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因與果在風中 作者:畢飛宇

還俗僧人水印還俗後又做了俗人,依照鐵器時代的貿易行情,他開了一家鐵匠鋪。鋪子遠離村莊,在一棵槐樹下面。這棵槐樹和水印一樣高大丑陋,說不出來路。鋪子里最顯眼的東西是那隻鐵砧,它在鋪子的整個歷史進程中一直以靜制動,沒有一個動作,但它改變了所有鐵塊的形象與命運。它只等待別人的力量,這等於說,它只相信自身的反彈力。另一樣顯眼的是風箱。它不能像鐵砧那樣不動聲色,它的優勢在血運旺盛。鐵砧與風箱構成了鋪子的實質性局面。它們有一種天然默契。大概連主人也沒有發現,其實是鐵砧與風箱的默契才完成了鐵器時代。   鋪子的女主人是一個叫棉桃的青年女人。她的真實名字叫靜妙。那是她清月庵里修行的法號。靜妙被叫做棉桃是在靜妙遇上水印之後,靜妙是一個光頭尼姑,而棉桃則是一個長發女人。這完全弄不到一起去。棉桃有一頭極品頭髮,健康亮澤,乾爽秀麗,沒有頭皮屑。她的長髮在鄉野的風裡有一種世俗跳躍,紛亂了男人的視線,同樣紛亂了男人的內心世界。但她的前額依舊保留了佛門靈光,閑靜處時常流露佛的影子。棉桃集人與佛於一身,既天上,又人間。承擔承上啟下重任的就是她的一頭烏髮。棉桃頭髮的長度等同於她的還俗歷史。鐵器時代的男人統統看見了這個過程:罪過(或墮落)把女人還給了女人。   棉桃的名字被男人們四處傳送,她的長髮引來了蝴蝶一樣的八方來客。   水印與棉桃相遇在夏末的棉花田。晌午過後很突然地下了一場雨,雨說來就來,說止就止,不更事的少年初入溫柔鄉的樣子。水印走在化緣的路上,路的左側長滿棉花,路的右側同樣長滿棉花。大片大片的綠色里夾雜了無限粉色骨朵兒。新雨後的葉片在風中無聲閃爍,遍野都是植物反光。水印聞到了土與水的混合氣味,熱烘烘的,厚實又圓潤,像女人的手,撫他的光頭。水印的興緻無端地高亢起來,他甩開大步,一對睾丸在下身左右搖蕩、喜氣洋洋。許多棉苗的葉片都伸了過來,如家狗的舌頭,討好地舔舐水印。   水印聽到了動靜。水印突然聽見棉苗叢中響起了液體噴涌的哨聲。棉田裡的稀鬆泥土被液體弄得歡快不已,閉著眼吱吱作響。水印停住腳,循著哨聲撥開了棉苗。棉苗叢中一顆腦袋光光禿禿地長了出來。是一個小尼姑。小尼姑的嘴裡銜著一根黃褐色布褲帶,一雙手在底下慌亂地提拉。小尼姑睜大了眼睛。在這種緊要關頭尼姑的眼裡可沒有和尚,僅僅是男人。小尼姑毫無意義而又含混不清地問:「誰?——你是誰?」水印伸出兩隻巴掌,嘴裡說:「我沒有看見。」小尼姑從嘴裡取下褲帶,滿臉通紅。小尼姑慌不擇言,大聲說:「你沒有看見什麼?」   「我真的什麼都沒有看見!」   「你真的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   小尼姑的身子轉過去,天上的雲朵正拚命翻湧,又低又瘋地奔跑。小尼姑整理好自己,氣吁吁地走上田壟,帶上來的卻是棉苗青春期的氣味。和尚與尼姑開始了對視,這次對視極其漫長,卻以男人與女人的目光結束打量。這時候吹來一陣風,風在他們的頭皮上圓圓地繞過一個彎,與此同時,葉子的水亮閃爍波浪一樣傳送到了天邊。   和尚說:「師傅往哪裡去?」   小尼姑說:「風向哪裡,腳往哪裡。」   和尚與尼姑隨風而去。棉田裡的田壟被雨水洗得乾乾淨淨,上手搓過了一樣爽潔。