到這段話,也先作出了他的反應——大喜。也先被感動了,他沒有想到明朝竟然如此周到,連面子問題都能為自己顧及到,確實不容易。於是他決心一定把朱祁鎮送回去。可是此時,又有一個人出來說話阻撓。也先的平章昂克是個聰明人,眼看也先被楊善忽悠得暈頭轉向,他站了出來,說出了一句十分實在的話:「你們怎麼不帶錢來贖人呢?」楊善看了昂克一眼,說出了一個堪稱完美的答覆:「我們本來是帶錢來的,但這樣不就顯得太師貪財了嗎,幸好我們特意不帶錢來,現在才能見識到太師的仁義啊!」然後他轉向也先,說出了這次訪問中最為精彩的話:「太師不貪財物,是男子漢,必當名垂青史,萬世傳頌!」(好男子,垂史冊,頌揚萬世)我每次看到這裡,都會不由得想找張紙來,給楊善先生寫個服字。楊善先生把說話上升為了一種藝術,堪稱精彩絕倫。而也先更是興奮異常,他激動地站了起來,當即表示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兄弟你先安頓下來,回頭我就讓人把朱祁鎮給你送回去。他還按捺不住自己的高興,不斷地走動著,一邊笑一邊不停地說著:「好,好!」(笑稱善)奇蹟就這樣誕生了。沒有割讓一寸土地,沒有付出一文錢(路費除外),楊善就將朱祁鎮帶了回來,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立功了,楊善立功了,他繼承了自春秋以來無數說客、辯手、馬屁精的優良傳統,深入大漠,在一窮二白的情況下充分發揮了有條件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的敢死隊精神,空手套白狼把朱祁鎮套了回來,著實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可是楊善卻怎麼也沒有想到,他立下此不世奇功,得到的唯一封賞竟然只是從右都御史升為左都御史,應該說以他的功勞,這個封賞也太低了,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帶回來了一個當今皇帝不願意見到的人。這些且不說了,至少朱祁鎮是十分高興的,他終於可以回家了。但就在這個關鍵時刻,有一個人出來阻撓朱祁鎮回去。其實在瓦剌,很多人仇視明朝,不願意放明朝皇帝回去,這並不奇怪,但這次不同,因為朱祁鎮做夢也沒有想到,阻止他回家的人,竟然是伯顏帖木爾。伯顏帖木爾阻撓朱祁鎮回去,但原因卻實在讓人啼笑皆非:「必須保證朱祁鎮回去後能夠當上皇帝,才能放他走!」從伯顏帖木爾和朱祁鎮的關係看,他不想讓朱祁鎮就這麼回去,很有可能是怕他回去後被自己的弟弟(朱祁鈺)欺負,會吃虧受苦,而事實也證明他的這種猜測是對的。伯顏帖木爾是很夠意思的,他決心把友情進行到底,最後再幫朱祁鎮一把。於是他找到也先,提出把使者扣押起來,等明朝承諾恢復朱祁鎮的皇位後再送他回去。也先表示,自己已經答應了楊善,男子漢一言九鼎,決不反悔。於是,朱祁鎮還是被送了回去,而送行那一天發生的事情,也讓人不得不感佩伯顏帖木爾的深厚情誼。為表鄭重,也先率領全體部落首領為朱祁鎮送行,送君千里終需一別,大家都陸陸續續地回去了,可是伯顏帖木爾卻一直陪著朱祁鎮,走了一天的路,一直到了野狐嶺才停下。野狐嶺離居庸關很近,伯顏帖木爾送到此地停止,是因為他已不能再往前走了,因為這裡已經是明朝的勢力範圍,他隨時都有被敵方明軍抓住的危險。伯顏帖木爾在這裡下馬,最後一次看著他的朋友,這個在奇異環境下結交的朋友,想到從此天人永隔,竟不能自己,號啕大哭起來,他拉住朱祁鎮的馬頭,聲淚俱下言道:「今日一別,何時方得再見,珍重!」然後他掩面上馬向瓦剌方向飛奔而去,從此他們再未見面,四年後(1454),伯顏帖木爾被知院阿剌所殺,這一去確是永別。穿越那被仇恨、偏見糾纏不清的歲月,我看到的是真摯無私的友情。明朝那些事兒2 朱祁鈺篇 二十一 囚徒朱祁鎮(一)承諾居庸關守將出城迎接朱祁鎮的歸來,這些邊關將領對朱祁鎮還是十分尊重的,但奇怪的是,他們也並不急著送這位太上皇回去,而是似乎在等待著什麼。他們等待的是京城的迎接隊伍。我國素來是禮儀之邦,就算是殺人放火的事情也要講個體面,更何況是太上皇打獵歸來這麼光榮而重要的事情,自然應該大吹大擂一番,以揚我國威,光耀子孫。可這一次卻極為反常,京城的人遲遲不到,令這些等待的人疑慮叢生,唯恐京城裡出了什麼事。京城裡確實出事了。朱祁鈺萬萬沒有想到,他設置了如此之多的障礙,那個不起眼的老頭子竟然還是把朱祁鎮帶了回來,這可怎麼好?朱祁鈺很不高興,禮部尚書胡濙卻很高興,他趁機提出了一整套迎接的儀式。這套儀式十分複雜,具體說來是先派錦衣衛和禮部官員到居庸關迎接,然後在京城外城由文武百官拜迎,最後進入內城由現任皇帝朱祁鈺親自謁見,然後將太上皇送往住所,大功告成。朱祁鈺仔細聽完了這個建議,然後給出了他的方案:「一台轎子,兩匹馬,接他回來!」厲行節約,簡單易行,對親哥哥一視同仁,朱祁鈺先生也算為後世做出了表率。給事中劉福實在看不下去了,便上書表示這個禮儀實在太薄,朱祁鈺反應很快,立刻回復道:「我已經尊兄長為太上皇了,還要什麼禮儀!劉福說禮儀太薄,到底是什麼用意!?」這話就說得重了,不得已,胡濙只得出面,表示大臣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希望皇帝能夠親近太上皇,前往迎接罷了。這個理由確實冠冕堂皇,不好反駁,但朱祁鈺卻不慌不忙,因為朱祁鎮在歸途中曾託人向他表示希望禮儀從簡,有了這個借口,朱祁鈺便洋洋得意地對群臣說:「你們都看到了,這是太上皇的意思,我怎麼敢違背!」