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殿堂】寂寥君生/楊千紫
文
——
寂寥君生
文/楊千紫
(圖片源自網路)
很多很多年後,我終於明白,讓我恨到骨頭裡的並不是因為他這個人,而是他令我對天下所有情愛斷絕了念想。
本文刊載於《飛·魔幻》雜誌2014.1B
程家有佳人,眉清目也秀。
這麼蹩腳的句子,虧他想得出來。
我原以為,曲雲溪對我的心意永遠都不會變……我原以為,世界上真的有海枯石爛這回事。
所以當他離開我的時候,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
很多很多年後,我終於明白,讓我恨到骨頭裡的並不是因為他這個人,而是他令我對天下所有情愛斷絕了念想。
一{此情可待成追憶}
明天便要嫁入徐家了,不少街坊鄰居聚集在我家,與母親客套道:你瞧,玲春從小就文靜,小蔥似的水靈,我就說這孩子准錯不了!
母親賠笑道,她王二嫂可過獎了,這孩子打小就跟頭犟驢似的,今天能嫁入徐家,可真是祖宗顯靈了!
坐在母親身後,靜靜望著這個一手一腳將我和妹妹帶大的女人——她沒讀過什麼書,也沒見過大市面,爹爹死得早,她獨自支撐這個家到如今,可是當年我要與曲雲溪私奔的時候,她拿出所有的私房錢,要我們買兩張去北平的火車票。
往事,果然不堪回首。
看著母親現在笑逐顏開的樣子,彷彿所有皺紋都舒展成了花朵……也許,為了她們,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吧。
夜幕降臨,當所有街坊都散了,妹妹程玲緋跑過來,笑嘻嘻地對我說:「姐,今天二哥哥來找你了。」
我心中一凜,望著她蒼白的小臉,一股寒意湧上心頭:「玲緋,不許胡說!二哥哥已經死了,你還拿他說笑!」
小小的她永不知道我說這話的時候心中是何感覺。我多希望她說的是真的,多希望她真的看見了曲雲溪,可是……永不能與他再見的事實,我必須接受。
小妹無辜地吐吐舌頭,委屈地跑了出去。我背轉過身,淚水輕易便模糊了眼眸。
我的二哥哥,我心中的曲雲溪,他是否在天上看見了我所做的一切,怕我良心不安,特意讓玲緋來提醒我的?
這時,窗外發出輕微的咚咚聲,有人輕扣窗扉,就像二哥哥從前那樣。我腦中一熱,奔過去一把掀開窗帘……
多希望能再看見二哥哥俊美明亮的臉龐。可終究是一場空歡喜。
熟悉的場景,熟悉的月光,卻永不再見那人。——窗外露出的是黃小青似笑非笑的臉。
她也越發消瘦了,抱肩看我:「玲春,明天你就要嫁入徐家了,你怕不怕?」
「我怕什麼?」對於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妹,很多時候我真是無可奈何。我們對於彼此的了解,總是與憎恨和嫉妒一樣多。
「你自己做過什麼,你自己心裡清楚。」月色昏暗的光影下,她的臉半明半暗,斑駁而陰鬱,「如果我是你,一定會愧對徐太太的亡魂,夜夜無法安睡。」
二{只是當時已惘然}
即使在這平頭百姓住的小巷子里,我們程家依然是戶窮人家。
不過因為窮,反而更容易與周遭的孩子打成一片。
黃小青家住在我家隔壁,也沒有父親,可卻是有些家底的。當我為了幫補家用不得不輟學做工的時候,她卻可以繼續讀高中,雖然她並不是學習的料,成績也糟糕得很。鄰裡間有這樣的傳言,黃小青的母親原是舞場有名的交際花,後來跟了法租界某個有錢人,生下了黃小青。最後被正室發現,趕到了這個小地方。
所有附近的孩子都排斥她,背地裡說她是小雜種,不屑與她為伍。
十八歲以前,我是黃小青唯一的朋友。
「玲春,我們晚上一起去看戲吧。」黃小青剛燙了頭髮,手裡抓著一把瓜子,身穿嫩黃色旗袍,邊磕瓜子邊對我說,「票都買好了,我請你。」
我剛要回答,我娘卻走過來搶白道:「她又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學人家看什麼戲?家裡那麼多活兒等著她呢!」