沒有淤泥,沒有疤痕。他們一路走過去,田壟上交織了他們的一行腳印。腳印燦若?花,他們腳踩睡蓮,由天國向人間超度。   和尚說:「你多大了?我一點也看不出你多大。」尼姑眨著眼想了想,搖搖頭,笑道:「我哪裡知道,菩薩的事,我怎麼知道?」和尚說:「師傅出家幾年了?」尼姑說:「我沒有出過家,我一生下來就在清月庵。」   和尚說:「我出家的那年十二歲。我爹是個鐵匠。我出家的那年家鄉發了大水,我爹帶著我四處要飯。那天我爹給我討了一隻狗頭,等我啃光了,爹對我說,兒,這是你最後一頓肉,我供不起你了,你做佛去吧。」   尼姑望著水印,只是笑,結實的牙齒緩緩放射出瓷質光芒,佛香一樣敷散開來,渲染了植物世界。尼姑覺得這樣在男人面前太不體面,眼裡生出許多羞。但尼姑突然記起來面前的男人到底不是男人,只是和尚,作為佛門信女,自己原也不該害羞的。我怎麼能羞?我羞什麼?但小尼姑臉上的女性光芒照亮了水印。水印望著小尼姑,夕陽正無限姣好地晃動在小尼姑的腦後。小尼姑的光頭頂部籠罩了一層弧狀餘暉,她的兩隻耳朵被夕陽弄得鮮紅剔透,看得見青色血管的精巧脈絡。水印伸出手,情不自禁,用指尖撫摩小尼姑的耳部輪廓。小尼姑僵在耳朵的觸覺中,胸口起伏又洶湧又罪過,眼裡的棉花頓時成了大片的抽象綠色。小尼姑沒有抗拒,柔桑一樣搖曳,彈性飽滿,用風的姿態半推半就。小尼姑隨和尚進入棉田腹部,被平放在棉苗上頭,天上的浮雲群狗一樣四散。小尼姑感覺到身下的泥土華麗細膩地鬆散開去,她一點一點往下掉,棉苗壓斷了,斷口流出汁液,壓扁的棉桃吐出了乳色桃蕊,宛如水下的蚌類舒筋活血。   小尼姑睜開眼睛就此成了棉桃。   和尚說:「你跟我走。」   尼姑說:「好。」   和尚說:「我們還俗。」   尼姑說:「好。」   和尚說:「你就叫棉桃。」   棉桃說:「好。」   還俗沒有儀式,比遁入空門來得簡潔。   還俗後棉桃的頭髮一個勁地痴長,轉眼即葳蕤四溢,棉桃躲在自己的長髮下面,安安靜靜做起了女人。棉桃的長髮或盤踞腦後或散披後腰,她以這種常見的髮式佇立在風箱旁邊,有節奏地推拉風箱。她的臉上時常帶有房事後的疲沓神情。火苗照耀著她的面部輪廓,隨風箱的節奏有規則地一明一暗。棉桃就那樣成了最具畫面感的世俗女人,偎依在鐵器時代。許多男人擁坐在大槐樹旁,交口稱讚水印的鐵匠手藝。他們吸旱煙,擤鼻涕,笑聲曠放快活,用目光搓棉桃的胸脯和手臂。作為一種生活補充,一條狗落荒而至,棉桃收下了這條狗,以慈愛的佛腸與母愛收下了這條狗。這條黃色落荒狗就此翹首在槐樹下面,裝點了鐵器時代的每一個黃昏。水印的鐵匠鋪有了橘黃色爐火,有了鐵砧上四處紛揚的金屬火花,也有了狗尾上溫馨動人的夕陽光圈,這樣的畫面感動過所有路人,甚至包括許多行腳僧人與化緣尼姑。所有的路人都注意到了這樣一個事實:佛性和佛光最終寄託給了男女風情與一隻家養走獸。這句話換一個說法等於說,佛的產生即部落生成。   棉桃發現水印對鐵匠手藝天生就有一股激情。他的氣力使鐵塊變成了鍬,變成了鏟,變成了丫杈、鐵犁、船鏈、鐵錨。水印不關心這些農業鐵器的最終用途,他只關心鎚子的打擊與鐵砧的反彈力。他在鍛打過程中嘴裡發出吱吱聲,像被大塊肥肉燙著了那樣。事實上,又硬又黑的鐵塊從爐膛里夾出來之後在水印的眼裡已經是一塊紅燒肉了,在爐光的照耀下發出接近半透明的橙紅色光芒,變得柔和鮮嫩,在烈火中色、香、味俱全。