(豈得違之)想來朱祁鎮不過是跟朱祁鈺客氣客氣的,但朱祁鈺卻一點都不客氣。就這樣,光榮回歸的朱祁鎮坐著轎子,在兩匹馬的迎接下,「威風凜凜」地回到了京城,在這裡,沒有百姓沿路相迎,也沒有文武百官的跪拜,這位昔日的皇帝面對著的是一片寂靜,幾分悲涼。朱祁鈺還是出來迎接他的哥哥了,他在東安門外和這位太上皇拉了幾句家常,便打發他去了早已為太上皇準備好的寢宮——南宮,在那裡,他為自己的哥哥安排了一份囚犯的工作。然後他回到了一年前自己哥哥住的地方,繼續做他的皇帝。兄弟二人就此分道揚鑣。朱祁鎮不是傻瓜,從迎接的禮儀和弟弟的態度,他已經明白,自己不是一個受歡迎的人,而所謂的寢宮南宮,不過是東華門外一處十分荒涼的破房子。但他並不在乎,大漠的風沙,也先的屠刀,喜寧的詭計,他都挺過來了,對於經歷了九死一生的他來說,能夠回來就已經是老天開眼了,畢竟很多和他一起出征的人已永遠留在了土木堡,相比之下,他已經很滿足了。他帶著急促的步伐向荒涼的南宮走去,雖然已經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但他相信,還有一個人正在那裡等待著他,等著他回來。他並沒有失望,當他打開大門的時候,他看見了這個人。開門的聲音驚動了裡面這個坐著的人,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便站起身來,摸索著向發出聲音的方向走去,她看不清來人,因為在漫長的等待歲月中,她已經哭瞎了自己的眼睛。我答應過你,我會等你回來的。當一切浮華散盡的時候,我還會在這裡等待著你。朱祁鎮釋然了,他的親信大臣拋棄了他,他的弟弟囚禁了他,他失去了所有的權勢和榮華富貴,從一個君臨天下的皇帝變成了被禁錮的囚徒。但此刻,他笑了,因為他知道,自己才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他終於確信,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用金錢和權勢買不到的東西,即使他不是皇帝,即使他失去了所有的一切,這個人依然會在他的身旁,一直守候著他。此情可流轉,千載永不渝。是的,其實我們不需要刻意去尋找什麼,因為最寶貴的東西,往往就在我們身邊。從此,荒涼的南宮迎來了新的主人——太上皇朱祁鎮和他的妻子錢皇后,說他們是主人也並不貼切,因為事實上,他們都是當今皇帝朱祁鈺的囚徒。朱祁鈺對這個意外歸來的哥哥有著極大的戒心和敵意,雖然朱祁鎮已經眾叛親離,失去所有的一切,只想過幾天舒坦日子,朱祁鈺卻連自己哥哥這個最基本的要求也不願意滿足。景泰元年(1450)十二月,胡濙上書要求帶領百官在明年元旦於延安門朝拜太上皇朱祁鎮,希望得到朱祁鈺的批准。朱祁鈺的答覆是不行。然後他還追加了一條,「今後所有節日慶典都不要朝拜!」(今後正旦慶節皆免行)為了確實搞好生活服務和安全保衛工作,他還特意挑選了一些對朱祁鎮不滿的宦官來服侍這位太上皇,派出錦衣衛把南宮內外嚴密包圍。同時,朱祁鈺也周到地考慮到了環境噪音問題,為了讓自己的哥哥能夠不受打擾地生活,他命令不許放任何人進去看望朱祁鎮,他的所有生活必需品都由外界定期定時送入。王直、胡濙曾來此看望朱祁鎮,被這些忠實的保衛者擋了回去。他們這才意識到,這位所謂的太上皇實際上只是一個囚犯。朱祁鈺把事情做絕了。他雖然迫於壓力,沒有殺掉自己的哥哥,但也做了幾乎所有不該做的事情,給他的哥哥判了一個終身監禁。那個原本和氣親善的好弟弟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六親不認,心如鐵石的陌生人,這雖然是悲劇,卻也是皇權遊戲的必然規則。住在裡面的朱祁鎮反倒是十分平靜,對他而言,活下來就已經很滿足了,他老老實實地過著弟弟給自己安排的囚徒生活,從來也不鬧事,唯一的問題在於朱祁鈺割斷了他和外界的聯繫,甚至連他的日常生活必須品也不能保證。朱祁鎮並沒有去向朱祁鈺提出要求,因為他知道,就算提也是沒有用的,可是他又沒有其他的經濟來源,無奈之下,錢皇后只能像普通民婦一樣,自己動手做手工活,託人拿出去換點吃穿用品。(錢後日以針線出貿,以供玉食)只要不是黑牢,即使是囚犯,吃飯也應該不是個問題,逢年過節加個餐,沒事還能出去放放風透透氣,可是朱祁鎮連這種基本待遇都沒有,他每天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抬頭看天,和自己的妻子說說話。所謂的太上皇淪落到這個地步,也算是千古奇聞。可就是這樣的生活,他的好弟弟也不願意讓他過下去。南宮沒有納涼的場所,所以每逢盛夏,朱祁鎮只能靠在樹陰下乘涼,這也算是他唯一的一點可憐的奢侈享樂。不久後一天,他如往常一樣,準備靠在樹下避暑,卻驚奇地發現,周圍的大樹已不見了蹤影,他詢問左右,才知道這是他的好弟弟所為。他苦笑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什麼也沒有說,便回到了酷熱的住所。他已經失去了一切,現在連自己的一片樹陰也保不住。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朱祁鈺之所以要砍掉那些樹,是因為大臣高平對他說,南宮的樹木太多,便於隱藏姦細,這一說法正好合乎朱祁鈺的心意,他立刻下令砍掉南宮的所有樹木,以便監視。