我朝她攤開雙手,表示沒辦法。黃小青朝我勾了勾手指,湊到我耳邊小聲地說:「你陪我去看戲,然後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
「……秘密?」十幾歲的少女,最感興趣的就是這個辭彙,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來。
「走吧,看戲去。」黃小青把手裡瓜子連皮帶瓤隨手一扔,朝我擺擺手,不發聲地說,「快走,一會兒你媽該看見了!」
我回頭看了一眼,母親正在後屋做飯,便躡手躡腳地隨黃小青溜了出去。
剛走出大門,身後就傳來母親暴怒的聲音。
一邊跑,我一邊有些傷感:「我們住在同一條街上,可是境遇卻完全不同,你能上學,看戲,可是我每天面對的卻是干不完的家務活兒。」
「你母親是個粗人,可是身家清白。而我……哎,人啊,永遠都不會滿足。」黃小青冷笑道,「等你知道了我的秘密,就會明白我的感受。」
正在這時,我跑著跑著,忽然撞到了一個人,身上有淡淡的清香,他差一點被我撞翻,站直了身體,地面上露出頎長的影子,他扭頭看我一眼,卻沒有發怒,笑吟吟問我:「姑娘是要去哪兒?這樣匆忙。」
抬頭看他的剎那,彷彿有光照進我的眼睛——長這麼大,我從未見過這麼好看的男人。他也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分明只是個少年,身穿白色西服套裝,馬甲口袋裡揣著一隻懷錶,露出一段燦燦的金鏈子,卻不覺得俗媚,與他的眼眸相映成輝,忽然定定望住我,說:「咦,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
我看了他一會兒,朝他笑笑:「我好像也曾見過你的。」
黃小青看了我們一會兒,有些不耐煩的表情:「程玲春,你是閘北的窮姑娘,他一看就是靜安區的少爺,怎麼就見過了?快走吧,戲要開場了。」
聽了這話,我有些不好意思,那少年卻只是笑著,溫溫說道:「二位姑娘要看什麼戲去?」
「《王寶釧與薛平貴》。」我看著他的時候,臉卻有些紅了,又急忙垂下了眼眸,「我們得趕緊走了。」
「不如,一起去吧?」他雙手插在口袋裡,斜斜看著我們,舉手投足間有種瀟洒的貴氣,不似沒見過市面的我們,同他說話的時候手都不知道該放到哪裡。
此時我稍微冷靜了些,心中凄然:這樣的少爺,與他相識又有什麼意義?可是面對這樣的少年,又本能地想吸引他注意,便說,「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受盡了苦楚,薛平貴卻平步青雲,榮華富貴,半生擦肩而過,怎能再相愛如初?最後二人相認,恐怕也只是戲文上的好聽話罷了。這戲,不該給男人看。所以,你不能去。」
說罷,我拉著黃小青要走,他卻上前一步攔在我面前:「你這話說得有些意思。這樣的故事,不給男人看,那女人看了,豈不更會傷心?」
「傷心不是更好?以後就不會再那麼傻了。」我歪著頭看他,這清俊的眉眼,真叫人看不夠似的。 黃小青又不悅起來,不由分說拉著我便走。
我依依不捨地回頭看他,從此一生記住了他逆光望我那一瞬間的笑容。彷彿煢煢孑立,落寞無邊,但又燦若雲霞,明光四射。他揚聲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你呢?」我卻沒有回答。
「曲雲溪。」他答,唇邊隱現的笑容若雲彩,飄忽無形。
三{始是新承恩澤時}
第二日我嫁進徐家。
這樣大的宅子,在遇見曲雲溪以前,我從未見過。徐成和年長我十幾歲,可是富家子弟,保養得很好,也比年輕男子多了幾分成熟與沉穩,他親自帶我參觀徐公館,並將我引薦給各僕婦。
然後我聽見她們小聲地議論:「這就是那個窮家姑娘程玲春?看起來挺大氣的嘛。」
「遠近聞名的小美女,聽說在閘北區也小有名氣,不過配我們家先生,似乎也差得遠呢。」