水印在這樣的時刻興奮不已,他掄起鐵鎚,當的就一下,滿鋪子綻開了耀眼花瓣。水印流著口水,他想像中紅燒肉的氣味與晚霞一起瀰漫了大片棉花田,只有棉桃與狗在想像之外。隨後鐵又成了鐵,而鐵塊卻不再是鐵塊,成了水印的手藝。水印不在乎鐵塊變成了什麼,他只在乎鐵塊被燒紅後那個華美、夢幻的有限瞬間。這個瞬間里鐵塊完成了他的願望,這個瞬間無比阿彌陀佛,瀰漫了紅燒肉的氣味。   棉桃問:「你怎麼弄得那麼利索?你怎麼把鐵塊弄成了這麼多東西?」   水印說:「我在廟裡只想著打鐵,別人誦經我在腦子裡打鐵,都打了一萬遍了,我現在只是從火裡頭把它們撿出來。」   棉桃說:「你哪來那麼大力氣?」   水印說:「我不費力氣。只怕想不到,不怕做不到,只要你想到了,再硬的東西都聽你的話,都軟,都巴結你,你把它弄成什麼它就是什麼。」   棉桃沒聽懂水印的話,水印的話在棉桃的耳朵里像經書,聽了一輩子,沒弄懂一句。   而棉桃又發現了水印格外偏愛鐵釘,幾乎所有的下腳料全被水印打成了釘子。棉桃注意到水印鍛打鐵釘時有一股更為奇特的衝動神態。他弓著背脊,脖子?得很長,把長長的鐵釘打得稜角分明,是那種時刻準備切入木料的莊嚴模樣。那些鐵釘碼得整整齊齊,放在木箱裡頭,上了一層鐵鏽,終日心懷鬼胎。棉桃在一個下雨的午後終於問水印說:「你打這麼多鐵釘做什麼?」水印沒有回話,卻拿起一把鐵釘重新放進了爐膛。他親自拉起風箱,火焰在空中活蹦亂跳,他把回爐鐵釘燒得通紅透亮,用火鉗夾起一顆,透過這隻半透明的鐵釘注視遠方,整個世界交相輝映起鐵釘的玫瑰紅。水印微笑著滿足地回答了棉桃的話,只用了三個字,說:「釘棺材。」水印隨後拿起錘,整個鋪子里隨即飛揚起死亡星火,蓬蓬勃勃,到處都有迷人的菊形弧光。   水印順手把火鉗塞進了淬火水缸,「吱」的一聲,玫瑰紅即刻消亡。水印臉上的微笑隨之消亡。釘子死了。從頭到腳全是死相。釘子死了更像釘子,正如人的屍體越發像人。   棉桃想得出鐵釘被水印挑著前往集市時的模樣,那些鐵釘被裝在草包裡頭,一路發出死亡的召喚,爾後探出頭,表情古怪地盤算天空與遠方。   那個貨郎第一次路過鐵匠鋪是在某年的六月,這個季節大地以夏麥作為標誌,滿眼金光燦爛。麥地的黃色變得飽滿,每一顆麥粒都帶了一根芒刺,這是麥子的炫耀性姿態。貨郎從麥地里走了過來,他的整個行進過程只看得見上半身,這使他的出現帶上了虛幻性。貨郎走到大槐樹下面,看到鋪子的茅草屋頂長滿了雜草,玉立在沒有風的六月。貨郎坐在鐵砧的對面,向水印要了一碗水,送水來的卻是棉桃。水印與貨郎共享了一壺清水,作為報答,貨郎把手伸進褡褳,摸出一面小圓鏡,巴掌那麼大。棉桃隔著鐵砧接過鏡子,驚奇地從鏡子里發現了自己。也就是說,棉桃驚奇地發現自己的一隻手把自己提了起來,放在了自己的對面。棉桃慌忙轉動手彎,陽光與麥地一齊向她洶湧過來,天地間一大堆難以表述的現狀頃刻間昭然若揭。   這隻鏡子徹底紊亂了鐵匠鋪,水印和棉桃交替著鑽到鏡子里去,在鏡子里打量自己。水印注意到頭上的戒疤被頭髮掩蓋了,就像太陽升起之後陽光掩抑了滿天星辰。   貨郎的出現使鐵匠鋪的進程落入了俗套。這是水印還俗之後無可規避的世俗真意。世俗生活不外乎幾種套路,世俗對此無能為力。在這個問題上人們應當學會概括,概括起來說就是這樣:水印在某個清早趕集之後,貨郎把棉桃帶進了麥地。   這個精巧的時間順序體現了優秀商人的觀察與思考。   