至於朱祁鎮先生的樹陰,當然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朱祁鎮終於明白,他的好弟弟是一個比也先更為可怕的敵人,也先雖然文化不高,行為粗魯,但還算是個比較講義氣的人,說話算數,而自己的這個好弟弟卻為了鞏固皇位,一心一意要把自己這個已經失去一切的人往死里逼。朱祁鈺,你太過分了!但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繼續這麼過下去,畢竟能活一天就是一天。所以他默默地忍受了下來,依然以他誠懇真摯的態度去對待他身邊的人,慢慢地,那些被安排來監視他的人也被他的真誠和處變不驚打動,成為了他的朋友。這其中有一個人叫做阮浪。阮浪是個比較忠厚的宦官,他永樂年間進宮,不會拍馬屁,也不搞投機,只是老老實實地過他的日子,在宮內待了四十年,卻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少監而已,沒人瞧得起他,這次他被派來服侍朱祁鎮,也是因為這份工作沒有人願意做。朱祁鎮倒是如獲至寶,他平日也沒事,正好可以和這個他從小就認識的老太監聊聊天,有一次聊得開心,他便把自己隨身攜帶的一個金綉袋和一把鍍金刀(注意,是鍍金的)送給阮浪。此時的朱祁鎮已經身無長物,這些所謂的禮物已經是他身上為數不多的值錢的東西,由此可見朱祁鎮確實是個誠懇待人的人。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正是這個金綉袋和那把不值錢的刀送掉了阮浪的命。阮浪是個比較隨意的人,全然沒有想到這其中蘊藏著極大的風險,他收了這兩件東西,覺得沒有什麼用,便又送給了他的朋友王瑤。這個王瑤和阮浪一樣,只是個小官,他想也沒想就收下了,如果事情就此了結倒也沒什麼問題,偏偏這個王瑤又有個叫盧忠的朋友,他時常也會把這兩樣東西拿出來給盧忠看。盧忠是王瑤的朋友,王瑤卻不是盧忠的朋友。盧忠是錦衣衛,當他看到這兩件東西的時候,其特務本能立刻告訴了他,這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於是他勾結自己的同事錦衣衛李善,去向朱祁鈺告密,罪名是陰謀復辟。根據就是綉袋和金刀,因為在他們看來,這兩件東西是朱祁鎮收買阮浪和王瑤的鐵證。朱祁鈺終於找到了借口,他立刻採取了行動。後面的事情就簡單了,王瑤和阮浪被抓進了監獄,嚴刑拷打,酷刑折磨,只為了從他們口中得到一句話——朱祁鎮有復辟的企圖。盧忠親自參加了拷打和審訊,並威脅如果供出所謂陰謀,就放了他們,因為盧忠認為即使本無此事,阮王二人也會為了自保,供出點什麼,可事實告訴他,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他那麼無恥。阮浪和王瑤雖然官不大,卻很有骨氣,受盡折磨也不吐一個字,直到最後被押送刑場處決,他們也沒有誣陷過朱祁鎮。朱祁鈺的企圖落空了,盧忠的陞官夢也破滅了,阮浪和王瑤雖然人微言輕,其行為卻堪稱頂天立地,光明磊落。朱祁鎮又一次從懸崖邊被拉了回來。而當他得知那個和藹的老宦官已被自己的弟弟殺害,再也不能和他聊天的時候,他已經明白,在這場權力的遊戲中,沒有棄權這一說法,只有勝利者,才有活下去的資格!朱祁鈺的絕妙計劃朱祁鈺越來越不安了,自從他的好哥哥意外歸來後,他一直都處於擔驚受怕的精神狀態之中,他已經習慣了被人稱為皇上,已經習慣文武百官向自己朝拜,他害怕自己已經得到的一切再次失去,所以他囚禁自己的哥哥,並尋找一切足以致其於死地的機會。金刀案的發生,更加深了他的這種恐懼,自此之後,他的行為越來越偏激,越來越過分。為了斬草除根,免除後患,朱祁鈺已經打定主意,就算不殺掉朱祁鎮,也要廢掉他的兒子,當時的皇太子朱見深。把帝國未來的繼承人換成自己的兒子朱見濟。是的,只有這樣,我才能安心在這張龍椅上坐下去。可這件事情不是一般的難,因為早在朱祁鈺被臨時推為皇帝之前,老謀深算的孫太后早已立了朱見深為太子,並言明將來一定要由朱見深繼承皇位,當時朱祁鈺本人也是同意了的,雖說朱祁鈺本人可以翻臉不認賬,但他眼前還有一道難關必須要克服,那就是得到大臣們的支持。可是自古以來,廢太子之類的事情都是不怎麼得人心的,要大臣們支持自己,談何容易!他苦苦思索著方法,卻始終不得要領,正在這時,他的親信太監興安為他出了一個絕妙的「好主意」。不久之後的一天,朱祁鈺召集內閣成員開會,當時的內閣成員共六人,分別是首輔陳循、次輔高轂、閣員商輅、江淵、王一寧、蕭鎡,這六個人就是當時文官集團的頭目。他們進宮拜見朱祁鈺,行禮完畢後,等著聽皇帝陛下有什麼吩咐,可是等了半天,坐在上面的這位仁兄卻始終一言不發。過了好一會,皇帝陛下終於支支吾吾地說話了,可講的內容都是些如你們工作幹得好,辛苦了之類的話。這六位大臣都是官場中久經考驗的人物,個個老奸巨滑,一聽朱祁鈺的口氣,就明白這位皇帝有很重要的話要說。他們面帶笑容,嘴上說著不敢不敢,腦子裡卻在緊張地盤算著。做好了應對的準備。可朱祁鈺說完這些套話後,竟然宣布散會,搞得他們都摸不著頭腦,難不成這位皇上染了風寒,神志不清,說兩句廢話,存心拿自己開涮?但不久之後,他們就知道了答案,散會後興安分別找到了他們,給他們每個人送錢。具體數額是:首輔陳循、次輔高轂每人一百兩銀子,其餘四位閣員每人五十兩銀子。只要具備基本的社會學常識,你應該已經猜到那位太監興安給皇帝陛下出的「好主意」就是行賄。皇帝向大臣行賄,可謂是空前絕後,而行賄的數額也實在讓人啼笑皆非,竟然只有一百兩!