「我聽說她以前也在徐公館做過工人的,後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當時與她一起工作過的傭人全都被辭退了……」
我斜瞟過去一眼,那人立時噤了聲,瑟瑟往後退了一步。這些僕婦大多是粗人,機靈些的懂得察言觀色,笨一點的就喜歡嚼舌根,也不知那話當不當講。
徐成和似乎也聽到了她的話,回頭對管家說:「給她把賬結了,明天不用再來了。」說罷他挽著我走出工人房,身後是一片尷尬的沉寂。走到門口,他頓住腳步,提高了聲音,說,「這個家以後就交給夫人打理了,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這一句「夫人」,真真一諾千金,擲地有聲,可是於我,卻有些受寵若驚。
有時,真希望徐成和待我不要這樣好。
四{曾經滄海難為水}
「真希望……薛平貴不要待王寶釧那樣好。」看完戲,天色已經全黑了。人群念念不舍地散去,路燈下我與黃小青並肩走著,我還沉浸在那個故事裡不能自拔。
「為什麼?」黃小青有些不解,問我道,「你怎麼那麼惡毒,王寶釧受的苦還不夠多嗎?」
「如果他對她壞一點,她就有足夠的理由恨他,不必在愛與不愛之間掙扎煎熬。」我停下腳步,迎著路燈站著,正色說道,「你不覺得,恨一個人而不能恨,比愛一個人而不能愛,更叫人心裡不痛快嗎?」
「你的想法很有趣,帶著幾分邪氣似的。」一個熟悉且讓人心動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我一回眸,便瞧見了燈下的曲雲溪。
柔和的光線下,他的臉龐潤澤了許多,不似白天那般稜角凌厲,帶著幾分曖昧和可親,他說:「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原來他一直跟著我們。
我從兜里掏出刻著校徽的姓名牌,朝他晃了晃:「這個可以給你,你拿什麼來換?」
黃小青十分機敏,離得他又近,一把扯住他胸前的懷錶鏈,拽出一隻金燦燦的懷錶來,說:「不如,就拿這個來換吧。」
曲雲溪有些猶豫,面露難色,說:「……拿別的可以嗎?」
「怎麼?捨不得?」黃小青笑得開心了些,將那懷錶往我這兒一丟,說,「你看,人家捨不得這金錶呢。」
他的表情一瞬間有些複雜,緊接著恢復如常,揮手笑道:「好吧,拿去。我跟你換。」
這時,我感覺身後的路燈暗了暗,回過頭,原來是幾個流氓模樣的人朝我們圍攏過來,領頭的一個走近我與小青,推了推帽檐,說:「小妞,手裡的黃貨看起來不錯啊!」
我心中害怕,但是故作鎮定,說:「這是假的,兩文錢在地攤上買的,你看我穿成這樣,就知道我買不起真金。」
他嘿嘿一笑,又朝我走近一步,我嚇得直想躲,他說:「小丫頭,年紀不大,倒挺能編瞎話的,我喜歡!」正在他更靠近我的時候,曲雲溪忽然上前推開了他,拉著我的手沒命地跑。
昏暗的街景中,四周的景物飛速後退,我的鞋子跑掉了一隻,細小的沙石嵌進腳里,卻不覺得疼。……這是第一次有男孩子牽我的手,這是第一次將他的氣息呼入肺腑,那一刻,彷彿連夜風裡都散著玫瑰的香氣。
不知道跑到哪裡,黃小青和那幾個小流氓已經看不到蹤影,他將我抵在牆上,嫣紅雙唇重重壓過來……他呢喃著說程玲春,你真美。我來不及想,也來不及聽,心咚咚跳著,彷彿要從胸口跳出來,但是我無法拒絕,無法欺騙自己說我不想要這個男人的吻。
他說,春兒,跟著我,我會對你好。
五{除卻巫山不是雲}
徐成和引我入卧房,摩挲著正中那張絲絨大床,有些歉意地說:「這張床我住慣了,便沒有換,不知你是否忌諱?」
我搖了搖頭,乖巧說道:「沒關係的,只要你喜歡就好。」
除了這樣回答,我又能說什麼呢?他與亡妻同床共枕的床榻,他說不換,我能逼他換嗎?嫁入豪門就是這樣,事事乖巧便叫識大體,否則就叫給臉不要臉。
清晨,窗外還黑著。
我從噩夢中驚醒,身邊人卻已不見,唯有白色帷幔紗影綽綽,寒氣絲絲縷縷襲來。
