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乍泄,二十年後不如重頭來過
【世界盡頭的尤利西斯】
五月,對於影迷來說,是屬於戛納的月份。回首華人在戛納電影節的輝煌,我們不能忘記20年前的《春光乍泄》,這部被很多人認為是王家衛技術上最成熟的作品,也讓他拿了那一年戛納最佳導演獎,躋身國際級大導演的名列。不僅如此,隨著時間的流逝,這部當年在華語世界引起爭議的「同志」影片隨著男主角之一張國榮的離世而帶有了太多傳奇色彩。
《春光乍泄》片場
去年,王家衛在西寧重映這部片子,他講三十多歲的他是怎麼樣努力逃離97前夕香港逼仄的氣氛來到異國。因為喜歡足球就去了阿根廷,玩笑一般用了兩個助理攝影師的名字,拍攝周期一拖再拖,成就了一部作品,引來無數影迷的憑弔和慨嘆。歸去來兮,唏噓恍惚間,突然二十年就過去。今天,我們回顧《春光乍泄》,不妨撥開傳奇的迷霧和懷舊的情懷,問問自己:當我們懷念春光乍泄的時候,我們懷念的是什麼?
王家衛在第十屆FIRST影展頒獎典禮現場
眾所周知,王氏電影從不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甚至很少有固定的劇本,但是他的作品其實充滿了文學色彩。你可以在他的電影看見村上春樹、勞倫斯·布洛克等當代作家的影子。如果用文學流派做類比,王家衛無疑是現代派作者,他的電影可以說滿是意識流小說的痕迹。在王氏鏡頭下的人物酷愛獨白,碎片化的喃喃自語有很強的文學色彩;他們的行為往往受意識流動的支配,仿若不合邏輯;剪輯節奏很快,被稱為「直覺剪輯意識」。
熟悉他的人也應該知道,王家衛多次提到香港作家劉以鬯對自己的影響,在王家衛的好幾部作品中都可以看見小說《酒徒》、《對倒》的影子。有意思的是,劉以鬯也被認為是華語文學意識流小說第一人。
劉以鬯
《春光乍泄》是一部充滿了一個男人隻言片語和破碎情緒的電影,嚴格來講,電影只有一位絕對男主角,就是黎耀輝。而其他人都存在於黎耀輝的獨白和回憶中。電影的主線就是黎耀輝跨越半個地球回歸香港的故事,我不禁聯想到荷馬史詩中的《奧德賽》,奧德賽用十年歷經險阻終於回鄉,這是古代人荷馬為我們留下的英雄神話。
當然,《春光乍泄》絕對不是一部歌頌英雄的電影,黎耀輝的回歸也並非可歌可泣。如果說《奧德賽》是古典時代英雄史詩,《尤利斯西》是現代生活風俗畫,那《春光乍泄》可以看做是後現代都市的拼貼剪報。電影主人公那種「有生命力,但是生病了」(來自《攝氏零度》採訪)的狀態就是香港97情結下的都市病症,一個人在精神和肉體放逐自我後的回歸之路。主人公流落在一個陌生的都市,他們從物理和心理時空上進一步拉大了與社會(香港)、家庭的距離,強化了他們本已濃厚滯重的無根感與漂泊感。
黎耀輝(梁朝偉飾)
歸家的路途是那麼的漫長,讓人以為永遠不會歸去。有的人永遠留在了異鄉,但電影中的人物永生不滅。何寶榮、黎耀輝、小張三個人各有各的命運,或者墮落迷失,或者迷途知返,或者兜兜轉轉,在《春光乍泄》中情緒與隻言片語交織在電影構建出的時間與空間的異色中。
對現代都市環境的精心選擇與刻意營造既是王家衛剝離現代都市神話的重要手段之一,更是他對現代都市人生存境遇的真實理解。都市在攝影機鏡頭下變成了一片片毫無整體感與安定感的空間片斷。《春光乍泄》選擇在地球的另一邊拍攝,故意將空間和香港做一個區隔,可結果顯然是,越是遠離就越是存在。
何寶榮(張國榮飾)
一再出現的護照代表著身份,開頭便出現護照,身份對這多樣兩個邊緣人究竟是重要還是不重要,放棄還是追尋,電影給出了不同人的選擇。黎耀輝把何寶榮的護照藏起來,似乎只有這樣才可以獲得戀人不離開自己的安全感。