這就是興安先生盡心竭力想到的好辦法,千古之下,仍讓人匪夷所思,感嘆良久。看來小時候好好讀書實在重要,這樣將來即使做太監也能做個有文化有見識的太監。這六位仁兄拿著這點銀子,著實是哭笑不得,雖然明朝工資低,但這些重臣們自然有各種各樣的計劃外收入,怎麼會把這點錢放在眼裡,但他們明白,別的錢可以不收,這筆錢不能不要,這可不是講廉潔的時候,不收就是不給皇帝面子。收下了錢,他們得知了皇帝的意圖:改立太子。不管是誰的錢,收下了錢,就要幫人辦事,這條原則始終都是適用的,更何況是皇帝的錢,六位大臣就算再吃黑也不敢黑皇帝陛下,於是他們紛紛表示同意,並建議馬上再立太子。興安搞定了這六位大人,便繼續在群臣中活動,具體說來就是送錢,當然數額和之前差不多,出乎他意料的是,事情竟然十分順利,群臣紛紛收下了錢,同意了改立太子的倡議。這自然不是因為收了那點錢的緣故,只是大家都知道朱祁鈺的目的,不敢去得罪他而已。倒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裝糊塗,吏部尚書王直就發揚了他老牌硬漢的本色。他萬沒有想到,皇帝竟然出此下策,公然向大臣行賄,所以當別人把他那份錢拿給他時,他拍著桌子,捶胸頓足喊道:「竟然有這種事,我們這些大臣今後怎麼有臉見人啊!」有沒有臉見人都好,反正事情最終還是辦成了,景泰三年(1452)五月,朱祁鎮的最後希望——皇太子朱見深被廢,朱祁鈺之子朱見濟繼任太子,在朱祁鈺看來,千秋萬世,就此定局。但他想不到的是,就在他風光無限的時候,一股潛流也正在暗中活動,而這股潛流的核心是一個滿懷仇恨和抱負的人。明朝那些事兒2 朱祁鈺篇 二十一 囚徒朱祁鎮(二)八月十八日,另一個人的命運讓我們回到四年前的正統十四年(1449)八月十八日,就在那一天,于謙挺身而出,承擔了挽救帝國的重任,為萬人推崇,並從此開始了他人生中最為光輝的歷程。但就在那一天,另一個人的命運也被徹底改變。「而今天命已去,唯有南遷可以避禍。」這就是那一天徐珵的發言,接下來他得到的回應我們大家都已經知道了:「建議南遷之人,該殺!」這兩句話就此決定了于謙和徐珵的命運,于謙在眾人的一致稱讚推舉下成為北京城的保衛者,榮耀無比。而徐珵得到的是太監金英的訓斥:「滾出去!」(叱出之)然後,他在眾人的鄙視和嘲笑中,踉踉蹌蹌地退出了大殿。他怎麼也想不通,自己竟然會因為這句話被群臣恥笑,被看作貪生怕死的小人。他很明白,自己的政治前途就此終結了。其實很多人都想逃走,我不過是說出了他們心底的話,為何只歸罪於我一個人?受到于謙的訓斥,被眾人冷眼相待的徐珵失魂落魄地離開宮殿,向自己家走去。因為只有在那裡,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可他想不到的是,還沒等他到家,另一個打擊又即將降臨到他的身上。因為當他走到左掖門的時候,遇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叫江淵。江淵是徐珵的朋友,也是他的同事,時任翰林院侍講學士,二人平時關係很好,而江淵見到徐珵如此狼狽,便關心地問他出了什麼事。徐珵十分感動,哭喪著臉說道:「我建議南遷,不合上意,才落得這個地步。」(以吾議南遷不合也)江淵好聲安慰了徐珵,讓他先回家去好好休息,凡事必有轉機,自己也會幫他說話的。然後,江淵在徐珵感激的目光中走進了大殿,他朝見朱祁鈺後,便以洪亮的聲音,大義凜然的說道:「南遷決不可行,唯有固守一途耳!」幾個月後,江淵被任命為刑部侍郎,文淵閣大學士,成為朱祁鈺的重臣。這真是精彩的一幕。徐珵絕望了,並不只是對自己的仕途絕望,也對人心絕望,當時無數的人都在談論著逃跑,而自己的這套理論也很受支持,可當自己被訓斥時,卻沒有一個人幫自己說話,那些原本貪生怕死的人一下子都變成了主戰派,轉過來罵自己苟且偷生,動搖軍心。這出人意料的戲劇性變化給徐珵上了生動的一課,也讓他認識到了世態炎涼的真意。這之後,每天上朝時,很多人都會在暗地裡對他指指點點,嘲諷地說道:「這不就是那個建議南遷的膽小鬼嗎?」而某些脾氣大的大臣更是當著他的面給他難堪。這些侮辱對於一個飽讀詩書,把名譽看得高於一切的讀書人而言,比死亡更讓人難以忍受。但徐珵每天就在這樣的冷遇和侮辱中按時上班上朝,因為他要活下去,生活也要繼續下去,不上班就沒有俸祿,也養不活老婆孩子。窩囊地活著總比悲壯地死去要好,這就是徐珵的人生哲學。人生中最難承受的並不是忍,而是等。徐珵堅持下來,是因為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和工作成績終歸會被人們所接受,自己總有翻身的那一天。可是事實又一次讓他失望了。他工作成績很好,可總是得不到提升,無奈之下,他只好去求自己的仇人于謙。于謙確實是個光明磊落的人,他並沒有因為徐珵建議南遷就不理睬他,而是主動向朱祁鈺推薦此人,可是朱祁鈺一聽到徐珵的名字就說了一句重話:「你說的不就是那個主張南遷的徐珵嗎,這個人品行太差,不要管他。」于謙沒有辦法,只能就此作罷,而徐珵並不知道這一切,他誤以為這是于謙從中作梗。從此在他的心中,一顆復仇的火種已經播下萌芽。被人侮辱和嘲諷,辛勤工作也得不到任何回報,只是因為當時說錯了一句話,對於徐珵來說,這確實是不公平的。他想改變自己的窘境,卻又得不到任何人的幫助,冥思苦想之下,他竟然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改名字。