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時節賞唐寅[圖]
唐寅 秋風紈扇圖
《秋風紈扇圖》,今藏上海博物館,紙本,墨筆,這是唐寅生平人物畫的傑作。坡地上畫湖石,有一女子,容貌姣好,風鬟霧鬢,綽約如仙,衣帶乾淨利落,隨風飄動。眼神頗生動,凄婉之情,宛然在目。手執一紈扇,眺望遠方。女子被置於一個山坡,畫面大部空闊,只有隱約由山間伸出的叢竹,迎風披靡,突出人物心理無所之之的感覺。其上唐寅題有一詩,詩云:「秋來紈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傷。請把世人詳細看,大都誰不逐炎涼。」
詩中意和畫中情相互映發,使這幅畫成為廣為流傳、也廣受喜愛的著名作品。唐寅在這幅畫中,借這位女子表達自己的感受。可以說世態炎涼、人世風煙都入女子神情中。秋來了,風起了,夏天使用的紈扇要收起了。炎熱的夏季,這紈扇日日不離主人手,垂愛的時分,這女子時時都為那個沒有在畫面出現的人心相愛樂。而今,這一切都隨凄涼的秋風吹走了,往日的溫情煙消雲散,一切的繾綣都付之東流。孤獨的女子徘徊在深山,徘徊在蕭瑟的秋風中。真是昨日里紅綃帳中度鴛鴦,今日里荒寂山坡苦流連。有道是花開必有花落日,飛鳥盡了良弓藏。偌大的乾坤,天天都在上演著這樣的人間喜劇,說不盡的恩恩愛愛,道不完的怨恨情仇。
唐寅這幅畫的構思顯然受到漢代班婕妤之事的影響,班婕妤是漢代的一位美貌女子,極有文才,為漢成帝所寵幸。後來,宮中來了趙飛燕,漢成帝為這位身材姣好的絕代佳人所迷戀,於是,班婕妤便遭冷落。多才的班婕妤作了一首《怨詩》,詩云:「新制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後人又稱此為《團扇詩》,詩中借一把扇子的行藏,看人世的炎涼。詩中道盡了恩情中道絕給這位女子帶來的悲傷體驗。唐寅曾有《班姬團扇圖》傳世,這幅《秋風紈扇圖》,是對這一主題的深化。
唐寅,在中國藝術史上,幾乎是風流的代名詞,這位才性超群的藝術家,少負不羈之才,十六歲時「童髫中科第一」,高中秀才第一名,二十多歲時又高中鄉試舉人第一,由於鄉試第一的舉人被稱為「解元」,所以唐寅又有「唐解元」之號,並有「龍虎榜中名第一」的印章。他的才名曾經引起朝廷的轟動,甚至有人將他和曹七步、溫八叉之類的捷悟之士相提並論。唐寅是個性格外向的人,恃才傲物,放蕩不羈,沉湎於酒,耽溺於色,於詩於畫並有高才,與文徵明、祝枝山、徐禎卿並稱為「吳中四才子」。唐寅一生有風流的一面,又有深沉的一面。他因才華出眾,而「妝成每被秋娘妒」;又因流年不利,命運坎坷,家庭遭到一次又一次打擊。上蒼給了這位風流才子太多的磨難。也許太聰穎的人性情本來就脆弱,何況像唐寅這樣伴著那麼多苦難的人,他那根敏感而又脆弱的心弦更容易撥響。俗話說,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對於唐寅來說,這是難以忍受的災難,但對於後人來說,他的脆弱的心靈所傳出的天才逸響,則給人們帶來極大的滿足。
唐寅一生只度過短暫的五十多年時光,在他落泊的晚年,身居桃花庵,常常一人獨處。桃花庵是一個花海,每到春來,群花綻放,他就在這一片天地中將息性靈。暮春時分,落花如雨,秋風蕭瑟,落葉繽紛,這些都撥動著他的心弦。「忍看馬卒車輪下,一片西飛一片東」,他無法平靜。他一生很多藝術創造都與落花、秋風有關。惜花、傷秋是他藝術中的主題。他有《和沈石田落花詩》三十首,表現的是對生命的思考,在如雨的落花之中,把玩性靈的隱微。所謂「綠楊影里蒼苔上,為惜殘紅手自拈」,他拈取生命的殘花剩蕊來賞吟。一天夜裡,他獨飲花下,對著幽冷的明月,他吟詠道:九十春光一擲梭,花前酌酒唱高歌。枝上花開能幾日,世上人生能幾何。昨朝花勝今朝好,今朝花落成秋草。花前人是去年身,去年人比今年老。今日花前又一枝,明日來看知是誰。明年今日花開否,今日明年誰得知。天比不測多風雨,人事難量多齟齬。天時人事兩不齊,莫把春光付流水。好花難種不長開,少年易老不重來。人生不向花前醉,花笑人生也是呆。
唐寅的這首《花下酌酒歌》,和《紅樓夢》中《葬花辭》驚人的相似,《葬花辭》道:「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葬花辭》與唐寅的這首詩顯然有精神氣質上的共通。如果要說《葬花辭》受到唐寅的影響也未為不可。
