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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兒童學習

每個人的身世中,都有一段稱得上「偉大」的時光,那就是他的童年。泰戈爾有言:「詩人把他最偉大的童年時代,獻給了世界。」或許亦可說:孩子把他最美好的童貞,獻給了成人社會。

孩提的偉大在於:那是個怎麼做夢都不過分的季節,那是個深信夢想可以成真的年代……人在一生里,所能給父母留下的最美好的饋贈,莫過於其童年了。

德國作家凱斯特納在《開學致詞》的演說中,對家長和孩子們說——

「這個忠告你們要像記住古老紀念碑上的格言那樣,印入腦海,嵌入心坎:那就是不要忘懷你們的童年!只有長大成人並保持童心的人,才是真正的人……假若老師裝作知曉一切的人,你們要寬恕他,但不要相信他。假如他承認自己的缺陷,那你們要愛戴他……不要完全相信你們的教科書,這些書是從舊的書里抄來的,舊的又是從老的那裡抄來的,老的又是從更老的那裡抄來的……」

作家的最後一句話讓我激動得幾乎顫抖了。他這樣說——

「現在想回家了吧,親愛的小朋友?那就回家去吧!假如你們還有一些東西不明白,請問問你們的父母。親愛的家長們,如果你們有什麼不明白的,請問問你們的孩子們。」

請問問你們的孩子們!多麼意外的忠告,多麼精彩的逆行啊。

公正的上帝,曾送給每個生命一件了不起的禮物:嫩綠的童年!可惜,這嫩綠在很多人眼裡似乎並沒什麼價值,結果丟得比來得還快,褪得比生得還快。

兒童的美德和智慧,常被成人粗糙的雙目所忽視,常被不以為然地當廢電池一樣地扔進歲月的紙簍里。很多時候,孩提時代在教育者那兒,只被視作一個「待超越」的初始階段,一個尚不夠「文明」的低級狀態……父母、老師、長輩都眼巴巴焦急地盼著,盼他們儘早擺脫這種幼稚和單薄,「從生命之樹進入文明社會的罐頭廠」(凱斯特納語),儘早地變作和自己一樣「散發著罐頭味的人」——繼而成為具有喝斥下一代資格的「正式人」和「成品人」。

也就是說,兒童在成人眼裡,一直是被當作「不及格、非正式、未成型、待加工」的生命類型來關愛與呵護的。

這實在是天大的誤會。天大錯的覺。天大的自不量力。

1982年,美國紐約大學教授尼爾·波茨曼出版了《童年的消逝》一書。書中一重要觀點即:捍衛童年!作者呼籲,童年概念是與成人概念同時存在的,兒童應充分享受大自然賦予的童年生活,教育不應為兒童未來而犧牲兒童現在,不能從未來的角度提早設計兒童的當下生活……美國教育家杜威也指出:「生活就是『生長』,一個人在某一階段的生活,和另一階段的生活同樣真實、同樣積極,其內容同樣豐富,地位同樣重要。因此,教育就是無論年齡大小、都要為其充分生長而供應條件的事業……教育者要尊重未成年狀態」。目前,國際社會普遍信奉的童年訴求包括:首先,須將兒童當「人」看,承認其獨立人格;其次,須將兒童當「兒童」看,不能視為成人的預備;再者,兒童在成長期,應提供與之身心相適應的生活。

對兒童的成人化塑造,乃這個時代最丑最蠢的表演之一。而兒童真正的樂園——大自然的被殺害,是成人世界對童年犯下的最大罪過。就像魚缸對魚的罪過,馬戲團對動物的罪過。我們還有什麼可向兒童許諾的呢?

人要長高,要成熟,但成熟並非一定是成長。有時肉體擴張了,年輪添加了,反而靈魂萎縮,人格變矮,夢想溜走了。他丟了生命最初之目的和邏輯,他再也找不回那股極度純真、天然和正常的感覺……

「回家問問孩子們!」並非一句戲言,一個玩笑。

在熱愛動物、反對殺戮、保護環境方面,有幾個成年人能比孩子理解得更本色、履踐得更徹底和不折不扣呢?

當成年人忙於砍伐森林、獵殺珍禽、鋸掉象牙、分割鯨肉……忙於往菜單上填寫熊掌、蛇膽、鹿茸、猴腦的時候,難道不應回家問問自己的孩子嗎?當成年人欺上瞞下、言不由衷,對罪惡熟視無睹、對醜行隔岸觀火的時候,難道不應回家問問自己的孩子嗎?

有一檔電視節目,播放了記者暗訪一家「特色菜館」的影像,當一隻套鐵鏈的幼猴面對屠板——驚恐萬狀、拚命向後掙扯時,我注意到,演播室的現場觀眾中,最先動容的是孩子,表情最震蕩的是孩子,失聲啜泣的也是孩子。無疑,在很多良知判斷上,成年人已變得失聰、遲鈍了。一些由孩子脫口而出的常識,在大人們那兒,已變得囁嚅不清、模稜兩可、含糊其詞了。

應該說,在對善惡、正邪、美醜的區分,在對兩極事物的判斷、投票和立場抉擇上,兒童比成人要清晰、利落和果決得多。兒童生活比成人要天然、簡明、純凈,他還不懂得妥協、隱瞞、撒謊、虛與委蛇——這些「厚黑」術。在對弱者的態度上,他的愛意之濃度、援手之慷慨、割捨之坦蕩,尤其令人感動和著迷,堪與最純潔的宗教行為相媲美。

「天真」——這是我心目中對生命的最高審美了。

那時候,我們以為天上的星星一定能數得清,於是便真的去數了……

那時候,我們以為所有的夢想明天都會成真,於是便真的去夢了……

可以說,童年所賜予我們的幸福、勇氣、快樂、鼓舞和信心,童年所教會我們的高尚、善良、溫情、正直與誠實,比人生任何一個時期都要多,都要豐盛。

有一次,高爾基去拜訪列夫·托爾斯泰,一見面,老人就對他說:「請不要先和我談您正在寫什麼,我想,您能不能給我講講您的童年……比如,您可以想起童年時一件有趣的事兒?」顯然,在這位歷盡滄桑的老人眼裡,再沒有比童年更生動和優美的作品了。

凱斯特納的《開學致詞》固然是一篇捍衛童年的宣言,令人鼓舞,讓人感動和感激。但更重要的是:後來呢?有過童貞歲月的他們後來又怎樣了呢?一個人的童心是如何從其生命流程中不幸消失的?那即使有過天使般笑容和花朵般溫情的他又能怎樣呢?倒頭來仍免不了鑽進父輩的軀殼裡去,以至你根本無法辨別他們——像「克隆」的複製品一樣:一樣的臃腫、一樣的渾濁、一樣的功利、一樣的俗不可耐、無聊透頂……

一個人的童心宛如一粒花粉,常常會在無意的「塑造」中,被世俗經驗這匹蟑螂悄悄拖走……然後,花粉消失,人變成了蟑螂。這也就是康·巴烏斯托夫斯基所說的「生命丟失」罷。

所謂的「成熟」,表面上是一種增值,但從生命美學的角度看,卻實為一場減法:不斷地交出與生俱來的美好元素和純潔品質,去交換成人世界的某種邏輯、某種生存策略和實用技巧。就像一個懵懂的天使,不斷地掏出衣兜里的寶石,去換取巫婆手中的玻璃球……

從何時起,一個少年開始學著嘲笑天真了,開始為自己的「幼稚」而鬼鬼祟祟地臉紅了?

(2001年)

(收入《精神明亮的人》,王開嶺著,書海出版社,200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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