在我們今天看來,這似乎是不可理解的,難道你換個馬甲就不認識你了嗎?可是在當年,情況確實如此,畢竟皇帝陛下日理萬機,徐珵改名字也不用通知他,更不用通告全國,到戶籍地派出所備案,而只要到吏部說明一下就行。到提交升遷的時候,皇帝陛下也只是大略看一下名單而已,絕對不會深究有沒人改過名字。徐珵抓住了這個空子,將他的名字改成了徐有貞。瞞天過海後,徐有貞果然等來了機會,他被外派山東為官,徐有貞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且具有很強的處理政務的能力,外派幾年幹得很好,之後憑藉著自己的功績被提升為左副都御史。對此我曾有一個疑問,因為左副都御史是都察院的第三號人物,有上朝的權力,也是皇帝經常要見的人,那朱祁鈺為什麼會認不出這所謂的徐有貞就是徐珵呢?具體原因我也不太清楚,想來是皇帝陛下太忙了,早已不記得徐珵的模樣了。無論如何,徐有貞的人生終於有了轉機,但在他的心中,一刻也沒有忘記過自己所受的侮辱和諷刺,他在靜靜地等待。等待著復仇機會的到來。瘋狂的朱祁鈺朱祁鈺得償所願,立了自己的兒子為皇位繼承人,他終於鬆了一口氣。在這場皇位歸屬的鬥爭中,他獲得了勝利。可是這場勝利並沒有持續多久,第二年(景泰四年,公元1453)十一月,朱祁鈺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他的兒子,帝國的未來繼承者朱見濟去世了。這下問題麻煩了,兒子死了倒沒什麼,問題在於朱祁鈺只有這一個兒子,到哪裡再去找一個皇位繼承人呢?而更為麻煩的還在後頭,很多大臣本來就對朱見深被廢掉不滿,便趁此機會要求復立,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反正你也沒有兒子了,不如另外立一個吧。可是朱祁鈺不這麼想,他已經和朱祁鎮撕破了臉,要是復立他的兒子為太子,將來反動倒算,置自己於何地?!可問題是太子是一定要立的,偏偏自己又不爭氣,生不齣兒子,這兒子可不是說生就能生的,就算你是皇帝,這種事情也不能隨心所欲。一來二去,朱祁鈺急眼了,加上由於國事操勞,他的身體已大不如前,想到將來前途難料,他的脾氣也越來越暴躁,疑心也越來越重。可是破屋偏逢連夜雨,怕什麼來什麼,不久之後,兩個大臣的公然上書最終掀起了一場嚴重的政治風暴。這兩個大臣一個是御史鍾同,另一個是郎中章綸,這二位仁兄職務不高,膽子卻不小,他們各寫了一封奏摺,要求復立朱見深,其實這個說法很早就有,朱祁鈺也讀過類似的奏摺,就算不批准,也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但壞事就壞在此二人的那兩份奏摺上。這二位仁兄的奏摺有什麼問題呢,摘抄如下:先看鐘同的:「父有天下,固當傳之於子,太子薨逝,遂知天命有在。」這句話如果用現代話說得直白一點,可以這樣解釋:老子的天下應該傳給兒子,現在你的兒子死了,這是天命所在,老天開眼啊。而章綸先生的更為厲害,他不但要求復立,還要朱祁鈺逢年過節去向朱祁鎮請安,中間還有一句驚世駭俗的話:「上皇君臨天下十四年,是天下之父也,陛下親受冊封,是上皇之臣也。」這句話的意思就不用解釋了,地球人都知道。說話就好好說話嘛,可這二位的奏摺一個諷刺皇帝死了兒子是活該,另一個更是提醒皇帝注意自己的身份。把皇帝不當外人,也真算是活膩了。後果也不出意料,朱祁鈺看過之後,暴跳如雷,當時天色已晚,朝廷也都已經下班了,按規矩,有什麼事情應該第二天再說,可是朱祁鈺竟然憤怒難當,連夜寫了逮捕令,從皇宮門縫遞了出去(這一傳送方式緊急時刻方才使用),讓錦衣衛連夜抓捕二人。此兩人被捕後,被嚴刑拷打,錦衣衛要他們說出和南宮的關係以及何人指使,想利用這件事情把朱祁鎮一併解決,但這二人很有骨氣,頗有點打死我也不說的氣勢,一個字也不吐。這兩個人的被捕不但沒有消除要求復立的聲音,反而引起了一場更大的風潮,史稱「復儲之議」。一時間,大臣們紛紛上書,要求復立,朝廷內外人聲鼎沸,甚至某些外地的地方官也上書湊熱鬧。朱祁鈺萬沒想到,事情會越鬧越大,他已經失去了兒子,現在連自己的皇位也受到了威脅,在越來越大的壓力下,他的情緒已經近乎瘋狂。為了打壓這股風潮,他動用了老祖宗朱元璋留下的傳家之寶——廷杖。他使用廷杖的原則也很簡單,但凡說起複儲的人,一個也不放過,個個都打!一時之間,皇城之前廷杖此起彼落,血肉橫飛,慘叫連連,應接不暇,大臣們人人自危,這股風潮才算過去。當時復儲的大臣幾乎都被打過,而這其中最為倒霉的是一個叫廖庄的官員,他的經歷可謂是絕無僅有。廖庄不是京官,他的職務是南京大理寺卿,在景泰五年(1454),他也湊了回熱鬧,上書要求復儲,不知為什麼,後來追查人數打屁股時竟然把他漏了過去,由於他也不在北京,就沒有再追究了。一年後,他的母親死了,按照規定,他要進京入宮朝見,然後拿勘合回家守孝,這位仁兄本來準備進宮磕了頭,報出自己的姓名,然後就立馬走人,沒有想到朱祁鈺竟然把他叫住了:「你就是廖庄?」廖庄頓感榮幸,他萬沒想到皇帝還記得自己這個小人物,忙不迭地回答道:「臣就是廖庄。」朱祁鈺也沒跟他廢話,直接就對錦衣衛下令:「拖下去,打八十杖!」廖庄目瞪口呆,他這才想起一年前自己湊過一次熱鬧。朱祁鈺不但打了他,也給他省了回家的路費,直接給他派了個新差事,任命他為偏遠地區定羌驛站的驛丞(類似官方招待所的所長,是苦差事)。打完了廖庄,朱祁鈺猛然想起這件事情的兩個罪魁禍首鍾同和章綸,便詢問手下人這兩個人的去向,得知他們還關在牢里後,朱祁鈺一不做二不休,決定來個周年慶祝,連這兩個人一起打。