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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琴:小說家的煉魂術

原標題:張曉琴:小說家的煉魂術

小說家的煉魂術

張曉琴/文

劉汀的身份是多重的,他是詩人、青年評論家,還是文學刊物編輯。現在,或許到了這樣一個時刻,他需要回答作為小說家的劉汀如何在人間的問題:用虛構,而不是時下大行其道的非虛構;從空中抓取現實的人物,而非表現日常生活的本來面目;這一切的最終目的是以虛構來實現小說的可能性和他個人創作的可能性。於是,有了這樣一本書:《中國奇譚》。《中國奇譚》包蘊著一個青年小說家的蓬勃野心,是小說家煉魂術的嘗試與實踐。

《中國奇譚》收錄十二部短篇小說,分別講述十二個當代中國小人物的故事,他們的歡欣和悲涼,他們的尋常和意外,他們的靜止與穿越,乃至偶爾的幻化。既然是講述小人物,免不了世事家常和柴米油鹽,但劉汀卻以最現代的方式打開時間與空間的大門,讓他們獲得遊走的可能,在各種遭際中一次次烤煉自己的靈魂,最終走向自己的歸宿,而這歸宿往往是他們所不願意的去處。

《中國奇譚》 劉汀著 作家出版社

第一部小說的名字就叫《煉魂記》,寫一個小人物老洪的生存與毀滅。其人雖然沒有大風大浪,卻始終為生存的艱難而心慌意亂。還不到四十歲的老洪給人感覺已經很老了。他一直有個願望,就是看一場郭德綱的相聲。為此瞞著老婆借了同事的錢,事情敗露後與同事鬧翻並遭到毀滅性的報復。問題在於,他付出這麼大代價並沒有見到郭德綱。老洪死了,火葬場的工作人員說他「魂兒也像老了一樣,燒起來像八十多歲的人,乾巴巴的,一點油水都沒有」,不得不在他的屍體上多淋一斤汽油,而老洪生前最討厭的是汽油味。這個小人物的離去,不是被大的歷史浪潮席捲,而是生存的艱難與人性的消磨。從最初的不願意奉迎領導,到最終給領導捏腳,他的靈魂逐漸變輕,然而,這也不能阻止他的滅亡。作者最關注的是老洪的內心,似乎他一直就很蒼老,事實上,老洪也曾年輕,那時他的偶像是郭敬明。

劉汀的小說,最「奇譚」的部分往往是對存在思考最深入的部分。《換靈記》中,一個天才的詩人為了生存去火葬場工作,一怒之下偷了五個骨灰盒而進了監獄。出獄後和別人交換靈魂後成了一個成功人士。當自己的靈魂寫出那首期待已久的長詩後,他的死期也到了。這首長詩的名字叫《靈》。換靈的事情表面荒誕不經,實際上卻寫出了這個時代與人性的真實。耐人尋味的是,天才詩人的名字竟然是一款車的名字,寫出那首詩的時候,他的靈魂在涪城身上。涪城,即浮城。《傾聽記》中的傾聽亦是講述者,傾聽是他存在的理由,失語的他卻是小說的講述者,這本身就構成了一個荒謬而真實的存在。《神友記》中的死神一旦有了人性就變成了人,成了「我「的朋友,為「我」報仇後,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我」一直在等待死神,可他不再出現。《石囚記》中的非正常家庭造成了一個人的變態成長與死亡,似乎只有死亡才是唯一之路,一直向上,通往天堂。《勸死記》是瘋子的狂言囈語,所有的事件彷彿都是幻象,其中有這個時代的真與痛。《制服記》中的他因為一次次的意外事件,身上的制服由警察到城管到囚犯。《牧羊記》中的牧羊人愛情失敗,對方被折磨而亡。他把自己的悔恨和情感轉移到一隻白羊身上,在回憶中老去。《黑白記》中的老洪因為經常乘車的女孩轉發的一條微信臨時改變了自己的公交車路線,卻因此讓這個剛剛整過容的女孩被毀容。《秋收記》中的秦嬸在秋收的季節里幾乎一無所有,仍然頑強地活著,她的內心獨白是難以阻擋的意識流,一瀉千里。一切似乎都是意外,但又都是必然。