貨郎來到鐵匠鋪時棉桃一個人在門前洗頭髮。她的木桶擱在鐵砧上面,地上扔了皂角的莖絲,棉桃一直堅持用皂角漂洗她的長髮,棉桃低著頭,弓著腰,從腦下看見貨郎倒著身子從麥芒中間翩然而至,貨郎的這種行走姿態在棉桃的審視里神韻盎然。貨郎走到棉桃的身後,棉桃直起身,只是不住地梳頭,滿頭的梳齒印水水亮亮的。貨郎望著棉桃,她的目光像麥芒那樣有許多杈,散發出難以確定的憂鬱。貨郎對棉桃點過頭,伸手到上衣的口袋裡摸東西,掏出一塊小紙包,撕開包裝紙,遞過去,棉桃說:「什麼?」貨郎說:「洋皂。」「哪裡來的?」「東洋人的。」棉桃接過來,對著陽光照了照,半透明,像另一種燒熟了的紅燒肥肉。棉桃說:「做什麼用?」貨郎說:「?頭。」貨郎想了想又補了三個字:「洗身子。」棉桃深吸了一口氣,就著洋皂聞了聞,認不出陌生的香氣屬於哪一個季節。貨郎指了指棉桃的頭髮,說:「你重洗。」棉桃把頭髮弄濕了,用洋皂擦了一遍又一遍。棉桃把頭髮捂在掌心才搓了兩回,雪白的泡沫蓬蓬勃勃地竟漲了開來。泡沫帶著一種嬌貴的響聲令人歡欣鼓舞。棉桃甩甩手,皂泡在陽光下紛紛揚揚,分解出陽光的各色成分,棉桃的臉上即刻五彩繽紛。她的眼裡放射出對富貴溫柔鄉那種真正俗世的無限憧憬。貨郎提起水桶,讓棉桃低下來,桶里是潭水,倒出來的那條弧線凈得有些發烏,只在濺開來之後才白?花花。泡沫沖開後棉桃捻了捻頭髮,手指一股爽朗感。棉桃說:「乾淨了,這樣全乾凈了。」棉桃把頭髮攤在巴掌上,她看見了發麵上有一道拱狀彩虹。貨郎看了看四周,說:「你住在這裡做什麼?」   棉桃說:「還俗。」   貨郎聽後沒開口,過了很久才笑,笑得也很緩慢,植物的生長一樣不留痕迹,輕聲說:「這算什麼還俗?這裡還不是廟,還不是庵?」   棉桃說:「俗世到底在哪兒?」   貨郎說:「除了佛,樣樣有。」   棉桃靜靜地聽了,心裡有些怕,又有些不甘,只是把目光往遠處送。遠處是麥地。麥的外頭還是麥。棉桃頭髮?的皂香就在這時感傷了,有一種絲狀繚繞,長在她的頭皮上。貨郎隨後把目光也移到麥地里去了,這裡的機巧狗都看得明白。它卧在風箱下面,一直在嚴重關注。   陽光在麥芒尖上,遍地猛凶燦爛。泥土烤出了氣味,在腳下鬆鬆散散。貨郎不像是外行,一上來就孟浪,大呼小叫說:「想死我了,你想死我了。」貨郎是裏手,在大汗淋漓中卻能保持從容不迫。貨郎說:「頭一回見你我就傷心。」棉桃聽了這話卻春心大動,說不出地難受。棉桃記得棉花田裡的那一次不是這樣的,什麼也沒有說,自己的手忙腳亂遇上的是水印的手忙腳亂。棉桃剛想問貨郎傷心什麼?嘴巴讓貨郎的嘴巴堵上,舌頭不說話了,在一起攪。棉桃無端地難受,淚水一個勁地往外涌。貨郎喘著氣說:「我帶你還俗!」   棉桃閉著眼大聲說:「你帶我走。」   隨後雪亮的天空把她的眼睛刺疼了,她閉了眼睛,多種鮮麗的顏色開始撞擊她的眼瞼。作為事情的結束,貨郎給了棉桃另一面鏡子,海碗口那麼大,鏡的背面有兩隻鴨子,棉桃到死也沒能明白鴨子和鴛鴦的區別。   棉桃在河邊埋好鏡子,回到鋪子時一身的疲憊。她藏好洋皂,一個人倚在大槐樹上追憶當天的事。做愛後的疲憊使她無限恍惚,好像今天的事發生在好幾年之前,如身上的古怪氣味一樣有一種陳舊感。她望著遠方的路,直到水印頭頂暮色從遠方歸來。   水印一回來就從籮筐里往外擺東西。他在桌子上放滿了鹽巴、油、蠟燭、豆瓣醬,爾後用兩塊竹片夾好余鈔,塞到土基牆的縫隙里去。