為了表現他們的首犯身份,朱祁鈺別出心裁,他覺得錦衣衛的行刑杖太小,不夠氣派,便積極開動腦筋,自己設計了兩根大傢伙(巨杖)。專程派人送到獄裡去並特別交待:「這兩根專門用來打他們,別弄錯了!」說實話,那兩根特別設計的巨杖到底有多大,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這一頓板子下來,那位鍾同先生就去見了閻王,而章綸估計身體要好一些,竟然挺了過來,但也被打殘。朱祁鈺這種近乎瘋狂的舉動震驚了朝野內外,從此沒有人再敢提復儲一事。朱祁鈺本不是暴君,就在幾年前,他還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年輕人,和他的哥哥相敬如賓,感情融洽,但皇權的誘惑將他一步步推向黑暗,他變得自私、冷酷、多疑、殘忍。囚禁自己的哥哥,廢黜自己的侄子,打死反對他的大臣,誰敢擋他的路,他就要誰的命。但他的這些舉動並沒有換來權力的鞏固,不斷有人反對他的行為,他唯一的兒子也死去了,卻沒有人同情他,那些大臣們只關心下一個主子是誰,而他的身體也越來越差,撐不了多久了,他很明白,一旦自己死去,朱見深很有可能繼位,而朱祁鎮也會再次出山,清算自己的所作所為。為了權力他六親不認,做了很多錯事,可事到如今卻回天乏術,欲罷不能,面對著隱藏的危險和潛流,他唯有以更加殘忍和強暴的方式來壓制。權力最終讓他瘋狂。歇斯底里的朱祁鈺終於用棍棒為自己爭得了平靜的生活,但這平靜的生活只有兩年。景泰八年(1457)正月,按照規矩,朱祁鈺應該去主持郊祀,可他已經病重,已然無法完成這件事,更讓他心灰意冷的是,眼見他病重,大臣們非但不慰問他的身體,反而趁此機會上書讓他早立太子。人還沒有死,就準備定棺材、分行李了。朱祁鈺的憤怒已經無以復加,他急火攻心,病情加重,實在沒辦法了,他便找來了一個人,讓他替自己去主持祭祀。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因為他叫來的這個人正是石亨。此時的石亨已經成為了于謙和朱祁鈺的敵人。北京保衛戰立下大功後,他得到了最高的封賞,被冊封為侯爵,而功勞最大的于謙卻只得到了少保的虛名,石亨心裡不安,便自行上書保舉于謙的兒子于冕為官,算是禮尚往來。可他沒有想到,于謙對此並不感冒,反而對朱祁鈺說了這樣一段話:「石亨身為大將,卻保舉私人,應予懲戒!」搞什麼名堂,保舉你的兒子,不但不領情,竟然還去告狀!石亨不能理解于謙這樣光明磊落的行為,他也不想理解,他只知道,于謙是一個不「上路」的人,一個不履行官場規則的人。而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成為他的朋友的。但是于謙是不容易對付的,他的後台就是朱祁鈺,石亨明白,要解決這個對手,必須先解決朱祁鈺。而當朱祁鈺奄奄一息地召見他,讓他代為祭祀時,他意識到,機會已經來臨。這一天是正月十一日,陰謀就此開始。明朝那些事兒2 朱祁鈺篇 二十二 奪門驚魂六日正月十一日夜石亨為他的陰謀找到了兩個同謀者,一個叫曹吉祥,另一個叫張軏。這是兩個不尋常的人,曹吉祥是宦官,原先是王振的同黨,而張軏的來頭更大,他是張玉的兒子,張輔的弟弟。石亨和他們關係很好,此時便湊在一起準備搞陰謀。可談了一會,他們就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這陰謀從何搞起?要知道,陰謀造反不是請客吃飯,是有很高技術含量的,而三人之中,曹吉祥是太監,見識短,張軏是高幹子弟,眼高手低,武將石亨則是個粗人。這樣的三個人如果談談吃喝玩樂,估計還有用武之地,可現在他們要討論的是謀反。以他們的智商和政治鬥爭水平,想要搞這種大工程,估計還要回學校多讀幾年書。眼看這事要泡湯,石亨便去向他的老熟人太常寺卿許彬請教搞陰謀的入門知識。許彬告訴他,自己老了,已經不適合這種高風險的職業,但可以推薦一個人去和他們一起干,然後他告訴石亨,只要這個人肯參加,大事必成!他推薦的人就是徐有貞。徐有貞終於等到了復仇的機會,他已經忍耐了太久,他眼光獨到,極有才幹,卻因為說錯一句話被眾人唾棄,受到冷遇。雖然他現在已經身居高位,但當年的羞恥始終掛在心頭,他要討回屬於他的公道。於是,這個陰謀集團迎來了第四位成員,也是最為重要的一個成員。到底還是讀過書的人搞陰謀有水平,徐有貞剛參加會議便一針見血的指出,目前當務之急是要和南宮內的朱祁鎮取得聯繫,才方便動手。畢竟你們就算殺了朱祁鈺,也不可能自己做皇帝吧。那三位粗人這才如夢初醒,便馬上派人去和朱祁鎮聯繫。這一天是正月十三日,陰謀集團確定,計劃正式實施。正月十四日晨朝會朱祁鈺已經病得十分嚴重,但仍然堅持參加了這個會議。因為在這次會議將決定帝國的繼承人。會議一開始就呈現一邊倒的情況,大多數大臣主張復立朱見深,因為朱祁鈺本人沒有兒子,似乎已無更好的選擇了。大學士王文和陳循是朱祁鈺的親信,自然不同意這一觀點,他們堅持認為,即使到外面去找個藩王來做皇帝,也不要復立朱見深。大臣們各持意見,誰也不服,便在朝堂上爭吵起來。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朱祁鈺坐在皇位上,悲哀地看著下面這些吵鬧的人們,他很清楚,無論是支持他的,還是反對他的,爭來爭去,只不過是為了自己將來的利益,為了投機。這些道貌岸然的所謂讀書人,不過是一場遊戲中的棋子而已—權力的遊戲。我也是遊戲中的一員,可我這一生似乎也快要走到盡頭,遊戲該結束了吧。