竭盡全力,越過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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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學篆刻的時間並不長,但是非常上癮。
這種上癮會給我的日常習慣帶來一些小的改變。比如,如果毛筆和篆刻刀二選一的話,我一定會拿起篆刻刀。能刻印就絕對不寫字。我出差很多,以前出差的時候都會帶著毛筆和紙,而現在選擇帶刀和石頭,並且箱子的夾層里一定藏著幾張砂紙。出差從酒店退房後,一定要搜刮酒店的便簽紙用來蓋印,順便把用過的牙刷帶走用來去刷印。
當然,還有人盡皆知的故事,我自開始刻印不久,因為刻的太多,力量不夠,就得了腱鞘炎。嚴重的時候連筷子都拿不起來,即便是這樣,買了紅外線的燈和熱敷後,還是繼續刻印。去年的冬天我的一個在北美的同學了解到了我的慘境,給我買了個電暖水袋當禮物,讓我在睡覺的時候熱敷手。大概是因為有了暖水袋加持,我那陣子刻印刻的更加肆無忌憚。經常干到夜裡四五點,然後把滾燙的熱水袋抱進被窩,因為太困了,手被暖著很舒服,很快也就睡著了。再次醒來的時候覺得有點兒疼,仔細一看原來是因為暖水袋離腿靠的太近,溫度太高,把大腿燙傷了。
所幸的是,離關鍵部位還有那麼一拳的距離,不然,我可能是世界上第二個斷子絕孫的印人。
你們肯定好奇,誰是第一個斷子絕孫的印人呢?
他的名字叫趙之謙。今天我們通過他的印和他的故事,講講篆刻藝術里的情感與理智。
趙之謙是晚清著名的藝術家,是中國少有,甚至是絕無僅有的書畫全才。在書法上面,他能夠做到篆隸行草楷五體皆能,並且都具有一定的風格和高度。他的花鳥畫直接影響了後來的海派繪畫,他直接提攜了像吳昌碩這樣的藝術巨匠,使之能夠在當時的藝術市場上被認可。同時,他也是一代篆刻大家,今天的故事要從咸豐十年(公元1860年)講起。
這一年,年過而立之年的趙之謙決定入仕,因為他並未中過舉,所以他只能在時任紹興知府繆梓任下做一任幕僚。按現在的話說,也就是負責一下文秘工作。彼時在趙之謙的家鄉,太平天國運動正盛,戰事不斷。他的領導繆梓鎮守杭州,很快,城破,戰死沙場。他一下丟了工作。此時,他受朋友之邀到福建避禍居住,他離別了妻女獨自前往福建,他的妻子范靜玉則帶著女兒回到娘家,很快,戰事阻隔了他們之間的消息。趙之謙第一次收到家裡的了來信,是在兩年之後的1862年,趙之謙通過這封信知道,在他南下不久,她的妻子范敬玉回家之後,戰禍很快就到達了紹興,很快就因為貧病而死,不久,女兒也病逝,家中房屋也被焚燒乾凈了。
得知這個消息,趙之謙直接拿起了刻刀。刻下「悲盦」兩個字。在邊款,除了時間以外,只刻了八個字「家破人亡,更號作此」
所謂「無語凝噎」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三十四歲的他,選擇用刀,切割著一方方的石頭,宣洩著自己的情感。於是留下了這些著名的印作:
比如時不時想起自己的這一年自己把自己的號改了(三十四歲家破人亡乃號悲盦)
比如抑制不住的悲痛。(我欲不傷悲不得已)
比如面對亂世深深的無奈之情(苟全性命)
比如面對現實的無奈與空虛之感(如今是雲散雪消花殘月闕)
在當年的夏天,他把齋號的改作「二金蝶堂」。這個名字源於他的先祖,他家一直流傳著一個故事,他的先祖趙萬金之父外出謀生,不幸客死他鄉。趙萬金得到這個消息之後悲痛萬分,發願一定要找到父親的遺骨遷葬於家鄉。於是,踏上了找尋先父墓址之路,這一走就是七年。終於在山西大同找到了先父的墓,待他準備將先父遺骨帶回家安葬之時,兩隻金蝶從墓穴中飛出。「二金蝶堂」的典故就出於此。趙之謙用這種方法表達了對祖先的崇敬,也苦澀的表達了他人生中生離死別的浪漫。