夢中我看見徐夫人正緩緩從床尾走向床頭,一張可怖的臉貼近我,慘白冰涼的手觸上我的脖頸,用略帶尖厲的聲音:「程玲春,你害得我好苦。」
我被掐得喘不過氣,方才醒來,隱隱覺得脊背發涼,腿肚子微微發顫。做了虧心事,自然怕鬼敲門。
呆坐在床邊,看曦光漸起,天色一點一點亮了,心中陰霾卻揮之不去。直到午後徐成和回來,跟我道歉說:「洋行有急事,天沒亮我就走了,真是抱歉。」
對他的歉意,我永遠是這樣回答——搖搖頭乖巧說道:「沒關係的,自當以工作為重。」
噩夢、人云亦云、內心的懼怕……這些不管往後還會遇到多少,我都必須獨自承受,因為即使被冤鬼纏身,也是我罪有應得。
六{程家有佳人,眉清目也秀}
那晚跑丟了一隻鞋,一邊往家走一邊擔心挨娘的罵,一會兒又想起曲雲溪,臉上情不自禁就露出了笑容,毫無防備的時候忽然被人抽了一耳光,黃小青叉腰站在我面前,憤怒說道:「程玲春你可真夠朋友,把我扔給流氓,自己跑掉了!」
聽了這話,我方才想起她來,心中歉疚,也顧不得臉頰疼得發燒,急道:「你沒事吧?他們可有欺負你?」
黃小青抿唇道:「好在這與男人打交道的本事,我也學來了不少。我說我請他們喝酒,便一起混熟了。」我這才聞到她身上濃重的酒氣,黃小青身子往前一傾,倒在我身上,說,「曲雲溪是騙你的,他們幾個早就認識,而且還是兄弟呢……幾杯下肚,這兩個小子全招了,曲雲溪是他們二哥……」話沒說完,黃小青就暈過去了,我一個人站在原地,半晌回不過神來。
不過奇怪的是,我跑丟了一隻鞋,娘竟沒有罵我,反而端詳了我一陣,給了我些錢:「明天去買雙像樣的鞋吧。姑娘家,要矜持點。」
我心中雖有疑惑,可是對曲雲溪的心意深信不疑,十分歡喜地點了點頭,心想明天我又可以看見他了。
其實我並不知道他住哪裡,在靜安區輾轉許久,才打聽得一處曲姓公館,站在牆外等了許久,也不見有人出來。過了晌午,我咬了咬牙,想硬著頭皮進去問問,這時忽然聽得身後有人——昨天那兩個小流氓笑嘻嘻站在我身後,清了清嗓子,齊齊念道:「程家有佳人,眉清目也秀……」引得所有路人都朝我側目。我有些不好意思,忙說:「好了,別念了,你們兩個發什麼瘋?」
「小三、小五,參見二嫂!」說完他倆竟真的跪下去要跟我行禮,我急忙上前扶起他們,「你們這是幹什麼?」然而心裡卻也明白,看來黃小青果然說得沒錯,曲雲溪跟他們是一夥兒的,是他們的二哥。
「曲雲溪在哪兒?」我問,此刻有太多太多的話想要問他。
小三和小五指了指曲公館,說:「曲先生今天在家,他不方便出來。」
我有些失望,卻也微微放心了些——起碼,他是正經人家出身,不像他們一樣是在街頭遊盪的小流氓。從那以後,便也隨著他們叫曲雲溪二哥。
——可是,正經人家的小少爺,怎麼會跟這些人勾搭在一起?我娘從小就跟我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物以類聚,可是我竟然全當作了耳邊風。
七{天長地久有時盡}
自從那次我在曲公館門口遇見小三、小五之後,就再也沒有去過富人區找他。每天傍晚,他都會在我家附近的白玉蘭公園等我。有時候遇上黃小青也來找我,三個人就一起出去逛逛,都是有些叛逆的小孩,有時候去廟裡偷供果,有時候去租界閑逛,偷瞄奔放的洋人當街接吻……那個年紀喜歡談天說地,更喜歡跟同齡人分享自己的秘密和心事,時常再叫上小三和小五,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
有一次我們幾個聚在相熟的麵攤,喝了點酒,黃小青有些醉意,問曲雲溪說:「春兒跟我說過你家的地址,上流社會姓曲的不多,你爸爸是財政司司長曲和吧?」
「你問這個幹什麼?」曲雲溪也不急著回答。
黃小青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轉頭對我說:「程玲春,你記不記得,那天我曾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可是你遇上了曲雲溪,就把所有其他事情拋在腦後了。」