但在結束前,我絕對不能輸!朱祁鈺緊緊抓住寶座的扶手,對大臣們說出了他朝會中唯一的諭令:「我現在染病,十七日早朝複議。」然後他補充了一句話:「復立沂王(朱見深)之事,不行!」(所請不允)話說到這個份上,群臣只好各自散去,準備三天後再來。朱祁鈺發布了諭令,用自己的權威又一次贏得了暫時的勝利,但估計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這竟然是他的最後一次朝會,最後一道諭令,最後一次勝利。正月十四日夜石亨家中徐有貞:「南宮(朱祁鎮)知道了嗎?」石亨:「已經知道了,他同意了。」徐有貞笑了,只要朱祁鎮同意,陰謀就已經成功了一半。然後他說出了自己的計劃,一個看來幾乎完美無缺的計劃:第一步,先利用邊關報警的消息,讓時任都督的張軏率領一千軍隊進入京城。第二步,利用石亨保管的宮門鑰匙打開內城城門,放這一千人入城,作為後備軍和警戒,以防朱祁鈺的軍隊反撲第三步,去南宮釋放朱祁鎮,然後帶著太上皇進入大內宮城,趁朱祁鈺病重,宣布複位。這個計劃確實十分的好,考慮周詳、分工明確,石亨和張軏都很滿意,但他們也有疑慮:「會不會還有什麼漏洞呢?」徐有貞自信地答道:「不會有漏洞的,這個計劃一定能夠成功!」石亨和張軏這才放下心來,他們相信徐有貞的判斷。然而這個計劃確實是有漏洞的!這個致命的漏洞就是:雖然石亨管理京城防務和內城城門,但他們並沒有南宮和大內宮城的鑰匙!南宮且不說,這個大內宮城卻是真要人命,明代的所謂宮城,就是清代所稱的紫禁城,是皇帝居住的地方,沒有皇帝的命令,夜間宮城城門是絕不會開的。那些士兵就算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公然攻打皇帝的住所,而且只要一打起來,鬧出聲響,侍衛和城防部隊就會立刻趕到,等待著徐有貞等人的只能是失敗的命運。我相信以徐有貞的聰明,應該了解這一點,但他卻堅持要冒風險,去實現這個所謂完美的計劃。原因似乎也很簡單,不是徐有貞嫌命太長,恰恰是因為在他看來,人生太過短暫。短到他不願意再忍耐,也不願意再等待。是死是活,就賭這一把!此時南宮的朱祁鎮也是輾轉反側,深夜難眠,他已經知道了石亨的計劃,他也清楚這個計劃有很大的風險,一旦出錯,想要再當囚徒也不可能了。但他仍然同意了,而且不帶絲毫猶豫。因為他別無選擇。正月十四日,陰謀策劃完成,決心已定。正月十五日天下太平。這一天,大臣們相安無事,互致問候,朱祁鈺在宮裡養病,那無盡的爭吵和勾心鬥角似乎已經離他遠去,一切似乎都那麼的平靜,平靜得讓人窒息。這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暗流已經變成了可怕的漩渦,即將奔涌而出,改天換日。正月十六日晨于謙、胡濙、王直經過仔細商議,決定推舉朱見深復立為太子,他們找到了商輅,讓他起草一份奏摺,準備在第二天朝會時向皇帝提請同意。這是一份極為重要的文件,如果這份文件提交出去,徐有貞的陰謀將再無用武之地,因為朱祁鈺在無子且奄奄一息的情況下,很有可能會同意這一建議,到那時,朱祁鎮就只能和自己的兒子搶奪皇位。狀元商輅完成了他的大作,于謙等人看過後都十分滿意,他們準備在第二天提出這一方案。第二天,是正月十七日正月十六日夜最後時刻到來徐有貞的家中,此刻聚集了陰謀集團的全部成員,他們都知道,再過幾個時辰,天就要亮了,朝會即將召開,新的太子將被選出,而無論誰被選為太子,他們都將得不到任何的利益。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干,還是不幹?平日驕橫跋扈的石亨等人此刻也慌了神,他們把目光集中在徐有貞的身上。因為他們知道,這個人才是陰謀的真正核心和主使者。面對著眾人焦灼的目光,徐有貞沉默了,他在房中不斷的踱步,思考著每一個細節和步驟,計算著自己的勝算。然後他停下來,不慌不忙地對那些焦急的人們說道:「我要去看一下天象。」眾人目瞪口呆,都什麼時候了,還看啥天象!?可是畢竟是這位仁兄拿主意,既然他執意要去,那就讓他去吧。徐有貞登上了自家房頂,靜靜地抬起頭,看著繁星點綴的天空,九年前的那個夜晚,他也是站在這裡,準確地預測出了土木堡的失敗。但這次成功的預測並沒有給他帶來好運,卻使他受盡侮辱和嘲弄,被人排擠,忍氣吞聲許多年。他十分清楚,所謂天象不過是糊弄人的玩意兒,如果人生禍福能由天象而見,他早就能夠未卜先知,也不用受這幾年的罪了。現在他終於又一次走到了十字路口,但這一次,他預測的不僅是陰謀的成敗,還有自己的生死。成,則生,敗,則死!天象根本幫不了他,他必須獨立作出判斷,而唯一可依靠的只有他自己的智慧和勇氣。人生的轉變往往只在那一刻的決斷。徐有貞最終作出了他最後的選擇。「成大事就在今晚,機不可失,動手!」當石亨等人聽到這句殺氣騰騰的話時,也不禁打了個冷戰,最後時刻終於到來了。徐有貞的家人們已經知道了即將要發生的事情,他們站在門口默默地為這位一家之主送行,悲泣之情溢於言表。徐有貞卻沒有這樣的傷感,他借著門外的月光向自己的家投下了最後一瞥,留下了一句話,便毅然離去。「若回來,就做人,不能回來,便是鬼!」奪門之變陰謀集團的成員們在夜色籠罩之下向著內城出發了,他們的第一個目標是長安門。長安門的鑰匙由石亨掌管,他將張軏統領的一千軍隊放進了內城,然後關上了城門。石亨看著這一千進城士兵,心中七上八下,因為這一千人並不知道自己是來造反的,隨時有嘩變的可能,要是這些士兵被人發現,就算尚未行動,他也逃不脫謀反的罪名。