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張泛黃的老照片,都是逝去的如煙往事

小文:本文是小文從未見面卻交往已久的老朋友福林,在母親節獻給媽媽的動人篇章。串起文章的每一張泛黃的老照片,都能喚起我們對自己媽媽的深深的感恩與想念。文章原題《時間都到哪去了?一一媽媽老照片里的人生往事》。

當你老了,白髮蒼蒼,睡意朦朧,

在爐前打盹,請取下這本詩篇,

慢慢吟誦,夢見你當年的雙眼,

那柔美的光芒與青幽的暈影;

一一《當你老了》[愛爾蘭] 葉芝

如今,每周到敬老院探望八十歲的媽媽,我都要留點時間和她一起看看那些已泛黃的老照片,聊聊她那些已逝去的如煙往事……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生於民國戰火戰亂中

媽媽八、九歲時的照片

媽媽生於抗日戰爭爆發前一年,民國二十四年(1936年)的上海虹口。小時候的事大多沒有印象,然而說起日本人,媽媽依然歷歷在目,刻骨銘心:

一一凄厲的空襲警報,一家人躲在桌子底下瑟瑟發抖,祈求菩薩保佑;

一一交通路口都有日本憲兵把守,路過的中國人都要接受搜身檢查,動作稍有遲疑,便會遭到喝斥或刺刀;

一一逃難路上,外公肩挑扁擔,一頭是裝滿衣物的舊箱,一頭是坐在筐內幼小的女兒。兵荒馬亂之中,媽媽差點和家人失散。

外公照片,攝於1959年10月4日

外公14歲由蘇北農村輾轉來到上海謀生,跟師傅學生意。前三年在師傅家干三年「雜務工」,生火燒飯帶孩子,什麼家務事都得做,這段時間師傅提供吃飯睡覺,沒有工資收入。三年後,師傅幹活時,學徒才能在一旁做助手,偷偷地學點技術。媽媽曾說:這個世界最疼愛她的人就是外公。小時候,外公帶媽媽到太平橋點心鋪吃牛肉麵,而他自己卻捨不得吃,在旁看著小女兒吃。這場景,這味道終生難忘。每次說起外公,年屆八旬的媽媽臉上便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外婆早年照片,時間地點不詳

外婆七歲就進日本人開的蠶絲廠當童工,個子小夠不著就墊著小凳子幹活。小時候住在外婆家由外婆帶大,經常聽外婆說那段苦難的童年往事,還有「拿摩溫」(監工)。但外婆從小性格剛強,看到「拿摩溫」欺負其他童工,常常要站出來打抱不平,外婆真是一條「女漢子」。

這張殘損的照片,外公外婆的合影。攝於上海五六十年代,上海某公園上世紀五十年代最美的青春歲月

花季少女,媽媽17歲時的照片

一九五0年代初一中期,媽媽(前排右坐)和居委會治保組同事合影。攝於自忠路168號紅花照相館

不問還不知道,媽媽人生最初竟有這樣一段經歷。一九五0年代初期,媽媽隨父母從虹口搬到盧灣區自忠路蘭香里,在居委治保組工作,當時只有二十歲左右。「記不清是哪一年(鎮壓反革命運動或反右運動),公安局一個晚上在蘭香里抓走了五六十個人,怎麼一下子有這麼多反革命?」媽媽回憶道。

一一你那時在居委治保組工作月收入多少?

一一沒有收入,但大家在一起做事卻很開心。

啊,媽媽人生第一份工作竟是沒有收入的工作。

那時雖然家裡比較窮,但也會稍稍打扮一下,和閨蜜到淮海公園、中山公園去拍個照,錢是外公給的。

和家人在中山公園拍攝的一組照片

在中山公園門口

和外公、外婆、舅舅(右一)、堂姐(中)合影

和堂姐(大舅女兒)的合影

在公園小木橋上

這組照片拍攝時間應是一九五O年代中後期一一斯大林、毛澤東頭像及鐫刻在石碑上的「中蘇兩國永久的強大的友好同盟萬歲」!標語告訴我們:中蘇二個社會主義國家尚在友好蜜月期。

淮海公園裡拍攝的一組照片

媽媽左手拿著一本書

外公左手也拿著一本書

外婆沒有拿書,但忍不住笑了

三個人在淮海公園選取了同一個景點拍照,蠻有意思的。

一九五七年攝於自忠路紅花照相館

一張著色的照片,攝於皇后照相館

攝於燎原照相館,離安遠路媽媽工作單位不遠

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日,歡送同事到西北工作,媽媽(前排右二)和單位同事的合影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常常有人響應黨和國家號召,聽從組織安排,到內地支援國家建設。我們家爸爸這裡就有二叔到貴州貴陽,三叔到新疆建設兵團,四叔赴海南島參軍。媽媽這裡就有姐夫(大姨父)赴四川萬縣,弟弟(舅舅)赴四川江津。那個時代的人思想單純,聽黨話跟黨走。

