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方法論的批判
【學者論壇】
馬克思對黑格爾體系的批判離不開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離不開對其方法論的批判,而整個黑格爾法哲學的精華正在於方法論。馬克思《黑格爾法哲學批判》首先從方法論角度向黑格爾發難,並由此確立他了對方法論問題的終身興趣。
批判的靈感來源
《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方法論靈感被認為主要來自費爾巴哈。正是費爾巴哈率先發展出顛倒主謂的「改造性批判技術」,揭示出思辨哲學的思辨神學本質,敲響了黑格爾唯心論的喪鐘。與此同時,馬克思本人也在青年時代多部作品中高度肯定費爾巴哈的功績。甚至為判定《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撰寫時間,學界也著重考慮了馬克思最早讀到《關於哲學改革的臨時綱要》的時間。
儘管如此,通常易被忽略的事實是,費爾巴哈與《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關聯並無直接文本證據,相反,至少在醞釀和撰寫《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前後兩年間,馬克思最志同道合的夥伴是盧格。馬克思首次討論《臨時綱要》、說它太多自然而太少政治的那封信,就是1843年3月寫給盧格的,而盧格的回信表明他們對費爾巴哈局限性的看法一致,都贊成把費爾巴哈的方法論擴展到政法研究。實際上,盧格1842年8月發表於《德國年鑒》的《黑格爾法哲學與我們時代的政治》,早就先於馬克思邁出這一步,並成為馬克思反思黑格爾法哲學方法論的重要智識資源。盧格認為,黑格爾法哲學缺乏政治實踐品格,因為它關心的是純粹科學和抽象理論,執迷於現實事物的邏輯—理性方面,試圖掩蓋同一性哲學背後的實際二元論;黑格爾混淆了實存(或歷史範疇)和邏輯範疇,僅僅根據周而復始的邏輯規定考量現實國家,但邏輯學中沒有實存可言,唯有歷史進入科學王國之時,實存才有相關性,而歷史認識的要義就是弄清特定實存事物的獨特性;法國人代表著片面的政治人而德國人代表著抽象的理論人,二者應該互通有無、攜手共進。馬克思最開始採用的是盧格的方法論,即便這套方法論最終可以追溯到費爾巴哈,也是經過盧格結合法哲學語境重新塑造過的。
批判的性質
有人認為馬克思的出發點是現實經驗,而黑格爾法哲學的出發點是邏輯理念,最終淪為「邏輯學的補充」。若只看到這一點,就等於承認馬克思的批判是一種外在批判,即批判者和被批判者的前提完全對立。外在批判的優點是明確劃清二人在方法論方面的界限,缺點是難以讓黑格爾的同情者和捍衛者心悅誠服。例如,有學者主張「法哲學=應用邏輯學」這一描述本身是中性的,並不足以否定黑格爾,他的精妙方法論一方面真正從概念上把握了法和國家的內在整體性和錯綜複雜性,使之成為可作哲學理解的東西,另一方面在利用邏輯學遮掩自己的激進政治意圖,這是應對普魯士政治高壓的隱微寫作技藝。
馬克思的高明之處在於,上述外在批判是實施內在批判之後的最終結果和必由之路。所謂內在批判,是指馬克思在接受黑格爾法哲學的理論承諾(政治意圖)的前提下,致力於揭露其理論承諾和實際兌現之間的自相矛盾。馬克思深知方法論是黑格爾引以為榮的事情,甚至毫不諱言地談到黑格爾法哲學方法論相比既往研究成果「前進了一大步」。但馬克思通過細緻鑽研它的實施效果發現:其一,黑格爾法哲學由其方法論導致固有的保守性,「把某種經驗的存在非批判地當作觀念的現實真理性」,到頭來不過是以曲折的路徑將現存事物接受下來,授予其「哲學的證書」。這種固有的保守性、這種「適應」、這種「非批判性」摧毀了黑格爾的政治意圖,甚至是他本人未能洞察的,意味著真正原則上的缺陷。其二,黑格爾法哲學無力勝任法和國家的真正解釋工作,只是一再重複邏輯學概念,製造神秘深奧的印象,不能向我們解釋清楚現實事物本身的邏輯或「特殊本質」,而「沒有指出特殊差別的解釋就不成其為解釋」,由此形成的所謂真正認識不過是幻覺或假象。