身份的焦慮瀰漫著整個電影,電影里一再出現的阿根廷人操著聽不懂的外語,時不時與主人公發生摩擦,更加劇了主人公不能融入的疏離感。只有在房間里,相愛相殺的兩個人單獨面對彼此的時候,才有片刻歸屬。不知道是不是刻意,電影里幾次出現吃飯,都是中餐。香港人心心念念的身份問題在愛欲迷離的世界盡頭不是消解,而是被放大。
時鐘是王家衛電影中常用的道具,將分秒的流逝放大到永恆是王氏電影的招牌。這部電影同樣出現了一個時鐘,時鐘始終提醒著不能忘記時間,每跳躍一下,時間又流逝一秒,不可避免的事情,總是要面對。鏡頭的節奏玩弄著觀眾的心理時間,加速鏡頭、慢鏡頭、定格……搖晃和運動中,觀眾的時間達到了和主角內心跳躍的同一韻律。
分手後,黎耀輝提筆給父親寫了信,也許父親代表著那個想要逃避卻逃避不了的根。在布諾斯艾利斯的華人飯店裡,人們關上門打麻將,一如時光停止,他們好像從來沒有離開自己的國家。背井離鄉來到這麼遠的地方,為的是拋下過去,而過去如影隨形。
無論是「春光乍泄」的中文名,或是happy together的英文名,兩個名字都給人一種狂歡感,而狂歡過後回歸日常生活,所到來的或許是虛無。王家衛電影中的主角們或叛逆不羈,做無腳小鳥,結局往往是死亡或者下落不明;或陷入虛無現實,將走向漫漫長的人生里煎熬。到底是乍現之歡還是長久隱痛,導演給了觀眾一個大大的問號。
作為一個喜歡用密碼的導演,在王家衛的電影里,一切的投射和隱喻都是可以自洽的。你也可以說他電影的母題始終沒有變過,完全固執地認為何寶榮是阿飛的轉世;黎耀輝就像是療傷的633,在失戀的悲傷中舔舐傷口,而小張是慘淡人生的一抹亮色,是更年輕的何寶榮,這樣單純歡脫的角色是王家衛電影中不可缺少的配角。
這部電影無可避免被打上政治隱喻的標籤,兩個人的命運似乎象徵了港人的兩種選擇,他們根本是一體兩面。當然你也可以說,最終兩個人的分手象徵著港英關係的解體。代表著過去的一切被拋下,接下來是誰也不可預知的未來。或者這是一部無關乎同性戀的愛情片,是世間一切搖搖欲墜的孤獨人的聚合。甚至,電影根本影射的是都市人的通病,愛與冷漠,逃避與遺忘……這部可以無限解讀的電影,也許王家衛本人也並不十分清楚到底要拍什麼。素材多到可以再剪輯一部電影,再後來披露的《攝氏零度》這部紀錄片裡面,我們可以想像那部未完成的作品當中有著怎麼樣的曲折複雜。
據說原本的故事裡還有關淑怡飾演的神秘女子,黎耀輝和何寶榮互換身份等橋段,在這些刪減的片段中,王家衛本欲為我們構建一個更為複雜的愛欲迷城。那些被刪去的影像是舊日時光里你記不清的模糊存在,似是而非,讓人如墜夢中。
關淑怡
王家衛打破最初的設想,一再推翻自己的故事,所有演職人員患上了思鄉病。這些內容我們沒無法一窺全貌,然而所有的情緒被帶入到現在的版本中。還是要回家的,小張去過了世界盡頭,想要回家,黎耀輝攢夠了錢也要回家,他說他知道小張能夠此處流浪的原因是知道自己可以回去。電影卻始終沒有交代香港究竟會發生了什麼,在黎耀輝歸家的前夜戛然而止。他坐在高速的捷運上,耳邊響起主題曲Happy Together,一臉輕鬆。
至於,回家之後等待的是什麼,黎耀輝的獨白說,到時候再說。畢竟,或許,不如重頭來過。
文 | 余余(西安)
編 | ESTELLE (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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