「那你現在說吧。」想起那天我丟下她就走,多少還有些內疚,「我跟二哥哥兩個人一起聽你說。」
「我找到我的親生父親了,可我……不敢認他……我經常去偷偷跟蹤他。」黃小青真是醉了,眼淚唰一下流出來,「他很疼他女兒……每天都親自送她出門……闊小姐,從來不用上班,每天不是逛商場就是做頭髮……可是我卻住在閘北區,過著這樣的生活……」
唉,她所說的「這樣的生活」,應該就是我這種窮家女的生活吧。我從小也沒有父親,此時能夠明白她的感覺,剛想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哪知她卻哭著撲倒在曲雲溪懷裡。
曲雲溪朝我攤了攤手,以示無奈,我也沒有辦法,心頭醋意卻騰然而起。
將黃小青送回家,我背對著曲雲溪說:「你回去吧,明天別來找我了。」
「怎麼,生氣了?」曲雲溪扳過我的身體,一臉無辜的樣子,「你朋友喝醉了,我能怎麼辦?」
「你走開,我不想看見你!」我甩開他的手便走,他自後抱我,像是在哄小朋友,「你這麼愛吃醋,以後豈不是要酸死?性格不要這樣烈,愛與恨都擺在臉上……不然我以後會覺得愧對於你。」
現在回過頭去看,真覺得自己傻得可以。到底當時太年輕,種種蛛絲馬跡,竟對曲雲溪沒有絲毫的懷疑。可是不久之後,真相便一點一點走近了我。
「你幹嗎總跟著我?」一個身穿蕾絲長裙的女孩將我們堵在百貨公司的樓梯轉角,她頭上戴著一頂呢子圓帽,是當下富家小姐的時髦打扮。
今天黃小青非要帶我去偷看她父親,我拗不過她,只好跟著去了,他父親送女兒到百貨公司後便開車走了,她又非要跟著她女兒。有時候覺得,黃小青身上遺傳到了她母親的神經質,我真不明白她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後來我卻想,也許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
——不僅僅是她的命運,也是我和曲雲溪的命運。
黃小青望著自己同父異母的姐姐,一時間瞠目結舌。我站在轉角處,另一方向卻傳來小三和小五的聲音,從他們的角度,只能看到我一個人:「二嫂,你怎麼在這兒?」
等他們走上前來,看見黃小青的姐姐,面色卻陡然一變,轉身要走,卻被她高聲喝住:「站住!你們這群騙子!」
我一愣,心中生出不好的預感。
緊接著,我看見那個富家女一改方才的淑女形象,上前拽住小三的衣領,顯然是受了極大的刺激:「你們二哥呢?讓他過來見我!」
我與黃小青都愣住了,片刻之後,倒是她先緩過神來:「怎麼,你也認識曲雲溪?」
她姐姐揮手便是一耳光,將黃小青打了個趔趄:「從你第一天跟蹤我父親開始,我便找人查清了你的底細……我這一巴掌是要打醒你!那個男人假裝闊少,騙女人錢!要不是我爸眼睛尖,我差點就叫他給騙了!」
小三和小五急忙拉著我往外跑,一邊跑一邊說:「別聽那瘋婆子胡說!她就是喜歡我們二哥不成,才發了瘋!」
可是很多時候,女人的直覺是很準的,那天起,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彷彿頭頂的藍天塌陷了一角,再不能像以前一樣完滿。因為我心底里自卑,我想不明白在我與那個女孩之間,為什麼他會喜歡我呢?即便是騙……也不該選我吧。
騙我這個窮人家的女兒,又能有什麼好處呢?
八{此恨綿綿無絕期}
「白天的事……」今晚相會,曲雲溪話少了許多,想是顧忌白天的事,我卻一直不往那上面引話頭。他幾度想解釋,我也不接茬,只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明天妹妹第一天開學,我得幫她收拾書包,二哥哥,你今天早點回去吧。
曲雲溪稍有遲疑,攥住我的肩膀,吻一下我的額頭,說:「那我明天再來。」
我曾經愛極了他的這個舉動,那一刻卻想,他是否經歷過許多女人,才如此會討我歡心?