沈周曾有《落花圖》長卷,圖畫暮春季節,一人靜坐水邊花下,花兒撲簌簌地落,水潺潺地流,正所謂落花流水。橋那邊有一僕人攜琴而至,那畫中的主人正要借琴而吐露衷腸。我們不知道,這花下客是對落花的留戀,還是對生命的哀婉?是要和著花開花落的節奏,唱著雲捲雲舒的悠然,還是面對繁華不再,袒露深心的憂傷?唐寅落花詩云:「萬點落花都是恨,一杯明月即忘貧。」正可與沈周此圖同參。
感時傷逝,傷春悲秋,是中國藝術的重要內容,也是中國詩人最喜歡謳歌的。詩人也許是我們這個星球上最脆弱的一群,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大自然的一點變化,都能觸動著詩人的隱微。辛棄疾一首《摸魚兒》表露了他面對暮春的感受:「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常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珠網,盡日惹飛絮。」詩人是愛春,意欲擁有她,但是落紅徑自飄零,春光倏忽而過,詩人油然傷懷,為這似水流年而傷心。詩人幾乎是喝令「春且住」,但「春自往」,落花飄零隨水流,時間無情擲人去。這種強烈的衝突將人的哀婉推向極至。歐陽修《蝶戀花》的下闋寫道:「雨橫風狂三月暮,簾卷西風,無計留春駐。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一春之暮,又遇一日之暮,在春之暮、日之暮中,又有連綿不斷的迷朦春雨,落紅點點,漂流水中。那紅色點點,使人不忍卒看。正所謂「人心花意待留春,春色無情容易去」。我不認為這種絕望的意緒迴旋,是灰濛濛的人生格調,相反,我認為,只有珍惜生命的人才有這份敏感。落紅點點,在解人看來,毋寧可以當作一道生命的亮景。
我們都熟悉那首「人面桃花」的嘆息:「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東風。」越是美好的東西,我們越想永遠地擁有它,但美好幾乎肯定無法永伴,所以我們總有美好的東西瞬間即逝的感覺。時光不復重來,那個由舞台和演員、觀眾所構成的情境轉瞬即逝。但舞台可以長存,而演員註定要缺場。既然演員註定要缺場,那麼人們為什麼還甘於做這樣的演員,留一些碎片去折磨未來歲月中的我?「想前歡,盡成陳跡」,為何人們還在不斷上演這種「悲欣劇」?原來人生是這樣:註定要演出,也註定要缺場。
其實,我們常常有這樣的感覺,人們似乎是被強行拉上急速行駛的時間列車之上,目送著窗外節節逝去的影像,伸手去抓,兩手空空,無從把握。人似乎總與黑暗中一種不明力量在鬥爭。存在的總是殘破,美好的總伴著幻滅,握有的又似乎沒有。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像唐寅、沈周這些曠世才子,面對著落紅點點,面對著空蕩蕩的宇宙,他們又如何能保持內心的平靜呢?
唐寅說:「今日花前又一枝,明日來看知是誰。明年今日花開否,今日明年誰得知。」曹雪芹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他們都看到人是未來宴席的永遠缺席者。時光轉瞬即逝,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河流,存在,就意味不在。人就是這世界的匆匆過客,我在橋下看風景,別人在橋上看我。自己是一個觀照者,又是一個被觀照的對象,此刻我是一個追憶者,又將是一個被追憶的對象。正所謂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晏殊的這首《浣溪沙》真可謂生命的絕唱,夢一般的格調,水一樣的情懷。填一曲新詞演唱,斟一杯美酒品嘗,眼前是和去年一樣的天氣、一樣的亭台。那正在西下的夕陽不知幾時能再回?無可奈何地看著花兒紛紛落下,又有似曾相識的燕子飛回來。詩人就在過去、現在、未來的時間隧道盤旋。
(本文摘自《生命清供——國畫背後的世界》,朱良志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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