在他為亡妻所做的印中,另外一方特別著名的,是下面這方「餐經養年」。
趙之謙在邊款一面刻了一尊佛像,另外幾面刻道「同治三年上元甲子正月十有六日,佛弟子趙之謙為亡妻范敬玉及亡女蕙榛,造像一區,願苦厄悉除,往生凈土者。」
篆刻,是趙之謙救贖自己的方式。在石頭與刻刀的碰撞中,趙之謙的悲傷慢慢得以平復。
和書法不同的是,這種濃烈的感情雖然起於內心,波瀾壯闊,但卻抒發於方寸之間的一塊兒小石頭上。和毛筆與紙張柔軟,滲透的接觸不同,刀與石的碰撞是固執的,是激烈的。但若趙之謙只是單純的發泄這種激烈的情感,大概也成就不了他的偉大。在趙之謙充滿壓抑的印文背後,是他在印面處理上深刻的藝術思考。在趙之謙看來,抒發感情的方式不應該是直接的宣洩,即使是生離死別,即使是悲痛欲絕,去表達他們。也應該是有智慧,有手段的。
那麼,對於趙之謙來說,什麼才是他的手段呢?
我們從這方「家破人亡」的悲盦開始看起。
我們先看看在這方朱文印里,趙之謙是怎麼表現「空白」的
綠色線段所代表的「悲」字下半的心旁,緊緊地蜷縮著。在這樣的處理下「心字底」從視覺上和「非部」三條藍色線段構成的勢態緊緊聯繫在了一起。
同時,蜷縮的「心」作為上下樞紐,成為了打開整字下半部分的開端。中間的緊湊,營造出上下疏朗的整塊空白。
由上圖可以看出,趙之謙將「庵」字整體上移,騰出了該字下面一整塊兒空白。此空白與上方「庵」字形成了明顯的疏密對比。同時也與右側「悲」字下半的空白交相輝映。
在字與字關係的營造上,趙之謙沒有用太過於複雜的手段去切入,去營造兩個字之間的關係。而是抓住了「悲」和「庵」這兩個字的脊樑,即「兩條綠色線段」與「三條藍色線段」。通過對其的弧度調節,形成視覺上的呼應關係,使兩個字本不相關距離很遠的部分,產生呼應,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
最後,我們看看這方印裡面,「最為神奇的一筆」,也就是悲字心字底的向右彎的大長筆(下面兩張圖用綠色標出)
從上圖可以看出,這「神奇的一筆」與其上麵塑造的三條弧線遙相呼應。
由上面第二圖可以看出,「悲」字「神奇的一筆」右側形成的「綠色陰影部分」的空白,是極具氣勢的。
「心」字這樣的處理,使得綠色區域的空白有了明顯的向左上方向湧出的意圖。這種態勢並沒有被遏制,而是與「悲」字上部「非」所構造的弧線組,形成了完美的融合。二者一起將這方印勢態最強的空白,用最強有力的方式,傾瀉了出來。
接下來,看一方上面提到過的白文印:我欲不傷悲不得已
傷悲」二字,文字筆劃弧度較大,呈現出較為活潑的視覺觀感。活潑需要靜穆來烘托才會更有衝擊力。一般來說,一個厚重的紅邊,可以表現處靜穆的感覺。就比如趙之謙下面這方「魏稼孫」印,就採用了這樣的方法。
而趙之謙,並沒有在這方印中才用這種相對簡單的方法,而是依靠外部文字形態的主動變化來推進間接穩定感的形成。這體現出了他趙之謙在處理外圍文字時的高明手段。
如上圖,在外圍文字筆劃形態上,趙之謙儘力使用較為平直的筆劃。(綠色所示)這些筆畫和中部弧度較為明顯的筆畫(黃色所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種對比本身就是一種相互的呼應。在這種呼應中,外部平直筆劃所帶來的穩定感,明顯壓過了印章內部的動感,所以,去觀看整方印,給人的感覺還是較為靜穆的。
與此同時,趙之謙特別在意印章中「紅」的處理。這些巧妙心思下的留紅在「圖3」中用藍色陰影註明。我們可以看到他利用外圍文字的筆畫粗細的變化(如「得」字左半);筆畫與筆畫之間的距離的控制(如「欲」字中間);以及文字變形影響印章中的留紅。(如兩個「不」字和「已」字,都是通過文字的變形,在字內重塑了大片留紅)。這樣的留紅本身與印面內部較緊密的章法安排形成了疏密對比。同時,四圍的留紅形成了近一整圈完整且具有穩定視覺觀感的留紅帶。這一圈舒朗的留紅帶,對印面內部文字活躍的態勢起到了充分的平衡作用,從整體上深化了印面的可讀性。