於是那一夜,我冒著被母親罵死的危險,沒有回家。一路偷偷跟著曲雲溪。
……那是一種很痛苦的感覺,望著他的影子,走他走過的路,心裡愛著這個人,卻不能夠再相信他。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跟著他走到靜安區,心中百感交集:再往前走一個路口就是曲公館了,也許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疑神疑鬼,他依然是那個小王子般的曲雲溪。
可是,這一切怎會如我所願?他停下腳步,拐向另一邊,繞到一座精緻宏偉的宅子後面,站在柳樹下學了聲貓叫。
我心中一沉,忽然間不敢再看下去。
這時,後院的小鐵門忽然開了,一個纖細的身影躡手躡腳地走出來,撲倒他懷裡,嗲聲說:「人家可想死你了。」
曲雲溪將她抱離地面轉了一圈,說:「好了,鑰匙幫我拿到了沒有?」
「哪兒那麼容易,老徐看得我很緊。」昏暗的光線下,那個女人看起來年紀不小了,身形卻依然窈窕,年輕時定是個美人。「那鑰匙他當個寶貝似的,我可有得找了。」
「秋萍,反正,我全靠你了。」曲雲溪捧住她的臉輕輕吻下去。這個額頭上的告別吻,原來從來不是我一個人所有。
那時候我想,這個夜晚我會永遠記得……這棟宅子,這個女人,心碎一地的痛感,和明明恨他卻無法不愛的心情。
第二個白日,我已三十多個鐘頭沒睡,腦子裡的每根弦都綳得很緊,根本毫無睡意,我讓黃小青帶我去找她的姐姐。
「他啊,就是個拆白黨。」黃小青的姐姐漂亮的臉上滿是怒氣,「他騙我說他是財政司長曲和的兒子,多虧我爸眼尖,瞧著他不對勁,去曲家一問,人家曲司長家根本沒有這麼個兒子。」
「那他是什麼人?」我不在乎他是不是富家子弟,我只在乎他是不是在騙我。
「他就是個靠女人吃飯的小白臉。」黃小青的姐姐幾乎銀牙咬碎,「其實我也不在乎他的出身,讓他結婚,他卻不肯,只是跟我打探銀行的事……跟我分開之後,聽說又搭上了個闊太太。」
黃小青的生父是個銀行家,據說他們家的銀行下面有亞洲最大的金庫。真想不通,他能騙得了那麼多有錢人,為何要拿我這個窮姑娘練手。
回到家,我收拾好東西,決定明天就同母親回東北。仍然是一夜無眠,胸中鬱結無處可訴,我寫了一封信給他。最後一句,我用上了學堂里學到的《長恨歌》——「天長地久有盡時,此恨綿綿無絕期。」
其實倒真是謬讚了自己。唐明皇對楊玉環,那是兩情相悅的獨寵,而曲雲溪對我……又會有幾分幾毫的真情意。
九{當時只道是尋常}
那一日,徐夫人生前用過的舊物忽然出現在我的梳妝台上,我失聲尖叫,嚇得僕婦急忙出來認錯,原來是她粗心放錯了位置。
我氣得把桌上的東西一股腦地摔在她身上。
從此一到夜間,就格外害怕一個人待著。總是希望徐成和能多在家中陪著我,卻又不敢主動提出。
那次事件後,他似乎是懂我心聲,命下人徹底清理家中徐夫人的遺物,在院子里舉火燒了。
火光中,我恍惚又看見徐夫人朝我走來:「你搶了我的一切!你害得我好慘!」
我一時心亂,慌忙跑回屋中,卻跌倒在扶梯上,磕破了額角。
徐成和心疼地將我攬在懷中,撫摸著我包紮過的額頭:「夫人別怕,有我在,已經沒事了。」
我做了虧心事,這也是應得的下場。
十{人生若只如初見}
那一年,曲雲溪是我的初戀,我覺得天塌下來,陽光也不再溫暖,每日跟在母親和妹妹身邊,彷彿行屍走肉。
直到有一天,妹妹拿給我一封信,是曲雲溪寫來的。
他在信上說:春兒,我不知道你看到了什麼,或者聽到了什麼,我只有一個請求……我希望你相信我。
我希望你相信我。可是,「相信」二字……並不是憑空建立的。
