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書法及其人：一個人的江湖

「書者，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清代書法理論家劉熙載的這話真是至理。尤其是用在宋四家之一的黃庭堅的身上，我覺得，那是一點都不打折扣的。

黃庭堅，字魯直，自號山谷道人，晚號涪翁，又稱黃豫章，洪州分寧（今江西修水）人。為蘇門四學士之一，另創江西詩派。山谷的仕途也是頗不順的，他紹聖初以校書郎坐修《神宗實錄》失實被貶職，後來新黨執政，又屢遭貶謫，最後死於宜州貶所。他的傳世墨跡有《松風閣詩》、《華嚴疏》、《經伏波神祠》、《諸上座》、《李白憶舊遊詩》、《苦筍賦》等。書論有《論近進書》、《論書》、《清河書畫舫》、《式古堂書畫匯考》等。

說山谷，自然就免不了先要說一下他和東坡之間的美好情誼，也是終生的情誼。說來兩人都是年紀輕輕就取得功名，東坡是21歲中進士，山谷是22歲考取進士，都是天資聰穎、少負才名、飽讀博覽之人。山谷與東坡的結識自然是他仰慕東坡的大名，也許是個人性情所致，但當時他並沒有貿然去拜訪，而是寫了兩首詩給東坡，表達了自己的仰慕之情，就是《古詩二首上蘇子瞻》。其中的一首這樣寫道：「青松出澗壑，十里聞風聲。上有百尺絲，下有千歲苓。自性得久要，為人制頹齡。小草有遠志，相依在平生。醫和不並世，深根且固蒂。人言可醫國，可用太早計。小大材則殊，氣味固相似。」蘇坡當時雖然已擁有赫赫大名，但坡翁為人一向謙和正直善良，內心柔軟，他回復了一封禮貌又很誠懇的信，即是《答黃魯直》：「我一直誠恐不能與君結交，而君今日不惜辱沒才華，如此禮待我，喜愧之懷，幾乎難以承受。」自此，兩人詩詞相酬和，書信時往來。後來，在兩個人的拐彎親戚李常的牽引下，山谷才終於見到了仰慕已久的東坡，正式開始了兩位大詩人、大書法家的師生緣、朋友情、兄弟誼。

山谷的政治命運基本上是與東坡共沉浮的。東坡因烏台詩案入獄，當時黃庭堅雖然與蘇東坡還未曾謀面，但因與東坡詩詞上的酬來唱往，居然也受到了牽連，被罰了二十斤銅。後來，章惇殘酷迫害元佑舊黨，蘇門四學士也都遭到迫害，山谷也因此被流放，官位也在流放中繼續貶低，並最終逝於貶所。

東坡名滿天下，人又好，對山谷的提攜和勉勵、人格學養上的影響自是不必說。無論是詩詞文章還是書法，甚或是文士情懷、境界、品格，東坡都是山谷學習的榜樣和楷模。仔細對比東坡和山谷的行書手札，我們會發現，兩個人的書法面貌多有相似之處，而兩個人的書法氣息則是相通的。兩人之間也互相品評、戲謔。山谷的有些筆畫過瘦過長，顯得比較難看，東坡譏諷說是「樹梢掛蛇」；東坡還曾評說過山谷的字俗氣。但東坡後來很是欣賞山穀草書欹側的風采，曾如此讚譽道：「魯直以平等觀作欹側字，以真實相出遊戲法，以磊落人書細碎事，可謂『三反』。」（《東坡續集》卷四《跋魯直為王晉卿小書爾雅》）。

蘇門四學士中，山谷是年紀最長的，而東坡老師其實也只比山谷學生年長九歲。即使山谷的名氣後來日益大起來，比如在詩歌上，山谷被尊為江西詩派的鼻祖，在書法上蘇黃米蔡並稱，而山谷，也終身以蘇門弟子自居。這是山谷的深情。東坡當自得，有山谷這樣的弟子，山谷也自榮幸，有東坡這樣的師長。

山谷自己也如此說：「余學草書三十餘年，初以周越為師，故二十年抖擻俗氣不脫。晚得蘇才翁子美書觀之，乃得古人筆意。其後又得張長史（旭）、僧懷素、高閑墨跡，乃窺筆法之妙。」被謫四川入峽時，看到「長年湯漿，群丁拔掉」又見到石揚休家藏的《懷素自敘帖》，「縱觀不已，頓覺超異」才悟到了藏真（懷素別號）筆法的三昧。脫去了「俗氣」。

黃庭堅當是宋四家中在大草方面成就最大的一位。「宋代在草書發展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更加特殊的是，這種地位幾乎由一個人以一己之力造成，他就是黃庭堅。」當代著名書法理論家邱振中如此斷言。確乎，宋代擅寫草書的，除了黃山谷，往前數，往後數，都數不到在書法史上有不俗的造詣的人了。《宋史·黃庭堅傳》中，就著重提出山谷「善草書」。

黃山谷的大草是真是好。《昭昧詹言》評黃山谷詩歌創作：「山谷之妙，起無端，接無端，大筆如椽，轉折如龍虎，掃棄一切，獨提精要之語。每每承接處，中亘萬里，不相聯屬，非尋常意計所及。」這評價真是絕妙！仔細玩味，哪裡是評論詩歌，就是在評論山谷的書法嘛！尤其是他的大字行書和大草。他的行草書的書法風格，倒是確確實實與他的詩歌意氣相通，起無端，接無端，大筆如椽，縱橫峭拔，淋漓盡致，還有一點點劍走偏鋒的意味。

就我個人的口味來說，黃庭堅的小字行草手札，尤其是他的一些書信類作品，自在渾穆，有著無意於佳而自佳的美，我倒是更喜歡。如《嬰香方》、《王長者墓誌稿》、《瀘南詩老史翊正墓誌稿》等，它們溫婉，俊雅，沉靜，圓轉流暢，漫溢著濃郁的書卷氣，沒有他那些大字的習氣，如果和蘇東坡的手札仔細對照，會發現他們兩人的風格十分接近，或者說山谷的手札還是受了東坡書風的潤澤，沒有自己的特出面貌。這也不奇怪，他們本來是師生，更是一生的摯友，黃山谷受作為老師兼兄長和朋友的蘇東坡的影響是很自然的。因為喜歡，我臨習過好長一段時間黃庭堅的小行書手札，而且那種邊寫邊體會的感覺特別舒適，也特別享受。難怪他的東坡老師如此讚譽：「魯直小書爾雅，以平等觀作欹側字，以真實相出遊戲法，以磊落人書細碎事。」還是東坡老師最知他懂他。知他的軟肋，懂他的優勢。但小字雖好，卻不是山谷的真面目、獨特面目，不是他的招牌。而且寫小字實在是有些委屈了他的個性，伸展不開，使不出性子來，發不出筆底的威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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