而在這方印的局部構型上,趙之謙也有自己獨到的匠心。
這方印乍一看錯綜複雜,但仔細觀瞧就能讀到趙之謙的用心之處。
如上圖,印面上每個字裡面都有像「a」一樣的構型出現。其中,「綠色」代表帶有內含文字筆劃的構型,「藍色」代表只有留紅的構型。趙之謙通過對文字筆劃角度與筆劃邊緣線的微調,完成了對文字形態的二次加工。這種加工所產生的近似構型,將字與字隔空相連,使字與字之間隱秘卻又緊密的勾連在一起。由此可見趙之謙在印面「部分」與「整體」關係處理方面的匠心。
當你了解了這些之後,你可能會讚歎到,篆刻的奇妙之處。但是也許你也會心生疑問,到底什麼是篆刻呢?
那麼就讓我來拋磚引玉,來說說,我理解的篆刻,以及篆刻為什麼吸引我。
即使是對篆刻不了解的人,大概也會知道,很多寫字寫的不錯的人,同時也會刻印。刻印不錯的人,書法也一定好,所有的書法專業的大學生,篆刻都是他們的必修課,所謂書法篆刻是一家。這一家,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簡單來看,無論是書法還是篆刻,都是對文字藝術化的處理。他們不同的地方,則是載體不同,一個在紙上,用墨表現。一個在石頭上,需要用印泥蓋在紙上表現。
而他們還有更深層次的不同之處。
在書法藝術中,幾乎所有的神品,都是在高超技法的依託下,情感的肆意揮灑。就像《蘭亭序》描寫的是一種時空里豁達而浪漫的生死觀;而《祭侄文稿》中,所表現的是人類情感中激進,憤怒的悲傷;《寒食詩帖》則表現的是人生中失落與無奈。
而篆刻藝術則不同。小小的方寸之間,並沒有太多空間揮灑。印人即便有豐富而濃烈的情感,留給他的空間也不過是幾厘米見方的一塊小石頭。在這塊兒小石頭面前,縱然你有再多的情緒,你也無法縱情揮灑,你必須仔細的設計在這個小空間裡面的每一個小細節。然後小心翼翼的拿起刻刀,一點一點完成你的構思。而每一次審視,每一次調整,每一次刀與石之間的不確定的接觸,都會產生新的可能性與新的思考。在這方寸空間里的一切騰挪安排,真正挑戰的,是一個人的頭腦和耐心。
在我看,若書法的極致是恣意揮灑自我的感性的極端的話,那麼篆刻,則是理性的極端。書和印,就像一個人的情與理。——他們互相聯繫,互相襯托,互相構成了一門完整的藝術,也同時構成了一個完整的人格。
一旦你走進篆刻,你會發現,它是世界上最好玩兒遊戲之一。當一方讓你極為滿意的印拿在你的手上的時候,你會發現他代表了你現階段在藝術上能做到的最高峰的理性思考。當你把這方你曾經滿意得不得了的印用砂紙磨掉的時候,你會發現,僅僅是方寸間的小偏差,你都難以忍受。對我來說,篆刻吸引我的,不僅僅是學習方寸間閃轉騰挪的智慧,更重要的,是通過一次次的審視,發現自己思考極限,並且突破它的過程。
在突破自己的過程中,你會無法避免的從新審視自己所有固化的思維,審美的舒適區,以及精神上的懶惰。
我總是在深夜的燈下刻印,一杯濃茶一盞檯燈。總容易讓人浮想聯翩。我時常在想,若拿印比人,人的一生就是那方小小的印石,人活一世,難以獲得真的自由。或大或小,我們都在牢籠之中。但是即使身在各種框架之下,我們仍然不希望我們成為一個平常庸俗之人。即使是為了生存的掙扎,也希望盡量折騰的得精彩。可能僅僅是精彩還不夠,我們應該儘可能地再精彩一點,直到竭盡全力,越過山丘。
趙之謙晚年為自己刻了一方印,印文是杜甫的一句詩「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他在邊款里表達道「自己雖然萬念俱灰,又老又窮,但是也不敢輕生赴死。」每在深夜燈下讀趙之謙的印時,那種複雜的情緒總讓我難以消解,當趙之謙把家破人亡的悲,寄託於國家,卻又懷才不遇之時,他仍要明志,這是多麼強大的內心呢?