批判的著眼點
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序言」中談到加工整理《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次序,認為宜先批判各個具體環節,再批判起支撐作用的方法論,換言之,應該首先在推理的細節層面揭露黑格爾法哲學的無效和不當,再反過來強調凡此種種的無效和不當都同他的方法論掛鉤。這在一定意義上照應了他《博士論文》的思路,即在「細微之處」可以證實的東西,結合「更大範圍」的表現也容易加以說明,相反,如果僅作「極其一般的考察」,所得結論是否「在每一個別場合都能得到證實」就令人生疑了。馬克思批判黑格爾法哲學方法論時,有四個相對具體的著眼點:
「同一性哲學」向二元論的蛻變。黑格爾哲學體系自詡為「同一性哲學」,但馬克思發現它蛻變為「體系的發展的二重化」。黑格爾營造出「雙重的歷程」,即「秘密的」歷程和「公開的」歷程。如果說「公開的」歷程只是表面現象,談論的只是「比喻」,只是理念的「容器」,只是理念的意義強加於經驗存在,那麼「秘密的」歷程亦即從國家中重新找出邏輯概念的發展,才是黑格爾法哲學真正的主旋律。與此同時,馬克思還覺察到市民社會和國家的本質矛盾和不可調和的衝突,二者的同一性只是「應有的、雙重的同一性」。
徒有虛名的「逐漸過渡」。從經驗到邏輯,或者從事實到概念,總需要某種銜接方式或聯繫渠道,黑格爾法哲學有沒有提供這樣的東西?馬克思認為答案是否定的。他敏銳地發現黑格爾的文體有個特點,即隨意使用「由此可見」這樣渾水摸魚的詞語來連接理念發展和現實關係,打造「邏輯順序、演繹和闡釋的假象」。雖然黑格爾滿心希望將有機體規定為法和國家的制度,但從一般有機體觀念通向特定的國家有機體觀念的橋樑並未架設起來,而且永遠也架設不起來。這樣看來,黑格爾無視顯而易見的鴻溝,談的東西名為「逐漸過渡」,實為「變體」。
「中介體系」的瓦解。黑格爾法哲學依賴那套以「中介」或「中項」為紐帶的推理方式,他甚至宣稱國家制度究其本質是「中介體系」。可是,黑格爾所設計的「中介」或「中項」基本上都是「混合物」「木質的鐵」,希望消除對立,卻往往是「被掩蓋了的對立」。那些據說本來對立著的「極端」,好似雙面雅努斯,藉助於單純邏輯學的轉換,「時而起著極端作用,時而起著中項作用」。馬克思以漫畫手法向人們描繪:我們面前就出現了一幫好鬥之徒,可是他們又非常害怕彼此真打起來會打得鼻青眼腫,而準備打架的兩個對手也都想法使拳頭落在給他們勸架的第三者身上,但後來打架雙方中的一員又成了第三者,結果由於過分小心,他們始終沒有打起來。但真正現實的極端並不是單純實存上的差別,而是兩種本質間的差別,正因此,它們既不能互為中介,也無須任何中介,黑格爾苦心編織的「中介體系」應聲瓦解。
「內在前進運動」的幻象。黑格爾法哲學一如整個黑格爾體系,構想了從「抽象」到「具體」的所謂「內在前進運動」。他所謂「抽象」是指脫離語境、單純潛在的概念;他所謂「具體」是指概念通過不斷自我規定、不斷使自己特殊化,從而不斷與由此賦予自己的內容結合起來。黑格爾宣稱自己只是這番「內在前進運動」的旁觀者和記錄者,決沒有把自己的主觀意志強加於概念演繹過程,所有的素材都是概念內生的。可是馬克思發現黑格爾法哲學有時簡直是「對某些國家中的經驗狀況的簡單描述」,那些具體規定是「從外部獲得的」,是某種「附加的東西」,亦即並非概念自身的產物。究其原因,黑格爾不是根據對象發展自己的思想,而是按照「自身已經形成了的並且是在抽象的邏輯領域中已經形成了的思想」來發展對象。
對黑格爾法哲學方法論的批判,進而對整個思辨唯心主義的批判,最終將馬克思引向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是認識馬克思主義之真正靈魂的有效路徑。(作者單位:南京師範大學法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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