我沒有給他回信,我將他的信縫進了枕頭裡,近在眼前,但永不再看。
再回上海的時候,我以為我已經有足夠的理智與他重新再見。可是剛回到家,便從黃小青那裡接到了曲雲溪的死訊。
「他來找過你很多次,小三和小五也來過很多次。」黃小青恨恨地看著我,「你的心也太狠了點。人家闊小姐受了騙,生點氣也就罷了,你一窮二白的,騙你是給你面子。」
「……他在哪兒?」我垂著頭問,「我並沒有原諒他,但我只是想再見他一面。」
「你以為凡事都能如你所願?」黃小青冷笑道,「太遲了。你看看這個,就明白了——你永遠也見不到曲雲溪了。」說完她扔給我一張新聞紙,上面寫著:詐騙團伙內訌,碼頭槍戰,一人失蹤。
「……失蹤的是曲雲溪?」我萬萬沒料到,再回上海,等待我的竟然是這個局面。
「什麼失蹤啊,根本就是被大當家給打死了。」黃小青看見我這神情,說得更起勁了,「小三和小五說的,曲雲溪為了你,想脫離那個組織……可他們是『千門八將』,每個騙子各司其職,一起入門的時候,都曾拜過關公的,大當家哪裡肯放人?」
我顫顫地看完新聞紙,上面寫,曲雲溪那伙騙子蓄謀想偷東亞銀行的金庫,卻被銀行經理徐成和識破了奸計,報告巡捕房,將他們一網打盡。可是他們本來已經跑了,卻又內訌,在碼頭髮生槍戰。
腦海中忽然回放我們的初見——那時在夜裡奔跑,撞到一個人,身上有淡淡的芬芳,曲雲溪定定望住我說,咦,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
那天我吃黃小青的醋,甩開他的手便走,他自後抱我,像是在哄小朋友:「你這麼愛吃醋,以後豈不是要酸死?性格不要這樣烈,愛與恨都擺在臉上……不然我以後會覺得愧對於你。」
……二哥哥,沒想到最後,是我愧對於你。
{尾聲}
後來,我進了徐家做女傭。
小三和小五說,徐夫人讓曲雲溪帶她走,曲雲溪不從,因愛成恨,她才報了巡捕房,間接害死了曲雲溪。
我發誓要為曲雲溪報仇,要讓那個女人一無所有。因為小三、小五告訴我,那日槍戰,大當家要帶他去南京東山再起,曲雲溪卻不肯走。
——他說他不想再做那樣的事了。我要在這裡等春兒。
天長地久有盡時,此恨綿綿無絕期。我想像著他所經歷的一切,一遍一遍念著他寫給我的那封信。
於是我主動勾引徐成和,看著徐夫人不斷被我逼得失態、發瘋,直到她崩潰選擇吞金自殺。那些她倚為憑仗的榮華富貴、尊崇地位,終是在徐成和徹底愛上我、娶我過門後,將全部屬於我。
那夜月光下的窈窕貴婦,我終於取而代之。
塵埃落定的過往已成雲煙。在曲雲溪和徐夫人死後數年,我亦開始試著接受徐成和給我的這份現世安穩。
黃小青見我嫁進徐家,不服氣似的也找了個有錢人。有一日我去給曲雲溪掃墓,遠遠看見她已經在那裡。我藏在暗處,聽見她說:「春兒嫁人了,過得很幸福。她……好像已經忘記你了,可是我會永遠記得你……雖然在她身邊的時候,你從未看過我一眼……」
我忽然,淚如雨下。誰能明白我的心痛呢?他天上有知,能明白嗎?
徐成和依舊待我很好,他說他想要一個孩子。
我也試圖忘記曲雲溪,可是無數個半夢半醒的夜裡,我總是記起他逆光望我那一瞬間的笑容……煢煢孑立,落寞無邊,但又燦若雲霞,明光四射。
所有人都說我是有福氣的,生得美,嫁得好。
於是很多個月光疏離的夜裡,想念那個人,便成了世界上最孤單的心事。
今生今世,無人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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