水印就著醬扒完兩大碗米飯,躺在了竹床上。狗伸完懶腰的工夫竹床上就鼾聲如雷了。床沿的小竹片被他的鼾聲弄得不停地顫抖。棉桃望著這隻片竹,在這個夜間開始了遐想,心思在尼姑庵、棉花田、麥地和塵世間無序地綿延。寂寞如天上的星辰,互不答理,互不打量。棉桃一遍又一遍想起貨郎的話:這算什麼還俗?棉桃弄不明白到底能把自己還到?里去。棉桃看見許多螢火蟲閃爍在她的心思裡頭,夜就是被這群螢火蟲弄得深邃而綿長的。   第二天一早水印點起了爐火。四周過濃的露水透射出涼意。棉桃從水印的手裡接過風箱把手,想對水印說,把鋪子安到城裡去。但棉桃立即發現水印在這個早晨第一樣活計就是鐵釘。棉桃說:「怎麼又是鐵釘?」水印說:「城裡頭開始殺人了,棺材漲價了,棺材釘也跟著漲。」棉桃說:「城裡頭殺人做什麼?」水印說:「這不關我們的事,我只管棺材釘的價格。」棉桃披著頭髮,手把風箱,停下了手腳,嘴裡沒有下文。這時候紅日初升,遠方城市在棉桃的想像中被照成?一片血腥色。   整個麥收季節貨郎再也沒有光顧。但貨郎的風流體態在棉桃的愣神中時隱時現。貨郎所說的真正俗世在棉桃的胸中風光無限又搔首弄姿,它們在棉桃的胸中沒有款式,如她的頭髮,紛亂而難以成形。   那個夏末的雨後,棉桃帶了把鏟刀去找鏡子。挖出來的鏡子黏滿污泥。棉桃用鏟刀貼在鏡子表面認真地鏟刮。刮出了一層又一層銀亮的東西,爾後在水裡沖洗乾淨。沖干後棉桃大驚失色,這塊鏡子透明了,照不出任何東西,成了一塊玻璃。不祥的預感籠罩了棉桃。棉桃眺望遠方的鋪子,自語說:「鏡子死了。」   水印就在這天的傍晚?現了洋皂。天黑下來,乳色洋皂胖胖的,發出柔嫩光芒。水印的手體驗到了極細膩的手感,聞一聞,想起了棉桃頭髮與奶子之間的芬芳氣息。水印在白蠟燭的燭光下向棉桃攤開了巴掌:「這是什麼?」口氣里有了極大問題。   白色燭光照著棉桃的半個面部。這樣的明暗布局適合於回答上述話題。棉桃盯著水印伸過來的洋皂,臉上的燭光晃了一下。棉桃慢騰騰地說:「洋皂。」   「哪來的?」   「人家給的。」   「誰?」   「貨郎。」   水印停止詰問的時機恰到好處。優秀男人都有這種本能,盤問女人適可而止。棉桃毫無意義地梳理頭髮,她的梳理模樣心不在焉。水印注意到棉桃的胸脯有了很細微的起伏。這個殘酷的細節激怒了水印。水印一把搶過棉桃手裡的桃木梳,衝進院子,把梳子放在鐵砧上,「當」的一聲,許多梳齒向夜的各個方向飛竄而去,帶了一股哨音。隨後水印在鐵砧上頭放上洋皂,掄起鐵鎚又一下。這回沒有「當」的一聲,飛出去的也不是哨音,而是白花花的碎顏色,水印扔了大鐵鎚走到棉桃面前,抬起胳膊把她撕了。棉桃在水印撕她的過程中想起了貨郎撕那塊洋皂,一轉眼棉桃發現自己真的成了洋皂,胖胖的,白花花的。水印把棉桃擺平,棉桃不接受也不反抗,任他在身體內外拚命。後來棉桃的鼻息也粗了,像風箱,水印頓時就被風箱弄成了爐膛,大聲叫道: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棉桃的叫聲更為匪夷所思,她叫道:   你——你——你——   後來「阿彌陀佛」與「你」一同平息了。彼此的安眠風平浪靜。所有的日子將歸結於斯。   雨下在後半夜。一個悶雷驚醒了棉桃。棉桃跨過水印,披上水印的外衣走出了木門,她站在大槐樹下,滿耳是狂放雨聲。這時候天上扯過一道雪亮閃電,閃電在鋪子里所有的地方疾速遊走。