思前想後,這位殺人不眨眼的武將開始慌張起來。徐有貞冷冷地看著已經六神無主的石亨,對他說了一句話:「門鎖好了嗎,把鑰匙給我吧。」石亨滿腹狐疑,不知徐有貞想幹什麼,但還是把鑰匙交給了他。徐有貞接過鑰匙,卻做了一件石亨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他把鑰匙扔進了陰溝里。石亨驚呆了,他沖了上去,抓住徐有貞的衣服,厲聲問道:「徐有貞,莫非你瘋了,你到底想幹什麼?!」在皎潔的月光下,石亨看清了徐有貞的臉和他那陰狠堅毅的眼神,一股寒意頓時湧上心頭,讓他不寒而慄。徐有貞死死地盯著石亨,一字一句地吐出了似乎是來自地獄的聲音:「有進無退,有生無死!」石亨害怕了,他這才認清了眼前此人的真面目:不是一頭綿羊,而是一隻餓狼。後路已經全無,幾個人只好在徐有貞的帶領下向著南宮出發。可就在此時,原本星密月明的夜空,突然變得昏暗無光!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前方道路也一片黑暗,石亨和張軏慌了,他們原本乾的就是見不得人的勾當,見此情形,頓感大事不妙,莫非上天不願自己動手?他們站住了。徐有貞卻不為所動,他鎮定地看著慌張的張軏,冷冷地逼問道:「為什麼還不走?」張軏怯生生地小聲說道:「事情能成功嗎(事濟否)?」徐有貞緩緩走到張軏的面前,突然用低沉的聲音吼道:「一定能成功(必濟)!」武將石亨歷經沙場,砍頭無數,被稱為正統第一勇將,卻臨陣慌亂,不知所措,他的所謂勇敢不過是匹夫之勇而已。在這場危險的遊戲中,手無縛雞之力的徐有貞才是當之無愧的勇者。這並不奇怪,因為只有內心的堅韌和頑強才是真正的勇敢。在文弱書生徐有貞的威逼和鼓勵下(雖然有點滑稽,但確是事實),石亨一行人來到了他們的第一個目標——南宮。宮門果然緊閉,叫門也無人應答,這正是奪門計劃中的第一個漏洞,但徐有貞卻胸有成竹,用一句話解決了難題:「不用叫門,把牆撞開就是了!」於是軍士上前,用木樁撞開了宮牆(毀牆入),那個被監禁了七年的囚徒終於走了出來。他看清了這些深夜前來的人們,也看清了他們心底的一切——慾望、投機、憤怒、抱負。無論如何,他只剩下了一種選擇。「走吧,我們去東華門。」東華門是宮城的大門,只要進入東華門,到奉天殿敲響鐘鼓,召集百官前來,天下就將再次握在這位囚徒的手中。然而當他們到達東華門的時候,才發現了這個計劃中的最大漏洞——他們進不去。東華門守衛不開門,他們也沒有鑰匙。沒有南宮的門鑰匙,可以把牆撞開,但這是因為南宮偏僻,就算把它拆掉也沒人去投訴你,可東華門是大內重地,由專人看守,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就會引來侍衛,而這些夜遊神馬上就會變成黃泉鬼。愁眉苦臉的石亨看著徐有貞,他已經無計可施,只等著這位大哥說話。可這次徐有貞同樣保持了沉默,他雖然聰明,但並不是阿里巴巴,就算對著門喊一萬聲「芝麻開門」,這門也是不會開的。陰謀集團的成員們就此陷入困境,打也不是,鬧也不是,隔著門把好話說盡,守門人理都不理。眼看天就要亮了,如果再進不去,大家就會一起完蛋!在這最為關鍵的時刻,那位囚徒突然大喊一聲:「我是太上皇(我太上皇也),開門!」七年的屈辱,恐懼和等待,最終換來了這一聲怒吼。包括守門人在內的所有人都被這一聲怒吼震驚了,東華門就此敞開,通往至尊寶座的道路就此敞開。朱祁鈺,我回來了,來拿回屬於我的一切!他走向了奉天殿,敲響了上朝的鐘鼓,宮城大門聞聲紛紛開啟,準備迎接百官的朝拜。徐有貞終於成功了,他帶著疲憊的身軀和得意的笑容,獨自站在大門前,擋住了上殿的道路。聞訊而來的內閣重臣們驚奇地看著這個以往並不前眼的小人物,準備喝斥他立刻離開。然而徐有貞很快就說出了他敢如此囂張擋路的理由:「太上皇已經複位了,諸位還是快去祝賀吧!」我終究還是成功了,屬於我的時代終於到來了。此時的朱祁鈺正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的寢宮內,但在迷茫之中還是聽到了鐘鼓的聲音,他很清楚,這個上朝的訊號並不是他發出的。於是他叫來了左右,問到底是誰在敲擊鐘鼓。左右人已經知道了真相,這些服侍朱祁鈺的人十分擔心,怕這位已經病入膏肓的皇帝聽到這個消息,急怒攻心就此一命嗚呼。但事到如今,不說也不行了,於是他們忐忑不安地告訴朱祁鈺:是那位被他關押的囚犯,他的哥哥在召集群臣。可是這位垂死的皇帝接下來的表現是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的。聽到這個消息,朱祁鈺沉默了一會,然後他抬起頭來,笑了。他笑得很從容,並最終吐出了三個字:「好,好,好!」哥哥,皇位還給你吧,我雖然囚禁了你,奪走了你的一切,但我也沒有得到快樂,這八年中,我一直在恐懼和孤獨中生活。我已經厭倦了。朱祁鎮坐上了闊別已久的寶座,八年前,他離開了這裡,淪為異族的俘虜,之後他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回到了京城,卻又被自己弟弟關押起來,吃了七年的牢飯。現在他終於回到了當年的起點,一條新的道路已在他眼前展開,他將再次統治這個龐大的帝國。很多的事情即將開始,很多人的命運即將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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