小說家劉汀

《歸唐記》是很耐尋味的一篇。大學教師老趙專門研究唐代文學,妻子紅杏出牆,他又沒能及時評上正高職稱。於是,帶著對當今時代的厭惡憤怒和對唐代的神往,他成功穿越到了唐朝。然而,身處唐朝的他連長安城都不能進,想在長安城外攔住入城的李白和他請教一首詩的問題,卻連李白的影子沒有見到。在唐代他為生計而辛勞愁苦,只有一個極為普通但忠貞的村婦陪伴他。回大唐不過南軻一夢,夢醒後老趙發現自己無意中保護了鐘樓,成了學校的大功臣。他難過痛苦,覺得雖然唐朝有種種問題,仍然比今天好。他對自己的處境產生了質疑,明明自己在大唐生活了十餘年,怎會是夢?夢裡夢外,他都是為生存奔波的小人物,要面對無窮煩惱的人生。老趙不是莊周,小說卻有夢蝶之惑。

需要指出的是,《中國奇譚》中的十二篇小說,寫作方式各有千秋,所涉題材亦複雜多變。在其同齡寫作者大多衷情於書寫都市經驗與個體成長的時候,劉汀將關注點集中於都市的底層掙扎者,把目光投向農村的生命,孤獨無依的農婦,生活單調而內心複雜的牧羊人,所有貌似溫順無知但情感充盈的生命……「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先生此語堪作劉汀之聲。

《中國奇譚》中的小說均以「記」為題,題目都是三字,可見作者下筆之用心。「記」,重要的一層含義是記載,記錄,它強調真實性,也就是非虛構性,當下一些非虛構的作品名就用了這個「記」字。然而,劉汀的十二「記」,既是真實的,又是大膽狂放的,這狂放主要在虛構,在想像。名為「記」,卻不遺餘力地彰顯小說的虛構本質。《煉魂記》和《黑白記》中的主人公都叫老洪,但他們根本不是同一個人,這恰恰顯現出虛構的特點。《虛愛記》是最能展示作者初衷的一篇。名為「虛愛」,自然是虛構的愛情。英屬是名叫隸仁的一個北漂小說中的人物,他和一個叫小獸的女孩的愛情完全不是他所期待,因為他生活在一篇名叫《城市、愛情和死亡》的小說里。隸仁也是一個虛構的人物,他來自小說家劉汀的小說。小說中的隸仁寫小說,他有虛構的權利,但英屬同樣有虛構的權利,他以「應該是這樣的」和「複述」來實現虛構。小說中所有的人物和他們的愛情都是虛構的,但他們有關愛情的歡欣和悲傷卻都是真實的。《虛愛記》可以看作是劉汀的小說觀的巧妙實踐,它是一篇元小說。它讓人想起三十餘年前,馬原的小說《虛構》。馬原說:「我就是那個叫馬原的漢人,我寫小說。」現在,劉汀說:「隸仁不知道,他也是另一個虛構人物。那個作者叫劉汀。」先鋒文學出場時表達了對此前現實主義文學的真實觀的反抗,而劉汀則想反抗他面對的強大的非虛構洪流,他們共同的方法是虛構。可見,奇譚之奇,不在故事,而在方法。某種程度上,劉汀將自己的反抗本身當作「奇譚」,正因為此,這十二篇小說中的許多書寫如秋水橫流,語言中有種力量無法阻擋,甚至裹挾著些許的泥沙。

正視自己所處的時代與寫作,正視和剖析自身的寫作,並以自己的寫作來闡釋自己的小說觀,這是作為小說家的劉汀。在將「新虛構」作為關鍵詞的後記中,他的許多觀點貌似常識,其中的論斷卻又可能引起一些人的不滿。事實上,我們以為天經地義的事情往往未必如此。「新虛構,不是新的虛構,甚至它不針對某種舊東西」,重新思考眾人習以為常的概念,並試圖賦予其新的生命,是任何時代的優秀寫作者必備的一種品質。劉汀不是一個嘩眾取寵的人,但他必須表達自己的小說觀。在他看來,虛構是流動的,每當一種虛構形式具有了文體般的穩定性,它就要尋找新的軀殼。他說:「它應該是一個不死的魂魄,藉助不同的小說文本而生。」顯然,《中國奇譚》是劉汀從現實中抓取的那些人的靈魂之烤煉,也是劉汀對於虛構本身的魂魄之烤煉。

原文發表於《中華讀書報》2018年1月24日

本期責編:寇宴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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