棉桃立即看見風箱的把手、鐵鎚的把手以及鐵砧表面在閃電的照耀下放出一種猙獰的光,隨即又歸於黑暗。棉桃嚇壞了,好半天才想起來,那些被閃電照亮的部位都是讓手掌磨亮的。棉桃怎麼也沒有料到嚇壞自己的是世俗生活中最基礎與最日常的部分。   下一個駭人的雷電與棉桃緊密相連。但棉桃對它卻渾然不知。這道閃電從大槐樹上直落而下,沿著棉桃的雙腿向上升騰,棉桃的一頭長髮在某一個可怕瞬間全部站立起來,僵硬筆直,在頭的頂部張開一道黑色巨傘。隨後頭髮的末梢燃著了,迅速向髮根萎縮。眨眼間她的一頭秀髮半絲不剩,只給棉桃一頭的光頭皮。這一切發生得如此迅疾,肉眼看不見,只有佛的眼睛才能分解出若干細節。   這個雷雨之夜水印做了很多夢。他夢見了十二歲出家那年的著名狗頭。狗頭的肉香使十二歲的水印興奮不已。還俗後水印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夢。他只在廟裡夢見狗頭,還俗後他常夢見的是受戒。水印受戒時頭頂的灼痛尖銳無比地鑽進了肉體深處。水印側著頭歪著嘴,嘴裡一片亂語,他想起了師傅的話,把自己的腦袋想像成一隻狗頭,這個主意立即減輕了他的苦痛,同樣,水印就此頓悟:最基本的方法往往正是佛的方法。   一早醒來,水印依然聞見肉香。是烤肉的那種香。水印完全沒有明白現實與夢的內在關聯。狗在門外走動,吐著舌頭,流淌口水。   水印一出門就看見了屍體。他從屍體的光頭一眼認出了是一位尼姑。屍體的背部一片焦煳。水印伸手去扶,卻撕下了一塊肉,肉下面是白骨,洋皂那樣有一種圓潤冷青的光。   殮屍過程水印與老狗一起沉默。中午時分事情就傳出去了。人們像蒼蠅一樣沒頭沒腦地飛來。水印不能知道世俗部落對死亡故事為什麼這樣津津樂道。事實上,棉桃的死既是世俗套路的另一款項,又具備了神話特徵,它聯繫了天上與地下。人們七嘴八舌,道出了棉桃之死的種種原因。三十里外一位九旬老者的話很有代表性。他說:他早就看出來有這麼一天。而他與棉桃未謀一面。   水印請來了木匠,他拆了鋪子里最好的木料,為棉桃預備棺材。木匠把木料新刨了一遍,在這種時候木頭氣味很必然地成了棺材的氣味。新刨的木料像大塊肥肉。看熱鬧的人很多,水印被弄得神志恍惚。一切都來得過於草率,所謂蓋棺定論總脫不了草率。棉桃入棺後水印挑了八顆最好的鐵釘,每一顆都眉清目秀。水印釘棺時用的是鐵匠錘,釘子一點一點陷入木頭,宛如牙齒一點一點切入肥肉。隨後整個曠野響起了棺材的空洞回聲。這種回聲不悠揚,不悅耳,沒有神韻,缺少起碼的金屬感,聽上去喪心病狂。   水印把棉桃埋在槐樹下。一同入土的還有鐵砧、鐵鎚與風箱。墳頭正對著鋪子的大門。做完這一切有人問:都埋了,你怎麼活?   水印的回話平靜如水,聲音帶有一種大覺悟後的空曠迴音。他對著滿世界的風說:   我出家。   水印的舉動載入了史志。修志者曰:信仰淪喪者一旦找不到墮落的最後條件與借口,命運會安排他成為信仰的最後衛士。從這個意義上說,出家俗人水印出家後重新做了和尚,為正反兩方面的人都預備了好條件與好借口。
推薦閱讀:

畢飛宇:那樣的父親,那樣的母親(鳳凰文藝版《傅雷家書》序)
畢飛宇 關注盲人的著名作家
【中國短篇小說】畢飛宇《家事》

TAG:畢飛宇 | 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