在公園草坪上過團的組織生活

參觀動植物標本陳列館,在中間一排右二

和單位同事公園合影,媽站在右邊

1959年4月和姐姐(大姨媽)及大外甥(表哥)合影,媽媽穿的這條條紋褲和皮鞋很時髦

一張不知被誰剪下的頭像照片

攝於紅花照相館

在人民公園草坪上留影,背後是國際飯店,為當時上海最高建築

一九五八年經人介紹,媽媽和爸爸認識了……介紹人金妹,申新九廠女工,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為全國勞動模範,曾赴北京接受毛主席、周總理接見。如今九十歲的她,思路依然清晰,住在市區一家養老院里。

金妹安排爸媽第一次約會見面在自己家裡,那天媽媽由姐姐陪同如時赴約,但爸爸不知怎麼搞的,單位工作一忙,竟把此事給忘了。當金妹再次約定倆人見面時,媽媽氣得不想見了,好在姐姐在一旁勸解,倆人才見了面。臨分別時,媽對爸說:「我們不般配,距離相差太遠了」。爸搞不清楚這話究競是什麼意思,原來爸當時在廠里做計劃調度員,工資收入是82元,媽在廠里只是普通工人,工資收入只有30元。爸明白媽的意思後便輕聲地笑道:「你就是不工作沒收入,我也會養活你的」。爸爸的這句「情話」讓媽媽記了一輩子,至今說來依然甜蜜。

經過一年左右的戀愛,一九五九年十月一日爸媽結婚了。國慶節那天,請了一位朋友燒菜,在家擺了二桌酒席。結婚照是在之前拍的,不過奇怪的是第一張彩色的(坐姿)是在揚子照相館,第二張黑白(站姿)是在華影照相館。

結婚了,成家了,爸媽告別了青春歲月,新的生活開始了。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

生兒養女,粗茶淡飯的日子

一九六O年夏,爸爸、媽媽帶我來到了這個世界。這張照片攝於揚子照相館

媽媽懷我的時候得了高血壓病,這病從此就一直伴隨媽媽至今。產假過了以後,有一段時期,媽媽每天抱著我擠公交車去上班。有一次車廂已擠滿了人上不了車,急得媽媽團團轉,公交司機見狀頓生同情之心,伸出援手把我從駕駛室窗口抱進去,讓媽媽坐進公交車副駕駛位置,再把我交給媽媽,媽媽這才鬆了口氣,連忙向司機道謝。到了廠里把我放在工人休息室,她則過段時間就過來看看。

1963年1月,妹妹出生百天,全家人在紅花照相館合影,外公、外婆,大姨媽(媽媽姐姐)一家(右),我們一家(左),舅舅(後中),大表哥(前中)

六十年代,外公身體不好回家休息,外公外婆沒有了經濟來源。舅舅還小,後又赴四川工作。由二個女兒、女婿共同出錢贍養外公、外婆,一直到兩人去世。

我們一家四個人的合影,攝於華影照相館

和媽媽單位同事在人民廣場的合影。媽媽(前排右一),身旁是妹妹,我蹲在一位叔叔的懷中(前排中)

同一天,我們仨合影

同一天,我們仨又在人民公園合影,背後是當時上海地標一一最高樓國際飯店

1965年,四叔赴海南島參軍前夕,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在揚子照相館合影留念

爸爸這裡兄弟四人,爸爸排行老大,爺爺英年早逝,1947年去世,14歲的爸爸中斷了讀書,第二年到華通廠當學徒,四叔正嗷嗷待哺,和奶奶在鄉下生活。1960年,當我出生還在襁褓中,奶奶去世了,留下15歲的四叔一個人在鄉下沒人照顧。那個年代,父母雙亡,長兄為父,長嫂為母。在鄉下處理完奶奶的喪事後,爸媽回到上海。作為家庭支柱的爸爸依舊忙於工作,媽媽則來回奔波於里弄居委會和派出所之間,不知跑了多少迴路,說了多少好話,才將四叔的戶口由鄉下遷到上海,接著再供養四叔上學念書,直到四叔參了軍,到海南島部隊團部當文書。一九七0年代中期,服滿兵役的四叔寫信給爸媽,想複員後回上海,徵詢哥嫂意見。媽媽回信道:「回來吧!我們吃飯你也吃飯,我們喝湯你也喝湯」。

四叔複員回滬後,在一家大型國企工作。那時爸媽雙職工上班,我寄養在外婆家,正在讀小學。至今還記得每個月四叔都要到外婆家接我到外面去吃飯、逛街、看電影、買書。有一年暑假,四叔接我到吳淞他單位宿舍玩了整整一個星期,那真是一段難忘快樂的日子。我跟著叔叔和他同宿舍的同事一齊到單位食堂吃飯,一起到禮堂去看電影,晚上則坐在宿舍昏黃的燈下,聽他們講鬼故事,講《綠色屍體》、《恐怖的腳步聲》。