以古為鑒,自己還差的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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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一篇文章居然寫個後記,還挺裝逼的。
寫這篇文章的目的,是為了招生,臨池不輟夏季招生的名額基本上已經滿了。唯獨只有一年制的篆書,兩年制的篆書篆刻剩餘少量的名額(隸書班可能只有一兩個了)。
雖然是個廣告,但是為了文章的完整性,還是把廣告放在最後說。
臨池不輟的篆書教學,一直是我們的招牌。自我和 @相墉 剛開始做臨池不輟開始,開的第一個付費班,就是篆書班。而這次的篆刻班以及篆書篆刻班,則是第一次開設,主要授課的老師不是我和相墉,而是 @國元 。
也就是下圖這個胖子。
這位寫了44個呵的小兄弟是我的篆刻老師。他在研究院四年偏科嚴重,除了篆刻,就是篆書,除了這兩樣事兒以外,最重要的成就可能就是教了我這麼一個牛逼的學生,下面曬幾幅他的作品。下面這件篆書作品《短歌行》是今年中國藝術研究院畢業展優秀作品。
因為相墉在杭州,我們交流起來沒那麼方便,所以最近的這一年,我基本上和他混在一起的時間比較多。在開這門課的時候,我們時常討論,像篆刻這麼一門高門檻的藝術,我們應該怎麼把它介紹給大家,包括我們應該如何給大家介紹,篆刻背後所蘊藏著的諸如文字學這類學科的知識。
想來想去,我們決定合作完成這篇文章。我來負責表達篆刻藝術情感性的那部分,國元負責印面藝術構型分析這部分,我跟國元說,我要寫趙之謙,從「悲盦」入手。結果他就開始研究這方印,猛的一看,想跟老趙掰掰手腕。然後自己就真的弄了一方,和趙之謙的擺在一起比對了一下。
右邊那方是趙之謙的,左邊那方是國元的。
比完了以後。他說,老趙的一個一個的大嘴巴抽在了自己的臉上。
再然後,我們就忘了發廣告這件事兒,開始研究趙之謙的每一方印。。。。。。
我和國元學篆刻的這一年,我最大的感觸是,篆刻和寫字一樣,其實是文人的一種生活方式。我們每天坐在一起就會交流這些事情,在我來看,交流這些東西的動機可能和男人之間交流雪茄,紅酒沒什麼區別,無非是一些萬物罷了。只不過客觀來講,篆刻這個東西,審美門檻更高,也更複雜。
每次交流之後,我們彼此都需要一定的時間(可能我需要的比較多一些)去消化各自的感悟,作為 @相墉 和 @國元 的學生,我個人認為,這兩個老師的教學思路最大的不同是,相墉會告訴學生要做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而國元會告訴學生不能做什麼,為什麼不能做。
這是對問題思考出發點的不同,殊途同歸,都能在很短的時間內教出很好的學生。
就比如我。
我的價值,是讓他們在藝術上達到下一個高度。
說一句文言,那就是:臉皮極厚
下面這方印是作為國元和相墉的學生的我刻的,諸位方家可以表揚起來了。
招生簡章請見下面鏈接。裡面有詳盡吹捧,以及詳盡的報名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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