如今爸爸去世近三年,三位叔叔也已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了。儘管路途較遠有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但他們每年仍不約而同地會來敬老院探望媽媽。

「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做毛主席的好學生」。人手一本《毛主席語錄》,凡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一看便知道,這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拍攝地點在工作單位。媽媽站在中間一排中間位置。

1969年外公因病去世,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外公曾遭衝擊家被抄,門前貼滿了大字報,說他是「地主」、「資本家」。外公精神受到嚴重傷害,要不是外婆拉回,早就在外灘黃浦江投江自盡了。媽媽也被單位造反派關押了一個晚上,要她交待問題。後來實在找不出問題,才把她放了。

媽媽當年的工作證

1972年6月27日攝於大方照相館

1974年9月15日,姐妹倆在外灘黃浦公園長椅上的合影,背後即外白渡橋和上海大廈

上世紀八十年代至今

退休以後及晚年生活

1981年8月6日,媽媽退休了

1984年,外婆去世。因爸媽雙職工,從小一直和外婆生活在一起,她對我很好,也心疼她的小女兒,她曾諄諄叮嚀我:「以後長大了要對媽媽好。你媽媽小時候吃了不少苦,兩歲時從樓梯上滾下來昏迷了很長時間,送到醫院才搶救過來;日本人打仗,逃難路上差點丟失;年輕時要進廠做工人,老闆不肯收,她硬是什麼活都干,終於留了下來,回到家裡一雙手上的油漬和污漬還沒洗乾淨;三年自然災害肚子吃不飽;生了你和妹妹後,有段時期要帶著你擠公交去上班……唉,沒過過好日子呀」。外婆的話我一直記在心裡。

媽媽手提拎包在崇德路老房子,神情有點憂鬱

一場大雪後,姐妹倆在淮海公園合影留念

在爸爸60歲生日宴席上

媽媽腦溢血中風偏癱,只能和輪椅為伴,爸爸照顧媽媽也老了很多。和孫子、孫媳在一起,讓他們感到了一絲快樂

爸爸先走了。2013年9月,在經歷了80年人生的風風雨雨後,在黙默地忍受幾年病痛的折磨後,爸爸靜靜地離開媽媽,離開了我們。

爸爸9歲從鄉下到上海正毅小學讀書,14歲那年父親(爺爺)英年早逝,留下了在鄉下種田的母親(奶奶)和三個弟弟(其中一個被大伯領養)。生活的重擔壓在了他的肩上,15歲輟學進華通廠當學徒。有了收入後便承擔起了「長兄為父」的責任,供弟弟生活讀書,直到他們自立。1956年入黨,從計劃調度員到車間主任,再到黨委委員。在爸爸的遺物中有一張爸爸親筆填寫的「幹部履歷表」(草表)中,我意外地發現文化大革命中曾「靠邊勞動」達數年之久,從來不曾聽爸爸說有這麼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爸媽結婚成家共同生活了五十多年,在我的印象中幾乎沒吵過架,晚年有時媽媽聲音高一點,爸爸便默不作聲了。現在回想起來覺得不可思議的一件事,就是我和妹妹從小到大,從未受到過爸爸的訓斥,更不要說挨打了。

死神將媽媽身邊的親人一個個奪走,在難過了一陣後,媽媽依然頑強樂觀地生活著。她說:「做人就像做了一場夢,但只要活一天,就要想辦法做場好夢」。如今,她在敬老院度過三年的時光。

敬老院生活剪影

在今年敬老院年夜飯酒席上,媽媽拿到了紅包,開心的像小孩似的

全家人相聚為媽媽八十壽慶生

八十歲生日和倆孫子、倆孫媳、倆曾孫女在一起每年春節回家過年

和姐姐在一起

和兒媳在一起

和倆曾孫女在一起

回家過年好開心

這就是我的媽媽,一位美麗的媽媽,一位平凡的媽媽一一歷經八十年的風風雨雨,依然微笑地面對生活,面對人生。

今天是母親節,我把這篇圖文作為禮物送給媽媽。

後記

一直想把爸爸和媽媽的人生往事記錄下來,卻一直沒有行動把這事做起來。直到2013年秋爸爸去世,在整理爸爸的遺物,包括舊相片時,發現了許多不曾知道的人和事,有些事已「死無對證」,爸爸已將他的一部分秘密一齊帶走了,留下了不可彌補的遺憾。

一直以為爸媽不會老,會和我們一直生活下去;一直以為我們了解我們的父母,了解他們的過去,但其實我們並不真正的了解他們。

回到父母身邊去吧,趁他們還活著,趁他們頭腦還清楚,陪他們看看過去的老照片,追憶逝去的青春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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